克里昂一世:……虽然屡屡受人歌颂,赞扬在其统治之下,第一银河帝国勉强维持最后的统一与繁荣,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四分之一世纪,却是帝国持续衰落的一段时期。这不能视为他直接的责任,因为导致帝国衰微的政治与经济因素盘根错节,并非当时任何一个人所能解决的。他幸运地选择了两位良相,伊图·丹莫刺尔及后继的哈里·谢顿。对于后者所发展的心理史学,这位皇帝从未失去信心。克里昂与谢顿两人,曾是最后一次“九九派阴谋”的目标,其出人意表的结局……
——《银河百科全书》
01
曼德尔·葛鲁柏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在哈里·谢顿眼中绝对没错。此时,谢顿暂停了晨间运动,驻足望着他。
葛鲁柏大概是坐四望五的年纪,比谢顿年轻几岁。由于长期在皇宫御苑工作,皮肤显得有点粗糙,但他有一张笑口常开、刮得干净的脸孔。他的头顶呈粉红色,稀疏的沙色头发所剩无几。这时,他一面轻吹着口哨,一面检查灌木丛的树叶,看看是否有昆虫出没的迹象。
他当然不是园丁长,皇宫御苑的园丁长是一位高级官员,在巨大的皇宫建筑群中拥有一间宫殿般的办公室,手下有一大群男女园丁。而园丁长亲自检视御苑的机会,每年大概不会超过一两次。
葛鲁柏只不过是园丁长手下的一员。谢顿知道,他的头衔是一品园丁,那是三十年的忠实服务为他赢得的荣衔。
谢顿停在极为平坦的碎石子小径上,和他打招呼。“又是美好的一天,葛鲁柏。”
葛鲁柏抬起头来,双眼透着闪烁的目光。“是啊,的确没错,首相,我为那些关在室内的人感到难过。”
“你的意思是,马上就要去室内的我。”
“至于您嘛,首相,还不至于让人太过惋惜。但是像这种天气,您如果准备钻进那些建筑里头,我们这些幸运的少数,还真能为您稍感惋惜呢。”
“我要谢谢你的同情,葛鲁柏,但你也知道,我们有四百亿川陀人生活在穹顶之下。难道你替他们每个人都难过吗?”
“我的确如此。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川陀血统,所以有资格当一名园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在露天中工作,而我就在这儿,我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
“天气并非总是这么理想。”
“那倒是真的,我也在这外头经历过倾盆大雨和飕飕的强风。话说回来,只要你穿着合适的服装……看——”葛鲁柏将双臂展得和他的笑容一样开,仿佛要拥抱这片广大的御苑,“我有许多朋友,树木、草地,以及所有的动物都和我作伴,还有排成几何图形的植物令我开怀,即使在冬天也一样。您见过御苑的形状吗,首相?”
“我正望着它呢,不是吗?”
“我是指一览无遗的鸟瞰图,让您能真正欣赏整体的美感——它实在无与伦比。它是一百多年前,由泰柏·沙万德设计的,这些年来只有极少的改变。泰柏是一位伟大的园艺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他也是来自我的行星。”
“是安纳克里昂,对不对?”
“没错,一个靠近银河边缘的遥远世界,那里仍有许多荒野,日子过得怡然自得。我来到这儿的时候,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现任园丁长刚刚接受老皇帝的任命。当然,现在他们已经在讨论重新设计御苑。”葛鲁柏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那会是个错误。它现在的样子再好不过,比例恰当、构图均衡,对视觉和精神都是一大享受。不过在历史上,御苑的确经过好些次重新设计。皇帝们总是喜新厌旧,好像新的似乎总是好的。当今的皇帝陛下,愿他长命百岁,一直在和园丁长讨论要重新设计。至少,园丁间是这么流传的。”他很快补充了最后一句,仿佛为自己散布宫内流言感到难为情。
“可能不会很快实现。”
“我希望不要,首相,您若有机会从令您喘不过气的工作中抽出些时间,拜托,请研究一下御苑的设计。它有一种罕见的美感,如果我有办法,这几百平方公里内,任何一片树叶、一朵花、一只兔子我都不让移走。”
谢顿微微一笑。“你是个十分敬业的人,葛鲁柏。哪天你当上园丁长,我也不会惊讶。”
“愿命运之神保佑我不会。园丁长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见不到自然景观,还会忘掉他从大自然学到的一切。他住在那里——”葛鲁柏轻蔑地指了指远方,“而且我认为,他已经分不清灌木和小溪的差别,除非哪个下属带他出来,把他的手放在树上或浸入溪水中。”
一时之间,葛鲁柏仿佛要吐出心中的轻蔑,却找不到一处他忍心吐痰的地方。
谢顿轻轻笑了几声。“葛鲁柏,和你聊天真好。我每天被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花几分钟听听你的人生哲学真是愉快。”
“啊,首相,我不是什么哲学家,我受的教育很粗浅。”
“不一定要受教育才能成为哲学家,需要的只是活泼的心灵,以及生活中的体验。保重,葛鲁柏,我很可能会晋升你。”
“您只要让我保持现状,首相,我就对您感激不尽了。”
谢顿带着微笑迈开步伐,不过一旦他的心思再度回到眼前的问题,他的笑容随即消失。当了十年首相——葛鲁柏若知道谢顿对这个职位厌倦到什么程度,他的同情会升高许多倍。如今,谢顿在心理史学技术上的进展,显示他即将面临一个无法承受的两难局面,葛鲁柏能了解这个事实吗?
02
谢顿在御苑中这段若有所思的漫步,是太平岁月的一个缩影。很难相信在这里,在直隶于皇帝的领地正中心,除了这块土地之外,整个世界都包在一个穹顶之内。他站在这里,在这个位置上,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乡世界赫利肯,或置身于葛鲁柏的故乡世界安纳克里昂。
当然,太平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御苑有警卫戍守,而且戒备森严。
一千年前,皇宫周围的御苑——绝对比不上如今的宏伟壮丽,在一个刚开始零零星星建筑穹顶的世界上绝不突出——曾经对所有的公民开放,而皇帝自己能行走其间,对他的子民点头答礼,身边没有任何护卫。
不再是那样了。如今御苑有重重警卫,川陀上任何人都不可能闯进来。然而,这样做仍旧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因为当危险真正来临时,是来自心怀不满的帝国官员,以及自甘堕落、遭到收买的军人。事实上,对皇帝与其幕僚而言,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御苑内。比方说,在将近十年前那次事件中,倘若铎丝·凡纳比里不在谢顿身边,会发生什么结果呢?
那是他担任首相的第一年。事后他才想通,他这匹黑马令某些人妒火中烧,实在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有许多许多人,不论在学识上、年资上,最重要的是在他们自己眼中,都要比他有资格得多,因此会对这项任命忿忿不平。他们不晓得什么是心理史学,以及大帝赋予它多大的使命。而矫正这个情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买通某个宣誓效忠首相的贴身侍卫。
当年,铎丝一定比谢顿自己更为警觉。也有可能,是丹莫刺尔在退场之际,加强了她保护谢顿的指令。实际的情况则是,在他担任首相的前几年,她比往日更常跟在他身边。
在一个温暖晴朗的下午,接近黄昏的光景,铎丝注意到西下的太阳——在川陀的穹顶下从来见不到的太阳——在一柄手铳的金属部位映出闪光。
“趴下,哈里!”她突然大喊,同时立刻踩过草坪,向一名侍卫疾冲而去。
“把手铳给我,侍卫。”她以严厉的口吻说。
看到一名女子出乎意料地跑过来,这名刺客惊呆了片刻,但是他迅速做出反应,举起那柄已抽出的手铳。
但她已经来到他面前,她的手像钢箍般扣住他的右腕,将他的右臂高高举起。“丢下。”她咬牙切齿地说。
那名侍卫扭曲着脸孔,试图挣脱她的掌握。
“别试了,侍卫。”铎丝说,“我的膝盖离你的鼠蹊只有三寸,只要你敢眨一眨眼,你的生殖器就会报销。所以你最好一动不动,这就对了。好,现在松开你的手。你要是不马上丢掉那柄手铳,我就抓碎你的手臂。”
一名园丁抓着一支耙子跑过来,铎丝示意他站开。这时,那名侍卫将手铳丢到了地上。
谢顿也赶到了。“我来接手,铎丝。”
“你别来。捡起手铳,赶快躲进那个树丛。可能还有其他人涉案,随时准备行动。”
铎丝始终未曾松开那名侍卫。“听好,侍卫,到底是谁怂恿你谋害首相,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此外我也要知道,还有哪些人参与这项行动。”
侍卫沉默不语。
“别傻了,”铎丝道,“说!”她扭转他的手臂,令他跪了下来,她便一脚踏在他的颈部。“假如你认为自己适于沉默,我能踩碎你的喉结,让你永远保持沉默。而且在那样做之前,我还要好好折磨你一顿,不会留下一根完好的骨头。你最好开口。”
侍卫一五一十招了。
事后谢顿曾对她说:“你是怎么做到的,铎丝?我从不相信你能够这么……暴力。”
铎丝淡淡地说:“其实我没有伤他多少,哈里,口头威胁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是首要考量。”
“你该让我对付他。”
“为什么?抢救你的男性自尊吗?你的动作根本不够快,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不论你有办法做得多好,你总是男人,那会在对方预料之中。而我是女人,通常人们不会认为女人和男人一样凶猛,而且一般说来,大多数女人没力气做出我刚刚那些动作。这件事经过流传,便会有人添油加醋,从此人人都会怕我。而由于对我心存畏惧,以后就没有人敢试图伤害你。”
“对你以及对处决都心存畏惧。那名侍卫和他的同谋都会送命,你该知道。”
一听到这点,铎丝平时镇定的面容立刻蒙上痛苦的阴影,仿佛她无法承受那名叛逆的侍卫将被处决的说法,即使他差点毫不犹豫地杀害了她挚爱的谢顿。
“可是,”她惊叫道,“没有必要处决这些谋反者,放逐就能达到目的。”
“不,不够。”谢顿说,“太迟了,除了处决之外,克里昂听不进别的。如果你希望听,我可以引述他的话。”
“你的意思是他已下定决心?”
“立刻就决定了。我告诉他需要做的只是放逐或下狱,可是他说不。他说:‘每次我试图用直接和强硬的行动解决一个问题,先是丹莫刺尔,然后现在是你,就会提到“独裁”和“暴虐”。但这是我的皇宫,这是我的御苑,这是我的卫士。我的平安有赖于此地的安全,以及手下那些人的忠贞。你认为任何偏离绝对忠贞的行为,能用就地正法之外的方式处置吗?不这样做你怎能安然无事?不这样做,我又怎能安然无事?’
“我说总该有个审判才行。‘当然,’他说,‘一场简短的军事审判,除了处决,我不要见到任何其他意见。我要把这个立场表达得很清楚。’”
铎丝显得不寒而栗。“你说得十分心平气和。难道你同意大帝的做法吗?”
谢顿勉强点了点头。“我同意。”
“因为有人试图取你性命。你为了报复,就放弃你自己的原则?”
“不,铎丝,我不是个有仇必报的人。然而,这并非我个人的安全受到威胁,甚至不是皇帝的安全。若说帝国的近代史对我们有任何昭示,那就是皇帝来来去去。我们必须保护的是心理史学。毫无疑问,即使我遇到什么不测,心理史学也总有发展成功的一天。但是帝国正在迅速衰落,我们没有时间再等——而目前只有我有这个功力,能及时发展出必需的技术。”
“那你就该把自己知道的教给别人。”铎丝严肃地说。
“我是在这样做。雨果·阿马瑞尔是理所当然的继任人选,而且我已经网罗了一群技术人员,总有一天他们会派上用场。可是他们不会像……”他突然打住。
“他们不会像你这么优秀——这么聪明,这么能干?真的吗?”
“我刚巧这么想,”谢顿说,“而且我刚巧是凡人。心理史学是我的,如果我有可能发展出来,我想要这份荣耀。”
“凡人啊。”铎丝叹了一口气,近乎悲痛地摇了摇头。
处决执行了。一个多世纪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的整肃。两名部长、五名较低阶的官员,以及四名军人,包括那个倒霉的侍卫,一起被押至刑场。所有无法通过最严格调查的禁卫军,全部遭到解职处分,并放逐到遥远的外围世界。
从此,再也没有不忠的风吹草动。首相受到的保护被渲染得人尽皆知,至于守着他的那个可怕的女人——许多人口中的“虎女”——就更不用说了。因此,铎丝不必再到处陪着他,她的无形威势已经是足够的屏障。克里昂大帝也安享了将近十年的平静与绝对的安全。
然而,如今,心理史学终于达到勉强能作预测的阶段。当谢顿穿过御苑,从他的(首相)办公室来到他的(心理史学家)实验室,他不安地意识到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段太平岁月或许即将结束。
03
但即使如此,哈里·谢顿走进实验室时,仍然压抑不住一股澎湃汹涌的满足感。
变化多么大。
这一切的开始,乃是二十年前,他在自己那台二级赫利肯电脑上的涂鸦之作。就是在那个时候,后来发展成“仲混沌数学”的第一道线索,首度模模糊糊在他脑中浮现。
接着是在斯璀璘大学的那些年,他与雨果·阿马瑞尔一同工作,试图“重归一”那些方程式,除去构成麻烦的无限大,寻找迂回之道绕过最糟的混沌效应。事实上,他们得到的进展非常小。
但是现在,当了十年首相之后,他拥有一整层楼最新型的电脑,以及一整组研究各方面问题的工作人员。
出于必要,除了雨果与他自己之外,研究人员都只能了解各人直接负责的问题,对其他部分则不大清楚。在心理史学这座巨大的山脉中,他们每个人仅在某个小峡谷或矿脉露头工作,唯有谢顿与雨果看得见整座山脉。甚至他们两人也看不太清楚,它的顶峰都隐藏在云端,山坡则全被浓雾遮掩。
当然,铎丝·凡纳比里说得对,他必须开始引领研究人员深入整个神秘的国度。心理史学技术发展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再是两个人所能掌握的。而且谢顿渐渐上了年纪,即使他能再活好几十年,最有成就的黄金岁月当然早已成为过去。
就连雨果,也差一个月就要满三十九岁。虽然仍算年轻,对一位数学家而言却可能并不尽然。而且他研究这个问题的历史,几乎与谢顿同样长久,他作出创见与神来之笔的能力或许也在走下坡。
雨果看到他进来,便起身向他走过去。谢顿则以怜爱的目光望着他——雨果与谢顿的养子芮奇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达尔人。然而,尽管拥有强壮的体格与粗短的身材,如今他似乎一点也不像达尔人。他没有了两撇八字胡,他没有了那种口音,总之,他似乎不再有任何一种达尔意识。他甚至对九九·久瑞南的诱惑也无动于衷,虽然久瑞南曾经彻底打动达尔区民。
仿佛雨果不再认同对母区之爱,对母星之爱,甚至对帝国之爱。他只属于心理史学——完完全全、百分之百。
谢顿感到一种自愧弗如的自责。对于一生最初二十年在赫利肯上的岁月,他一直保有强烈的自觉,根本无法不把自己当赫利肯人。他常常怀疑,这个自觉会不会无意间背叛自己,导致他在心理史学上误入歧途。在理想状况下,想要将心理史学运用得当,应当有超越各个世界与行政区的眼光,将人类群体视为毫无特色的抽象对象,而这正是雨果做到的一件事。
谢顿则做不到,他对自己承认,同时默默叹了一口气。
雨果说:“我猜想,哈里,我们就要有些进展了。”
“你猜想,雨果?只是猜想而已?”
“我可不想没穿太空衣就跳进外太空。”他以相当认真的态度说(谢顿知道,他没有多少幽默感)。说完两人便走进他们的私人研究室,那是一个小房间,但具有极佳的屏蔽。
雨果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你最新提出的那个回避混沌的方案,也许一部分行得通。当然,要付出锐度作为代价。”
“那当然。以直接方法所获得的结果,以迂回之道便得不到。这就是宇宙运作的方式,我们也只好取个巧。”
“我们已经有点取巧,就像从毛玻璃望出去一样。”
“总比过去那些年,我们试着从铅板望出去好多了。”
雨果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说:“我们已经能捕捉到明暗的光影。”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是我有元光体。为了制作这玩意,我累得像个……像个……”
“试试用瘸驮作比喻。那是我们赫利肯的一种动物,一种负重的兽类,川陀上见不到。”
“如果瘸驮夜以继日埋头苦干,那我花在元光体上的心血就是这样。”
他按下书桌上的键板,一个抽屉便解除了保安设定,接着无声无息地滑开。他从里面取出一个不透明的深色方块,谢顿立刻兴致勃勃地查看一番。元光体的线路是谢顿自己设计的,但将它拼装起来的则是雨果。一个巧手的聪明人,就是雨果最佳的写照。
房间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气中微微发光。许多数字在他们眼底展开,刚好翱翔于书桌正上方,仿佛悬挂在隐形木偶线的末端。
谢顿说:“太棒了。总有一天,只要我们活得够长,我们会让元光体产生一条数学符号所构成的河流,用来画出过去和未来的历史。我们能在里面找到许多支流和小河,并研究出改变它们的方法,好将它们导向我们偏爱的支流和小河。”
“前提是,”雨果冷淡地说,“假如我们明明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却还活得下去。”
“相信我,雨果,每天夜里上床的时候,这个想法都还在折磨我。话说回来,我们尚未达到那个阶段。我们有的就只是这个,正如你说的,顶多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模糊的光影。”
“够真实了。”
“你认为自己看到些什么呢,雨果?”谢顿仔细打量雨果,眼神有些严厉。近来他越来越胖,变得有点臃肿。他俯身电脑前的时间太多(如今则是俯身元光体前),四肢的活动实在不够。而且,虽然他偶尔会与某位女子约会,这点谢顿知道,他却一直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即使一个工作狂,也会不得不腾出一点时间陪陪另一半,以及满足孩子们的需要。
谢顿想到自己仍然苗条的身材,以及铎丝想尽办法要他维持身材的努力。
雨果说:“我看到些什么?帝国有了麻烦。”
“帝国一向都有麻烦。”
“没错,但是这次比较特别,我们可能在核心会有麻烦。”
“在川陀?”
“我是这么想,但也可能是在银河外缘。要就是这里会有很糟的情况,说不定是内战,不然就是偏远的外围世界会开始四分五裂。”
“根本不必心理史学来指出这两种可能。”
“有趣的是两者似乎有互斥性,有你无我,两者同时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小。这里!你看!这是你自己的数学,好好观察!”
他们俯身面对元光体所显现的内容,注视了良久。
最后谢顿终于说:“我看不出两者为何会互相排斥。”
“我也一样,哈里,但心理史学倘若只能显示你我看得出的结果,那又有什么价值呢?现在它对我们显示的,是某种我们看不出的东西。而它没有显示的则是,第一,哪种情况比较好;第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使较好的情况发生,并压抑另一种的可能性。”
谢顿噘起嘴唇,接着缓缓道:“我能告诉你哪个情况比较好,那就是放弃外缘,保住川陀。”
“真的?”
“毫无疑问。我们必须保持川陀的稳定,最起码的原因就是我们住在这里。”
“我们自身的安逸当然不是决定性因素。”
“没错,但心理史学是。如果川陀的情势迫使我们终止心理史学的研究,保持外缘的完整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不是说我们会遭到杀害,但我们可能会无法工作。心理史学的发展和我们的命运已是一体。至于帝国,如果外缘正式脱离,那只会为帝国的分裂起个头,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抵达核心。”
“即使你是对的,哈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维持川陀的稳定呢?”
“首先,我们必须思考一番。”
两人突然沉默下来,然后谢顿说:“思考不会让我感到快乐。如果帝国完全走在歧途上,而且开国以来始终如此,那该怎么办?每次和葛鲁柏聊天,我都会想到这一点。”
“葛鲁柏是谁?”
“曼德尔·葛鲁柏,一名园丁。”
“喔,就是那次行刺事件中,带着耙子跑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由于那件事,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只有一支耙子,而其他潜在的同谋则有手铳,这才叫忠心。总之,和他聊天就像呼吸一阵清新的空气,我实在没办法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宫廷官员或心理史学家谈话。”
“谢谢你啊。”
“得了吧!你知道我的意思。葛鲁柏喜欢露天的环境,他想要接触大大小小的风雨、刺骨的寒冷,以及天然气候所能带给他的一切。有些时候,我自己也怀念这些。”
“我可不。即使我从不到外面去,我也不在乎。”
“你是在穹顶之下长大的。但假设帝国是由一些简单的、未工业化的世界所组成,居民靠放牧和农耕为生,人口稀少而空间开阔,大家的日子会不会更好?”
“我觉得那样糟透了。”
“我找出一点空闲的时间,尽我所能检查了这个假设。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个不稳平衡的例子。我所描述的那种地广人稀的世界,要不就是变得奄奄一息、荒芜贫瘠,跌落到毫无文化而近乎禽兽的层次——要不就是逐渐工业化。它就像竖起来的一根针,一定会朝其中一方倾倒。而实际的结果,则是几乎银河中每个世界都倒向工业化这边。”
“因为那样比较好。”
“也许,但它无法永远持续。如今,我们正在见证过度倾倒的结果。帝国无法再存在太久,因为它已经……已经过热了,我想不出其他的表达方式。其后的发展我们还不知道,如果借着心理史学,我们有可能设法阻止这场衰亡,或是更可能的情况,在衰亡之后强行复兴,会不会只是召来另一个过热周期?这是人类唯一的未来吗?就像西西弗斯那样,将圆石推到山顶,却眼看它再滚到山脚下?”
“西西弗斯是谁?”
“原始神话中的一个人物。雨果,你必须多读点书。”
雨果耸了耸肩。“好让我能了解西西弗斯的故事?那不重要。说不定,心理史学能指引我们走向一个崭新的社会,它和我们所见过的制度完全不同,是个既稳定又令人向往的社会。”
“但愿如此,”谢顿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但至今还没有它的踪影。在可见的未来,我们只好努力设法使外缘脱离,那将标示着银河帝国衰亡的开始。”
04
“我那样说,”谢顿道,“‘那将标示着银河帝国衰亡的开始。’而事实真是那样,铎丝。”
铎丝嘴唇紧绷,专心聆听这番话。当初,她以接受每件事物的一贯态度——平静,接受了谢顿的首相任命。她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他与他的心理史学。而她十分明白,他的新职位令这项任务更加艰巨。最佳的安全防范是不动声色,反正,只要帝国的标志“星舰与太阳”仍映在谢顿身上,世上一切有形的屏障都无法令人满意。
他们现在的生活十分豪华——对间谍波束以及有形的干扰皆有完善的屏蔽;她还能运用几乎无限的经费,对她自己的历史研究有莫大的助益——但这些都无法令她满足。她很乐意放弃这一切,只求换回斯璀璘大学原来的那间宿舍,如果能在某个没有熟人的不知名行政区,找一间无名的寓所则更好。
“这都非常有道理,哈里吾爱,”她说,“但是还不够。”
“什么还不够?”
“你提供给我的资讯。你说我们可能失去银河外缘,如何失去?为何失去?”
谢顿浅浅一笑。“要是能知道该多好,铎丝,但心理史学尚未达到能够告诉我们答案的程度。”
“那么,依你看,是不是那些遥远的地方总督,他们有野心要宣布独立?”
“当然,那是一项因素。历史上发生过这种事——这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但从未维持多久,也许这次会是永久性的。”
“因为帝国变弱了?”
“是的,因为贸易不像以前那么顺畅,因为沟通管道变得比过去僵硬,因为事实上,外缘的总督都比以往更接近独立状态。如果其中之一,怀着特殊的野心崛起……”
“你能判断可能是哪个吗?”
“绝对办不到。在如今这个阶段,我们能从心理史学榨出来的明确知识只有一项,那就是若有哪个怀有非凡能力和野心的总督崛起,他将发现各种条件都比过去更为有利。但也可能还有其他事件:某些巨大的天然灾害,或是两个遥远的外围世界联盟突然爆发内战。目前为止,这些事件都还无法精确预测,但我们能断言,若有任何这类事件发生,都会导致远比一个世纪前严重许多的后果。”
“但如果你无法对外缘会发生什么事知道得更精确些,又怎能确定你采取的行动会使外缘脱离,而不是使川陀崩溃?”
“我将同时密切注意两者,并试着稳定川陀,而不干涉外缘的变化。在对它的运作只有这点了解的情况下,不能指望心理史学会自动指挥各个事件,所以我们必须不断用手动控制,姑且这样比方。在未来的日子里,心理史学技术将精益求精,手动控制的需要就会逐年降低。”
“但是,”铎丝说,“那是在未来,对不对?”
“没错,甚至这点也只是个希望罢了。”
“假如我们死守外缘,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稳定在威胁川陀呢?”
“同样的可能性:经济和社会因素、天然灾害、高级官员间的野心倾轧,此外还有别的。我曾对雨果打个比方,说帝国正处于过热状态,而川陀则是其中最热的部分。它似乎即将瓦解,各种基础公共设施——供水、暖气、废物处理、燃料管线,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不寻常的问题。最近,我越来越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方面。”
“皇帝驾崩又如何呢?”
谢顿摊开双手。“那是无可避免的事,但克里昂目前健康状况良好。他和我同年,虽然我希望我们都更年轻些,但他并不算太老。他的儿子完全无法继承皇位,可是排队的人会很多,多到足以引起纷争,而使他的驾崩成为危机。但就历史的角度而言,它或许不至于酿成一场大祸。”
“那么,谈谈万一他遇刺吧。”
谢顿紧张兮兮地抬起头来。“别那么说,即使我们有屏蔽,也别用那样的字眼。”
“哈里,别傻了,那是必须考量的一个可能性。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九九派差点就取得政权,假使他们成功了,那么大帝迟早……”
“或许不会,他当个傀儡会更有用。无论如何,忘掉这件事吧。久瑞南去年死在尼沙亚,一个相当可悲的人物。”
“他还有追随者。”
“当然,每个人都有追随者。你在研究川陀王国和银河帝国早期历史的过程中,有没有读到过我的故乡赫利肯上的星球党?”
“没有,没读到过。我不想伤你的心,哈里,但我不记得读过任何和赫利肯有关的历史事件。”
“我并不伤心,铎丝。没有历史的世界是快乐的,我总是这么说。言归正传,大约两千四百年前,赫利肯上出现一群人,深信赫利肯是宇宙中唯一的住人星球;赫利肯就是整个宇宙,外面就只是固体球壳所构成的天空,点缀着许多微小的星辰。”
“他们怎能相信这种事?”铎丝说,“我推测,他们当时已是帝国的一部分。”
“是的,但是星球党人坚持,一切有关帝国的证据不是幻觉便是蓄意的欺骗,而帝国的使者和官员,则是赫利肯人基于某种原因所假扮的。他们完全不可理喻。”
“后来怎么样?”
“我想,认为你自己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星球党的全盛期,他们可能说动了全球百分之十的人口加入他们的运动。虽然只有百分之十,但他们是狂热的少数,因而淹没了冷漠的多数,险些就要接掌政权。”
“但他们没做到,对不对?”
“对,他们没做到。后来的发展是星球主义导致帝国型贸易锐减,赫利肯的经济滑落谷底。当信仰开始影响民众的荷包时,便很快不再受欢迎了。当时许多人对这段大起大落十分不解,可是我确定,心理史学将会证明这是必然现象,根本没有必要为它花任何心思。”
“我懂了。可是,哈里,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我推测它和我们刚才讨论的题目有些关联。”
“关联就是,不论他们的主义在头脑清醒的人看来多么无稽,这样的运动绝不会完全消失。直到现在,在赫利肯上,直、到、现、在,仍然有些星球党人。为数不多,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召开他们所谓的星球议会,彼此畅谈星球主义,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好,短短十年之前,九九派运动对这个世界几乎构成极大的威胁,如果今天仍有余党残存,根本就不值得惊讶。即使在一千年后,仍旧可能有些残余的势力。”
“这些余党难道不可能构成危险吗?”
“我不大相信。当初是九九的领袖魅力,使那个运动变得危险,如今他已经死了。他甚至没有死得轰轰烈烈,或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他只是逐渐凋零,死于潦倒落魄的放逐生涯。”
铎丝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双臂前后摆动,迅速走到房间另一端。然后她又踱回来,站在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哈里,”她说,“让我说出心里的话。假如心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那么若是九九派仍然存在,他们就可能仍在图谋行刺大帝。”
谢顿神经质地笑了几声。“你在捕风捉影,铎丝,放轻松点。”
可是他发现,自己却不容易忘掉她这番话。
05
克里昂一世所属的恩腾皇朝,统治帝国已经超过两个世纪,而卫荷区则一向有反恩腾皇朝的传统,此一心态可远溯早年卫荷区长出任皇帝的时代。卫荷皇朝并未持续多久,也没有出色的成就,可是卫荷的人民与统治者,皆难以忘怀一度拥有的至尊地位——不论它多不完美,多么短暂。十八年前,自命的卫荷区长芮喜尔那次挑战帝国的短命行动,同时提高了卫荷的自尊心与挫折感。
基于上述事实,不难了解在一小撮主谋者的感觉中,藏身卫荷如同躲在川陀其他各地一样安全。
此时,在本区某个废弃部分的一间屋子里,他们五人围桌而坐。这间屋子陈设简陋,但拥有极佳的屏蔽。
其中一张椅子,品质比其他几张稍显精致,根据这一点,即可判断坐在上面那名男子是领导者。他面容瘦削,脸色蜡黄,有一张宽阔的嘴巴,嘴唇则苍白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头发有点灰白,但他的双眼燃烧着浇不熄的怒火。
他瞪着坐在他正对面那个人。与前者相较之下,那人显然年纪大得多,而且和蔼得多,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每当他说话时,丰满的双颊总是像要颤抖。
那领导者以严厉的口吻说:“怎么样?你什么也没做,这点十分明显。解释一下!”
那位年长者说:“我是老九九派,纳马提。我为什么需要解释我的行动?”
一度曾是拉斯金·九九·久瑞南左右手的坎伯尔·丁恩·纳马提,随即答道:“老九九派多得是。有些无能,有些软弱,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身为一个老九九派,不比一个老笨蛋更有意义。”
那位年长者上身靠回椅背。“你在骂我是老笨蛋?我?卡斯帕·卡斯帕洛夫?我追随九九的时候,你甚至还没入党,只是个穷兮兮的无名小辈,正在四处寻找信仰。”
“我不是骂你笨蛋,”纳马提厉声道,“我只是说有些老九九派是笨蛋。你有个现成的机会,对我证明你不是他们的一员。”
“我和九九的关系……”
“别提啦,他已经死了!”
“我可认为他的精神长存。”
“如果这种想法对我们的斗争有帮助,就让他的精神长存吧。不过那是对别人,而不是对我们自己,我们知道他犯了一些错误。”
“我否认这一点。”
“别硬要把一个犯了错的普通人塑造成英雄。他以为光靠口舌之能,光靠言语,就能摇撼帝国……”
“历史告诉我们,过去曾有言语摇撼山岳的例子。”
“显然并非久瑞南的言语,因为他犯了错误。他以极其拙劣的手法,掩藏他的麦曲生出身。更糟的是,他让自己中了圈套,竟然指控首相伊图·丹莫刺尔是机器人。我警告过他,我反对提出那种指控,但他听不进去,结果被整垮了。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论我们对外如何利用久瑞南的精神,我们自己可别被它钉死了。”
卡斯帕洛夫默默坐在椅子上。其他三人轮流打量着纳马提与卡斯帕洛夫,三人都心甘情愿让纳马提主导这场讨论。
“随着久瑞南被放逐到尼沙亚,九九派运动四分五裂,眼看就要烟消云散。”纳马提粗声道,“事实上,要是没有我,它早已消失无踪。我一点一滴,一砖一瓦,将它重建成一个延伸川陀各个角落的网络。这点,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首领。”卡斯帕洛夫喃喃道。使用这个头衔称呼对方,明白显示卡斯帕洛夫在寻求和解。
纳马提硬邦邦地笑了笑。他不坚持这个头衔,但他总是乐意听到别人这么称呼。他说:“你是这个网络的一环,你有你的责任。”
卡斯帕洛夫动来动去,显然内心正在自我交战。最后,他终于缓缓说道:“你刚才告诉我,首领,你曾经警告久瑞南,反对他指控老首相是机器人。你说他听不进去,但你至少说了出来。我能否有同样的权利,指出我眼中的一个错误,并且让你听听我的说法,就像当初久瑞南听你说那样,即使你同样不接受我的忠告?”
“你当然可以说出你的意见,卡斯帕洛夫。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能这样做。你要指出什么?”
“我们采用的那些新战术,首领,本身就是个错误。它们导致了瘫痪,造成了破坏。”
“当然!那正是我们的目的。”纳马提在座椅中动来动去,努力控制着满腔怒火,“久瑞南试图说之以理,结果不成功,现在我们要以行动拉垮川陀。”
“需要多久?代价是什么?”
“需要多久就多久,至于代价嘛,其实微乎其微。这里一场停电,那里一场断水,一次污水淤塞,一次空调停摆。只会造成不方便和不舒适,如此而已。”
卡斯帕洛夫摇了摇头。“这种事是会累积的。”
“当然啦,卡斯帕洛夫,但我们要大众的沮丧和愤怒同样累积。听好,卡斯帕洛夫,帝国正在衰败,这点人人都知道,凡是有能力思考的人都知道。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科技也会到处出问题。我们只是这里推推,那里拉拉,帮它加点速而已。”
“那会很危险,首领。川陀的基础公共设施复杂得不可思议,乱推一通可能令它整个瓦解。而要是拉错了线,川陀就会像积木屋一样垮掉。”
“目前为止还没有。”
“将来可能就会。而且,如果人们发现是我们动的手脚,那该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撕烂。不必召来保安部门或武装部队,暴民就会消灭我们。”
“他们怎么会知道该找我们算账?民怨的箭靶自然会是政府,会是皇帝的那些幕僚,他们不会再去找其他的目标。”
“明知是我们自己干的,我们又怎能活得心安理得?”
最后这句话是悄声问出来的,这位老者显然受到强烈情绪的驱使。卡斯帕洛夫以恳求的眼神,望着桌子对面的领导者——他曾宣誓效忠的对象。当初宣誓的时候,他相信纳马提会真正继承九九·久瑞南的作风,坚守自由的原则。现在卡斯帕洛夫却不禁怀疑,九九会希望他的梦想如此实现吗?
纳马提把舌头咂得咯咯响,活脱一个正在训诫犯错子女的家长。
“卡斯帕洛夫,你不能变得这么感情用事,对不对?一旦我们掌权,我们就会收拾残局,重建一切。我们将遵照久瑞南提倡的大众参与政府的遗训,增加民意代表,号召人民加入我们的行列。等到我们的政权巩固了,我们会建立一个更有效且更有力的政府。然后我们就会有个更好的川陀,以及一个更强大的帝国。我们会设立某种论坛制度,让其他世界的代表能够畅所欲言,但统治者一定得是我们。”
卡斯帕洛夫坐在那里,心中犹豫不决。
纳马提冷笑了一下。“你不确定吗?我们不会输的。目前为止一切十分顺利,今后仍会十分顺利。大帝还不晓得正在发生什么事,他连一点概念也没有。而他的首相是个数学家,没错,他毁了久瑞南,但此后他什么也没做。”
“他有个东西叫做……叫做……”
“别提了。久瑞南对它极其重视,但那是由于他来自麦曲生,就像他对机器人的狂热一样。这个数学家什么也……”
“叫做‘历史心理分析’或类似的东西,有一次我听久瑞南说……”
“别提了!你只要做好分内的事。你负责安纳摩瑞亚区的通风系统,对不对?很好,很好。随便你让它出什么毛病:或是让它停摆而使湿度升高,或是产生一种怪味,或是其他什么手段都好。这些都不会害死任何人,所以你不必有天大的罪恶感。你这么做,只会使人们觉得不舒服,升高大众的不快和恼怒。我们能信赖你吗?”
“可是,只会让年轻和健康的人不快或恼怒的事,也许会对婴儿、老人、病人有更大的……”
“你是不是要坚持任何人都不能受到伤害?”
卡斯帕洛夫咕哝了几句。
纳马提说:“不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保证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你只要做好分内工作就行。尽可能让受到伤害的人越少越好——倘若你的良心坚持如此——但给我做到!”
卡斯帕洛夫说:“听好!我还有一件事要说,首领。”
“那么说吧。”纳马提厌烦地答道。
“我们可以花许多年戳弄基础公共设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利用累积起来的不满情绪夺取政权。到时你打算怎么做?”
“你想知道我们究竟要怎么做吗?”
“是的。我们的攻击行动越快,破坏的程度就越有限,这个手术也就越有效率。”
纳马提慢慢地说:“我尚未决定这个‘外科手术’的本质,但它总会来到。在此之前,你会做好分内的事吗?”
卡斯帕洛夫顺从地点了点头。“会的,首领。”
“好了,那就走吧。”纳马提一面说,一面做了个表示解散的明快手势。
卡斯帕洛夫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纳马提目送他的背影,并对坐在自己右侧的人说:“卡斯帕洛夫不能信任了,他已经成了叛徒。他之所以想知道我们未来的计划,只是为了要出卖我们。去把他解决掉。”
那人点了点头,便和其他两人一同离去,留下纳马提单独坐在屋内。纳马提关掉发出光芒的壁板,只留下天花板上的一小方光源,使他不至置身全然的黑暗中。
他想:每条铁链都有必须剔除的脆弱环节。过去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结果是我们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组织。
他在昏暗中露出微笑,将表情扭曲成一种凶猛的喜悦。毕竟,这个网络甚至延伸到了皇宫——虽然不太巩固,不太可靠,但它的确存在,而且今后会更强化。
06
没有穹顶遮盖的露天御苑,今天依旧是个温暖晴朗的天气。
这样的天气并不常见。谢顿记得铎丝曾告诉他,当初,这个冬季寒冷且终年多雨的地区,是如何获选为皇宫所在地的。
“其实并不是被选上的,”她说,“在川陀王国早期,它本是莫洛夫家族的属地。当王国变成帝国时,有许多地方可供皇帝居住,夏日避暑胜地、冬季避寒山庄、狩猎暂憩的小屋、海滨的度假别墅。后来,这颗行星逐渐被穹顶笼罩,当时住在这里的那位皇帝,由于太喜欢此地,所以让它一直保持露天。于是,只因为是唯一没有建造穹顶的地方,它变得分外特别,是个与众不同之地。这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吸引了下一任皇帝……然后又是下一任……又是下一任……如此,传统于焉诞生。”
如同以往一样,每次听到类似的话,谢顿总会想到:心理史学会如何处理这种现象?它能预测到某处不会被穹顶遮盖,却绝对无法说出准确地点吗?它能做到即使只是这种程度吗?它会不会错误地预测有几处或没有一处保持露天?那位在关键时刻刚好在位、在突发奇想之下刚好作出决定的皇帝,心理史学如何能解释他的个人好恶?这样只会是一片混沌,还有疯狂。
克里昂一世显然喜爱这个好天气。
“我老了,谢顿。”他说,“这点根本不必我告诉你。我们同龄,我是指你和我。我不再有打网球或钓鱼的兴致,即使最近刚补了一批鱼苗,我只愿在小径上悠闲地漫步,这当然是上了年纪的征兆。”
他一面说一面吃着坚果,那是一种类似谢顿的故乡赫利肯上称为南瓜子的食物,不过体积较大,味道则没有那么可口。克里昂将它们轻轻咬碎,剥开薄薄的外壳,再将果仁丢进嘴里。
谢顿不会特别喜欢那种口味,不过,大帝既然赏赐他一些,他当然接下来,并且吃了几粒。
大帝手中握着几个果壳,正在胡乱四下张望,想找个容器之类的东西当垃圾桶。虽然没找着,他却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名园丁。那名园丁正立定站好(在皇帝面前理应如此),并且恭敬地低着头。
克里昂说:“园丁!”
那名园丁迅速走过来。“参见陛下!”
“帮我把这些丢掉。”他一面说,一面将果壳拍到园丁手上。
“遵命,陛下。”
谢顿说:“我这儿也有一些,葛鲁柏。”
葛鲁柏伸出手,近乎羞怯地说:“遵命,首相。”
他随即退下,大帝却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你认识这个人吗,谢顿?”
“启禀陛下,的确认识,是个老朋友。”
“那个‘园丁’是你的老朋友?他是什么人?一个家道中落的数学界同仁?”
“不是的,陛下。或许您还记得那件事,那是在——”他清了清喉咙,寻思一个最有技巧的方式来叙述那个事件,“在陛下恩赐我这个职位不久之后,有个侍卫威胁到我的性命。”
“企图行刺。”克里昂抬头望向天空,仿佛是在保持耐性,“我不知道为何大家都那么怕用这个字眼。”
“也许,”谢顿流利地说,“对于吾皇遭遇不幸事件的可能性,我们远比您自己更感忧心。”奉承话竟然出口成章,令他觉得有点瞧不起自己。
克里昂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我想是吧。这和葛鲁柏又有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名字吗?”
“是的,陛下,曼德尔·葛鲁柏。只要您稍加回忆,我确定您就会记起来,当初有个园丁带着一支耙子冲过来救我,勇敢地面对手持武器的侍卫。”
“啊,对。刚才那个人就是那名园丁吗?”
“启禀陛下,就是他。从此以后,我一直把他当成朋友,而我几乎每次来到御苑都会碰到他。我想他是在守护我,觉得我的命是属于他的。当然,我对他也很有亲切感。”
“我不怪你。既然我们谈起这件事,你那位令人畏惧的夫人,凡纳比里博士好吗?我不常见到她。”
“陛下,她是个历史学家,沉迷于过去的岁月中。”
“她不令你害怕吗?她真吓倒了我。我听说过她如何对付那个侍卫,令人几乎忍不住替他难过。”
“她是为了我才变得粗暴,陛下,但她最近没有机会那么做。如今非常平静。”
大帝又望着那名逐渐远去的园丁。“我们是否奖赏过此人?”
“我已经做了,陛下。他有妻子和两个女儿,我已经作好安排,为两个女儿都存了一笔钱,将来作为她们的子女教育费用。”
“很好。可是,我想,还需要给他升官。他是个好园丁吗?”
“极为优秀,陛下。”
“现任园丁长,莫康博——我不太确定记不记得他的名字——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说不定早已无法胜任那份工作,他眼看就要八十岁了。你认为这个葛鲁柏有能力接替他吗?”
“我确信他有能力,陛下,可是他喜欢目前的工作。这让他能待在露天的环境,接触各式各样的天气。”
“这个推荐倒很特别。我确定他能习惯行政工作,而且我实在需要找个人,把御苑改头换面一番。嗯……我得好好想一想,你的朋友葛鲁柏可能正是我需要的人。对了,谢顿,你说如今非常平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指,陛下,宫廷中没有任何不和的迹象。而无可避免的弄权倾向,似乎也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假使你是皇帝,必须应付所有的官员以及他们的牢骚,谢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现在似乎每隔一周,我就会收到川陀某处发生某种严重故障的报告,你怎能告诉我一切平静?”
“这些事是一定会发生的。”
“我可不记得这种事在过去发生得那么频繁。”
“启禀陛下,也许是因为过去并不频繁。基础公共设施随着时间逐渐老化,想要切实做好修理的工作,需要时间、人力以及大量的经费。如今这个年头,人民是不会欣然接受加税的。”
“从来没有那样的年头。在我看来,这些故障正在给百姓带来极度的不便。一定不能继续这样,谢顿,你必须负责做到。心理史学是怎么说的?”
“它所说的和常识的判断一样,每样东西都会逐渐老化。”
“好啦,这种事足以把原本愉快的一天给我破坏了。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处理,谢顿。”
“遵命,陛下。”谢顿平静地说。
皇帝大摇大摆离去后,谢顿心想,这也足以破坏他原本愉快的一天。这个发生在核心的崩溃,正是他不欲见到的情况。可是他要如何阻止,并将危机转移到银河外缘呢?
心理史学没有说明。
07
芮奇·谢顿今天感到格外满足,因为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和自己视为父母亲的两个人,享受一顿全家团圆的晚餐。他心里十分明白,就任何生物学角度而言,这两人都不是他的双亲,可是这并不重要。他只是怀着满腔的敬爱,微笑着面对他们。
此地环境不如昔日在斯璀璘那般温馨,那时他们的家很小,充满亲切感,像是镶在大学里的一颗宝石。如今,十分遗憾,首相官邸的豪华气派根本无从遮掩。
芮奇有时会瞪着镜中的自己,怀疑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他的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三,比他的双亲都矮很多。虽然他的身材相当粗短,但结实健壮,绝不算胖。他有一头黑发,蓄着达尔人特有的八字胡,并尽可能将两撇胡子保养得又黑又密。
在镜子里,他仍然看得见当年那个街头顽童的影子。直到天大的幸运降临,让他巧遇谢顿与铎丝,他才脱离那种环境。当时谢顿年轻多了,而芮奇现在的样子,足以说明他自己几乎和当年的谢顿一样大了。奇怪的是,铎丝简直一点也没有变。她依然那么光鲜,那么精瘦,如同芮奇带他俩去脐眼找瑞塔嬷嬷那天一样。而他自己,出身穷苦的芮奇,如今已是政府的一员,是人口部里的一个小齿轮。
谢顿问:“部里的事怎么样?有任何进展吗?”
“有一些,爸。法律通过了,法院裁定了,宣导也进行了。话说回来,要说动民众实在很困难。你爱怎么鼓吹手足之爱都行,可是没有人觉得情同手足。我的体认是达尔人和其他人一样坏,他们希望受到平等待遇,他们这么说,他们也这么想,可是有机会的时候,他们却不愿平等对待别人。”
铎丝说:“想要改变人们的观念和心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芮奇。只要试着做,倘若能消除最不公平的情况,那也就够了。”
“困难在于,”谢顿说,“有史以来,几乎没有人试过解决这个问题。人类一向被放任在‘我比你好’的美妙游戏中腐化,收拾这个烂摊子可不容易。如果我们放任事态自行发展,持续恶化一千年,然后,比方说如果得花上一百年才能改善,我们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有时我会想,爸,”芮奇说,“你给我这个工作是要惩罚我。”
谢顿扬起眉毛。“我能有什么惩罚你的动机?”
“因为我曾受到久瑞南的政治主张吸引,例如各区平等,以及在政府中增加民意代表。”
“这件事我不怪你,那些都是很吸引人的政见。但你也知道,久瑞南和他的同党只是拿它当夺权工具,事后……”
“可是你仍派我去骗他自投罗网,尽管我被他的论点吸引。”
谢顿说:“我要你去做那件事,对我而言可不容易。”
“现在,你又要我替久瑞南履行他的政治主张,只为了让我了解这件事实际上多么困难。”
谢顿转向铎丝道:“你怎么说,铎丝?这孩子给我扣上卑鄙阴险的帽子,那根本不是我的性格。”
“这还用说,”铎丝的嘴角挂着一抹飘忽的笑容,“你不该给你父亲扣上那种帽子。”
“并不尽然。在日常生活中,再也没有比你更正直的人了,爸。但如果有必要,你知道你能够不择手段。这不正是你希望用心理史学做到的吗?”
谢顿悲伤地说:“目前为止,我用心理史学只做到很少很少。”
“太糟了。我一直在想,对于人类冥顽不灵这个问题,心理史学能够提出某种解答。”
“或许有,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没找到。”
晚餐结束后,谢顿说:“你我两人,芮奇,要来浅谈一番。”
“真的?”铎丝说,“我想我并未受到邀请。”
“部里的公事,铎丝。”
“部里才没事,哈里。你是要这可怜的孩子做些我不希望他做的事。”
谢顿坚定地说:“我当然不会要他去做任何他自己不希望做的事。”
芮奇说:“没关系,妈。让我和爸谈一谈,我保证事后全部告诉你。”
铎丝双眼向上翻。“事后,你们两个会声称是‘国家机密’,我知道。”
“事实上,”谢顿又以坚定的口吻说,“我需要讨论的正是国家机密,而且是最高机密。我没有开玩笑,铎丝。”
铎丝站起来,嘴唇绷得很紧。她离开餐厅前,还不忘丢下最后一句告诫:“别把这孩子往狼群里丢,哈里。”
等她走了之后,谢顿心平气和地说:“只怕把你往狼群里丢,正是我不得不做的事,芮奇。”
08
他们面对面坐在谢顿的私人研究室。谢顿将此地称为他的“思考空间”,他曾在这里花了无数个钟头,试图思考如何解决帝国与川陀政府种种复杂的问题。
他说:“你是否读到不少有关全球性设施最近故障频仍的消息,芮奇?”
“是的,”芮奇说,“但你也知道,爸,我们住在一颗老行星上。我们应该做的是把大家撤离,挖出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换新,并加上最新的电脑化设备,然后再把大家带回来,或者顶多带回一半。如果只有两百亿人口,川陀的情况会好得多。”
“哪两百亿?”谢顿带着微笑说。
“但愿我晓得。”芮奇黯然道,“问题是,我们不能翻新这颗行星,所以我们只好不停修修补补。”
“只怕正是如此,芮奇,可是这里头有些奇特之处。我对这件事有些想法,我要你帮我确定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球体。
“那是什么?”芮奇问。
“川陀的地图,内建有精密的程序。帮我个忙,芮奇,把桌面清理干净。”
谢顿将球体放在差不多桌面正中央的位置,再将右手放到座椅扶手的键板上面。他用拇指按下一个开关,室内的光线便暗下来,桌面上则映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似乎有一厘米那么厚。而那个球体早已摊平,一直伸展到桌面边缘。
这片光芒有多处慢慢变暗,逐渐形成一个图案。大约三十秒之后,芮奇惊讶地说:“这真是一张川陀地图。”
“当然,我早就说了。不过,你在各区的购物中心都买不到这种东西,这是武装部队所使用的装置。它能以球面表现川陀,但我想要说明的事,平面投影会显现得更清楚。”
“你想要说明什么,爸?”
“嗯,过去一两年来,各地的设施发生了许多故障。正如你说的,这是一颗老行星,故障在所难免,可是它们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而且好像几乎都是人为错误的结果。”
“这难道不合理吗?”
“当然合理,但总有个限度。即使是和地震有关的意外,情形也是这样。”
“地震?在川陀?”
“我承认川陀是个地震相当少的行星。这也是件好事,因为整个世界包在穹顶之下,如果这个世界每年剧烈摇晃好几次,把穹顶的一部分震得粉碎,那将是极不切实际的。你母亲常说,帝国的首都会定在川陀,而不是其他世界,原因之一就是它在地质上死气沉沉——那是她不加修饰的说法。话说回来,它或许死气沉沉,却尚未真正死去。有些时候仍会有小型地震,过去两年就发生了三次。”
“我没有察觉,爸。”
“几乎没有人察觉。穹顶并不是单一的结构,它包括好几百个部分,若有地震发生,每一部分都能升高而形成隙缝,以纾解拉张力和压缩力。地震果真发生时,只会持续十秒至一分钟,因此穹顶裂开的时间很短。这种事来得疾去得快,底下的川陀人甚至毫无感觉。比起上头的穹顶裂开又阖上,以及闯入少许外界气候——不论是冷是热,他们对于轻微的震动,以及器皿的微弱声响要敏感得多。”
“那样很好,不是吗?”
“应该是的。当然,这是由电脑控制。任何地方一有地震,便会立刻触发控制当地穹顶开合的主控器,在震动强到足以造成破坏前,当地的穹顶便已开启。”
“这还是很好。”
“可是,在过去两年的三次小型地震里,穹顶控制器却每次都失灵。穹顶一直没有打开,因此事后都得修理。这需要花些时间,需要花些金钱,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气候控制无法达到最佳标准。想想,芮奇,这类设备三次都失灵的机会有多少?”
“不高?”
“一点也不高,低于百分之一。我们可以假设,在地震发生前,控制器已被人动了手脚。再说,大约每一个世纪,我们会碰到一次岩浆泄漏,那种意外要更难控制得多。我真不敢想象,如果发生那种事,我们却未能及早察觉,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幸好它并未发生,而且不大可能,但是想想看……在这张地图上,你会看到过去两年间,似乎能归咎于人为错误的故障所发生的地点,虽然我们一向无法判断该归咎于什么人。”
“那是因为每个人都忙着保护自己。”
“只怕你的说法没错。这是任何官僚体系的共同特征,而川陀的官僚体系又是历史上最庞大的。可是,你对这些地点有什么看法?”
地图已经亮起许多小红光点,看来像是散布在川陀地表的小脓疱。
“这个嘛,”芮奇谨慎地说,“它们似乎分散得很均匀。”
“一点也没错,这正是耐人寻味之处。在我们的想象中,川陀上较古老的区域,或加盖穹顶最久的区域,它们的基础公共设施最为老旧,比较容易发生需要迅速决断的事件,因此会是人为错误的温床。好,我来把川陀较老的区域罩上蓝色,你将会发现,蓝色部分中的故障似乎没有较为频繁。”
“所以说?”
“所以说,我认为其中的意义,芮奇,就是这些故障并非自然的意外,而是蓄意的破坏,它的分布方式是要尽可能影响最多的人,使不满的情绪尽可能广布。”
“似乎不太像。”
“不吗?那么让我们看看,这些故障在时间中的分布又如何。”
蓝色部分与红点同时消失,一时之间,这张川陀地图成了一片空白。然后红色记号开始在各处出现,一次一个,此起彼落。
“注意,”谢顿说,“它们在时间上也没有凑在一起。先出现一个,接着是另一个,接着又是另一个,依此类推,几乎像是节拍机稳定的滴答声。”
“你认为这也是故意的?”
“一定是。不论是谁干的,他要以最小的力气导致最大程度的瘫痪,所以同时干两桩并没有用,因为就新闻的价值和大众的关注而言,效果会彼此部分抵消。也就是说,每次事件必须突显于充分的愤怒中。”
地图的光芒熄灭,室内照明重新开启,缩回原来大小的球体也被谢顿放回了口袋。
芮奇说:“谁会想干这一切?”
谢顿若有所思地说:“几天前,我接到一份卫荷区的凶杀案报告。”
“那没什么不寻常。”芮奇说,“就算卫荷不属于那种无法无天的行政区,每天一定也有许多凶杀案。”
“好几百件。”谢顿一面说一面摇头,“曾经有些大凶的日子,川陀一天之内横死的人数逼近百万大关。一般说来,找到每一个罪犯、每一名凶手的机会并没有多少。死者只是登记在案,成了统计数据。然而,这一宗则非比寻常。这个人是被人用刀杀死的,但手法并不熟练。他被发现时还活着,虽然已经奄奄一息。在咽气之前,他还来得及吐出两个字,那就是‘首领’。
“办案人员起了好奇心,于是验明了他的身份。他在安纳摩瑞亚工作,我们不知道他去卫荷干什么。但有个杰出的保安官,设法挖出了他是老九九派。他的名字叫卡斯帕·卡斯帕洛夫,众所周知他曾是拉斯金·久瑞南的亲信之一。现在他死了,被人用刀杀死的。”
芮奇皱起眉头。“你怀疑这又是一次九九派阴谋,爸?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九九派了。”
“就在不久之前,你母亲还问我,是不是认为九九派仍在积极活动。我告诉她,任何古怪信仰总能保有一些中坚分子,有时可长达数世纪之久。他们通常不会很重要,只是一些零星集团,起不了什么作用。话说回来,万一九九派仍然维持一个组织,万一他们保有一定的力量,万一他们有办法杀害一个被视为叛徒的人,万一他们制造这些故障,是为了替夺权作准备,那该怎么办?”
“‘万一’可真不少,爸。”
“我知道,也许我全猜错了。那宗凶杀案发生在卫荷,而无巧不巧,卫荷从未发生过基础公共设施的故障。”
“那又证明什么?”
“这或许证明阴谋的中心就在卫荷,那些主谋者不想让他们自己不舒服,只想让川陀其他的人受罪。这也可能意味着一切根本和九九派无关,而是卫荷家族的成员干的,他们仍在梦想再度统治帝国。”
“喔,天啊,爸,你这个长篇大论只有一点点根据。”
“我知道。现在,姑且假设这的确是另一个九九派阴谋。久瑞南曾有个左右手,叫做坎伯尔·丁恩·纳马提。我们找不到纳马提死亡的记录,找不到他离开川陀的记录,也找不到他过去十年下落的记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在四百亿人口中,弄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我一生中曾有一段时期,也正是试图这样做。当然,纳马提或许死了,那会是最简单的解释,但是他也可能没死。”
“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谢顿叹了一口气。“最合理的做法,就是交给保安部门处理,但我做不到。我没有丹莫刺尔的风采,他能震慑众人,我却不行。他拥有强势性格,而我只是个——数学家。我根本不该当首相,我天生就不适合。若非大帝对心理史学念念不忘,远超过它应得的重视,我绝不会当上首相。”
“你有那么点苛求自己,对不对,爸?”
“是的,我想的确如此。但我能够想象到,比方说我若是前往保安部门,带着我刚才用地图对你所作的推论,”他指了指已经腾空的桌面,“对他们解释说,我们正面临一桩极其危险的阴谋,但是对它的目的和性质却一无所知。他们会一本正经地听我说完,而在我离去后,他们就会笑成一团,笑我是个‘疯狂数学家’,然后什么也不做。”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呢?”芮奇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是‘你’要做些什么,芮奇。我需要更多的证据,而我要你帮我找出来。我应该派你母亲去,但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开我。此时此刻,我自己则无法离开皇宫御苑。除了铎丝和我自己,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事实上,我对你的信任超过了我对铎丝和我自己。你仍然相当年轻,你身强体壮,你是个比我更优秀的赫利肯角力士,而且你很聪明。
“现在注意听,我不要你冒生命危险。别充英雄,别逞匹夫之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无颜面对你的母亲。你只要尽力打探就好。你可能会发现纳马提仍然活着,正在运作——或是死了;你可能会发现九九派是个积极活动的团体——或是已经沉寂;你可能会发现卫荷的统治家族相当活跃——或是并非如此。任何这类情报都有价值,但并不是绝对重要。我真正要你查清的是,基础公共设施的故障是不是人为的,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而更重要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是蓄意的破坏,那些主谋者还计划做些什么。在我看来,他们一定正在筹划致命的一击,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行动。”
芮奇谨慎地问:“你可有让我如何着手的计划吗?”
“我的确有,芮奇。我要你前往卫荷,前往卡斯帕洛夫遭到杀害的地方。可能的话,查出他是不是个积极的九九派,并且试试能否加入九九派的基层组织。”
“那也许有可能,我总是能假扮一个老九九派。没错,九九大发议论的时候我还相当年轻,但他的理念深深打动我,这甚至可以说是真的。”
“这倒没错,但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你可能让人认出来。毕竟,你是首相的儿子,你不时会在全息电视上出现,而且你接受过访问,谈论你对各区平等的观点。”
“当然,可是……”
“没什么可是,芮奇。你要穿上增高鞋,让你的身高增加三厘米。我们还要找个人来,教你如何修改眉毛的形状,如何使你的脸型更饱满,以及如何改变你的音色。”
芮奇耸了耸肩。“一大堆无谓的麻烦。”
“还有!”谢顿以明显发颤的声音说,“你要剃掉你的八字胡。”
芮奇双眼张得老大,一时之间,他呆坐在骇然的沉默中。最后,他嘶哑地悄声道:“剃掉我的八字胡?”
“剃得和勺子一样干净,这样就没人会认出你来。”
“可是这办不到,这就像割掉你的——就像阉割一样。”
谢顿摇了摇头。“这只不过是一种文化。雨果·阿马瑞尔和你一样是达尔人,他就剃掉了八字胡。”
“雨果是个怪人。除了他的数学,我根本不觉得他还为什么活着。”
“他是个伟大的数学家,少了八字胡并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阉割。你的胡子两个星期就会长回来。”
“两个星期!至少两年才能长到这样的……这样的……”
他举起一只手,仿佛要遮住并保护那两撇胡子。
谢顿无动于衷地说:“芮奇,你一定要这么做,这是你必须作的牺牲。如果你带着八字胡替我做间谍,你可能会——遭到伤害,我不能冒那种险。”
“我宁可死。”芮奇慷慨激昂地说。
“别那么戏剧化。”谢顿以严厉的口吻说,“你宁可不死,这是你必须做的一件事。然而——”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什么也别对你母亲说,我会设法安抚她。”
芮奇满怀挫折地瞪着父亲,然后以低沉而绝望的声调说:“好吧,爸。”
谢顿道:“我会找个人来指导你化装,然后你将搭乘喷射机到卫荷去。振作点,芮奇,这不是世界末日。”
芮奇露出无力的微笑。谢顿目送他离去,脸上挂着深切的愁容。两撇胡子很容易能长回来,可是儿子则不能。谢顿心中十分清楚,他正将芮奇送往虎穴。
09
我们每个人都有些小小的幻想,而克里昂——银河之帝,川陀之王,以及其他一大串在特殊场合能高声宣诵许久的头衔——则深信自己是个具有民主精神的人。
每当丹莫刺尔(后来是谢顿)对他想要采取的行动提出劝阻,理由是这种行动会被视为“暴虐”与“独裁”,总是会令他愤愤不已。
克里昂本质上并非暴君或独夫,这点他很确定,他只是想要采取坚定而果决的行动。
他曾多次带着怀旧的赞许口吻,谈到皇帝能自由自在和子民打成一片的日子,可是如今,随着(成功的或未遂的)政变与行刺成为生活中可怕的事实,出于实际需要,皇帝当然只好与世隔绝。
克里昂一生中,唯有在最严格控制的场合才见得到外人。可想而知,假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陌生人,很难相信他会真正感到自在,但他总是幻想自己会喜欢。因此若能有个难得的机会,在御苑中和某个下属谈笑风生,将皇家规范暂时抛掉几分钟,他会感到十分兴奋,那将使他觉得自己很民主。
比如说,谢顿提到过的那名园丁,就是很好的人选。对他的忠心与英勇做个迟来的奖赏,并由克里昂亲自执行,而不是假手某个官员,那将会十分合适,甚至是一件赏心乐事。
因此,在这个玫瑰盛开的季节,他安排自己在广阔的玫瑰园中见这个人。那样会很适当,克里昂心想,可是,当然需要先将那名园丁带去那里。让皇帝等待是不可思议的,民主是一回事,造成不便则另当别论。
那名园丁正站在玫瑰丛中等他,双眼睁得老大,嘴唇打着哆嗦。克里昂忽然想到,可能还没有人告诉园丁召见的确实理由。好吧,他将以和蔼亲切的方式安抚他。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他转头对身旁的一名官员说:“这个园丁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他叫曼德尔·葛鲁柏,他在这里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园丁。”
大帝点了点头。“啊,葛鲁柏,我多么高兴接见一个杰出而努力的园丁。”
“启禀陛下,”葛鲁柏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的牙齿正在打战,“我不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我总是竭尽全力为仁厚的陛下办事。”
“当然,当然。”大帝嘴里这样说,心里则怀疑这名园丁是否以为自己在讽刺他。这些低下阶层的人,欠缺良好的教养和敏锐的心思,总是使他难以展现民主作风。
克里昂说:“我从我的首相那里,听到你当初冒死拯救他的一番忠心,以及你照顾御苑的技艺。首相还告诉我,说你和他相当友好。”
“启禀陛下,首相对我再和气不过。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我绝不主动和他说话,除非他先开口。”
“没错,葛鲁柏,这显示出你的好规矩。不过,首相和我一样,是个具有民主素养的人,而我信任他的识人之明。”
葛鲁柏深深鞠了一躬。
大帝又说:“你也知道,葛鲁柏,园丁长莫康博相当老了,一直渴望退休。责任变得越来越重,连他都已无法承担。”
“陛下,园丁长深受全体园丁的尊敬。愿他长命百岁,好让我们能继续领受他的智慧和见识。”
“说得好,葛鲁柏,”大帝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你心知肚明,那只是一句废话。他不会长命百岁,至少不会再有这个职位所必需的精力和智力。他自己请求在今年退休,而我已经批准,只等找到替代的人选。”
“喔,陛下,在这个堂皇的御苑中,有五十个男女园丁能胜任园丁长。”
“我想是吧,”大帝说,“但我的选择落在你身上。”大帝露出优雅亲善的笑容。这是他一直等待的一刻,在他的期待中,葛鲁柏现在会感激涕零而双膝落地。
他并没有那么做,大帝因而皱起眉头。
葛鲁柏说:“启禀陛下,这么大的荣耀,小人担当不起,万万不可。”
“胡说八道。”自己的判断竟受到质疑,令克里昂深感不快,“该是你的美德得到褒扬的时候了。你再也不必经年累月暴露在各种天气中,而将坐镇于园丁长的办公室。那是个好地方,我会替你重新装潢,你可以把全家搬过来。你的确有个家,对不对,葛鲁柏?”
“是的,陛下。我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婿。”
“很好,你会过得非常舒服,会喜欢你的新生活,葛鲁柏。你将待在室内,葛鲁柏,远离室外的天气,像个真正的川陀人。”
“陛下,念在我本是安纳克里昂人……”
“我想过,葛鲁柏。在皇帝眼中,所有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就这么决定了,这个新工作是你应得的。”
他点了点头,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对于刚才这场施恩的表演,克里昂感到还算满意。当然,他应该还能从此人身上多挤出一点感激和谢忱,但至少这件工作完成了。
比起解决基础公共设施故障的问题,这件事要容易得多。
克里昂曾在一时暴怒中,宣称无论任何故障,只要能归咎于人为错误,犯错的人就该立即处决。
“只要处决几个人,”他说,“你无法想象人人会变得多么小心。”
“启禀陛下,”谢顿则说,“只怕这类独裁行为不会达到您所预期的结果。它或许会逼得工人罢工,而陛下若试图强迫他们复工,就会引发一场叛乱;您若试图以军人取而代之,将发现他们根本不懂如何操作那些机器,所以故障的发生反倒会变得频繁得多。”
难怪克里昂转而处理园丁长的任命案,并且感到是一大解脱。
至于葛鲁柏,他望着逐渐走远的皇帝,在极度惊恐中不寒而栗。他将要失去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将要被关在四面墙壁筑成的牢房中。然而,他又怎能拒绝皇帝的旨意?
10
在卫荷一家旅馆的房间中,芮奇满面愁容地照着镜子。这是一间相当残破的套房,但芮奇照理不该有太多信用点。他不喜欢镜中的影像,他的八字胡没了,他的侧腮须短了,两侧与后脑的头发也经过修剪。
他看来好像——被拔了毛。
更糟的是,由于脸型轮廓的改变,他成了一个娃娃脸。
真丑怪。
而他的任务也毫无进展。谢顿给了他一份有关卡斯帕·卡斯帕洛夫之死的报告,他已经研究过了。里面没有写些什么,只提到卡斯帕洛夫是被谋杀的,当地保安官并未查出这宗凶案有任何重大牵连。反正,保安官对它并不重视甚至毫不重视,这点似乎相当明显。
这并不令人惊讶。过去这一个世纪,大多数世界的犯罪率都有显着的上升,川陀这个极度复杂的世界更不例外,却没有任何一处的保安官有心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无论就数量或效率而言,各地的保安部门都在走下坡,而且越来越腐败(虽然这点难以证明)。既然待遇跟不上生活消费的涨幅,这种现象乃是必然的。想要公务员保持清廉,必须喂饱他们才行。倘若做不到,他们一定会用其他方式来补贴薪资。
谢顿鼓吹这个道理已经有好些年,却收不到任何成效。调整薪资不可能不加税,而民众对于加税绝不会乖乖就范,却宁可在行贿上损失十倍的信用点。
谢顿曾经说过,这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帝国社会整体恶化的一部分表现。
好了,芮奇该怎么做呢?他现在下榻的这家旅馆,就是卡斯帕洛夫遇害前所住的那一家。在这家旅馆里,或许有人与这宗谋杀案有关,或者知道谁是关系人。
在芮奇想来,他必须使自己十分显眼。换句话说,他必须对卡斯帕洛夫的死显得关切,然后才会有人对他关切,进而找上门来。这样做很危险,但他若能使自己看来没什么恶意,他们或许不会立刻发动攻击。
好吧……
芮奇看了看自己的计时带。现在酒吧中会有些人,正在享受晚餐前的开胃酒。他最好加入他们,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11
就某些方面而言,卫荷可以说是个相当禁欲的地方。(每一区皆是如此,只不过某区的标准可能与另一区完全不同。)在此地,饮料中不含酒精,而是以合成配方达到提神的目的。芮奇不喜欢这种口味,发觉自己根本无法适应,但是一杯在手,他就能一面慢慢喝,一面四下张望。
有一位年轻女子坐在数张桌子之外,接触到她的目光后,他的视线便难以转开。她相当吸引人,显然卫荷并非每一方面都禁欲。
一会儿之后,这位年轻女子浅浅一笑,站了起来。她轻飘飘地走向芮奇,芮奇则满腹心事地望着她。此时此刻(他万分遗憾地想到),他简直不可能再节外生枝。
她来到芮奇身边,站了一下,然后轻巧地滑进旁边一张椅子。
“嗨,”她说,“你看来不像这儿的常客。”
芮奇微微一笑。“我不是。你认识所有的常客吗?”
“差不多。”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叫玛妮拉,你呢?”
芮奇此时更感遗憾。她个子相当高,比他自己没穿高跟鞋时更高(这一向是吸引他的一项特点),有着乳白色的肌肤,而一头稍带起伏的长发则透着显着的深红色光辉。她的衣着不太鲜艳,而假使她再努力一点模仿,应该就能像个“不必辛勤工作阶级”的体面女子。
芮奇说:“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没多少信用点。”
“喔,太可惜了。”玛妮拉做个鬼脸,“你不能弄些吗?”
“我想啊。我需要一份差事,你知道有什么机会吗?”
“什么样的差事?”
芮奇耸了耸肩。“我没有任何不得了的工作经验,但我可不自大。”
玛妮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告诉你一件事,无名氏先生,有些时候根本不必任何信用点。”
芮奇立时愣住了。过去他对异性相当有办法,但那是有八字胡的时候——有八字胡的时候!现在,她能在他的娃娃脸上看到什么?
他说:“告诉你一件事,几个星期之前,我有个朋友住在这里,现在我却找不到他。既然你认识所有的常客,或许你也认识他。他名叫卡斯帕洛夫,”他稍微提高音量,“卡斯帕·卡斯帕洛夫。”
玛妮拉茫然地瞪着他,同时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人叫那个名字。”
“太可惜了。他是个九九派,而我也是。”对方再度现出茫然的表情。“你知道九九派是什么吗?”芮奇问。
她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听过这个名称,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是某种工作吗?”
芮奇觉得很失望。
他说:“那可说来话长。”
这话听来像是打发她走。迟疑一下之后,玛妮拉便起身飘然而去,这回没有再露出笑容。她竟然待了那么久,芮奇不禁有点惊讶。
不过,谢顿始终坚持芮奇有讨人喜欢的本事——但当然不是指这一类“职业妇女”。对她们而言,酬劳就是一切。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跟着玛妮拉,看到她停在另一张桌子旁边。该处独坐着一名男子,那人刚届中年,一头乳黄色头发平滑地向后梳。他的脸庞刮得非常干净,芮奇却觉得他可以留一把络腮胡,因为他的下巴太过突出,而且有点不对称。
显然玛妮拉也未能从那名男子身上捞到什么。他们交谈几句,她便走了开。太糟了,但她绝不可能常常失败,她无疑是那种引人遐思的女子。
芮奇相当不自觉地开始寻思,假使自己能采取行动,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然后,芮奇察觉又有人来到身边,这回是个男的;事实上,正是玛妮拉刚才攀谈的那个人。他感到十分震惊,自己竟然想得出神,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凑近,还着实冷不防吓自己一跳。他实在承担不起这种风险。
那名男子望着他,眼中射出好奇的光芒。“你刚刚和我的朋友在聊天。”
芮奇不禁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是个很友善的人。”
“是的,没错。而且她是我的‘好友’,我忍不住偷听了你对她说的话。”
“没啥不对劲吧,我想。”
“一点也没有,但你自称是九九派。”
芮奇的心脏几乎跳出来。他对玛妮拉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正中红心。那些话对她毫无意义,但对她的“朋友”似乎不然。
这表示他找到了门路吗?或者只是找到麻烦?
12
芮奇尽全力打量这位新朋友,却不让自己满脸的纯真消失无踪。此人有一对尖锐的淡绿色眼睛,他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在桌上,看起来颇具威胁性。
芮奇一脸严肃地望着对方,默默等待。
于是,这人又说:“据我了解,你自称是九九派。”
芮奇尽量显得坐立不安,这倒不难。他说:“先生,问这做什么?”
“因为我认为你年纪不够。”
“我的年纪足够,我以前常在全息电视上,看九九·久瑞南的演讲。”
“你能引述几句吗?”
芮奇耸了耸肩。“不能,但我掌握了概念。”
“你真是个勇敢的年轻人,竟敢公然宣称是九九派,有些人不喜欢听到这种事。”
“我听说卫荷有许多九九派。”
“有可能。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我在找一份差事,也许其他的九九派会帮我。”
“达尔也有些九九派。你是从哪里来的?”
毫无疑问,他听出了芮奇的口音,这点是无法伪装的。
芮奇说:“我生在千丸区,但我青少年时期几乎都住在达尔。”
“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上上学什么的。”
“你为什么是九九派?”
芮奇故意让自己变得激动些。他既然住在饱受压迫与歧视的达尔,不可能没有成为九九派的明显理由。他说:“因为我认为,帝国应该有个更能代表民意的政府,让更多的民众参与,而各区还有各世界之间应该更加平等。任何有头脑、有心肠的人不都是这么想吗?”
“你想见到帝制被废除吗?”
芮奇顿了顿。虽然发表任何颠覆性言论都能没事,但公然反帝的论点则超出这个界限了。于是他说:“我可没那么讲。我信任皇帝陛下,可是整个帝国远非一个人治理得了的。”
“不是一个人,还有整个的帝国官僚体系。你对首相哈里·谢顿有什么看法?”
“对他没啥看法,对他并不清楚。”
“你只知道政府事务应当更加反映民意,对不对?”
芮奇让自己露出一副困惑状。“那是九九·久瑞南以前常说的。我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我听过有人管它叫‘民主’,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民主是某些世界尝试过的一种制度,有些世界则仍在尝试,但我没听说那些世界治理得比其他世界更好。所以说,你是个民主人士?”
“这是你用的称呼吗?”芮奇故意垂下头来,仿佛陷入沉思,“我觉得称九九派自在多了。”
“当然,身为达尔人——”
“我只不过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你完全赞成诸如人人平等这类的主张。达尔人身为被压迫的一群,自然会有那样的想法。”
“我听说卫荷人对九九思想也十分热衷,他们可没受到压迫。”
“理由不同。历任卫荷区长总是想当皇帝,你知道这件事吗?”
芮奇摇了摇头。
“十八年前,”那人继续说,“芮喜尔区长差点就发动一场成功的政变。所以与其说卫荷人是九九派,不如说他们是反克里昂的叛逆。”
芮奇说:“我对这种事啥也不晓得,我可不反对皇帝。”
“但你赞成伸张民意,对不对?你是否认为某种民选的集会能治理银河帝国,而不至于陷入政争和党同伐异?不至于瘫痪?”
芮奇说:“啥?我可不懂。”
“你是否认为在紧要关头,一大群人能很快作出决定?或是他们只会坐在那里争论不休?”
“我不知道。可是,目前只有少数人能为所有的世界作决定,这似乎不太合理。”
“你愿意为你的信仰而战吗?或者你只是喜欢口头说说?”
“没人要我作任何战斗。”芮奇答道。
“假设有人要你这么做,你认为你对民主——或是对九九哲学的信仰有多少分量?”
“我会为它而战,只要我认为这样会有好处。”
“好个勇敢的小伙子。所以说,你来卫荷是为了你的信仰而战。”
“不,”芮奇不自在地说,“我不能这么讲。先生,我是来找一份差事。这年头,找份差事可不容易。而且我没啥信用点,人总得活下去。”
“我同意。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在毫无预警之下冒出来,但芮奇早已有所准备。“普朗什。”
“是名还是姓?”
“据我所知,就这么个名字。”
“你没有信用点,而且我猜,受的教育也极少吧。”
“只怕就是这样。”
“没有任何专业工作经验?”
“我没做过啥事,但我愿意做。”
“好的。我告诉你怎么办,普朗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三角形,按了几下,上面便显出一行字迹。然后他用拇指抹了一抹,将那行字迹固定。“我会告诉你该到哪里去。你带着这东西,它能帮你得到一份工作。”
芮奇接过那张三角卡片,瞄了一眼。那行字迹似乎会发出萤光,但芮奇却读不懂。他机警地望向对方,问道:“万一他们以为是我偷来的呢?”
“这东西是偷不走的。它上面有我的标志,现在又有你的名字。”
“万一他们问我你是谁呢?”
“不会的,你就说你要一份工作。这是你的机会,我不能保证,但这是你的机会。”他又给了芮奇一张卡片,“这是你该去的地方。”这回芮奇看懂了上面的字。
“谢谢你。”他咕哝道。
那人做了一个打发他走的小手势。
芮奇起身离去,不知道自己将碰到什么。
13
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葛列布·安多闰望着坎伯尔·丁恩·纳马提,后者踏着沉重的步伐来来回回。在狂暴的激情驱动下,纳马提显然无法安分地坐着。
安多闰心想:他并不是帝国中甚至这个运动中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机灵的人,更绝非最具理性思考能力的人,所以必须时时有人替他踩煞车——但他的自我驱策却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我们会放弃,会罢手,而他不会。或推,或拉,或刺,或踢,他无所不用其极。嗯,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像这样的人。不,我们一定得有个像这样的人,否则将一事无成。
纳马提停下脚步,仿佛感到安多闰的目光有如芒刺在背。他转过身来,说道:“如果你要为卡斯帕洛夫的事教训我,那就省省吧。”
安多闰微微耸了耸肩。“何必教训你呢?事情已经干下了,伤害——如果真有的话——已经造成了。”
“什么伤害,安多闰?什么伤害?假使我没那样做,我们才会受到伤害。那人眼看就要成为一名叛徒,不出一个月,他就会跑去……”
“我知道。当时我在场,我听到他说些什么。”
“那么你该了解我别无选择,别无选择!你不会以为我喜欢杀害一位老同志吧?我别无选择。”
“很好,你别无选择。”
纳马提再度迈开沉重的步伐,然后又转过身来。“安多闰,你相信神吗?”
安多闰双眼圆睁。“相信什么?”
“神。”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那是什么?”
纳马提说:“它不是银河标准语。就是超自然影响力,这样懂了吗?”
“喔,超自然影响力。你何不早说呢?不,我不相信那种事。根据定义,存在于自然律之外的事物才称为超自然,可是没有任何事物存在于自然律之外。你变成一名神秘论者了?”安多闰的问法仿佛在开玩笑,但他的眼睛眯起来,并透出突如其来的关切。
纳马提将他的目光逼回去,他那对冒火的眼睛能逼回任何人的目光。“别傻了。我一直在读这方面的资料,好几兆人都相信超自然影响力。”
“我知道,”安多闰说,“人们总是这样。”
“在有历史之前,人们就有这种信仰。‘神’这个字出处不详,显然是某种原始语言的遗物,除了这个字,那种语言本身已无迹可寻。你可知道各式各样对各种神的信仰有多少吗?”
“我敢说,大约和银河人口中各式各样的傻瓜一样多。”
纳马提并未理会这句话。“有些人认为,这个字起源于所有的人类都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的时代。”
“那本身就是个神话概念,和超自然影响力的想法一样疯狂,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人类的起源世界。”
“一定有的,安多闰。”纳马提有点恼怒,“人类不可能在许多不同的世界上演化,而结果却变成单一的物种。”
“即使如此,实际上也没有什么起源世界。它没法找到,它无法界定,所以不能有条有理地叙述,所以它实际上并不存在。”
“这些神,”纳马提循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据说会保护人类,庇佑他们平安,至少会照顾其中懂得利用神的那些人。在只有一个人类世界的时代,大可假设他们对那个人数不多的小世界特别眷顾。他们会照顾那样一个世界,仿佛他们是老大哥,或是父母。”
“他们可真好,我倒想看看他们如何应付整个帝国。”
“倘若他们做得到呢?倘若他们的能力无穷无尽呢?”
“倘若太阳冻结了呢?‘倘若’这种说法有什么用?”
“我只是在臆测,只是在想。你从没让自己的心灵自由翱翔吗?你总是把一切都拴起来吗?”
“在我的想象中,拴起来是最安全的办法。你那翱翔的心灵告诉你些什么,首领?”
纳马提的目光猛然射向对方,仿佛他怀疑那是一句讽刺,但安多闰的脸庞依旧透着和气与茫然。
纳马提说:“我的心灵告诉我的是——倘若真有神,他们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太好了——果真如此的话。但证据在哪里?”
“证据?如果没有神,我想那就只是巧合,不过却是非常有用的巧合。”纳马提突然打了一个呵欠,并且坐下来,显得十分疲倦。
很好,安多闰心想。他那疾驰的心灵终于减速,现在他比较不会语无伦次了。
“基础公共设施内部故障这件事……”纳马提的音量明显地降低。
安多闰打岔道:“你可知道,首领,卡斯帕洛夫对此事的看法并非全无道理。我们持续得越久,帝国军警发现真相的机会就越大。而这整个计划,迟早一定会在我们面前引爆。”
“还没有。目前为止,每件事都是在皇帝面前引爆,川陀的不安是我感觉得到的。”他举起双手,十指互相搓揉,“我感觉得到。而且我们几乎大功告成,我们即将跨出下一步。”
安多闰冷笑了一下。“我不是在问细节,首领。卡斯帕洛夫曾经那样做,看看他现在哪儿去了,我可不是卡斯帕洛夫。”
“正因为你不是卡斯帕洛夫,所以我能告诉你。另一个原因是,我现在知道了一件当时不知道的事。”
“我推测,”安多闰对自己要说的话半信半疑,“你打算对皇宫御苑发动攻击。”
纳马提抬起头来。“当然,否则还能怎么做?然而,问题是如何有效地渗透进御苑。我在那里有情报来源,但他们只是间谍,我需要战斗人员潜入该处。”
“派遣战斗人员潜入全银河防卫最森严的地区,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然不会,长久以来,那正是让我头痛欲裂的问题。现在,神来帮助我们了。”
安多闰温和地说(他要极力克制自己,才不会显露厌恶感):“我认为我们不需要做形而上的讨论,把那些神搁在一边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获得的情报是,仁慈温厚、永受兆民爱戴的克里昂大帝一世,已经决定任命一名新的园丁长。将近四分之一世纪以来,这是第一次重新任命。”
“那又怎样?”
“你看不出其中的玄机吗?”
安多闰想了一下。“我不是你口中那些神的宠儿,我看不出任何玄机。”
“新的园丁长上任,安多闰,情形就和任何类型的新任行政官上任一样,甚至和一名新首相或新皇帝上任没有两样。新任园丁长当然想要自己的班底,他会强迫他眼中的朽木退休,会雇用几百名年轻的园丁。”
“有可能。”
“不只有可能,是一定会。现任园丁长刚上任的时候,就发生过这种事情,他的前任也一样,每一任都一样。来自外围世界的几百个陌生面孔……”
“为何来自外围世界?”
“动动你的脑筋——要是你还有的话,安多闰。川陀人一辈子住在穹顶之下,照顾的都是盆栽植物、笼中鸟兽,以及排得整整齐齐的谷类作物和果树,他们对园艺懂得些什么?他们又对野生世界懂得些什么?”
“啊啊啊,现在我懂了。”
“所以这些陌生面孔将涌进御苑。据我推测,他们将接受仔细的检查,但如果他们是川陀人,受到的审查就不会那么严格。而这就意味着,不用说,我们应该能派几个自己人,利用伪造的身份混进去。即使有些被剔出来,仍然可能有人成功——一定得有人成功。尽管在谢顿就任首相之初,”正如以往一样,他简直是啐出“谢顿”这个名字来的,“发生那场失败的政变后,皇宫建立起超级严密的安全体系,我们的人仍将混进去。我们终于等到机会了。”
现在轮到安多闰觉得头昏眼花,好像跌进一个打转的漩涡。“我这样讲似乎有点奇怪,首领,可是它和‘神’这档子事还真有些关联,因为我有件事一直等着告诉你,现在我看出来,它配合得天衣无缝。”
纳马提以狐疑的目光望向对方,同时又将房间扫视一遍,仿佛突然担心起安全问题。但是这种担忧毫无根据,这个房间深藏在一组老式的住宅建筑群中,并具有完备的屏蔽。没有人能窃听他们的谈话,而且即使获得详细的路线指示,也没有人能轻易找到此处,何况还必须穿过组织的忠贞成员所提供的层层保护。
纳马提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已经帮你找到一个人,一个年轻人——非常天真。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是你一看就觉得可以信任的那种人。他有一张正直的面孔,一双精明的大眼睛。他住在达尔,对平等有着狂热,他认为久瑞南的伟大只有达尔椰子霜才比得上。而且我确定,我们能轻易说服他为政治信仰做任何事。”
“为政治信仰?”纳马提的疑心丝毫未曾减轻,“他是我们的一分子吗?”
“实际上,他不属于任何组织。他脑袋里有点模糊的概念,知道久瑞南提倡各区平等。”
“当然,那是久瑞南的诱饵。”
“也是我们的诱饵,但这小子真心相信。他大谈平等以及大众参与政府的主张,他甚至提到了民主。”
纳马提暗笑几声。“两万年以来,民主从来没有存在过多久,而且结局总是四分五裂。”
“没错,但那和我们无关,重要的是,它是那个年轻人的原动力。我告诉你,首领,几乎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找到了工具,只是我还不知道我们该怎样用他。现在我知道了,我们可以让他扮成园丁,把他送进皇宫御苑。”
“怎么送?他对园艺有任何了解吗?”
“没有,我确定没有。除了无需技术的劳力,他没做过任何工作。目前,他负责操作一架牵引机,我想他连这个工作都得有人教。话说回来,我们若能让他以园丁助手的身份混进去,只要他懂得怎么拿大剪刀,那我们就成功了。”
“成功什么?”
“成功送进一个人,他能接近我们的任何目标,而不至于引起猜疑,并能在足够近的距离发动攻击。我告诉你,他全身散发着一种正直的憨态,一种傻乎乎的美德,会博取任何人的信任。”
“而他会遵照我们的指示行事?”
“正是这样。”
“你是怎么遇到这个人的?”
“不是我,真正发掘他的是玛妮拉。”
“谁?”
“玛妮拉,玛妮拉·杜邦夸。”
“喔,你的那个朋友。”纳马提挤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夸张表情。
“她是许多人的朋友,”安多闰表现得宽宏大量,“那是她这么有用的原因之一。只要浅谈几句,她很快便能衡量一个人的分量。她会和这个人攀谈,是因为一眼就被他吸引。我向你保证,玛妮拉不是那种常被三流货色吸引的人。所以你看,此人颇不寻常。她和这个人谈了一阵子——对了,他名叫普朗什——然后告诉我:‘我帮你找到个活生生的,葛列布。’对于活生生这一点,我永远都会相信她。”
纳马提狡猾地说:“一旦你这个绝佳的工具能在御苑自由行走,你认为他会做些什么,啊,安多闰?”
安多闰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能做什么?如果一切顺利,他就会为我们除掉我们亲爱的克里昂大帝一世。”
纳马提的脸孔立刻显现怒意。“什么?你疯了?我们为什么要杀克里昂?他是我们掌控政府的握柄,是我们统治帝国的门面,还是我们通向正统的通行证。你的脑袋在哪里?我们需要他当傀儡,他不会干扰我们,我们却会因为他而更加强大。”
安多闰的脸庞逐渐由白转红,他的好脾气终于爆掉了。“那么,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在计划什么?我厌烦了总是这么后知后觉。”
纳马提举起一只手。“好啦,好啦,冷静下来,我没有恶意。可是你动动脑筋,好不好?是谁毁掉久瑞南?是谁十年前毁掉我们的希望?是那个数学家。如今,打着愚蠢的心理史学招牌统治帝国的还是他。克里昂不算什么,我们必须摧毁的是哈里·谢顿。我一直不断制造那些故障,正是要将哈里·谢顿打成众人的笑柄。它们造成的灾难正堆放在他的门口,一切都被解释成是他毫无效率、毫无能力。”纳马提的嘴角冒出几丝唾沫,“当他被砍倒时,帝国会响起一片欢呼,会把所有的全视报道淹没好几小时,即使人们知道是谁干的也没关系。”他举起手来,再用力砸下,仿佛将一把刀刺入某人的心脏,“我们会被视为帝国的英雄、帝国的救星。啊?啊?你认为那小子能砍倒哈里·谢顿吗?”
安多闰已经恢复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我确定他会。”他勉强以轻松的口吻说,“对克里昂,他或许有几分尊敬;皇帝周围总有一圈神秘的光环,这点你也知道。”他稍微加重了“你”这个字,纳马提立刻绷起脸来。“他对谢顿则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然而在内心深处,安多闰正怒火中烧。这不是他所要的,他遭到背叛了。
14
玛妮拉掠开眼前的头发,抬头对芮奇微微一笑。“我告诉过你,不会花你任何信用点。”
芮奇眨了眨眼睛,又抓了抓自己赤裸的肩膀。“但你现在准备向我要些吗?”
她耸了耸肩,露出相当顽皮的笑容。“我为什么要?”
“为什么不要?”
“因为有时我也可以为自己找点乐子。”
“和我?”
“这儿没有别人。”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玛妮拉改以抚慰的口吻说:“何况,反正你也没有那么多信用点。你的工作如何?”
芮奇说:“不怎么样,但总比啥也没有来得强,强多了。是你告诉那哥儿们帮我找份差事的?”
玛妮拉缓缓摇了摇头。“你是说葛列布·安多闰?我没有要他做任何事,我只说他也许会对你有兴趣。”
“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因为你和我……”
“他为什么恼怒?这根本和他无关,而且也和你无关。”
“他是干啥的?我的意思是,他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看他什么工作也不做。他很有钱,是历任区长的亲戚。”
“卫荷区长吗?”
“没错。他不喜欢帝国政府,老区长身边那些人都不喜欢。他说克里昂应该……”
她突然停下来,改口道:“我说得太多了,你可别把我说的任何话传出去。”
“我?我根本啥也没听你说,我也啥都不要听。”
“很好。”
“可是安多闰是怎样的人?他在九九派的地位是不是很高?他是不是里面一个重要的哥儿们?”
“我不会知道的。”
“他从来没提过那种事吗?”
“没对我提过。”
“喔。”芮奇尽量不让自己透出懊恼的口气。
玛妮拉机灵地望着他。“你为何那么有兴趣?”
“我想和他们接近。我觉得这样能爬得更高,会有更好的差事,更多的信用点,你知道的。”
“也许安多闰会帮你。他喜欢你,这点我还知道。”
“你能让他更喜欢我一点吗?”
“我可以试试,我看不出他有不肯的理由。而且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他。”
“谢谢你,玛妮拉。我也喜欢你,非常喜欢。”他一只手从她的腋下一路向下探,衷心希望能将心思多放些在她身上,而不是在他的任务上。
15
“葛列布·安多闰。”谢顿一面揉着眼睛,一面透着倦意说。
“他又是谁?”铎丝问。自从芮奇离开后,她的心情每天都是那么阴沉。
“几天前,我还从未听过这个人。”谢顿道,“试图治理一个拥有四百亿人口的世界,就是有这种麻烦。除了少数硬要引起你注意的,你从不会听说任何人。整个世界的资讯都已经电脑化,川陀却仍是由无名氏所组成的行星。我们可以抽出某些人的识别号码和统计资料,但我们抽出的又是些什么人?再加上两千五百万个外围世界,这些仟年以来,银河帝国竟能维持运作,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坦白讲,我认为它唯一能够存在的原因,就是它几乎都在自我运作。如今,它的步调终于慢了下来。”
“大道理说得够多了,哈里。”铎丝道,“这个安多闰究竟是谁?”
“我得承认自己早该知道这个人。我设法哄诱保安部门,调出一些他的档案。他是卫荷区长家族的一员——事实上,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员——所以安全人员一直在留意他。他们认为他虽有野心,却是十足的花花公子,因此只是空有野心而已。”
“他是不是和九九派有勾结?”
谢顿做个不确定的手势。“保安部门给我的感觉是对九九派一无所知。这也许代表九九派不复存在,或是虽然存在,却已无足轻重。不过,也可能只是代表保安部门不感兴趣,而我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强迫它产生兴趣,只能感激那些官员为我提供一点情报。我可是首相啊!”
“有没有可能,你并不是一个非常好的首相?”铎丝语带讽刺地说。
“不只有可能而已。或许已有好几代的时间,没出过像我这么不适任的首相了。但这点和保安部门毫无关系,它是政府中完全独立的一支。我怀疑克里昂自己对它都不太清楚,虽然在理论上,保安官应该透过长官向他提出报告。相信我,假使我们对保安部门多点了解,我们会试着把它的行动纳入心理史学方程式,即使这么做有些勉强。”
“保安官至少站在我们这边吧?”
“我相信是这样,但我不敢发誓。”
“你为何对这个叫葛什么的感兴趣?”
“葛列布·安多闰。因为我收到芮奇辗转传来的一封电讯。”
铎丝眼睛一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还好吗?”
“据我所知还好,但我希望他别再试图传出任何讯息。万一在通讯时被人逮个正着,那他就好不了。总之,他和安多闰有了接触。”
“还有那些九九派?”
“我想没有。这听来不大可能,因为那种勾结并没有什么道理。九九派运动绝大多数由低下阶层组成,可以说是无产阶级运动,而安多闰则是贵族中的贵族,他和九九派在一起做什么?”
“假如他是卫荷区长家族的一员,他或许会觊觎皇位,对不对?”
“他们觊觎皇位的历史久远。我相信,你一定还记得芮喜尔,她是安多闰的姑母。”
“那么他可能在利用九九派当垫脚石,你不这样想吗?”
“假若他们存在的话。如果真是这样,又如果垫脚石正是安多闰所要的,我认为他将发觉自己是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那些九九派——假若他们存在——会有他们自己的计划,像安多闰这样的人,终将发现根本是骑狻难下……”
“狻是什么?”
“已经绝种的一种猛兽,我这么想。那不过是赫利肯上的一句成语,如果你骑上一只狻,你将发现再也下不来,因为下来就会被它吃了。”
谢顿停了一下,又继续说:“还有一件事。芮奇似乎和一个认识安多闰的女人混在一起,他认为透过她,或许能得到重要的情报。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免得你事后指责我对你有所隐瞒。”
铎丝皱起眉头。“一个女人?”
“我猜想,是个认识很多很多男人的女人。有些时候,在亲密的情况下,他们会对她口无遮拦。”
“那种女人。”她的眉头锁得更深,“我不喜欢想到芮奇……”
“好啦,好啦。芮奇三十岁了,无疑已经很有经验。我想,你大可放心让芮奇老练地应付这个女人,或是任何女人。”他转向铎丝,露出十分疲惫、十分困倦的神情。“你认为我喜欢这种事吗?你认为我喜欢其中任何一点吗?”
铎丝无言以对。
16
即使在最得意的时候,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也不曾客气或和气地对待他人。此时,十年来的经营即将面临转折点,使得他的性情更加败坏。
他有点焦躁地站了起来,说道:“你这一路真是不慌不忙,安多闰。”
安多闰耸了耸肩。“我还是来了。”
“你说的那个年轻人,你极力推荐的那个非凡的工具,他在哪里?”
“他迟早会来。”
“为什么不是现在?”
安多闰颇为英俊的脸孔似乎垂下一点,仿佛他正陷入沉思或即将作出一个决定,接着他突然说:“在我知道我的地位之前,我不想把他带来。”
“这话什么意思?”
“一句简单的银河标准语。你想除掉哈里·谢顿的计划已经酝酿多久了?”
“始终都是!始终都是!这点会那么难懂吗?我们理应报复他对九九所做的一切。即使他未曾那样做,冲着他是当今的首相,我们也一定要铲除这个障碍。”
“但一定要拉下来的是克里昂,克里昂!如果要拉下谢顿,也不能漏了他。”
“一个傀儡为何让你那么在乎?”
“你可不是昨天出生的婴儿。我从来不必解释我所扮演的角色,因为你也不是个无知到那种程度的笨蛋。你的计划若不包括改朝换代,我怎么可能关心呢?”
纳马提哈哈大笑。“当然。我老早就知道你把我视为你的脚凳,视为你爬上皇位的工具。”
“你指望别的什么吗?”
“绝对没有。我会负责计划,负责冒险,然后,大功告成之际,你就能坐收成果。这相当合理,不是吗?”
“是的,相当合理,因为成果也有你一份。难道你不会当上首相吗?新皇帝将满怀感激,难道你不能得到他百分之百的支持吗?难道我不会是个——新的傀儡吗?”啐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挤出一个讽刺的表情。
“那就是你所计划的目标?当个傀儡?”
“我计划要当皇帝。当你一文不名时,我提供信用点让你预支;当你手下无人时,我提供人马供你差遣。此外,我还提供你所需要的社会地位,让你得以在卫荷建立一个庞大的组织。现在,我仍旧能将给你的一切收回来。”
“我可不这么想。”
“你敢试试看吗?你也别以为能用对付卡斯帕洛夫的手段对付我。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和你的手下便无法在卫荷待下去,到时你将发觉,没有别的区会提供你所需的一切。”
纳马提叹了一口气。“那么你坚持要把皇帝杀掉?”
“我没有说‘杀掉’,我是说‘赶下台’,细节部分我就留给你了。”安多闰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以近乎轻慢的动作摆了摆手,同时手腕轻轻一挥,仿佛他已经坐在皇位上。
“然后你就成了皇帝。”
“没错。”
“不,不会的。你会死掉,却也不是死在我手里。安多闰,让我教你一些严酷的现实。如果克里昂遇害,那么继位问题立刻浮上台面,为了避免内战,禁卫军马上会杀尽卫荷区长家族的每一个成员,而你会是头号目标。另一方面,如果只是首相被杀,你却能安然无事。”
“为什么?”
“首相只不过是首相,他们来来去去毫不稀奇。有可能是克里昂自己对他感到厌烦,而安排了一场谋杀。我们当然要让这种谣言四处散播,这样禁卫军就会犹豫不决,就会带给我们组成新政府的机会。真的,他们自己很有可能会庆幸谢顿时代的结束。”
“而在新政府组成后,我又要做什么呢?继续等待?直到永远?”
“不。一旦我当上首相,便会有很多方法可以对付克里昂。我甚至也许有办法和禁卫军搭上线,甚至保安部门也不例外——把他们都当成我的工具。然后我会设法找个安全的方式除掉克里昂,让你取代他的位置。”
安多闰突然冒出一句:“你何必那样做?”
纳马提说:“我何必那样做?你是什么意思?”
“你和谢顿有私人宿怨。一旦他完了,你何必还要冒不必要的天大风险?你会跟克里昂和平共处,而我不得不退隐,回到我那破碎的属地,拥抱我那不可能的梦想。而且说不定,为了安全起见,你会把我给杀了。”
纳马提说:“不!克里昂生来就要坐上皇位。他的先人做了好几代皇帝——高傲的恩腾皇朝。他会很难应付,会是我的眼中钉。反之,你若登上皇位,则会建立一个新的皇朝,不会有任何强大的传统羁绊,因为你必须承认,过去的卫荷皇朝完全微不足道。你将坐在一个颤巍巍的皇位上,需要一个人支持你,那个人就是我。而我将需要一个依赖我,因此我能应付的人,那个人就是你。好啦,安多闰,你我的关系不是因爱结合的婚姻,那在一年之内便会褪色;它是由于互利而做的结合,在我们有生之年都能维持不坠。我们要互相信任。”
“你发誓我会当上皇帝。”
“如果你无法相信我说的话,发誓又有什么用?让我们这样说,我会认为你是个极为有用的皇帝,一旦一切安排得万无一失,我马上会要你取代克里昂。现在,为我介绍那个你心目中的完美工具吧。”
“很好,请注意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曾经研究过他,他是个不算很聪明的理想主义者,要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不会在乎危险,不会三思而行。而且他散发着一种值得信赖的气质,让他的猎物也会信任他,即使他手中握着一柄手铳。”
“我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等你见到他再说吧。”安多闰道。
17
芮奇保持目光低垂。他已经瞥了纳马提一眼,那就足够了。十年前,芮奇被谢顿派去引诱九九·久瑞南自投罗网时,他曾经见过这个人,因此看一眼即绰绰有余。
十年的时间,纳马提并没有多少改变。谁都看得出来,愤怒与仇恨仍是他最主要的特征——或者应该说,至少芮奇看得出来,因为他了解自己多少有些偏见——而这两点似乎将他的外表定了型,永远不会再改变。他的脸孔更加瘦削一点,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但他的薄嘴唇仍旧拉出同样冷酷的线条,他的黑眼珠依然射出如昔的危险光芒。
这就够了,于是芮奇一直没有再望向他。在芮奇的感觉中,纳马提这种人不会喜欢一个敢面对面瞪着他的人。
纳马提似乎要用双眼吞噬芮奇,但脸上总是挂着的冷笑却并未敛去。
他转向不安地站在一旁的安多闰,开口道:“所以说,这个人就是了。”听他的口气,仿佛他提到的对象并不在场。
安多闰点了点头,做出几个无声的口型:“是的,首领。”
纳马提突然对芮奇说:“你的名字。”
“回阁下,普朗什。”
“你相信我们的理念?”
“是的,阁下。”他依照安多闰先前的指示,谨慎地对答,“我是个民主人士,我希望人民进一步参与政府的运作。”
纳马提的目光扫向安多闰的方向。“好个演说家。”
他再度望着芮奇,问道:“你愿意为政治信仰而冒险吗?”
“任何危险都愿意,阁下。”
“你会遵照指示行事吗?毫无异议?绝不退缩?”
“我会听从命令。”
“你懂得任何园艺吗?”
芮奇犹豫了一下。“不懂,阁下。”
“那么你是川陀人?生在穹顶之下?”
“我在千丸出生,阁下,但在达尔长大。”
“很好。”接着,纳马提又对安多闰说:“把他带出去,将他暂时交给等在外面的人,他们会好好照顾他。然后回来这里,安多闰,我要和你谈谈。”
等到安多闰回来后,纳马提整个人有了巨大的转变。他的双眼放出精光,嘴巴扭成一个狰狞的笑容。
“安多闰,”他说,“前些天我们谈到的神,灵验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
“我告诉过你,这个人很适合我们的目的。”
“远比你想象中更适合。你当然知道一个故事,哈里·谢顿,我们可敬的首相,如何派他的儿子——或者该说养子——去见久瑞南,对他设下陷阱,而久瑞南不听我的劝告,结果中了圈套。”
“是的,”安多闰不耐烦地点着头,“我知道这个故事。”他说这句话的神态,代表他对这个故事了若指掌。
“我只有那次仔细看过那孩子,但他的形象已烙印在我的脑海。你以为十年的岁月、高跟鞋,以及剃掉八字胡就能骗过我吗?你那个普朗什就是芮奇,就是哈里·谢顿的养子。”
安多闰面无血色,他屏息了一阵子,然后说:“你确定吗,首领?”
“就和我确定你站在我面前一样确定,我确定你引了敌人登堂入室。”
“我毫无概念……”
“别紧张,”纳马提说,“我认为,在你游手好闲的贵族生活中,你从来没做过比这更好的一件事,你扮演的角色正是神为你所圈选的。假使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的确有可能完成任务,不外是在我们里面卧底,窃取我们最机密的计划。但既然我知道他是谁,事情就不是那样了。反之,我们现在掌握了一切的一切。”纳马提兴奋得猛搓双手,却又有点不太自然,仿佛了解到对他而言这样做多么失态。他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哈哈大笑。
18
玛妮拉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普朗什。”
芮奇刚淋完浴,正在吹干身子。“为什么?”
“葛列布·安多闰不要我再见你。”
“为什么?”
玛妮拉耸了耸柔滑的肩膀。“他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做,没有时间再瞎混了,也许他是指你会有个更好的工作。”
芮奇愣住了。“做什么样的事?他特别提到任何事情吗?”
“没有,但他说他要到皇区去。”
“是吗?他常常告诉你这一类事情吗?”
“你也晓得是怎么回事,普朗什。男生和你在床上的时候,总会扯上一大堆。”
“我晓得。”芮奇说,他自己则总是刻意避免,“他还说了些什么?”
“你为何要问?”她稍微皱起眉头,“他也总是问起你。我注意到男人这一点,他们彼此感到好奇。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和他说了我些什么?”
“不多,只说你是那种非常高尚的人。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说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他。那样会伤他的心,也可能伤害到我。”
芮奇开始穿衣服。“所以说,这就是再见了。”
“会有一阵子吧,我想,但葛列布也许会改变心意。当然,我很想到皇区去——如果他带我同行的话。我从来没去过那里。”
芮奇差点说溜了嘴,但他及时咳嗽一下,然后说:“我也从没去过那里。”
“那里有最高大的建筑,有最优美的名胜,还有最高级的餐厅;那里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我很想碰见些有钱人,我是指除了葛列布之外。”
芮奇说:“我想,从我这种人身上,你得不到什么东西。”
“你人很好。你不能时时刻刻想着信用点,但有些时候总得想到它。尤其是,我认为葛列布已经逐渐厌倦我。”
芮奇感到不得不说一句:“没有人会厌倦你。”然后才发觉这是由衷之言,令他不禁有些困惑。
玛妮拉说:“男人总是那样讲,但终究会令你感到意外。无论如何,我们处得很好,你和我,普朗什。好好保重,谁知道呢,我们也许会再见面。”
芮奇点了点头,发觉自己无言以对。他无法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将心思转到别的方向。他必须查出纳马提等人在计划些什么,若是他们要让他和玛妮拉分开,那么危机一定正迅速迫近。他手头唯一的线索,就是有关园艺的那个怪问题。
他也无法再将任何情报传给谢顿,自从见到纳马提后,他始终处于严密监视之下,所有的通讯管道全被切断。不用说,这是危机迫近的另一个征兆。
可是,假如他在事后才查出是怎么回事,假如他在新闻不再是新闻时,才将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他就注定失败。
19
哈里·谢顿这一天很不好过。自从收到芮奇的第一封电讯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他对发生些什么事毫无概念。
除了他对芮奇的安危自然而然的关切(若发生什么实在很糟的事,他当然会得到消息),还有潜在的阴谋令他坐立不安。
它一定十分精妙。直接攻击皇宫是绝不可能的,那里的安全防范太过严密。但若真是这样,还有什么其他计划会足够有效呢?
整件事使他彻夜未眠,白天则心神不宁。
讯号灯闪了一下。
“首相。两点钟的约会……”
“两点钟的约会是见谁?”
“曼德尔·葛鲁柏,那名园丁,他有必要的证明。”
谢顿记起来了。“好,让他进来。”
现在不是见葛鲁柏的时候,但他曾因一时心软而答应下来——当时那人似乎心乱如麻。首相不该有那种心软的时候,但谢顿早在当上首相前便已经是谢顿。
“进来,葛鲁柏。”他和颜悦色地说。
葛鲁柏站在他面前,机械性点着头,双眼到处乱瞄。谢顿相当确定,这名园丁从未来过如此富丽堂皇的房间。他有一股恶毒的冲动,想要说:你喜欢吗?请拿去吧,我根本不想要。
不过他只是说:“什么事,葛鲁柏?你为何这么难过?”
葛鲁柏并未立即回答,只是露出茫然的微笑。
谢顿说:“坐下,老兄,就坐那张椅子吧。”
“喔,不,首相。那可不合适,我会把它弄脏。”
“即使弄脏了,也不难清洗,照我的话做。好!就坐在那里一两分钟,整理一下你的思绪。然后,等你准备好的时候,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葛鲁柏静静坐了一下子,然后急速喘着气说:“首相,我就要当园丁长了,是万岁的大帝自己告诉我的。”
“是的,我听说了,但困扰你的当然不是这件事。你的新职位是可喜可贺的,而我衷心恭喜你。我甚至可能还有功劳喔,葛鲁柏。当年我险些遇害时,你所表现的英勇我从没忘记,而你大可相信我对大帝陛下提过这件事。这次晋升是个适当的奖赏,葛鲁柏,而且你无论如何当之无愧,因为你的记录明白显示你绝对胜任。好,既然这点说清楚了,告诉我是什么事在困扰你。”
“首相,困扰我的正是这个职位和这次晋升。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一件事,因为我无法胜任。”
“我们深信你能胜任。”
葛鲁柏变得焦躁不安。“我是不是得坐在一间办公室里?我不能坐在办公室里,那样我就不能走到露天的空气中,在植物和动物的陪伴下工作。我会像是在坐牢,首相。”
谢顿的眼睛张得老大。“没这回事,葛鲁柏。你不需要成天待在办公室里,你可以随意在御苑中闲逛,监督每一件事物。你能做你想做的一切户外活动,只是免除了辛苦的工作。”
“我就是要做辛苦的工作,首相。他们会让我走出办公室的机会根本等于零,我注意过现任的园丁长,他就不能离开他的办公室,虽然他也想,想得不得了。有太多的行政工作、太多的簿记资料需要处理。当然啦,如果他想知道有些什么事,我们得去他的办公室向他报告。他在全息电视上观看外界——”他以极度轻蔑的口吻说,“仿佛你能从画面中看出有关生物生长的一切。我可不要那样,首相。”
“好了,葛鲁柏,做个男子汉。并非全都那么糟,你会习惯的,你会慢慢克服的。”
葛鲁柏摇了摇头。“马上,头一件事,我必须管好所有的新园丁,那会要我的命。”接着,他突然中气十足地说:“首相,这份工作我不想要也绝不能要。”
“此时此刻,葛鲁柏,或许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但你并不孤独。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希望此时我并不是首相,这份工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甚至有一种想法,有些时候大帝自己也想脱下身上的皇袍。在这个银河中,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而工作不会总是愉快的。”
“这点我懂,首相。可是大帝必须当皇帝,因为他生来就注定了。而您必须当首相,因为再也没有别人能做这份工作。可是我的情形不同,我们讨论的只是当个园丁长。这里至少有五十名园丁能把这份工作做得和我一样好,却不在乎待在办公室里。您说您曾经告诉大帝,说我如何试图搭救您。难道您就不能再跟他解释一下,他如果要为那件事奖赏我,大可让我保持原状?”
谢顿上身靠回椅背,以严肃的口吻说:“葛鲁柏,假使我有办法,我愿意为你那样做。但我必须对你解释一件事,而我只能希望你会了解。理论上,大帝是帝国的绝对统治者;实际上,他能够做的事非常少。此时此刻,我治理帝国的程度远超过他,但我能够做的也非常少。政府各个阶层中有百千万亿的人,大家都在作决定,都在犯错误,有些行事睿智且光明磊落,有些行事愚蠢且偷偷摸摸,根本没法管他们。你懂我的意思吗,葛鲁柏?”
“我懂,但这和我的情形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只有在一个地方,大帝才是真正的绝对统治者,那就是在皇宫御苑之内。在这里,他说的话就是法律,底下的官员层级少得他足以应付。他既然已经对御苑的事务作出决定,若请求他撤回,等于侵犯他视为固若金汤的唯一堡垒。假使我对他说:‘收回您对葛鲁柏的决定吧,皇帝陛下。’他非但不会接受,更可能的结果是解除我的职务。那对我而言可能是好事,但对你却毫无帮助。”
葛鲁柏说:“这是不是代表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正是这个意思。不过别担心,葛鲁柏,我会尽力帮助你。很抱歉,但我能分给你的时间实在全用完了。”
葛鲁柏站了起来,双手扭着那顶绿色的园丁帽,眼中的泪水不只一点点。“谢谢您,首相。我知道您很想帮我,您是——您是个大好人,首相。”
他转身离去,一副悲伤不已的样子。
谢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摇了摇头。将葛鲁柏的悲伤乘上万兆倍,便等于帝国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上所有人民的悲伤。而他,谢顿,对一个向他求助的人都爱莫能助,又怎能拯救所有的人脱离苦海?
心理史学救不了一个人,但能拯救万兆人吗?
他又摇了摇头,查了查下个约会的性质与时间,却忽然间愣住了。接着,他突然对通话线放肆地高声吼叫,与他平日严谨的言行大相径庭。“把那园丁找回来!马上把他找回来!”
20
“那些新园丁是怎么回事?”谢顿叫道,这回他没有请葛鲁柏坐下。
葛鲁柏急速眨着眼。这么突然被叫回来,他目前还惊魂未定。“新……新园……园丁?”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刚才说‘所有的新园丁’,那是你自己的话。究竟是什么新园丁?”
葛鲁柏吃了一惊。“如果有个新园丁长,当然就会有一批新园丁,这是惯例。”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上回我们更换园丁长的时候,您还没当上首相,很有可能甚至还没来到川陀。”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园丁从来不会被解雇。有些死于任上,有些年纪大了,就领一笔退休金回家养老,自有人替代他。话说回来,当新园丁长准备就任时,至少一半的园丁都老了,黄金年华早已成为过去。他们都会领到一笔丰厚的退休金,由一批新园丁取代他们。”
“因为他们年轻。”
“那是原因之一,此外还因为到了那个时候,通常都会有新的造园计划,我们必须找些新的构想和新的方案。花园和苑囿占地几乎五百平方公里,通常要好几年才能改头换面,而我必须亲自监督一切。求求您,首相,”葛鲁柏气喘吁吁,“像您自己这么聪明的人,一定找得到法子改变万岁大帝的心意。”
谢顿并未留意这番话,他的前额在深思中皱成一团。“那些新园丁从哪里来?”
“所有的世界都经常举行考试,随时有人等候递补这个差事。他们会分十多个梯次来,总共有好几百人。至少要花我一年的时间……”
“他们从哪里来?哪里来?”
“上百万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帝国任何公民都有资格,而且我们需要各式各样的园艺知识。”
“也有从川陀来的?”
“不,没有川陀来的,花园里没有一个川陀人。”他的口气转趋轻蔑,“你在川陀找不到一个园丁。那些穹顶之下的公园不算花园,那里只有盆栽植物,而动物都关在笼子里。川陀人,这群可怜的人类,完全不知道什么是露天的空气、奔放的流水,以及自然界真正的平衡。”
“好了,葛鲁柏。我现在给你一件差事,你要负责帮我搜集未来几周预定到达的新园丁完整名单。包括他们的一切资料,姓名、世界、识别号码、教育水准、经历,以及一切的一切。我要全部资料尽快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我会派人帮你,他们会带着必要的机器。你用什么样的电脑?”
“只是一台很简单的,用来记录种植日期、品种,以及诸如此类的资料。”
“好的。任何你做不到的事,我派去的人都能做到。我很难让你了解这件事有多重要。”
“假使我得做这……”
“葛鲁柏,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要是让我失望,你非但做不了园丁长,还会被解雇,领不到任何退休金。”
葛鲁柏离去后,谢顿对着通话线吼道:“今天下午其他的约会通通取消。”
然后他全身栽进椅子里,感觉自己不折不扣有五十岁,而且感觉头痛更加剧烈。数十年来,随着不断增加的新围墙和新设备,御苑周围的安全防范与日俱增,变得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坚固,越来越牢不可破。
然而每隔一段时间,竟然会放一大群陌生人进入御苑。或许什么都不问,只问一句:“你懂园艺吗?”
简直愚蠢到了令人费解的程度。
总算千钧一发,让他及时发觉。然而真是这样吗?现在是否都已经太迟了?
21
葛列布·安多闰透过半闭的眼睛瞪着纳马提。他向来不喜欢这个人,但有时会比平常更不喜欢他,而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安多闰,堂堂一位卫荷皇室成员(毕竟这样说并不为过),为何需要和这个政治暴发户、这个近乎精神病的妄想狂合作?
安多闰知道为什么,而他必须忍受,即使是在纳马提又一次讲述这十年来他如何组织这个运动,如今终于开花结果之际。他对每个人都这么一遍遍地说吗?或者他仅仅选择安多闰当发泄的对象?
纳马提脸上似乎闪耀着邪恶的喜悦,而他的声音单调得古怪,仿佛只是机械性的背诵。“年复一年,我为主义献身,甚至是在毫无希望、毫无用处的情况下奋斗;我建立起一个组织,削弱人民对政府的信心,制造并强化不满的情绪。在出现金融危机,银行暂停营业的那一周,我……”
他突然顿了一下。“我已经对你讲过许多次,你听得不耐烦了,对不对?”
安多闰的嘴唇抽动一下,扯出一个短暂而生硬的微笑。纳马提不是那种白痴,不会不明白自己多么惹人厌,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安多闰说:“你已经对我讲过许多次。”他让后半段问题悬在半空中,并未作答。毕竟,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但没有必要那样顶他。
纳马提蜡黄的脸孔微微涨红,他说:“但假使我手中没有适当的工具,就可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建立组织,削弱信心,却始终抓不到重点。如今我不费吹灰之力,这个工具就自动送上门来。”
“神为你带来普朗什。”安多闰中肯地说。
“你说对了。很快就会有一批园丁进入皇宫御苑。”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味这个想法,“有男有女,足够掩护其中几位我们的人。他们中间会有你,以及普朗什。使你和普朗什与众不同的,是你们两人会带着手铳。”
“不用说,”安多闰在礼貌的言语中带着刻意的敌意,“我们在宫门就会被拦下,然后被抓起来接受盘问。非法携带手铳进入皇宫御苑……”
“你们不会被拦下,”纳马提没有注意到那份敌意,“你们不会被搜身,那已经安排好了。当然会有某个宫中官员欢迎你们,我不知道通常由谁负责这项工作,据我所知,该是‘掌理草木的第三助理总管’。可是这一次,会是谢顿亲自出马。那位伟大的数学家会赶出来迎接新园丁,欢迎他们来到御苑。”
“我想,这点你很确定。”
“当然,我很确定,全都安排好了。差不多到了最后一刻,他将发觉他的养子在新园丁的名单上,一定会忍不住走出来看看他。而当谢顿出现时,普朗什便会举起手铳,我们的人则会高喊‘叛变!’在混乱和骚动中,普朗什会杀掉谢顿,然后你会杀掉普朗什。接着你就丢下手铳,离开现场。自会有人掩护你逃脱,这也安排好了。”
“绝对有必要杀掉普朗什吗?”
纳马提皱起眉头。“为何没有?你反对一宗谋杀,却不反对另一宗吗?你希望普朗什清醒后,告诉当局他所知道有关我们的一切吗?何况,我们安排的是一场家族纷争。别忘了,普朗什其实就是芮奇·谢顿。你们两人看起来会像是同时开火,或者会像是谢顿曾经下令,他的儿子若有任何敌意行动,就要立刻将他射倒。我们一定要把父子反目的说法弄得人尽皆知,那会使人想起血腥皇帝马诺威尔统治下的坏年头。这种丑恶的行径一定会令川陀人民厌恶,将这件事加在他们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一切效率低下和故障频仍之上,他们就会齐声召唤一个新政府。没有人能拒绝他们,尤其是那个皇帝。然后,我们就进场了。”
“这么简单?”
“不,不这么简单,我可不是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很可能会有某个临时政府,但是它注定失败。我们一定要让它失败,然后我们再公开现身。川陀人始终未曾忘记久瑞南当年的主张,而我们要重新举起这个大旗。等到时机成熟——不会等太久的——我便会当上首相。”
“而我呢?”
“终究会当上皇帝。”
安多闰说:“一切都顺利的机会实在很小。这点安排好了,那点安排好了,其他事也安排好了。所有这些都要凑在一起,完美地结合起来,否则就会失败。在某个地方,某个人难免会弄砸,这是不可接受的风险。”
“不可接受?对谁而言?你吗?”
“当然。你指望我来确保普朗什杀掉他父亲,又指望我事后杀掉普朗什。为什么是我?难道没有比我更不值钱、更适合拿去冒险的工具吗?”
“没错,但选择其他人会使行动注定失败。除你之外,还有谁对这项任务那么在乎,绝不会在最后一分钟因为任何风吹草动而掉头?”
“风险太大了。”
“对你而言不值得吗?你是为了皇位而冒险。”
“而你承担什么风险呢,首领?你将舒舒服服留在这里,等待我们的好消息。”
纳马提撇了撇嘴。“你真是个傻瓜,安多闰!你还当什么皇帝!你以为因为我待在这里,我就不担风险吗?假使这个策略失败,假使这个计谋流产,假使我们有人被捕,你认为他们不会招出知道的一切吗?假使你搞不好被抓到,面对禁卫军的大刑侍候,你不会把我供出来吗?
“一旦掌握一桩未遂的行刺案,你以为他们不会翻遍川陀把我找出来吗?你以为到头来他们不会找到我吗?而当他们找到了我,你以为我落在他们手里将面对些什么?风险?光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我担的风险就比你们任何人都大。总而言之一句话,安多闰,你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当皇帝?”
安多闰以低沉的声音说:“我希望当皇帝。”
因此,他们的行动便展开了。
22
芮奇不难看出自己受到特别照顾。现在,整组准园丁都住在皇区一家旅馆内,不过,当然不是一家一流旅馆。
这群园丁是个古怪的组合,来自五十个不同的世界,但芮奇很少有机会和其中任何一人说话。安多闰一直设法将他与其他人隔离,只是做得不太明显。
芮奇十分纳闷,而这令他感到沮丧。事实上,自从离开卫荷,他就一直觉得有些沮丧。这干扰了他的思绪,他虽然力图抗拒,却并不怎么成功。
安多闰自己穿着一套粗布衣,试图显得像个工人。在他导演的这出“戏”中,他将扮演一名园丁的角色——不论那是一出什么样的“戏”。
芮奇感到相当羞愧,因为他未能事先洞察这出“戏”的本质。他们一直在紧密监视他,令他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通讯,甚至没有机会警告父亲。但他也知道,这是所谓的最高防范措施,对于这群人中的每一个川陀人,他们可能都会这样做。芮奇估计他们之中可能有十二个川陀人,当然全都是纳马提的手下,男性与女性都有。
令他不解的是,安多闰对他的态度近乎暧昧。他霸占了自己所有的时间,坚持要和自己共进每一餐。换句话说,他对待自己的方式与对待其他人相当不同。
可不可能是因为他们曾经共享玛妮拉?芮奇对卫荷区的风俗知道得不多,无法判断他们的社会是否有一妻多夫的倾向。假如两个男人共享一个女人,是否使他们产生某种兄弟之情?这会形成一种亲和力吗?
芮奇从未听过这种事,但他至少明白一点,那就是在银河各个社会,甚至川陀各个社会中,存在着无数微妙的习俗,他绝不敢说自己甚至了解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但既然心思回到玛妮拉身上,他便思念了她一会儿。他极其想念她,而这使他突然想到,自己之所以沮丧,可能就是因为想念她的缘故。不过说老实话,此时此刻,与安多闰共进午餐之际,他的感觉几乎是绝望,而他却想不出原因来。
玛妮拉!
她曾说她想要造访皇区,想必她能以甜言蜜语说动安多闰。芮奇实在太绝望了,以致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安多闰先生,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带杜邦夸小姐同行。我是说来到这里,来到皇区。”
安多闰看来大吃一惊,然后轻声笑了笑。“玛妮拉?你看她做过任何园艺吗?或者甚至假装会做?不,不,玛妮拉那种女人生来是给我们解闷的。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任何功用。”接着他又说:“你为什么要问,普朗什?”
芮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这里有点儿无聊,我有点儿想……”他的声音逐渐消失。
安多闰仔细望着他,最后终于道:“不用说,你不会很在意是哪个女人陪你吧?我向你保证,她可不在意是哪个男人陪她。一旦办完这件事,自然会有别的女人,很多的女人。”
“这件事何时办完?”
“快了,而你将在其中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安多闰紧盯着芮奇。
芮奇说:“有多么重要?不是只要我当个——园丁吗?”他的声音听来空洞无力,而他发觉无法再多注入一点生气。
“你要做的不只这个,普朗什,你还要带一柄手铳进去。”
“带什么?”
“一柄手铳。”
“我从来没拿过手铳,这辈子从没碰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举起来,你瞄准,你按下开关,然后某人就死了。”
“我不能杀人。”
“我以为你是我们的一分子,你会为了政治信仰做任何事。”
“我不是指——杀人。”芮奇似乎无法集中思绪。他为何必须杀人?他们真正想要他做的是什么?而在谋杀付诸行动之前,他如何能及时警告禁卫军?
安多闰的脸孔突然绷紧,表情瞬间从友善转变成严厉。他说:“你必须杀人。”
芮奇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不,我啥人也不杀,没啥好讲的。”
安多闰说:“普朗什,你会照着我们的话去做。”
“并不包括谋杀。”
“甚至包括谋杀。”
“你要怎样让我做到?”
“我只要告诉你就行。”
芮奇觉得一阵晕眩。安多闰为何如此自信?
他摇了摇头。“不。”
安多闰说:“自从你离开卫荷,普朗什,我们就一直在喂你。我坚持你和我一起进餐,以便监督你的饮食,尤其是你刚吃的那一顿。”
芮奇感到恐惧感贯穿全身,他突然明白了。“丧气散!”
“完全正确。”安多闰说,“你是个精明的小鬼,普朗什。”
“那是非法的。”
“当然,但谋杀也是。”
芮奇知道“丧气散”是什么。它的前身是一种完全无害的镇静剂,然而经过改造,它就不再产生镇静作用,只会产生绝望的感觉。由于它能用来控制心灵,因此早已列为法定禁药,不过有些历久不衰的谣言,说禁卫军在使用这种药物。
安多闰仿佛不难看穿芮奇的心思,他说:“它叫丧气散,因为丧气是代表‘绝望’的古老词汇,我想你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绝不会。”芮奇细声道。
“你非常坚决,但你无法和化学药剂对抗。而你越是感到绝望,药效就会越强。”
“休想。”
“想想看吧,普朗什。虽然你剃掉了八字胡,纳马提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知道你就是芮奇·谢顿。而在我的指示下,你将杀掉你的父亲。”
芮奇咕哝道:“我先杀了你。”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解决对方应该毫无问题,安多闰或许比较高,但他身材细瘦,而且显然不是运动健将。芮奇用一只手就能将他撕成两半——但他起身时摇摇晃晃,他甩了甩头,却无法清醒。
安多闰也站起来,再向后退了几步。他从左手袖口中抽出右手,手中握着一柄武器。
他得意地说:“我有备而来。我得到了情报,知道你有赫利肯角力士的功夫,我不会和你徒手搏斗。”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武器。“这不是一柄手铳,”他说,“在你完成任务之前,我可舍不得杀掉你。这是一柄神经鞭,就某方面而言,它远比手铳可怕。我将瞄准你的左肩,相信我,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世上最伟大的苦行僧也无法忍受。”
原本慢慢地、凶狠地向前进逼的芮奇,此时突然停下脚步。十二岁的时候,他曾经尝过神经鞭的滋味,仅是浅尝而已。只要受过一击,不论活到多大年纪,不论人生经历多么丰富,没有人忘得了那种痛楚。
安多闰说:“非但如此,我还要使用最大强度,让你的上臂神经先受到无法忍受的痛苦,然后整个报废,从此你的左臂再也动弹不得。我会放过你的右臂,好让你能使用手铳。现在,如果你坐下来,乖乖认输,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你就能保住两只手臂。当然,你必须继续服药,好让你的丧气程度增加。你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芮奇觉得药物所诱发的绝望深入体内,而绝望本身又加强了药物的作用。眼前的一切一分为二,而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芮奇只知道,自己从此必须听从安多闰的指示。在这场游戏中,他已彻底惨败。
23
“不行!”哈里·谢顿近乎粗暴地说,“铎丝,我不要你到那里去。”
铎丝·凡纳比里顶回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与他同样坚决。“那我也不让你去,哈里。”
“我必须到场。”
“那不是你分内的事,必须迎接这些新人的是一品园丁。”
“话是没错。可是葛鲁柏办不到,他现在失魂落魄。”
“他一定有个助理什么的。不然就让老园丁长出马,他到年底才正式退休。”
“老园丁长身体太坏了。何况——”谢顿迟疑了一下,“那些园丁里面有冒牌货,川陀人。他们来这里一定有原因,我有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就把他们拘留起来,一个也别漏掉。事情很简单,你为什么把它弄得这么复杂?”
“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有件事正在酝酿。我看不出十二个园丁能做什么,但……不,我收回刚才的话。我看得出有十来件事是他们能做的,但我不知道他们计划的究竟是哪件。我们的确会拘留他们,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把一切弄得更清楚。
“我们一定要知道得够多,才能把阴谋分子从上到下全揪出来。而且我们必须对他们的所做所为知道得够多,才能让严峻的惩处站得住脚。我不要那十二名男女仅仅受到行为不检的指控,他们会辩称是因为走投无路,是需要一份工作。他们会抱怨排除川陀人是不公平的,他们会得到许多同情,而使我们看来像一群傻子。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犯下真正的罪行。何况——”
停了好一阵子,铎丝又气呼呼地说:“好啦,这个新的‘何况’又是什么?”
谢顿的声音变得低沉。“芮奇在那十二个人当中,他化名为普朗什。”
“什么?”
“你为何感到惊讶?我派他到卫荷去渗透九九派运动,而他成功渗透进去了。我对他充满信心,如果他在其中,他就知道自己为何身在其中,而且他必定胸有成竹,足以破坏他们的好事。但我也想要到场,我想要见到他,想要尽我所能帮助他。”
“假如你想要帮助他,就命令五十名宫中侍卫,在那些园丁两旁围成两堵人墙。”
“不行。同样的道理,那样我们将一无所获。禁卫军会部署在周围,但不会是明哨。一定要让那些假园丁认为有机可乘,足以依照他们的计划行事。在他们的企图暴露之后,但在真正能动手之前,我们将一举成擒。”
“那很危险,那对芮奇会有危险。”
“危险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这里头有超过个人性命的价值。”
“那是铁石心肠的说法。”
“你认为我铁石心肠?即使如此,我关切的仍然必须是心理……”
“别说出来。”她转过头去,仿佛十分痛苦。
“我了解,”谢顿说,“可是你一定不能在场。你的出现会太不相称,那些阴谋分子会疑心我们知道太多,因而中止他们的计划。我可不要他们的计划流产。”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铎丝,你说你的工作是保护我这个人。它的优先权在保护芮奇之上,你自己也明白。我不会坚持这点,但保护我等于保护心理史学及全体人类,这必须是第一优先。而心理史学告诉我的则是,我自己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帝国的核心,那正是我现在试图做的事。你了解吗?”
铎丝说:“我了解。”然后又转过头去。
谢顿心想:我希望我是对的。
假如他弄错了,她永远不会原谅他。更糟的是,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论是不是为了心理史学。
24
他们以优美的姿势排队站好,双脚打开,双手背在背后,每一位都身穿帅气的绿色制服,其特色是宽松,并有许多大口袋。两性之间的差异非常小,只能猜测某些较矮的是女性。他们的头发完全被兜帽遮住,话说回来,园丁一律要将头发剪得相当短,男女皆然,而且不准蓄留胡须。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谁也说不上来。“传统”两字是唯一的解释,正如它能解释其他许多事,其中有些真的有用,有些则愚不可及。
面对他们的是曼德尔·葛鲁柏,他左右两侧各站了一名助理。葛鲁柏正在发抖,张大的双眼呆滞无神。
哈里·谢顿的嘴唇紧绷。只要葛鲁柏能设法说出“御用园丁向诸位请安”就够了,然后谢顿自己便会接手。
他用目光扫描这支新队伍,不久便发现芮奇。
他的心跳稍微加剧。剃掉胡子的芮奇站在最前排,比其他人站得更挺,两眼直视前方。他并未将目光转向谢顿,未曾透出丝毫相识的眼神。
很好,谢顿心想。他本来就不该那样,而他完全没有暴露底细。
葛鲁柏喃喃说了一声欢迎,谢顿便赶紧下场。
他以轻快的步伐走过去,站在葛鲁柏的正前方,说道:“谢谢你,一品园丁。诸位御用园丁们,你们将接下一份重要的工作。川陀,我们这个伟大的世界,银河帝国的首都,上面唯一露天地表的美丽和健康将由你们负责。你们一定要做到的是,即使我们没有露天世界上无尽的风光,我们这里却有一小颗宝石,它会比帝国其他的一切更为灿烂耀眼。
“你们都将是曼德尔·葛鲁柏的手下,他即将成为园丁长。必要的时候他会向我报告,而我会向大帝报告。这就意味着,你们都看得出来,你们和圣上的距离只有三级,他的关爱眼神将始终笼罩着你们。我确定即使是现在,他也正在偏殿中遥望我们——偏殿就是你们右手边那座建筑,拥有蛋白石圆顶的那一栋,它就是大帝的家——而他会对所见到的感到高兴。
“当然,在投入工作之前,你们都要接受一个训练课程,好让你们完全熟悉御苑和它的需要。你们将……”
此时,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芮奇的正前方。芮奇仍然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谢顿尽量避免显露不自然的亲切,然后,他的眉头稍微皱了一下。芮奇正后方那个人看来颇为眼熟,假使谢顿未曾仔细看过他的全息像,便有可能认不出他来。那不是卫荷的葛列布·安多闰吗?事实上,他正是芮奇在卫荷的雇主。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安多闰必定注意到谢顿突然注视自己,他微微张嘴咕哝了一声,芮奇的右手便从背后伸出来,从绿色上身的宽大口袋中拔出一柄手铳,而安多闰的动作也如出一辙。
谢顿觉得自己快要吓呆了。怎会允许有人把手铳带进御苑?由于极度困惑,他几乎没有听见“叛变!”的呐喊声,以及突如其来的狂奔与尖叫。
真正占据谢顿脑海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芮奇的手铳正瞄准自己,而芮奇望着他的眼神竟形同陌路。谢顿了解他的儿子就要发射,自己距离死亡只有几秒钟,内心顿时充满恐惧。
25
手铳虽然叫做手铳,其实并不是轰击式武器。它的作用是使目标气化,使其内部爆裂,充其量不过是导致一场内爆。然后,会响起一下轻叹声,发自看似受到轰击的目标。
哈里·谢顿并未期待听到那个声音,他只是期待死亡的降临。因此,听到那种独特的轻叹声令他十分惊讶。他猛眨眼睛,目瞪口呆地低头望着自己。
他还活着?(他想到的是个疑问句,而不是直述句。)
芮奇仍然站在那里,他的手铳指着前方,他的双眼茫然呆滞。他百分之百纹风不动,仿佛体内的动力中断了。
在他身后是安多闰的尸体,瘫倒在一滩血泊中。而站在他身边、手中握着手铳的,则是另一名园丁。这名园丁早已扯脱兜帽,显然是个刚剪短头发的女性。
她抽空瞥了谢顿一眼,然后说:“令公子口中的玛妮拉·杜邦夸就是我。我是一名保安官,您要知道我的识别号码吗,首相?”
“不用了。”谢顿无力地说,此时禁卫军已赶到现场,“我儿子!我儿子怎么回事?”
“中了丧气吧,我想。”玛妮拉说,“那是清得掉的。”她伸出手来,取走芮奇手中的手铳,“很抱歉我没有及早出手,我得等待一个明显的行动,但当它发生时,我却几乎措手不及。”
“我遇到同样的问题。我们必须把芮奇送到宫中医院。”
偏殿突然传来一阵不明的喧嚣。谢顿突然想到,大帝想必正在观看整个经过,果真如此,他一定会勃然大怒。
“帮我照顾我儿子,杜邦夸小姐。”谢顿说,“我必须去见大帝。”
他开始狼狈地拔腿飞奔,穿过大草坪上混乱的人群,不顾礼数地一口气冲进偏殿。克里昂一定会气死了。
而在偏殿内,一群惊慌失措的人正茫然地瞪大眼睛——在半圆形楼梯上,躺着大帝陛下克里昂一世的尸体,血肉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华丽的皇袍现在成了一件寿衣。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以痴呆的目光望着周围一张张受惊脸孔的,则是曼德尔·葛鲁柏。
谢顿觉得快要崩溃了。他捡起掉在葛鲁柏脚旁的手铳,那原本是安多闰的,他可以确定。“葛鲁柏,你做了什么?”他轻声问道。
葛鲁柏望着他,含糊不清地说:“大家都在尖叫和呐喊。我想,谁会知道呢?他们会以为是别人杀了大帝。不料,后来我就跑不动了。”
“可是,葛鲁柏,到底为了什么?”
“这样我就不必当园丁长了。”说完他便垮成一团。
谢顿望着不省人事的葛鲁柏,心中震撼不已。
一切都在间不容发的惊险状况下圆满解决。他自己还活着,芮奇还活着;安多闰死了,而九九派阴谋分子则一个也逃不掉。
帝国的核心将会保住,正如心理史学所要求的。
然后,一个小人物,为了一个分析不出来的微小理由,竟然就杀了大帝。
现在,谢顿绝望地想,我们要怎么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