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丝·凡纳比里:哈里·谢顿的一生充满传奇且众说纷纭,想找一本完全真实的传记如同缘木求鱼。至于他一生最令人费解的一环,或许就是他的配偶铎丝·凡纳比里。铎丝·凡纳比里的早期资料付诸阙如,只知道她生于锡纳这个世界,后来到了斯璀璘大学,成为该校历史系的教授。不久她便遇到谢顿,做了他二十八年的贤内助。若说有谁的一生比谢顿更具传奇性,那就非她莫属。许多相当难以置信的传说,都提到她惊人的力道与速度。当时许多人称她为“虎女”,但也可能只是私下流传。然而,相较于她来自何处,她的去向更加令人费解,因为在某个时间之后,便再也没有她的音讯,却也找不到发生任何变故的线索。
她的历史学家角色,可以从她的研究上……
——《银河百科全书》
01
婉达快满八岁了,照例这是根据银河标准时间计算的。她已经像个小妇人,举止庄重,有着一头淡褐色的直发。她的眼珠呈蓝色,但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很可能变成和她父亲一样的棕色眼珠。
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六十。
就是这个数目令她想得出神。祖父快过生日了,那是他的六十大寿,而六十是个很大的数目。她感到心神不宁,因为昨天她做了一个与此有关的恶梦。
她起身去找母亲,她得问个清楚。
母亲并不难找,她正在和祖父谈话,话题当然与做寿有关。婉达犹豫不决,在祖父面前问那种事可不妥当。
母亲毫无困难便察觉到婉达内心的烦乱。她说:“等一下,哈里,我们来看看是什么在困扰婉达。到底是什么事,亲爱的?”
婉达拉拉她的手。“别在这儿讲,母亲,私下谈。”
玛妮拉转向哈里·谢顿。“看看多早就开始了?私生活,私下的问题。好啊,婉达,我们要到你的房间去吗?”
“是的,母亲。”婉达显然松了一口气。
两人手牵手走到婉达的房间,然后母亲说:“好了,婉达,有什么问题?”
“是祖父,母亲。”
“祖父!我无法想象他能做什么困扰你的事。”
“嗯,就是他。”婉达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快死了吗?”
“你祖父?你的脑袋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婉达?”
“他即将六十岁,那很老了。”
“不,那不算老。虽然不算年轻,却也不算老。有人活到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岁。而且你祖父身体健壮,他会很长命的。”
“你确定吗?”她一面说一面抽噎。
玛妮拉抓住女儿的肩膀,面对面直视着她的双眼。“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死去,婉达,这点我以前对你解释过。话说回来,在那一天快要来到之前,我们不该担心这件事。”她温柔地擦了擦婉达的眼睛,“祖父会好好活着,直到你长大成人,生下你自己的宝宝,你等着看吧。现在跟我回去,我要你自己和祖父说。”
婉达又抽噎起来。
谢顿带着一副同情的表情,望着走回来的小女孩。他说:“怎么回事,婉达?你为什么难过?”
婉达摇了摇头。
谢顿将目光转向女孩的母亲。“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玛妮拉?”
玛妮拉也摇了摇头。“她得自己和你说。”
谢顿坐下来,拍拍自己的膝盖。“来,婉达,坐在这里,把你的困扰告诉我。”
她照做了。坐下之后她扭了几下,才说:“我害怕。”
谢顿伸出一只臂膀搂住她。“在老祖父怀中,没什么好怕的。”
玛妮拉做了个鬼脸。“说错话了。”
谢顿抬头望向她。“祖父?”
“不,是老。”
这句话产生了决堤效应,婉达哇哇哭了起来。“你老了,爷爷。”
“我想是吧,我六十岁了。”他低下头来面对婉达,悄声道,“我也不喜欢这样,婉达,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高兴你才七八岁。”
“你的头发是白的,爷爷。”
“不是一直这样,是最近才变白的。”
“白头发代表你快死了,爷爷。”
谢顿看来吃了一惊,他对玛妮拉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哈里,那是她自己的念头。”
“我做了个恶梦。”婉达说。
谢顿清了清喉咙。“我们都会偶尔做做恶梦,婉达。这样有好处的,恶梦会赶走可怕的想法,然后我们就会舒服多了。”
“我梦见你快死了,爷爷。”
“我知道,我知道。做梦可能会梦见死亡,这并不代表有什么不得了。看看我,你看不出我多么有活力,多么愉快,而且笑口常开吗?我看起来像是快死了吗?告诉我。”
“不——像。”
“那就对了。现在你出去玩玩,把这一切忘掉。我只是要过个生日,大家都会玩个尽兴。去吧,亲爱的。”
婉达带着还不错的心情离去,谢顿却示意玛妮拉留下来。
02
谢顿说:“你认为婉达打哪儿弄来这种想法的?”
“这还用说吗,哈里。她养的一只沙尔凡守宫后来死了,记得吗?她有个朋友的父亲在一场意外中丧生,而且她天天在全息电视上目睹死亡。想要保护孩子的心灵,不让他们知晓死亡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也不想那样保护她。死亡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一环,她必须了解这点。”
“我不是泛指一般的死亡,玛妮拉,我是专指我的死亡。她的脑袋怎么会装有那种想法?”
玛妮拉迟疑了一下。她实在非常喜欢哈里·谢顿。她想,谁会不喜欢他呢?所以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但是她又怎能不说出来呢?因此她说:“哈里,是你自己把这个想法装进她脑袋的。”
“我?”
“当然啦,过去几个月,你一直在说快要六十了,而且大声埋怨自己老了。大家筹办这个宴会的唯一理由,就是要来安慰你。”
“六十岁没什么好玩的。”谢顿愤愤地说,“等着吧!等着吧!你会知道的。”
“我会的,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些人还活不到六十呢。话说回来,如果你满口都是六十了和老了,结果就是吓到一个敏感的小女孩。”
谢顿叹了一口气,现出为难的表情。“我很抱歉,但这实在很难。看看我的两只手,已经出现斑斑点点,很快就会变得瘦骨嶙峋。我几乎再也不能做任何形式的角力,一个小孩或许就能令我双膝着地。”
“难道其他六十岁的人不是这样吗?至少你的头脑和以往一样灵光。那是唯一重要的事,这话你自己说过多少遍?”
“我知道,但我怀念我的身体。”
玛妮拉带着一丝刻薄说:“尤其是,铎丝似乎一点也不显老。”
谢顿不自在地说:“是啊,我想……”他别过头去,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玛妮拉以严肃的眼神望着她的公公。问题在于他对小孩一无所知,或者说根本对人性毫无概念。很难想象他在先皇御前当了十年首相,结果却对人性了解得那么少。
当然,那个心理史学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思。它所研究的是万兆之众,结果就等于根本不研究任何人——任何个人。除了芮奇之外,他从未接触过任何小孩,而芮奇进入他生命时已经十二岁,他又怎能对小孩有所了解呢?如今他有了婉达,对他而言她全然是一团谜,或许今后始终如此。
想到这一切时,玛妮拉心中充满着爱。她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冲动,想要保护哈里·谢顿,为他屏蔽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世界。这一点,这股保护哈里·谢顿的冲动,是她与她的婆婆铎丝·凡纳比里唯一的交集。
十年前,玛妮拉曾经救过谢顿一命。铎丝却因为奇怪的理由,认为那是侵犯了她的特权,而从未真正原谅过玛妮拉。
然后,谢顿又反过来救了玛妮拉一命。她闭上眼睛一会儿,整个情景再度浮现脑海,几乎像是正在发生的一件事。
03
那是克里昂遇刺一周之后——多么可怕的一周,整个川陀陷入一片混乱。
哈里·谢顿仍旧保有首相的职位,但显然已失去权力。他召来了玛妮拉·杜邦夸。
“我要谢谢你救了芮奇和我自己的性命,我一直还没有机会向你致谢。”他叹了一声,又说:“过去一周以来,我几乎没有机会做任何事。”
玛妮拉问道:“那个疯园丁怎样了?”
“处决!立即执行!未经审判!我试图拯救他,指出他精神失常,可是完全行不通。假使他做的是其他任何事,犯的是其他任何罪,他们都会承认他发了疯,而他就能获得赦免。他会有罪,会被关起来接受治疗,然而却能免于一死。可是杀害皇帝……”谢顿悲伤地摇了摇头。
玛妮拉又问:“今后会发生些什么呢,首相?”
“我来把我的看法告诉你。恩腾皇朝结束了,克里昂的儿子不会继位,我不认为他想当皇帝。他怕自己也遭到行刺,而我一点都不怪他。退隐到某个外围世界的家族属地,在那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对他而言会好得多。因为他是皇室的一分子,他无疑能如愿以偿,你我的运气也许就没有那么好。”
玛妮拉皱起眉头。“大人,哪一方面?”
谢顿清了清喉咙。“他们可以声称,是因为你杀了葛列布·安多闰,令他的手铳落地,曼德尔·葛鲁柏才能捡起来,用它杀掉克里昂。因此对于这桩罪行,你也背负了重大的责任。他们甚至可能会说,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
“但那简直荒谬。我是保安部门的一员,是在执行我的任务,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谢顿露出苦笑。“你是在以理性申辩,但这年头理性不流行了。在皇位没有合法继承人的情况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是必定出现一个军政府。”
后来,玛妮拉了解了心理史学的功用后,她怀疑谢顿是否曾用心理史学的技术,算出将要发生的事,因为军事统治果真出现了。然而,当时他并未提到他刚出炉的理论。
“如果真的出现军政府,”他继续说,“他们就有必要立刻建立稳固的统治,粉碎任何不忠的征兆,而且会是以有力且残酷的方式行事,甚至不顾理性和正义。假使他们指控你,杜邦夸小姐,参与行刺大帝的阴谋,你就会惨遭杀害。这并非伸张正义的行动,而是恐吓川陀人民的手段。
“除此之外,他们还可能说我也参与了这项阴谋。毕竟,是我出去迎接那些新园丁,那并非我分内之事。假使我没有那样做,就不会有人企图杀我,你也就不会还击,而大帝便能保住性命。你看得出一切多么吻合吗?”
“我无法相信他们会这样做。”
“或许他们不会。我会提出一个他们可能不愿拒绝的条件,但只是可能而已。”
“什么条件?”
“就是我自动辞去首相的职位。他们不想要我,他们容不下我。然而事实是,我在宫廷中的确有些支持者,而甚至更重要的是,外围世界觉得我是可以接受的。这就意味着,假使禁卫军的成员要逼我下台,那么即使不处决我,他们仍会有些麻烦。反之,如果我自己辞职,并声明我相信军政府正是川陀和帝国所需要的,那么我的确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你懂了吗?”
他沉思了一下,又说:“此外,还有心理史学这个小小因素。”
这是玛妮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那是什么?”
“是我在研究的一样东西。克里昂曾经对它的威力深具信心,他的信心甚至强过了当时的我。而宫廷中则普遍有一种感觉,认为心理史学是——或可能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可用来为政府服务,不论是什么样的政府。
“即使他们对这门科学的细节一无所知,那也没关系。我宁愿他们不懂,如此便能加强我们所谓的‘情势的迷信层面’。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让我以平民的身份,继续我的研究工作。至少,我希望如此——而这就和你有关了。”
“怎样有关?”
“我准备在条件中加入一项,那就是准许你辞去保安部门的职务,并且不得由于这桩行刺案,对你采取任何行动。我应该有办法争取得到。”
“但您是在说葬送我的前途。”
“无论如何,你的前途已经完了。即使禁卫军不发出你的处决令,你能想象他们会准许你继续担任保安官吗?”
“但我要做什么呢?我要如何为生?”
“我会负责的,杜邦夸小姐。十之八九,我会带着心理史学的庞大研究经费,回到斯璀璘大学,我确定能帮你找个职位。”
双眼圆睁的玛妮拉说:“您为什么要……”
谢顿说:“我无法相信你会问这个问题。你救了芮奇和我自己的性命,能说我不欠你任何情吗?”
一切正如他所说的。谢顿潇洒地辞去保有十年的职位,回到了斯璀璘大学。新近成立的军政府(由禁卫军与武装部队的重要成员所领导的执政团)发给他一封溢美的褒扬信,感谢他对帝国所作的贡献。而玛妮拉·杜邦夸也解除了保安官的职务,随着谢顿及其家人一同前往斯璀璘。
04
芮奇一面走进来,一面对着双手呼气。“我完全赞成天气刻意有些变化,你不会希望穹顶之下的事物总是一成不变。不过,今天他们未免把气温调得太冷了点,此外还弄出一阵风。我认为,该是有人向气象控制局抱怨的时候了。”
“我认为并不是气象控制局的错。”谢顿说,“每件事物都越来越难控制了。”
“我知道,这就是没落。”芮奇用手背抹了抹又黑又浓的八字胡,他经常这么做,仿佛对于剃掉胡须的那几个月,他始终未能完全释怀。他的腰际多了一点赘肉,而且整体而言,他变得像个生活非常安逸的中产阶级,连他的达尔口音也早已消退几分。
他脱掉轻便的连身服,说道:“老寿星怎么样?”
“闷闷不乐。等着吧,等着吧,儿子。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庆祝你的四十岁生日,我们等着看你会认为有多好玩。”
“不会有六十大寿那么好玩。”
“别开玩笑。”玛妮拉说,她正搓着芮奇的手,试图把他的双手弄暖和。
谢顿两手一摊。“我们做错了事,芮奇。你太太认为,由于大家都在谈论我即将六十岁,害得小婉达以为我大概快死了。”
“真的吗?”芮奇说,“那就真相大白了。我刚才先去看了看她,还没机会说半个字,她就立刻告诉我,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梦见你快死了吗?”
“显然如此。”谢顿说。
“嗯,她会好起来的,谁也没法不做恶梦。”
“我可没有那么容易把它抛到脑后。”玛妮拉说,“她在沉思这件事,那是不健康的,我准备追根究底弄个清楚。”
“就依你,玛妮拉。”芮奇表示同意,“你是我亲爱的妻子,和婉达有关的事,你怎么说就怎么办。”说完,他又抹了抹他的八字胡。
亲爱的妻子!当初,让她变成亲爱的妻子可不容易。芮奇还记得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说到恶梦,他才是周期性做着恶梦。每次在梦中,他都必须再度面对怒不可遏的铎丝·凡纳比里。
05
脱离了丧气的苦海之后,芮奇第一个清楚的记忆,是有人在帮他刮胡子。
他感到振动式刮胡刀沿着自己的面颊移动,便以虚弱的声音说:“我上唇附近任何地方都别刮,理发师,我要八字胡长回来。”
理发师早已接到谢顿的指示,他举起一面镜子,好让芮奇安心。
坐在床沿的铎丝·凡纳比里说:“让他工作,芮奇,你别激动。”
芮奇将目光转向她片刻,却没有开口。理发师离去后,铎丝说:“你感觉如何,芮奇?”
“坏透了。”他喃喃道,“我好沮丧,我受不了。”
“那是你中了丧气后的残存效应,很快就会退去的。”
“我无法相信。已经多久了?”
“别管了。还需要些时间,你全身灌满了丧气。”
他焦躁地四下张望。“玛妮拉来看过我吗?”
“那个女人?”(从此,芮奇逐渐习惯铎丝用那种字眼与口气提到玛妮拉。)“没有,你还不适合接见访客。”
铎丝看懂了芮奇做出的表情,赶紧补充道:“我是例外,因为我是你母亲,芮奇。无论如何,你为什么想要那个女人来看你?你的情况绝不适合见人。”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见她,”芮奇喃喃道,“我要她看看我最糟的样子。”然后,他无精打采地翻了个身。“我想要睡觉。”
铎丝·凡纳比里摇了摇头。当天稍后,她对谢顿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拿芮奇怎么办,哈里,他相当不讲理。”
谢顿说:“他不舒服,铎丝,给这孩子一点时间。”
“他一直咕哝着那个女人,谁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玛妮拉·杜邦夸,那不是个难记的名字。”
“我认为他想和她共组一个家,和她住在一起,和她结婚!”
谢顿耸了耸肩。“芮奇三十岁了,足以自己作出决定。”
“身为他的父母,我们当然有发言权。”
谢顿叹了一口气。“我确定你已经说过了,铎丝。虽然你说过了,我确定他仍旧会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这就是你的结论吗?他打算娶一个像那样的女人,你准备不闻不问吗?”
“你指望我做些什么,铎丝?玛妮拉救了芮奇一命,你指望他忘记吗?非但如此,她还救了我。”
这句话似乎把铎丝惹火了,她说:“而你也救了她,你们扯平了。”
“我不算真……”
“你当然救了她。假如你未曾介入,未曾为了救她而把你的辞呈和你的支持卖给他们,那些现在统治帝国的军头早就把她给杀了。”
“尽管我和她可能扯平了,虽然我并不这么想,可是芮奇还没有。此外,铎丝吾爱,若想用不适当的字眼形容我们的政府,我自己会三思而后行。如今的日子,不再像克里昂统治时那么容易过了,无论你说什么,都可能被人拿去告密。”
“别管这个了。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想,这点至少是允许的。”
“当然是允许的,可是没用。”
谢顿低头望着地板,陷入了沉思。铎丝那双通常看起来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此时无疑闪烁着怒火。
谢顿抬起头来。“我所希望知道的,铎丝,是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不喜欢玛妮拉?她救了我们父子的命。若不是她迅速采取行动,芮奇和我都会丧生。”
铎丝反驳道:“没错,哈里,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假使当时她不在场,我也根本无法阻止那次谋杀。我想你会认为我该心存感激,但我每次看到那个女人,就会联想到我的失败。我知道这种情绪并非真正理性的,而这是我无法解释的事。所以别要求我喜欢她,哈里,我办不到。”
可是第二天,就连铎丝也不得不让步了。因为医生说:“你家公子希望见一位名叫玛妮拉的女子。”
“他的情况绝不适合接见访客。”铎丝吼道。
“刚好相反,他很适合,他恢复得很好。何况,他坚持要见她,态度无比激昂,我认为拒绝他并非明智的做法。”
于是他们带玛妮拉进了病房。芮奇热情洋溢地欢迎她,自从住进医院后,他首度露出一丝飘忽的快乐神情。
他对铎丝做了一个小动作,毫无疑问是要打发她走,她便撅着嘴离开了。
终于有一天,芮奇说:“妈,她要嫁给我。”
铎丝说:“你这个傻男人,你指望我惊讶吗?她当然要嫁给你,你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已经名誉扫地,被赶出保安部门……”
芮奇说:“妈,如果你想失去我,这样做正好能达到目的。不要这样子说话。”
“我只是为你的幸福着想。”
“我会为我自己着想,谢了。我并不是某人提升社会地位的阶梯,拜托你别再这么想。我不算英俊,我个子不高,爸也不再是首相了,而我的谈吐属于不折不扣的低下阶层。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骄傲的?她能找到好得多的归宿,但她就是要我。而且我告诉你,我也要她。”
“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个爱我的女人,她是个我爱的女人,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你和她坠入情网之前,她又是什么人?她在卫荷卧底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你也略有所知,你自己就是她的‘任务’之一。她还有其他多少任务?你能接受她的过去吗?能接受她以职务之名所做的一切吗?现在你能大方地做个理想主义者,但总有一天你会和她发生口角。或许就在第一次,或许是在第二次或第十九次,但你终究会爆发,会说:‘你这婊子!’”
芮奇怒吼道:“别那样说!当我们争吵时,我会骂她不讲理、没理智、唠唠叨叨、爱发牢骚、不体谅人,会有百万个形容词适合当时的状况。而她同样会骂我,但那些都是理性的字眼,争吵过后都收得回来。”
“你现在这么想,将来等着瞧吧。”
芮奇面色铁青,他说:“母亲,你和父亲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父亲是个让人难以反对的人,但你们两人也有争论的时候,我听到过。在这二十年间,他有没有用过任何恶毒的字眼,指桑骂槐或冷嘲热讽你不是人?同样道理,我那样做过吗?你能想象我现在会那样做吗,不论我多么生气?”
铎丝内心在挣扎。她不会像芮奇或谢顿那样,让情绪在脸上表露无遗,但显然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芮奇乘胜追击(这样做令他感到厌恶),“其实你是在吃醋,因为玛妮拉救了爸一命。除了你自己,你不要任何人做这件事。好啊,你当时没机会那样做,要是玛妮拉没射杀安多闰,要是爸死了,我也死了,你是不是会更高兴?”
铎丝以哽塞的声音说:“他坚持要单独出去接见那些园丁,他不准我一起去。”
“但那可不是玛妮拉的错。”
“这就是你要娶她的理由?出于感激?”
“不,是出于爱。”
于是一切敲定,但在婚礼过后,玛妮拉对芮奇说:“在你的坚持下,芮奇,你母亲或许不得不参加婚礼,可是她的样子看起来,活像有时飘浮在穹顶之下的人造雷雨云。”
芮奇哈哈大笑。“她的脸成不了雷雨云,那只是你的想象。”
“绝对不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们只要有耐心,她的心结会打开的。”
可是铎丝·凡纳比里始终未曾打开心结。
结婚两年后,婉达出世了。铎丝对这孩子的态度,正是芮奇与玛妮拉梦寐以求的。但在芮奇的母亲心中,婉达的母亲仍旧是“那个女人”。
06
哈里·谢顿心情沉重地抵挡众人的攻势。铎丝、芮奇、雨果与玛妮拉轮番上阵,众口同声告诉他六十岁并不算老。
可是他们根本不了解。三十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有了心理史学的灵感;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在十载会议上发表那场着名的演说,接着一切似乎立刻接踵而至。在与克里昂作过简短的会晤后,他开始在川陀各处逃亡,遇到了丹莫刺尔、铎丝、雨果与芮奇,当然还有住在麦曲生、达尔与卫荷的许多人。
他四十岁时当上首相,五十岁时辞去那个职位,现在他六十岁了。
他在心理史学上已经花了三十个年头。他还需要多少年?他还能活多少年?会不会他去世时,心理史学计划仍未完成?
困扰他的并非死亡,而是心理史学计划将成为未竟之志,他这么告诉自己。
于是他去找雨果·阿马瑞尔。最近这些年,随着心理史学计划的规模稳定成长,他们不知不觉疏远了。在斯璀璘的最初几年,只有谢顿与雨果两人一起工作,再也没有别人。而现在……
雨果已年近五十,不能算年轻了,而且冲劲也大不如前。这些年来,除了心理史学,他未曾培养任何其他的兴趣:没有女人、没有玩伴、没有嗜好、没有业余活动。
雨果对谢顿频频眨眼,后者不禁注意到前者外表的变化,部分原因可能是雨果曾经被迫接受眼球重建手术。现在他的视力极佳,可是眼睛显得不太自然,而且他总喜欢慢慢地眨眼,使他看来像是困极欲眠。
“你认为怎么样,雨果?”谢顿说,“隧道另一头出现任何光亮吗?”
“光亮?有的,事实上真有。”雨果说,“我们有个新人,泰姆外尔·林恩,你当然知道他。”
“是啊,雇用他的人正是我自己。非常有活力,而且积极进取。他怎么样?”
“我不能说自己真正喜欢他,哈里,他的大笑声令我浑身不舒服。可是他很杰出,新的方程组和元光体配合得天衣无缝,似乎有可能克服混沌的难题。”
“‘似乎’吗?还是‘会’?”
“言之过早,但我抱着很大的希望。我曾经用好些实例试过,它若是没用,那些问题就会令它崩溃。结果这个新方程组通过所有的考验,我开始在心中管它叫‘非混沌方程组’了。”
“我想,”谢顿说,“对于这些方程式,我们还没有什么严密的论证吧。”
“对,还没有。不过我派了六个人着手研究,当然包括林恩在内。”雨果开启他的元光体,它在各方面都和谢顿那个同样先进。明亮的方程式开始浮现在半空中,他定睛望着那些弯曲的线条——太细太小了,未经放大根本读不出来。“加上那些新方程式,我们也许就能开始进行预测。”
“如今我每次研究元光体,”谢顿若有所思地说,“便忍不住赞叹那个电子阐析器,它把代表未来的数学压缩成多么紧密的线条。那不也是林恩的构想吗?”
“是的,再加上设计者欣妲·蒙内的帮助。”
“能有杰出的男女新血加入这个计划,真是太好了。我仿佛从他们身上见到了未来。”
“你认为像林恩这样的人,有一天可能成为本计划的领导者吗?”雨果一面问,一面仍在研究元光体。
“也许吧。在你我退休之后,或是死后。”
雨果似乎想歇一下,他关掉了那个装置。“我希望在我们退休或去世前,能够完成这项工作。”
“我也一样,雨果,我也一样。”
“过去十年间,心理史学对我们的指导相当成功。”
那的确是实话,但谢顿明白不能将它视为多大的成就。这些年来的发展都很平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
心理史学曾经预测,帝国核心在克里昂死后仍会保住——那是个非常模糊且不确定的预测,而它的确应验了。川陀一向还算平静;即使历经皇帝遇刺以及一个皇朝的结束,帝国核心仍保住了。
这是在军事统治的高压下做到的。铎丝将执政团称为“那些军头”相当正确,她的指控即使更进一步或许也不为过。纵然如此,他们的确维系了帝国的完整,而今后还会维持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持续得足够久,好让心理史学在未来的发展中,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
最近雨果提出了建立“基地”的可能性——单独、隔离、独立于帝国之外的几粒种子,用以在将来的黑暗时期保存实力,进而发展成一个更良善的新帝国。谢顿自己已经着手研究这种安排的可能影响。
可是他没有多少时间,而且他(带着几分悲痛地)感到也没有那种青春了。无论他的心灵多么坚实,多么稳健,也不再拥有三十岁时的弹性与创造力。而随着年华的逝去,他知道自己保有的将越来越少。
或许他该将这个工作交给年轻而杰出的林恩,让他心无旁骛地研究这个问题。谢顿不得不腼腆地向自己承认,这个可能性并不会令他兴奋。他发明心理史学的目的,可不是让某个后生晚辈收割最后的成果。事实上,用最丢脸的说法,就是谢顿感到嫉妒林恩,而且他自己对这点心知肚明,刚好足以觉得羞愧。
然而,纵使有这种不理性的感受,他还是必须仰仗其他年纪较轻的人,不论心里多么不舒服。心理史学不再是他自己与雨果的私有禁地,他在首相任内的十年间,已将其转变成一个政府认可与资助的大型计划,而令他相当惊讶的是,在他辞去首相职位,回到斯璀璘大学之后,发现它的规模已大了许多。一想到那个冗长而且浮夸的官方名称“斯璀璘大学谢顿心理史学计划”,他就不禁伸舌头。不过,大多数人仅称之为“谢顿计划”。
军人执政团显然将谢顿计划视为一个潜在的政治武器,只要这点不变,经费便不成问题,信用点源源不绝。而他们需要做的回馈,则是必须准备年度报告。然而这种报告相当不透明,报上去的只是一些副产品。即使如此,其中的数学也早已超出执政团任何成员的知识水准。
离开这位老助手的研究室时,他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至少雨果对心理史学的发展方向十分满意,但是,谢顿却感到沮丧的黑幕再度将自己笼罩。
他断定困扰自己的乃是即将来临的庆生会。它的本意是作为欢乐的庆典,但对谢顿而言,它甚至不是一种安慰的表示,而只是在强调他的年纪。
此外,它搅乱了他的作息规律,而谢顿却是个习惯的动物。他的研究室,连同左右好几间,现在都已经腾空,他已经有好几天无法正常工作了。他心里明白,那些堂堂的研究室将被改装成荣耀的殿堂,而且还要好些日子,他才能回到工作岗位。只有雨果无论如何不肯让步,才得以保住他的研究室。
谢顿曾经闷闷不乐地寻思,这一切究竟是谁的主意。当然不是铎丝,她简直太了解他了。也不是雨果或芮奇,他们连自己的生日也从来不记得。他曾经怀疑到玛妮拉头上,甚至当面质问过她。
她承认自己对这件事十分赞成,并曾下令展开筹备工作。可是她说,生日宴会的主意是泰姆外尔·林恩向她建议的。
那个杰出的家伙,谢顿心想,每一方面都同样杰出。
他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个生日早些过完。
07
铎丝站在门口,探着头问:“准我进来吗?”
“不,当然不行。你为何认为我会批准?”
“这儿不是你通常待的地方。”
“我知道。”谢顿叹了一声,“因为那个愚蠢的生日宴会,我被赶出通常待的地方。我多么希望它已经结束。”
“你说对了。一旦那个女人脑袋里有个主意,它就一发不可收拾,像大爆炸那样膨胀。”
谢顿立刻站到玛妮拉那边去。“好啦,她是好意,铎丝。”
“别跟我提什么好意。”铎丝说,“不管这些了,我来这里是要讨论另一件事,一件或许很重要的事。”
“说吧,什么事?”
“我曾和婉达讨论她的梦……”她吞吞吐吐。
谢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下漱口的声音,然后说:“我不相信有这种事,你就别追究了。”
“不,你有没有不厌其烦地问过她那场梦的细节?”
“我为什么要让小女孩受那种罪?”
“芮奇也没有,玛妮拉也没有,事情就落到我头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拿那种问题折磨她?”
“因为我感到应该那样做。”铎丝绷着脸说,“首先我要强调,她做那场梦的时候,不是在家里她的床上。”
“那么,她在哪里?”
“在你的研究室。”
“她在我的研究室做什么?”
“她想看看举办宴会的地方,于是走进你的研究室。当然,那里没有什么好看的,为了布置场地,东西都搬光了。但你的椅子还在,那把大椅子——高椅背,高扶手,破破烂烂,你不让我换掉的那一把。”
谢顿叹了一口气,仿佛忆起一场长期的争执。“它不算破烂,我不要换新的。继续说。”
“她蜷曲在你的椅子里,开始担心你也许不能真正参加这个宴会,这使她觉得很难过。然后,她告诉我,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心中没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除了梦里有两个男的在交谈——不是女的,这点她确定。”
“他们在谈些什么?”
“她不怎么明白。你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要记得细节有多么困难。但她说那是有关死亡,而她认为谈论的就是你,因为你那么老了。有几个字她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柠檬水之死’。”
“什么?”
“柠檬水之死。”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后来谈话终止,那两个人走了,只剩下她坐在椅子上,感到胆战心寒。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心烦意乱。”
谢顿思量了一下铎丝的叙述,然后说:“我问你,亲爱的,从一个小孩子的梦境,我们能导出什么重要结论?”
“我们可以先问问自己,哈里,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你是什么意思?”
“婉达并没有一口咬定那是梦境。她说她‘一定是睡着了’,那是她自己的话。她不是说她睡着了,而是说她一定是睡着了。”
“你从这点推论出什么来?”
“她也许是陷入半睡半醒的假寐,而在那种状态中,她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两个真人,不是梦中的人。”
“两个真人?在谈论用柠檬水把我杀掉?”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铎丝,”谢顿激昂地说,“我知道你永远能为我预见危险,但这次却太过分了。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我?”
“以前就有人试过两次。”
“的确没错,但是想想客观的情况。第一次,是克里昂刚任命我当首相。那自然打破了宫廷中井然有序的阶级,一定有很多人把我恨透了,而其中几位认为只要除掉我,就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至于第二次,则是九九派试图攫取政权,他们认为我碍了他们的事,再加上纳马提被复仇的怒火迷了心窍。
“幸好两次行刺都没成功,可是现在为何会有第三次呢?我不再是首相,十年前就不是了。我是个上年纪的数学家,处于退休状态,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怕我什么。九九派已被连根拔除,彻底摧毁,而纳马提也早已遭到处决。任何人都绝对没有想杀我的动机。
“所以拜托,铎丝,放轻松点。当你为我紧张的时候,你会变得心神不定,而这又会使你更加紧张,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铎丝站起来,上半身倚在谢顿的书桌上。“没有杀你的动机,你说得倒简单,但根本不需要任何动机。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个完全不负责任的政府,假如他们希望……”
“住口!”谢顿高声斥道,然后又用很低的音量说,“一个字也别说,铎丝,反政府的言论一个字也别说,否则我们真会碰上你预见的那个麻烦。”
“我只是在跟你说,哈里。”
“现在你只是跟我说,但如果你养成说傻话的习惯,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在很乐意告发你的人面前,同样的傻话会脱口而出。只要记住一件事,绝对不要随便批评政治。”
“我会试试,哈里。”铎丝嘴里这样说,声音中却无法抑制愤愤之情,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谢顿目送着她。铎丝老得很优雅,以致有时她似乎一点也不显老。虽然她只比谢顿小两岁,但在他们共处的这二十八年间,两人外表的变化程度几乎成反比,而这是自然的事。
她的头发点缀着银丝,但银丝下仍然透出青春的光泽。她的肤色变得较为苍白,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而且,她当然已改穿适合中年人的服装。然而,她的动作仍如往昔般矫捷迅速,仿佛无论任何因素,都不能干扰她在紧急状况下保护谢顿的能力。
谢顿又叹了一口气。被人保护这档子事(总是多多少少有违他的意愿)有时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08
几乎在铎丝刚离去后,玛妮拉便来见谢顿。
“对不起,哈里,铎丝刚才说了些什么?”
谢顿再度抬起头来——除了打扰还是打扰。
“没什么重要的事,是关于婉达的梦。”
玛妮拉撅起嘴。“我就知道,婉达说铎丝问了些这方面的问题。她为什么不放这女孩一马?好像做一场恶梦是什么重罪似的。”
“事实上,”谢顿以安抚的口吻说,“是婉达记得的一些梦境耐人寻味。我不知道婉达有没有告诉你,但显然在梦中,她听到了什么‘柠檬水之死’。”
“嗯——嗯!”玛妮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婉达最爱喝柠檬水,她盼望在宴会上喝个够。我向她保证,她能喝到些加了麦曲生甘露的,于是她天天都在期待。”
“所以说,如果她听到什么听来像柠檬水的东西,心中就会误解为柠檬水。”
“是啊,有何不可?”
“只不过,这样的话,你认为他们真正说的又是什么呢?她一定得听到什么,才能误以为是柠檬水。”
“我不认为必定是这样。但我们为何要对一个小女孩的梦大惊小怪?拜托,我不要任何人再跟她谈这件事,这太扰人了。”
“我同意,我一定会让铎丝别再追究,至少别再向婉达追究。”
“好吧。我不管她是不是婉达的祖母,哈里,毕竟我是她的母亲,我的意愿有优先权。”
“绝对如此。”谢顿又以安抚的口吻说。当玛妮拉离去时,谢顿望着她的背影。这是另一个负担——两个女人之间无止无休的竞争。
09
泰姆外尔·林恩今年三十六岁,四年前加入谢顿的心理史学计划,担任一名资深数学家。他是个高个子,有眨眼的习惯,而且总是带着不少自信。
他的头发是棕褐色,呈轻微波浪状,由于留得相当长,因此波浪更加明显。他常常突如其来发出笑声,但他的数学能力却无懈可击。
林恩是从西曼达诺夫大学挖来的,每当想起雨果·阿马瑞尔最初对他多么疑心,谢顿总是不禁微微一笑。话说回来,雨果对任何人都多有猜疑。在他的内心深处(谢顿可以肯定),雨果觉得心理史学应该永远是他与谢顿的私人属地。
但就连雨果现在也愿意承认,林恩的加入大大改善了他自己的处境。雨果曾说:“他避开混沌的那些技巧绝无仅有且出神入化,谢顿计划中再也没有人做得出他的结果。我当然从未想到这样的方法,而你也没想到过,哈里。”
“好吧,”谢顿别扭地说,“我老了。”
“只不过,”雨果说,“他别笑得那么大声就好了。”
“谁也无法控制自己发笑的方式。”
然而事实上,谢顿发觉自己有点无法接受林恩。这个大家已通称为“非混沌方程组”的数学式,他自己完全没有贡献,这是相当羞耻的一件事。谢顿也从未想到电子阐析器背后的原理,但他对此处之泰然,那并非真正是他的领域。然而,非混沌方程组却是他实在应该想到的,至少也该摸到一点边。
他试图和自己讲理。谢顿发展出心理史学的整个基础,而非混沌方程组是这个基础上的自然产物。三十年前,林恩能得出谢顿当时的成果吗?谢顿深信林恩办不到。一旦基础建立起来,林恩想出了非混沌法的原理,真有那么了不起吗?
这些论点都非常合理且非常实在,但谢顿面对林恩时仍会感到不安,至少是有点焦躁。这可是疲惫的老人面对如日中天的青年。
但是林恩在各方面的表现,都不该让他感受到两人年岁的差异。他始终对谢顿表现得毕恭毕敬,也从未以任何方式暗示这位长者盛年不再。
当然,林恩对即将来临的庆祝活动很感兴趣,而且谢顿还打探到,他甚至是第一个建议为谢顿庆生的人。这是恶意强调谢顿上了年纪吗?谢顿抛掉这个念头。假使他相信这种事,那就代表他染上了铎丝的疑心病。
此时林恩大步向他走来,说道:“大师……”如同往常一样,谢顿心头一凛。他实在宁可资深成员都叫他哈里,但这似乎不是值得小题大作的一件事。
“大师,”林恩道,“有传言说田纳尔将军召您前去开会。”
“是的,他是军人执政团的新首脑。我猜他想要见我,是为了问我心理史学究竟是怎么回事。打从克里昂和丹莫刺尔的时代,他们就一直问我这个问题。”新首脑!执政团就像个万花筒,成员周期性此起彼落,总是有人黯然下台,却又有人无端崛起。
“可是据我了解,他现在就要见您,就在庆生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那没什么关系,没有我,你们照样能庆祝。”
“不,大师,我们不能。我希望您别介意,但我们几个人在会商后,和皇宫通过一次电话,把那个约会延后了一周。”
“什么?”谢顿有些恼火,“你们这样做实在是放肆,而且也很危险。”
“结果很圆满。他们已经答应延期,而您需要那些时间。”
“我为什么需要一周的时间?”
林恩迟疑了一下。“我能直说吗,大师?”
“你当然可以。我何曾要求过任何人用另外的方式对我说话?”
林恩有点脸红,雪白的皮肤变作粉红色,但他的声音仍坚定如常。“这话并不容易开口,大师。您是一位数学天才,本计划的成员对此毫不怀疑。在整个帝国中,只要是认识您并了解数学的人,对这点也绝无任何疑问。然而,任何人都难以是全能的天才。”
“这点我和你同样明白,林恩。”
“我知道您明白。不过,您特别不善于应付普通人,或者干脆说是笨人。您欠缺一些迂回的能力,一些旁敲侧击的本领。如果您打交道的对象,是在政府中掌权却又有几分愚蠢的人,那就会因为您太过直率,而很容易危及本计划,以及您自己的性命。”
“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变成小孩了吗?我和政治人物打交道有很长的历史,我当了十年的首相,说不定你还记得。”
“请原谅我这么说,大师,但您并非一位特别突出的首相。当初您打交道的对象是丹莫刺尔首相,大家都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外克里昂大帝则非常友善。现在您却会碰到一批军人,他们既不聪明又不友善,全然是另一种典型。”
“我甚至和军人也打过交道,并且全身而退。”
“您没碰到过杜戈·田纳尔将军。他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你见过他吗?”
“我不认识他本人,但他来自曼达诺夫区,您也知道,那就是我的故乡。在他加入执政团并步步高升之前,他是那里的一股势力。”
“你对他的认识又如何?”
“无知、迷信、暴戾。他这种人对付起来可不容易,而且不安全。您可以用这一个星期,研究出和他打交道的方法。”
谢顿咬住下唇。林恩说的实在有些道理,谢顿体认到一个事实:虽然他有自己的计划,但试图应付一个愚蠢、妄自尊大、脾气暴躁,而手中却握着强大武力的人,仍将是一件困难的事。
他不安地说:“我总会设法的。无论如何,军人执政团这整件事,在今日的川陀是个不稳定的情况。它已经持续得太久,超过了它可能的寿命。”
“我们测试过这一点吗?我不晓得我们在对执政团作稳定性判断。”
“只是阿马瑞尔所做的几个计算,利用你的非混沌方程组做的。”他顿了一顿,“顺便提一句,我发现有人在引用时,将它们称为林恩方程组。”
“我可没有,大师。”
“我希望你别介意,但我不想见到这种事。心理史学各项内容应该根据功能来命名,而不是用人名。一旦染上个人色彩,立刻就会引起反感。”
“我了解并十分同意,大师。”
“事实上,”谢顿带着点内疚说,“我总是觉得,我们不该说什么‘心理史学的谢顿基本方程式’。问题是这个名称用了那么多年,试图更改是不切实际的。”
“请您宽恕我这么说,大师,但您是个例外。我想,您发明心理史学这门科学的荣耀乃是实至名归,没有任何人会提出异议。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回到您会晤田纳尔将军这个话题。”
“好吧,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忍不住在想,如果您不去见他,不和他说话,不和他打交道,这样会不会更好?”
“如果他召我前去开会,我要如何避免那些事?”
“或许您可以托病,派个人代替您去。”
“谁?”
林恩沉默了一会儿,但他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谢顿说:“我想,你是指你自己。”
“难道这不是个好办法吗?我是将军的同乡,这点也许有些作用。您是个大忙人,而且年事已高,别人很容易相信您身体不太好。若是由我去见他,而不是您亲自前往——请您恕罪,大师——我能比您更容易虚与委蛇,以智取胜。”
“你的意思是,说谎。”
“如有必要的话。”
“你将冒着很大的风险。”
“并不太大,我不信他会下令将我处决。如果他对我恼羞成怒,这是有可能的,那我可以托辞是年幼无知和经验不足,或者您可以帮我这么说情。无论如何,如果我碰到麻烦,会比您碰到麻烦要安全许多。我是在为谢顿计划着想,它失去您可不行,失去我却很容易克服。”
谢顿皱着眉头说:“我不准备躲在你后面,林恩。如果那人想见我,他就会见到我。我可不要浑身打战,要求你替我冒险。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一位直率且诚实的人——如今却需要一个迂回的人。”
“若是必须迂回,我会设法那样做。请别低估我,林恩。”
林恩绝望地耸了耸肩。“很好,我只能和您争论到某个程度。”
“事实上,林恩,我希望你并没有延后这场会晤。我宁愿错过我的生日去见将军,也不愿为了过生日而改期。这个庆生会根本不是我的主意。”发完牢骚,他就没有再说下去。
林恩说:“我很抱歉。”
“好啦,”谢顿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总会知道结果的。”说完便转身离去。
有些时候,他极希望自己能领导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确定一切都照着他的意思进行,尽量或完全不让他的属下有自我行动的自由。然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大量的时间以及大量的精力,将使他没有机会亲自研究心理史学。更何况,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
他叹了一口气,他得去找雨果谈谈。
10
谢顿跨进雨果的研究室,做了一次不速之客。
“雨果,”他突然冒出一句,“跟田纳尔将军的会议延后了。”说完,他闷闷不乐地坐下来。
如同往常一样,雨果花了些时间,才收回放在工作上的心思。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他的理由是什么?”
“不是他。是我们的几位数学家,安排将会期延后一周,以避免打断庆生会。我觉得这一切都极其烦人。”
“你为何让他们那样做?”
“我没有。是他们自作主张,径自安排了这些事。”谢顿耸了耸肩,“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我的错。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为将届六十大发牢骚,以致大家都认为得靠庆祝活动逗我开心。”
雨果说:“我们当然可以利用这一周。”
谢顿立刻紧张起来,向前坐了一点。“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至少我看不出来,但进一步检查总没有害处。听好,哈里,将近三十年来,这是心理史学首次达到真正能进行预测的程度。这个预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整个人类社会的沧海一粟,但目前为止它是我们最好的结果。好的,我们想要好好利用它,看看它表现如何,对我们自己证明心理史学正如我们所认定的:是一门预测性科学。所以,确定我们未曾忽略任何事情,总是没有什么害处。即使是这个微乎其微的预测也相当复杂,我很高兴又有一周的时间来研究它。”
“那么好极了。在我去见将军之前,我会向你请教一番,看看最后关头是否得再做些修正。这期间,雨果,千万别让任何与此有关的讯息泄露出去,对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如果它失败了,我可不要本计划的成员因而气馁。你我两人将单独承担这个失败,然后再接再厉。”
雨果脸上难得掠过一个向往的笑容。“你我两人,你还记得真正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别以为我不怀念那些日子。当时我们没有什么工具……”
“甚至没有元光体,更别提电子阐析器。”
“但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快乐的日子。”雨果一面点头一面说。
11
斯璀璘大学改头换面了,哈里·谢顿忍不住感到高兴。
谢顿计划建筑群的几间核心研究室,突然之间冒出五光十色,在半空映出众多此起彼落的三维全息像,通通都是不同时期与不同地点的谢顿。里面包括:正在微笑的铎丝·凡纳比里——显得比现在年轻些;十几岁时的芮奇——依然野气未脱;谢顿与雨果正埋首操作电脑——看起来年轻得难以置信。甚至还能看到一个稍纵即逝的伊图·丹莫刺尔,它使谢顿心中充满对老友的思慕,并怀念起丹莫刺尔离去之前所提供的安全感。
但在这个“全息像集”各处都找不到克里昂大帝。并非由于没有他的全息像,而是因为在执政团的统治下,提醒人们昔日的皇权是不智之举。
这些影像全部向外盈溢和倾泻,注满一间又一间房间,一栋又一栋建筑。在不知不觉间,整个大学变成一个展览会场,谢顿从未见过类似的情景,甚至未曾幻想过。就连穹顶照明也暗了下来,准备制造三天的人工黑夜,好让这所大学能在其中大放异彩。
“三天!”谢顿半是感动半是惶恐。
“三天。”铎丝·凡纳比里点了点头,“少于三天大学绝不考虑。”
“这些花费!这些人工!”谢顿皱着眉头说。
“和你对这所大学的贡献比起来,”铎丝说,“花费少之又少。而人工都是志愿的,学生全体出动,负责每一项工作。”
此时出现一个全景式的校园鸟瞰影像,谢顿望着它,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铎丝说:“你很高兴。过去这几个月,你除了埋怨还是埋怨,说你多么不想为迈入老年举行任何庆祝——现在看看你。”
“唉,我受宠若惊,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做。”
“有何不可?你是个偶像,哈里。整个世界——整个帝国——都知道你。”
“他们不知道。”谢顿猛摇着头,“平均十亿人里对我略有所知的还不到一个,对心理史学则绝对无人知情。心理史学究竟如何运作,计划之外谁也没有半分概念,参与计划的也不是人人明了。”
“那不重要,哈里,重要的是你。即使万兆民众对你的生平或你的工作一无所知,也都知道哈里·谢顿是帝国最伟大的数学家。”
“好吧,”谢顿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现在他们的确使我有这种感觉。可是三天三夜!这个地方会被夷为平地。”
“不,不会的。所有的记录都搬到别处存放,电脑和其他设备也都锁好了。学生组织了一支临时警力,他们不会让任何东西遭到破坏。”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对吗,铎丝?”谢顿对她投以柔情的笑容。
“我们有好几个人负责,绝不能说都是我。你的同事,泰姆外尔·林恩,他的工作热忱简直不可思议。”
谢顿眉头深锁。
“林恩有什么不对劲?”铎丝问。
谢顿说:“他一直称呼我‘大师’。”
铎丝摇了摇头。“嗯,那可是罪大恶极。”
谢顿没有理会这句话,又说:“而且他年轻。”
“那就是罪上加罪。好啦,哈里,你得学着怎样老得优雅。第一步,你必须表现得自得其乐。那样便会感染别人,让他们更加快乐,而你当然希望这么做。来吧,走动一下,别和我躲在这里。去欢迎每一个人,露出笑容,和他们嘘寒问暖。还有别忘了,晚宴后你得做一场演讲。”
“我不喜欢晚宴,我更加不喜欢演讲。”
“反正你非讲不可。走吧!”
谢顿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执行铎丝的吩咐。他站在连接主厅的拱廊中,成为一个相当显眼的身形。他早已不穿昔日那件宽大的首相袍,而年轻时所喜爱的赫利肯风格服装也尘封多时。谢顿现在的穿着正显现出他崇高的身份:笔直的长裤带着波浪状皱褶,上身是一件改良式短袖衣。左胸处用银线绣着一个徽章,上面写着:斯璀璘大学谢顿心理史学计划。在他一身高贵的钛灰色服装背景中,这个徽章像灯塔般闪闪发亮。谢顿眨着眼睛,双眼四周是随着年岁而渐增的皱纹,这些皱纹与他的白发一样,将六十岁的年纪表露无遗。
他走进一间专门招待儿童的房间。室内的陈设全部搬光,只剩下几个摆放食物的架台。孩子们一看到他便一拥而上,他们都知道这场飨宴是他带来的。谢顿连忙试图躲避他们乱抓的小手。
“等等,等等,孩子们。”他说,“往后面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脑化小型机器人,将它摆在地板上。在一个没有机器人的国度里,他相信这种东西能让孩子大开眼界。它的外型是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但它能在毫无预警之下变换外型(每次都引得孩子们吱吱笑),而当它变身的时候,它的声音与动作也跟着一起改变。
“仔细看,”谢顿说,“跟它玩玩,小心别弄坏了。等会儿,送你们一人一个。”
他溜了出来,来到连接主厅的另一条走廊。这时,他发觉婉达跟在他后面。
“爷爷。”她唤道。
嗯,婉达当然不同。他猛然弯下腰,将她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再将她放下来。
“你玩得开心吗,婉达?”他问。
“开心,”她说,“但别进那个房间。”
“为什么,婉达?那是我的房间,是我的研究室,我就是在那里工作。”
“那里是我做恶梦的地方。”
“我知道,婉达,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对不对?”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领着婉达走向走廊旁的一列椅子。他挑了一张椅子坐下,将她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婉达,”他说,“你确定那是一场梦吗?”
“我认为那是一场梦。”
“你当时真睡着了吗?”
“我想我睡着了。”
谈到这件事似乎令她不太自在。谢顿决定不再追究,继续逼问她根本没有用。
他说:“好吧,不论是不是梦,总之有两个男的,他们谈到柠檬水之死,对不对?”
婉达勉强点了点头。
谢顿说:“你确定他们说的是柠檬水吗?”
婉达又点了点头。
“他们会不会是在说别的,你却以为他们说的是柠檬水?”
“他们说的就是柠檬水。”
谢顿不得不接受这个答案。“好吧,到别处去玩个痛快,婉达,忘掉那场梦。”
“好的,爷爷。”一旦把梦境抛到脑后,她立刻快活起来,再度投入庆祝活动。
谢顿开始寻找玛妮拉。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她,因为每走一步,就会有人拦住他、问候他并与他交谈。
最后,他终于在远处看到她。他一面走,一面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有个人我必须……对不起……”他克服万难朝她的方向走去。
“玛妮拉。”他把她拉到一旁,并向四面八方挤出机械式的笑容。
“怎样,哈里,”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婉达的梦。”
“别告诉我她还念念不忘。”
“嗯,那场梦仍困扰着她。听我说,我们在宴会上备有柠檬水,对不对?”
“当然,孩子们爱死了。我在许多不同形状的超小型玻璃杯中,加入几十种不同的麦曲生味蕾,孩子们一杯接一杯品尝,看看哪一种味道最好。大人们也在喝,我就喝了。你何不也尝尝看呢,哈里?味道棒极了。”
“我在想,如果那不是一场梦,如果那孩子真听见两个人谈到柠檬水之死……”他打住了,仿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玛妮拉说:“你是在想会有人在柠檬水里下毒?那实在可笑,真要是这样,现在这里每个孩子都已经病倒或死掉了。”
“我知道,”谢顿喃喃地说,“我知道。”
他走了开,在经过铎丝时几乎没看到她。
她抓住他的手肘。“怎么这种脸色?”她说,“你看来心事重重。”
“我一直在想婉达的柠檬水之死。”
“我也是,但我至今想不出所以然来。”
“我忍不住想到下毒的可能性。”
“别那样想。我向你保证,送到宴会上的食物全部经过分子检查。我知道你会认为那是我典型的妄想症,但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所以那正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每一样东西都……”
“没有毒,我向你保证。”
谢顿微微一笑。“好吧,很好。我松了一口气,我并非真认为……”
“但愿不是。”铎丝淡淡地说,“比这个毒药狂想更令我关切许多倍的,是我听到几天后你要去见田纳尔那个怪物。”
“别管他叫怪物,铎丝。小心点,我们周围人多嘴杂。”
铎丝立刻压低声音。“我想你说得对。看看四周,净是微笑的脸孔。可是谁知道,哪个‘朋友’今晚过后就会向首脑或他的手下报告?啊,人类!即使过了数千个世纪,这种卑劣的背叛竟然依旧存在。在我看来,它似乎实在没有必要。但我明白它能造成什么伤害,这就是我必须跟你去的理由,哈里。”
“不可能的,铎丝,那样只会使情况更复杂。我要自己去,我不会有麻烦的。”
“你对如何应付那个将军毫无概念。”
谢顿显得很严肃。“你有概念吗?你的口气听来和林恩一模一样。他,也深信我是个没用的老糊涂。他,也想跟我一起去——更正确地说,是想代我去。我不知道川陀上有多少人愿意代替我,”他带着明显的讽刺补充道,“几十个?几百万个?”
12
过去十年间,银河帝国一直没有一位皇帝,但从皇宫御苑的运作却完全看不出这个事实。数千年来所累积的惯例,使皇帝的存在与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然,这代表不再有个身穿皇袍的身形主持各种典礼;不再有皇帝的声音下达命令;不再有皇帝的旨意传达出去;不再有皇帝的喜怒哀乐感染众人;不再有皇帝的欢乐照亮任何宫殿;不再有皇帝的病体为宫殿蒙上阴影。位于偏殿的御用寝宫空无一人,因为根本没有皇室的存在。
然而大队园丁仍将御苑照顾得完美无瑕,大队仆佣仍将宫殿建筑保持在最佳状态。御床虽然从来没人睡,每天仍会更换被单;宫中每个房间照常打扫,每件工作也都如常进行。而御前幕僚的整个团队,从上到下,都在做着他们过去一贯的工作。就像皇帝仍旧在世一样,最高官员继续下达指令,而且知道那些指令必定符合皇帝的心意。在许多机关中,尤其是高层机关,人事结构仍与克里昂生命中最后一天完全一样。至于新进人员,则被仔细塑造与训练成百分之百遵循传统。
仿佛帝国早已习惯由皇帝统治,因此坚持以这种“幽灵统治”来维系整个帝国。
执政团知道这一点,即使不知道,他们也有模糊的感觉。在这十年间,所有统率过帝国的军人,没有一个敢搬进偏殿中的御用寝宫。这些军人不论什么来头,他们总不是皇帝,因此都知道无权染指该处。对人民而言,失去自由还能忍受,却无法忍受对皇帝的大不敬——不论对象是活着或死去的皇帝。
那座已有十来个不同皇朝的皇帝居住过的优雅宫殿,就连田纳尔将军也没有搬进去。他在御苑边缘的建筑群中挑了一栋,作为他的官邸与办公室。那群建筑在御苑内极为碍眼,却造得有如碉堡般坚固,足以抵挡军队的围攻,而最外缘的建筑还住着数量庞大的卫士。
田纳尔身形矮胖,留着两撇八字胡。他的胡子不像达尔八字胡那样生气蓬勃、四下蔓延,而是经过仔细修剪,紧贴着上唇,但在胡子与唇线间留有一道空隙。这两撇胡子稍带红色,而田纳尔的眼珠则是深蓝色。他年轻时或许相当英俊,但现在的他脸庞过于丰满,两只眼睛则眯成两条缝,其中最常透出的情绪就是愤怒。
现在他便忿忿不平地(一个人感到自己是千万世界的绝对主宰,却又不敢自称皇帝,就一定会如此愤怒)对韩德·厄拉尔说:“我能建立一个自己的朝代,”他眉头深锁地环顾四周,“对帝国的主宰而言,这个地方并不合适。”
厄拉尔轻声道:“重要的是身为主宰。当个斗室中的主宰,也比宫殿中的傀儡来得强。”
“但最好是能在宫殿中当个主宰。这又有何不可?”
厄拉尔拥有上校的头衔,但他从未参与任何军事行动,这点几乎毫无疑问。他的功用是把田纳尔想听的话告诉他,并一字不易地把他的命令传下去。偶尔有些时候,若是安全似乎无虞,他也会试着将田纳尔导向较为慎重的路线。
众所周知厄拉尔是“田纳尔的奴才”,这点他自己心知肚明。对此他毫不在乎,身为奴才的他安全无比,而他看过许多过分骄傲、不甘心当奴才的人最后的下场。
当然,可能有一天,田纳尔自己也会埋葬在执政团这个变幻不已的舞台中。可是厄拉尔觉得(带着些世故的达观),他会及时察觉这一点,自保应不成问题。他自然也可能做不到,但凡事总是有代价的。
“您没有理由不能开创一个朝代,将军。”厄拉尔说,“在帝国悠久的历史中,有许多人这样做过。话说回来,这需要时间。人民接受新局的速度迟缓,通常要到新朝代的第二乃至第三代,人民才会全心全意接受这个皇帝。”
“我不相信。我只需要宣称自己是新皇帝,谁敢站出来反对?我的钳制可紧得很。”
“的确没错,将军。在川陀上,以及大多数的内围世界,您的力量毋庸置疑。但是可能在遥远的外围世界,有许多人还不会——目前还不会接受一个新皇朝。”
“内围世界也好,外围世界也罢,军事力量统治一切。这是帝国的一句古老格言。”
“一句很好的格言。”厄拉尔说,“可是如今,许多星省都拥有自己的武装部队,他们或许不会为您效命。这是个人心不古的年头。”
“那么,你是建议我要谨慎。”
“我总是建议您谨慎,将军。”
“总有一天,你会建议得过了头。”
厄拉尔低下头来。“我只能建议在我看来对您有好处和有用处的事,将军。”
“所以你不停地对我唠叨那个哈里·谢顿。”
“他是您最大的威胁,将军。”
“你一直这么说,但是我却看不出来。他只是个大学教授。”
厄拉尔说:“没错,但他曾经当过首相。”
“我知道,但那是在克里昂的时代。后来他做过任何事吗?既然现在人心不古,各星省的总督都不好惹,为何一个教授会是我最大的威胁?”
“认为一个温和而谦逊的人是无害的,”厄拉尔小心翼翼地说(谁给将军上课都得小心翼翼),“有时是个错误。对谢顿所反对的人而言,他从来都不是无害的。二十年前,九九派运动几乎毁掉克里昂的铁腕首相伊图·丹莫刺尔。”
田纳尔点了点头,但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正在搜寻记忆的努力。
“是谢顿摧毁了久瑞南,并继丹莫刺尔之后担任首相。然而,九九派运动并未根绝,后来当它死灰复燃时,谢顿再次设计将它扑灭,可是,却来不及阻止行刺克里昂的行动。”
“但谢顿却没事,对不对?”
“您说得完全正确,谢顿没事。”
“那就怪了。害得皇帝遇刺,就代表首相非死不可。”
“应该是那样。纵然如此,执政团却让他活下去,这样做似乎比较明智。”
“为什么?”
厄拉尔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为了一个叫做心理史学的东西,将军。”
“我对它一无所知。”田纳尔断然道。
事实上,他依稀记得,厄拉尔三番两次试图对他说明这几个怪字眼的意义。他从来不想听,厄拉尔则很明白不能操之过急。田纳尔现在同样不想听,但厄拉尔话中似乎带着隐性的急迫。或许,田纳尔心想,自己这回最好听一听。
“几乎没有人对它有任何认识,”厄拉尔说,“但是有些——喔——知识分子,觉得它很有意思。”
“它究竟是什么?”
“是个复杂的数学体系。”
田纳尔摇了摇头。“别和我提那种事,拜托。我数得清我的军队有多少师,那是我唯一需要的数学。”
“据说,”厄拉尔道,“心理史学有可能做到预测未来。”
将军立刻双眼鼓胀。“你的意思是,这个谢顿是个算命的?”
“不是通常的算命,它是一种科学。”
“我不相信。”
“的确很难相信,但在川陀上,谢顿已经成为一个受人崇拜的人物,而在外围世界某些地方也是如此。至于这个心理史学,如果它能用来预测未来,甚至只是人民相信它能这样做,即可成为巩固政权的一个强力工具。这点我确定您已经看出来,将军。它只需要预测我们的政权会持续下去,会为帝国带来和平与繁荣。民众一旦相信了,就会帮助它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反之,如果谢顿希望出现反面的结果,他大可预测会出现内战和毁灭。民众也会相信的,那就会使我们的政权不稳。”
“这样的话,上校,我们只要确定心理史学的预测是我们想要的就行了。”
“应该说是谢顿必须做到这一点,而他并不是当今政权的朋友。将军,我们必须将哈里·谢顿和在斯璀璘大学进行的心理史学发展计划区别开来,这件事很重要。心理史学能对我们有极大的用处,但唯有在某人取代谢顿之后才会如此。”
“有其他人能取代吗?”
“喔,有的,需要做的只是除掉谢顿。”
“这种事有什么困难?一纸处决令,事情就解决了。”
“如果看不出政府直接涉入这样一件事,将军,那总是比较好。”
“解释一下!”
“我已经安排他来见您,好让您能用您的本事打探他的心理史学。然后,您就能判断我心中的一些建议是否值得接受。”
“这个会晤将在何时举行?”
“本来很快就会举行,但谢顿计划的几个代表要求宽限几天,因为他们正在庆祝他的生日——显然是六十大寿。我认为答应他们的请求、允许延迟一周是明智之举。”
“为什么?”田纳尔追问。“我不喜欢任何示弱的表现。”
“相当正确,将军,相当正确。正如每次一样,您的直觉完全正确。然而,在我看来,基于情势的需要,我们或许应该知道这个庆生会的内容和性质——此时此刻它正在举行。”
“为什么?”
“所有的情报都是有用的。您愿意看看庆祝活动的片段吗?”
田纳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依旧。“有这个必要吗?”
“我想您将发现它很有意思,将军。”
声光俱全的再生影像效果极佳,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庆生会的欢乐气氛充满了这间相当僵硬的将军办公室。
厄拉尔以低沉的声音做着旁白:“大多数的活动,将军,都是在谢顿计划建筑群中举行,但校园其他各处也共襄盛举。待会儿我们会有个鸟瞰影像,您将看到庆祝活动涵盖了广大的面积。事实上,这颗行星上有许多角落,主要是各大学和各区重镇,也在举行各种可称之为‘共鸣庆祝’的活动,只是我手头暂时没有确实证据。目前这些庆祝仍在进行,至少还会再持续一天。”
“你是在告诉我,这是个涵盖整个川陀的庆典?”
“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进行。它主要只影响到知识分子阶级,但是影响的范围惊人广泛。甚至有可能除了川陀,其他世界上也有人在欢呼。”
“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个再生影像的?”
厄拉尔微微一笑。“我们在谢顿计划中的布置相当好。我们有可靠的情报来源,所以鲜有我们不会立刻知道的事。”
“好吧,厄拉尔,你对这件事的结论究竟是什么?”
“在我看来,将军,哈里·谢顿是某种个人崇拜的焦点,我确定您也有这种看法。他让自己和心理史学如此合而为一,假使我们用太过公开的方式除掉他,会完全毁掉这门科学的公信力,它对我们就毫无用处了。
“反之,将军,谢顿年纪越来越大,不难想象他会被另一个人取代——某个我们能选择的人,他会友善看待我们对帝国所抱持的伟大目标及希望。若能以这种看似自然的方式除去谢顿,那就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将军说:“而你认为我应该见他?”
“是的,以便衡量他的斤两,好决定我们该怎么做。可是我们必须谨慎,因为他是一个名人。”
“我以前也和名人打过交道。”田纳尔以阴郁的口吻说。
13
“是啊,”哈里·谢顿困倦地说,“办得成功极了,我玩得好开心。我巴不得赶快活到七十岁,好让自己再开心一次。可是事实上,我累坏了。”
“那么今晚好好睡一觉,爸。”芮奇微笑着说,“那是最简单的疗养。”
“过几天就得去见我们伟大的领导者,我不知道自己能多么放松。”
“不是单独去,否则不准你去见他。”铎丝·凡纳比里绷着脸说。
谢顿皱起眉头。“别再那样说,铎丝,重点就在于我得单独去见他。”
“你单独去不安全。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拒绝让我跟你一起去迎接那些园丁,结果发生什么事?”
“你每星期提醒我两次,不用担心我会忘记,铎丝。不过这一回,我打算自己去。如果我以一个老头的形象出现,完全不具威胁性,只是去弄清楚他要些什么,他又能怎样对付我?”
“你猜他会要些什么?”芮奇咬着自己的指节说。
“我料想他所要的,就是当初克里昂一直想要的。结果将会证明,他已经发现心理史学多少也能预测未来,而他想要利用它为自己服务。将近三十年前,我告诉克里昂这门科学做不到这一点,而在我担任首相那些年间,我也一直在重复这句话。现在,我得用同样的话答复田纳尔将军。”
“你怎么知道他会相信你?”芮奇问。
“我会想办法让他信服。”
铎丝说:“我不希望你单独前往。”
“你的希望,铎丝,起不了任何作用。”
这个时候,泰姆外尔·林恩突然打岔。他说:“我是这里唯一的外人,不晓得我的意见受不受欢迎?”
“说吧,”谢顿道,“我一视同仁。”
“我想建议一个折中方案。何不我们许多人跟大师一起去,一大群人同行。我们可以充当追随他的游行队伍,把它当成庆生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慢着,我不是指我们通通挤进将军的办公室,我甚至不是指进入皇宫御苑。我们可以仅仅待在御苑边缘的某家皇区旅馆,例如穹缘旅馆就很合适。然后,我们要好好尽兴一天。”
“尽兴一天,”谢顿哼了一声,“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不行,大师。”林恩立刻说,“您将要会晤田纳尔将军。不过,我们其他人,会让皇区居民对您的声望留下深刻印象,或许也会让将军注意到。而如果他知道我们都在等您归来,或许就不敢对您不客气。”
之后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最后芮奇说:“在我看来这太招摇,不符合爸在这个世界上的形象。”
铎丝却说:“我不在乎哈里的形象,我只在乎哈里的安全。我想通了,假如我们不能侵入将军办公室或是御苑,那就让我们——这么说吧——聚集在将军附近,而且越近越好,这样或许对我们有好处。谢谢你,林恩博士,谢谢你提出一个非常好的建议。”
“我不要这样做。”谢顿说。
“可是我要。”铎丝说,“假如这是我最有可能对你提供的个人保护,那么我可要坚持。”
玛妮拉原本一直用心聆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现在她说:“造访穹缘旅馆会很好玩。”
“我想到的不是好玩,”铎丝说,“但我接受你的赞成票。”
于是一切敲定。第二天,大约二十位心理史学计划的高层人员冲进穹缘旅馆,一律挑选俯瞰御苑露天空间的房间下榻。
当天傍晚,将军的武装卫士接走哈里·谢顿,带他前去会晤将军。
几乎与此同时,铎丝·凡纳比里失踪了,但众人过了好久才注意到。而在发现她不见了之后,没有人猜得到她发生了什么事,快乐的喜庆心情随即转成忧虑。
14
铎丝·凡纳比里曾在皇宫御苑住了十年。身为首相夫人,她拥有御苑的通行权,能够自由进出穹顶与露天的交界,而通行密码就是她的指纹。
在克里昂遇刺后的那段混乱时期,她的通行密码一直未被取消。而自从那个可怕的日子之后,今天是她第一次想从穹顶之下进入御苑的露天空间,而基于上述原因,她做得到这件事。
她一直很明白,这种方便只能有一次。因为一旦被发现,通行密码便会立刻取消,但这次正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当她进入露天之际,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此外她还感到气温显着降低。在夜间周期,穹顶下的世界总是比自然黑夜更明亮些,反之,在日间周期则较暗一点。而且,当然,穹顶内的气温总是比室外要温和些许。
大多数川陀人对此浑然不觉,因为他们终身住在穹顶之下。这些变化都在铎丝意料之中,但是并没有大碍。
她走在中央大道上,这条路自穹缘旅馆一路延伸至露天空间。当然,一路上灯火通明,因此天空的黑暗根本不算什么。
铎丝知道,在这条路上,她走不到一百公尺便会被拦下。而在如今鬼影幢幢的日子里,说不定连五十公尺都走不到,她这个外人立刻会被侦测出来。
她并没有失望。一辆小型地面车飞驰而来,车内的卫士透过窗口喊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铎丝不理会他,继续向前走。
那名卫士吼道:“站住!”他猛然踩下刹车,走出车外,这正是铎丝希望他做的事。
卫士随随便便抓着一柄手铳——并未威胁要动用,只是展示自己的武装。他说:“你的识别号码。”
铎丝说:“我要你的车子。”
“什么!”卫士粗暴地叫道,“你的识别号码,快点!”现在手铳举了起来。
铎丝心平气和地说:“你不需要我的识别号码。”她朝卫士走去。
卫士退了一步。“如果你不站住,并说出你的识别号码,我就轰掉你。”
“不!丢下你的手铳。”
卫士嘴唇绷紧,手指开始移向手铳开关,但在摸到开关之前,他已经输了。
事后,他始终无法正确描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一再地说:“我怎么知道她就是虎女?”(那时,他已经对这个遭遇感到骄傲。)“她的动作那么快,我没看清楚她究竟做了什么或发生了什么。我正准备把她射倒——当时我确信她只是个疯婆子——接下来我就发现,我完全被制住了。”
铎丝紧紧抓住那名卫士,令他握着手铳的手高高举起。她说:“立刻丢掉手铳,否则我扯断你的手臂。”
卫士觉得胸部被致命的力量箝住,几乎令他无法呼吸。他了解自己毫无选择,便抛下了手铳。
铎丝·凡纳比里放开他,但卫士还未能重新站稳,便发现自己的手铳到了铎丝手中。
铎丝说:“我希望你的侦测器还没有动用。别忙着报告发生了什么,你最好等一等,先想想打算怎样告诉你的上级。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夺去你的手铳和车子,很可能使执政团再也不会重用你。”
铎丝启动了那辆车,开始沿着中央大道向前疾驶。由于在御苑住过十年,她很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她驾驶的这辆车——官方的地面车——并非闯入御苑的不明物体,不会有人一眼就看出不对劲。然而,她必须冒险高速行驶,因为她要尽快抵达目的地。于是,她将这辆车开到时速二百公里。
无论如何,这个速度终于引起注意。她听到无线电传来的吼叫,质问她为什么开快车,但她毫不理会。不久,车内侦测器告诉她另一辆地面车紧追不舍。
她知道会有警告送到前面,会有其他的地面车等着拦住她,但谁也不会有什么良策,除非是试图将她轰成一缕轻烟——在作进一步调查之前,显然没有人愿意尝试这个办法。
当她抵达她要去的那栋建筑时,两辆地面车正在等着她。她不急不徐地从车中爬出来,向那栋建筑的入口走去。
有两个人立刻拦住她的去路。这辆超速车辆的驾驶竟然并非卫士,而是穿着平民服装的女子,显然令他们十分惊讶。
“你在这里做什么?赶什么赶?”
铎丝以平静的口吻说:“为韩德·厄拉尔上校送来重要消息。”
“是这样的吗?”那名卫士粗声道,现在共有四人站在她与入口之间,“请问识别号码。”
铎丝说:“别耽搁我。”
“我说,识别号码。”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其中一名卫士突然说:“你知道她看来像谁吗?像前首相的夫人,凡纳比里博士,那位虎女。”
四个人莫名其妙地同时退了一步,但其中一人还是说:“你被捕了。”
“是吗?”铎丝说,“假如我就是虎女,那么你们一定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强壮得多,而且我的条件反射也快得多。让我提个建议,你们四人一起乖乖陪我进去,我们看看厄拉尔上校怎么说。”
“你被捕了。”那人又重复一次,此时四柄手铳瞄准了铎丝。
“好吧,”铎丝说,“假如你坚持如此。”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两名卫士突然间便倒地呻吟,而铎丝则稳稳站着,双手各持一柄手铳。
她说:“我尽量不伤害他们,但我很可能弄断了他们的手腕。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你们两人,而我能比你们更快发射。假如你们哪个有一点点动作,只要一点点,我就不得不打破一生的惯例,杀掉你们两人。那样做会令我作呕,我求求你们,别逼我出手。”
仍然站着的两名卫士保持绝对的沉默,而且一动不动。
“我建议,”铎丝说,“你们两个先护送我去见上校,再帮你们的同袍找医护人员。”
其实她并没有必要这样建议,厄拉尔上校已经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这里怎么回事?这是……”
铎丝转向他。“啊!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铎丝·凡纳比里博士,是哈里·谢顿教授的妻子,我来见你是有重要的公事。这四个人试图阻挡我,结果有两个受了重伤。叫他们各忙各的去,让我单独和你谈谈,我对你绝无恶意。”
厄拉尔望了望那四名卫士,然后瞪着铎丝。他冷静地说:“你对我绝无恶意?虽然四名卫士没有成功拦住你,但我随时能召来四千名。”
“那就召他们来,”铎丝说,“要是我决心杀你,无论他们来得多快,也来不及救你一命。叫你的卫士解散,我们来文明地谈谈。”
厄拉尔遣走了那些卫士,然后说:“好啦,进来吧,我们谈谈。不过我要警告你,凡纳比里博士,我的记性可好得很。”
“我也是。”铎丝说完,两人便一同走进厄拉尔的寓所。
15
厄拉尔极有礼貌地说:“告诉我,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凡纳比里博士。”
铎丝面带微笑,这个笑容不具威胁性,却也并非真正和蔼可亲。“首先,”她说,“我来这里,是向你证明我能来这里。”
“啊?”
“是的。我的丈夫被带上官方地面车,由武装卫士陪同前来会见将军。我自己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离开旅馆,徒步而来,手无寸铁。而此时我到了这里,我相信我要比他更早抵达。为了见到你,我得闯过五名卫士,包括我向他借用车辆那一位。即使有五十名卫士,我也闯得过去。”
厄拉尔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我了解有些人称你为虎女。”
“是有人这么叫我。现在,既然见到你了,我的任务就是要确保我的丈夫不受任何伤害。我若能用戏剧一点的说法,那就是他正在将军的巢穴探险。我要他出来时毫发无损,而且未受威胁。”
“据我所知,你的丈夫绝不会因为这次会面而受到伤害。但如果你真担心,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将军?”
“因为,你们两人之中,有头脑的是你。”
顿了一顿之后,厄拉尔说:“这可是最危险的一句评语,被人偷听到就糟了。”
“最好确定没人偷听到,否则你会比我更危险。听好,假如你以为随便安慰我一番,就能把我打发走,而我的丈夫若遭监禁或被判处决,我根本就束手无策,那你最好趁早醒悟。”
她指了指放在面前桌上的两柄手铳。“我进入御苑时两手空空,我欺近你身边时则带着两柄手铳。假如我没有手铳,我或许带了刀子,我可是用刀的行家。即使我既没带手铳也没带刀,我仍会是个可怕的人物。我们面前这张桌子显然是金属制品,而且很坚固。”
“没错。”
铎丝举起双手,十指打开,仿佛表示她手中没有武器。然后她将双手放到桌上,手掌向下,轻抚着桌面。
接着,铎丝忽然举起拳头,猛力砸向桌面,激起的巨响几乎像是金属互击的声音。然后她微微一笑,抬起手来。
“没有瘀伤,”铎丝说,“也不觉得疼痛。但你将会发现,桌面受击处出现轻微凹痕。假使同样的一击以同样的力道打在人的头部,那人的头颅就会爆掉。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不过我的确伤过几个。纵使如此,假如谢顿教授有个三长两短……”
“你仍是在威胁……”
“我是在作出承诺。假如谢顿教授安然无事,那我什么也不会做。否则的话,厄拉尔上校,我将被迫让你残废或把你杀掉。而且,我再向你承诺,我会以同样的方式对付田纳尔将军。”
厄拉尔说:“不论你是个多像老虎的女人,你也无法抵抗整支军队。怎么样?”
“传言不胫而走,”铎丝说,“而且会添油加醋。我没真正做过多少像老虎的举动,但有关我的故事大多不是真的。你的卫士认出我之后就退却了,而我如何闯到你面前这个故事,他们也会自动自发帮我宣传,效力宏大。就算是一支军队,也可能对我心存顾忌,厄拉尔上校。但即使他们敢攻击我,即使他们将我消灭,你还要小心人民的愤怒。执政团虽然维持着秩序,但仅能勉强做到,你不会希望有任何事来搅局。所以说,想想看,另一种选择有多么容易,只要别伤害哈里·谢顿教授就行了。”
“我们并没有打算伤害他。”
“那么,为什么要见他?”
“这有什么费解的?将军对心理史学感到好奇。政府记录对我们完全公开——先皇克里昂对它有兴趣,丹莫刺尔当首相时对它也有兴趣。现在我们为何不该有兴趣呢?事实上,我们的兴趣更大。”
“为什么更大?”
“因为时间过那么久了。根据我的了解,心理史学最初是谢顿教授心中的一个想法。将近三十年来,他一直在研究这个题目,越来越起劲,成员越来越多。他的研究几乎全由政府资助,所以,就某方面而言,他的发现和技术是属于政府的。我们打算问问他心理史学的进展,现在这个时候,它的成就必定远超过丹莫刺尔和克里昂的时代,而我们指望他把我们想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想要更实际的东西,而不只是蜿蜒在半空中的方程式。你了解我的话吗?”
“了解。”铎丝皱着眉头说。
“还有一件事。别以为他的危险仅仅来自政府,他若受到任何伤害你就得马上攻击我们。我倒认为,谢顿教授或许还有纯属私人恩怨的仇家。我对这种事一无所悉,但当然是有可能的。”
“这点我会牢记在心。现在,我要你即刻安排,让我加入我的丈夫和将军的会谈。我要毫无疑问地知道他安然无事。”
“那将很难安排,会需要些时间。打断他们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你能等到会谈结束……”
“那就花时间去安排,别指望耍了我还能活着。”
16
田纳尔将军瞪着老大的眼睛望着哈里·谢顿,他的手指则轻敲着面前的办公桌。
“三十年,”他说,“三十年了,你竟然告诉我说你们仍旧一事无成?”
“事实上,将军,是二十八年。”
田纳尔并未理会这一点。“而且都是用政府的经费。你知道已有多少亿信用点投到你的计划里吗,教授?”
“我没算过,将军,但我们都有记录,我能在几秒钟之内,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你。”
“我们同样也有记录。政府啊,教授,可不是个无底的金库。如今不像过去那些年头,我们也不像克里昂那样,对财政抱着不拘小节的旧有态度。加税是很困难的,我们却有许多地方需要信用点。我把你召来这里,是希望你能用心理史学多少对我们作些贡献。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必须相当坦白地告诉你,我们就得切断你的财源。如果没有政府的补助,你还能继续你的研究工作,那就请便,因为除非你能让我看看这些花费多么值得,否则你就只有这条路了。”
“将军,您提出了一个我无法实现的要求,可是,如果因为这样,您就终止政府的资助,那么您便是抛弃了未来。给我时间,总有一天……”
“过去数十年来,好些政府都听过你的‘总有一天’。你说你的心理史学预测执政团是不稳定的,而我的统治也是不稳定的,不久之后就会垮台,教授,有没有这回事?”
谢顿皱起眉头。“我们的技术尚未那么扎实,我还不能说这是不是心理史学所做的预测。”
“那么我告诉你,心理史学的确做过这个预测,在你领导的计划中,这项预测已是人尽皆知。”
“没有,”谢顿热切地说,“没有这种事。或许我们当中有些人,曾将某些关系式诠释为执政团可能是不稳定的政府形式。但是还有其他的关系式,不难诠释为代表执政团是稳定的,而这正是我们必须继续研究的原因。此时此刻,实在太容易利用不完整的资料和不完善的推论,达到我们所想要的任何结论。”
“但如果你们决定提出一个结论,说政府是不稳定的,并说这点有心理史学背书,即使它并未真正预测此事,难道不会增加不稳定性吗?”
“极有可能,将军。而如果我们宣称政府是稳定的,也很可能增加它的稳定性。我曾经和克里昂大帝作过一模一样的讨论,前后有好几次。我们确有可能把心理史学当成工具,用来操纵人民的情绪,并取得短期的成果。然而,长久而言,很可能证明那些预测并不完整或彻底错误,那时心理史学会失去所有的公信力,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够了!直截了当告诉我!你认为心理史学对我的政府有什么看法?”
“我们认为,它看出你的政府里面有些不稳定的因素。但是我们并不确定,而且无法确定,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使情况变得更好或更糟。”
“换句话说,心理史学告诉你们的,只是你们没有心理史学也会知道的事,而就在这上面,政府投资了数不尽的信用点。”
“心理史学终将告诉我们好些没有它就无法知晓的事,到了那个时候,这项投资就会回收许多许多倍的报酬。”
“那个时候还要多久才会来到?”
“我希望不会太久。过去几年间,我们有了令人相当满意的进展。”
田纳尔再度用指甲敲打着桌面。“这还不够,现在就告诉我些有帮助和有用的结论。”
谢顿考虑了一下,然后说:“我可以为您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但是需要时间。”
“当然需要时间,几天、几个月、几年,结果是永远写不出来。你把我当傻瓜吗?”
“不,当然没有,将军。然而,我也不想被当成傻瓜。今天,我能告诉您一点我本人愿意负全责的事,它是我在心理史学研究中看出来的,但我可能对它作了错误诠释。不过,既然您坚持……”
“我坚持。”
“您刚才提到了税务问题,您说加税有困难。不用说,这种事一向困难。任何政府想要运作,都必须以某种方式聚集财富。政府获得这些信用点的方法只有两种,第一,借着劫掠邻邦;第二,劝导自己的公民心甘情愿而和平地缴出这些信用点。
“既然我们已经建立起一个银河帝国,而它已经以适当的方式运作了好几千年,我们就没有可能劫掠邻邦,只有镇压偶发的叛乱是例外。这种事不常发生,不足以支持一个政府;即使足以支持,这种政府也会太不稳定,无论如何不会持续太久。”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因此,筹集信用点的方法,必须是请求公民将其财富的一部分交给政府使用。由于政府因而得以有效运作,公民想必宁愿以这种方式花费信用点,也不愿人人私藏那些财产,却活在一个危险且混乱的无政府状态。
“然而,尽管这个要求是合理的——公民靠缴税维持一个稳定且有效的政府,日子就会过得更好——他们却不会情愿这样做。为了消除这种心态,政府必须做得好像没有拿走太多的信用点,而且考虑到了每位公民的权利和利益。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减少低收入者的缴付百分比,必须在估税之前减去各种扣除额,此外不一而足。
“时间一长,随着各个世界、每一个世界的各个行政区,以及各个经济体系全部要求和争取特别待遇,税务必然变得越来越复杂。结果便是政府的稽征部门规模越来越大,组织越来越庞杂,而逐渐变得难以控制。普通公民无法了解为何要缴税,要缴多少税,哪些可以减免,又有哪些不行。就连政府和税务机关本身常常也是一头雾水。
“此外,税收中必定有越来越多的一部分,被用来运作过度精细的税务机关,诸如保存记录、追查漏税。所以说,可用于建设性用途的信用点越来越少,而我们却束手无策。
“到了最后,税率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并会激起不满和叛乱。历史书喜欢将这些事情归咎于贪婪的商人、腐化的政客、凶残的战士、野心的总督。但他们都只是个人,他们只是利用税率膨胀趁火打劫。”
将军粗声道:“你是在告诉我,我们的税制过于复杂?”
谢顿说:“假使不是,那么据我所知,它就是历史上唯一的例外。倘若心理史学只告诉我一件必然的事,那就是税率的膨胀。”
“那我们要怎么办呢?”
“这点我无法告诉您。我说希望准备一份报告,就是打算讨论这个问题。但正如您所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准备好。”
“别管什么报告了。税制过于复杂,对不对?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有可能是这样。”谢顿谨慎地答道。
“想要纠正,就必须让税制变得简单些。事实上,是要尽可能简单。”
“我还得研究……”
“废话。极度复杂的反面就是极度简单,我不需要什么报告来告诉我。”
“您说得有理,将军。”谢顿道。
这个时候,将军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有人在叫他——其实真的有人在叫他。他紧紧握起双拳,与此同时,厄拉尔上校与铎丝·凡纳比里的全息影像突然出现在房间中。
谢顿吓呆了,惊叫道:“铎丝!你在这里干什么?”
将军什么也没说,但他的两道眉皱成了一条。
17
将军当天晚上很不好过,而由于忧心忡忡,上校同样不好过。这时他们面面相觑,两人都若有所失。
将军说:“再说一遍这个女人干了什么。”
厄拉尔似乎双肩承受着千斤重担。“她就是虎女,他们就是这样叫她的。可以说,她似乎不像个人。她是某种受过非人训练的运动员,充满了自信,而且,将军,她相当吓人。”
“她把你吓着了?一个女人?”
“让我告诉您她究竟做了什么,再让我告诉您有关她的几件事。我不晓得那些故事都有多真实,但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是千真万确的。”
他又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将军一面听,一面鼓起腮帮子。
“很糟,”他说,“我们要怎么办?”
“我认为我们眼前的路很清楚,我们要得到心理史学……”
“是的,要得到。”将军说,“谢顿告诉我些有关税制的事……但别管了,那和现在的问题毫不相干,说下去。”
厄拉尔由于心事重重,竟让脸上显出一点不耐烦的表情。他继续道:“正如我所说,我们要的是没有谢顿的心理史学。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人。我越是研究他,就越觉得他是个活在过去的老迈学者。他有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来完成心理史学,结果他失败了。如果他下台,换个新人掌舵,心理史学的进展也许会更迅速。”
“没错,我同意。那个女人又怎么样?”
“好,您问对了。我们尚未将她列入考虑,因为她一直小心地躲在幕后。但我现在有个强烈的感觉,只要那个女人还活着,想要悄悄除掉谢顿,不将政府牵连在内,将会是一件困难的,甚至不可能的事。”
“如果她认为我们伤害了她的男人,你真相信她会把你我剁成肉酱吗?”将军的嘴巴扯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我真认为她会,而且她还会发起一场叛乱,会像她承诺的一模一样。”
“你成了懦夫。”
“将军,拜托,我在试图讲理。我并没有退缩,我们必须解决这个虎女。”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事实上,我的情报来源告诉过我这一点,我承认对这方面太大意了。”
“你认为怎样才能除掉她?”
“我不知道。”然后,厄拉尔以更缓慢的速度说,“但也许有人晓得。”
18
谢顿当天晚上同样很不好过,新的一天也没有带来什么新气象。谢顿不常对铎丝生气,可是这一次,他非常非常生气。
他说:“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们通通住进穹缘旅馆还不够吗?光是那样做,就足以让一个妄想成性的统治者疑心是某种阴谋。”
“怎么会?我们手无寸铁,哈里。那是个节庆活动,是你的庆生会最后一个节目,我们没有摆出任何威胁的架式。”
“没错,但你又进行了私闯御苑的计划,那是不可原谅的事。我早就特别嘱咐,而且三番两次声明,我不要你到那里去,你却还是火速跑到皇宫,阻挠我和将军的会谈。我有我自己的计划,你该知道。”
铎丝说:“跟你的安全比起来,你的愿望和你的命令和你的计划都排在第二位,我首要的关切是你的安全。”
“我没有危险。”
“我不能随随便便做这种假设。过去两度有人试图取你性命,你为何认为不会有第三次?”
“那两次行刺发生在我当首相的时候,那时我也许值得杀害。现在,谁会想要杀害一个年迈的数学家?”
铎丝说:“那正是我要查出来的,也正是我要阻止的。首先,我必须去找谢顿计划的成员问些问题。”
“不行。你只会让我的手下个个人心惶惶,别去打扰他们。”
“那正是我无法做到的。哈里,我的工作是保护你,过去二十八年来,我一直在那样做,现在你不能阻止我。”
从她激昂的目光中,透出一项明白的讯息:无论谢顿的愿望或命令是什么,铎丝都打算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谢顿的安全是第一优先。
19
“我能打扰你一下吗,雨果?”
“当然可以,铎丝。”雨果·阿马瑞尔堆满笑容说,“你永远不会打扰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我试图查清几件事,雨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只要我做得到。”
“你们这个计划中,有个叫元光体的玩意。我不时会听到这个名字,哈里常提到它。所以我想,我该知道它启动时像什么样子,但我从未真正看过它的操作,我希望能看看。”
雨果显得有些为难。“实际上,元光体可说是计划中管制最严的一环,而你不在有权使用的成员名单上。”
“这点我知道,但我们相识已有二十八年……”
“而且你是哈里的妻子,我想我们可以破例一次。我们只有两个完整的元光体,一个在哈里的研究室,另一个在此地。事实上,它就在那里。”
铎丝望向中央书桌上那个矮胖的黑色立方体,它看起来毫不起眼。“就是那个吗?”
“就是那个,它储存着那些描述未来的方程式。”
“你怎样取出那些方程式?”
雨果触动某个开关,室内立刻暗下来,随即充斥着千变万化的光彩。铎丝的四周全是各式各样的标志、箭头、线条与数学符号。它们似乎在移动,在打转,但是当她定睛注视任何一部分时,它们又好像全部固定不动。
她道:“所以说,这就是未来吗?”
“也许是。”雨果一面说,一面关上那个仪器,“我将它扩展到最大幅度,好让你能看到那些符号。如果不扩展,除了明暗的图案,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而研究这些方程式,你们就能判断等在我们前面的未来?”
“理论上是这样。”此时室内恢复了普通的外观,“可是有两个困难。”
“哦?什么困难?”
“首先,人类心智无法直接创造这些方程式。我们花了数十年时间,只是在设计更强力的电脑和程序,由它们来发明和储存这些方程式。不过,当然,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正确、是否有意义。这完全取决于最初的程序设计多么正确,以及多么有意义。”
“那么,它们可能全是错的?”
“有这个可能。”雨果揉了揉眼睛,铎丝忍不住想到,过去几年之间,他似乎变得那么苍老,那么疲倦。他比谢顿年轻十一二岁,但他似乎要老得多。
“当然啦,”雨果以颇为疲惫的声音说下去,“我们希望并不是这样,但这就牵扯出第二个困难。虽然哈里和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测试并修改这些方程式,我们却一直无法确定它们的意义。电脑把它们建构出来,所以想必它们一定代表某些现象。但那是什么呢?其中有些部分,我们认为我们已经研究出来。事实上,此时此刻,我正在研究我们所谓的a23节,一组特别纠缠不清的关系式,我们还无法将它对应到真实宇宙中的任何事物。话说回来,我们每年都有些进展,我充满信心地期待心理史学成为一个正统的科技,足以帮助我们研究未来。”
“有多少人可以使用这两个元光体?”
“计划中的每位数学家都有权使用,但不是随心所欲。他们需要申请,并预先排定时间,而元光体中的方程式必须调到那位数学家希望使用的部分。如果在同一时间,每个人都想用元光体,情况便会有点复杂。现在则是淡季,或许因为我们刚为哈里办完庆生会,大家还陶醉在喜庆的气氛中。”
“有没有任何制造更多元光体的计划?”
雨果努起嘴来。“很难说。如果我们有了第三个,那会非常有帮助,但必须有人负责掌管,不能仅仅把它当成公用设备。我曾经向哈里建议,让泰姆外尔·林恩——我想你认识他——”
“是的,我认识。”
“让林恩掌管第三个元光体。他所导出的非混沌方程组,以及他发明的电子阐析器,显然使他成为计划中仅次于哈里和我的第三把交椅。然而,哈里却迟疑不决。”
“为什么?你知道吗?”
“如果林恩也有一个,等于我们公开承认他是第三把交椅,凌驾于计划中其他更老或更资深的数学家之上。那可能会引起一些政治问题,姑且这样说。我认为我们不能为了担心内部政治而浪费时间,可是哈里……唉,你也了解哈里。”
“是的,我了解哈里。假如我告诉你,厄拉尔曾经见过元光体,你会怎么说?”
“厄拉尔?”
“执政团中的韩德·厄拉尔上校,田纳尔的奴才。”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铎丝。”
“他曾经提到蜿蜒的方程式,而我刚刚看见它们从元光体中冒出来。我忍不住想到他来过这里,看过它的操作。”
雨果摇了摇头。“我无法想象谁会带执政团成员到哈里的研究室,或是我的研究室来。”
“告诉我,在谢顿计划中,你认为谁能以这种方式和执政团合作?”
“谁也不能,”雨果带着无比的信心断然答道,“那是不可想象的事。也许厄拉尔从未见过元光体,只是听人说过。”
“谁会把这种事告诉他?”
雨果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谁也不会。”
“好吧,你刚才提到林恩若是掌管第三个元光体,就会出现内部政治问题。我想在一个像这么大、拥有数百名成员的计划中,时时刻刻都会有些小小的争执,例如摩擦、口角。”
“喔,是啊,可怜的哈里三天两头对我提到这种事。他得想尽办法处理这些问题,我能想象他有多么头痛。”
“这些争执严重到了干扰计划的运作吗?”
“没那么严重。”
“有没有哪个人比别人都喜欢吵架,或是哪个人特别惹人憎恶?总而言之,有没有哪些人是被你开除之后,也许就能除掉百分之九十的摩擦,却只损失百分之五六的人力?”
雨果扬起双眉。“听起来像个好主意,但我不知道该开除谁,我并未真正参与琐碎的内部政治。根本没办法阻止这种事,所以我的做法只是尽量避免。”
“那就奇怪了。”铎丝说,“你是在用这个方式,否定心理史学具有任何公信力吗?”
“什么方式?”
“连谢顿计划中的人事摩擦这种自家问题,你们都还无法分析和纠正,又怎能假装已经达到能够预测和指导未来的程度?”
雨果咯咯轻笑几声。这颇不寻常,因为他并不是个诙谐且爱笑的人。“很抱歉,铎丝,但就某个角度而言,你刚好挑了一个我们已经解决的问题。几年前,哈里自己检定出一组代表人事摩擦问题的方程式,而在去年,我自己作了最后一点补充。
“我发现能用好些方法改变这组方程式,以便减轻它所代表的摩擦。然而,在每个例子里,某处摩擦减轻总意味着别处摩擦的增加。在一个封闭群体中,也就是说,一个没有旧成员离开也没有新成员加入的群体中,任何时候总摩擦都不会减少,同样道理,总摩擦也不会增加。而我借用林恩的非混沌方程组所证明的,则是无论任何人采取任何可能的行动,这个结论仍然为真。哈里将它称为‘人事问题守恒律’。
“这使我们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社会动力学和物理学一样,也有本身的守恒律。事实上,想要解决心理史学中真正棘手的问题,目前最佳的工具便是这些守恒律。”
铎丝说:“相当精彩。但是万一你最后发现,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物,每样不好的事物都是守恒的,若想拯救帝国免于毁灭,只是加速另一种毁灭的过程,那该怎么办?”
“其实,曾经有人提出这种论点,可是我不相信。”
“很好。回到现实来,在谢顿计划中,有没有任何摩擦问题威胁到哈里?我的意思是,实质的伤害。”
“伤害哈里?当然没有。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难道不会有人怨恨哈里,因为他太自大、太强硬、太自我中心、太喜欢霸占成果?或者,假如这些都不成立,他们会不会仅仅因为他主持计划过久,而心生怨恨?”
“我从未听到任何人这样说过哈里。”
铎丝似乎并不满意。“当然,我不信有谁会在你身边说这种事。但还是要感谢你,雨果,谢谢你这么帮忙,给了我这么多时间。”
当她离去时,雨果望着她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感到有点不安。但他随即重拾自己的工作,让其他问题逐渐淡出脑海。
20
哈里·谢顿从工作中暂时抽身的方法之一(总共也没有多少种)是去造访芮奇的寓所,它就坐落在校园外。每次这样做,总使他心中盈满对这个养子的爱。理由不可胜数,芮奇一直相当优秀、能干,而且忠心。但除此之外,更因为芮奇拥有一种奇异的特质,能博取他人的信任与喜爱。
芮奇还是个十二岁的野孩子时,谢顿便观察到这一点。说不上来为什么,芮奇就是牵动了他自己与铎丝的心弦。他记得很清楚,芮奇还影响了当时的卫荷区长芮喜尔。谢顿也还记得久瑞南如何信任芮奇,以致走向自我毁灭之途。此外,芮奇甚至有办法赢得美人玛妮拉的芳心。对于芮奇所拥有的这项特质,谢顿并不完全了解,但无论和这个养子做任何接触,对他而言都是一大享受。
他走进这间寓所,照常说了一句:“大家都好吗?”
芮奇将正在研读的全息资料放在一旁,起身欢迎谢顿。“都好,爸。”
“我没听到婉达的声音。”
“原因很简单,她和她母亲购物去了。”
谢顿自己坐下来,以愉悦的目光看了看乱成一团的参考资料。“你的书进行得如何?”
“书很顺利,我却可能吃不消了。”他叹了一口气,“但这是第一次,我们一针见血地剖析达尔。从没啥人针对这区写过一本书,你信吗?”
谢顿总是注意到,每当芮奇提到自己的母区,他的达尔口音就会更重一些。
芮奇说:“你好吗,爸?庆祝活动结束了,你高兴吗?”
“太高兴了,我每一分钟都受不了。”
“没人察觉得到。”
“听好,我总得戴上所谓的面具,我不想扫大家的兴。”
“妈跟在你后面进入皇宫御苑时,你一定火大了。我认识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我当然真的火大了。芮奇,你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她非常难应付。她有可能把我的计划破坏了。”
“什么样的计划,爸?”
谢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和一个自己完全信任、又对心理史学一无所知的人聊聊,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他曾不只一次利用芮奇反弹回某些想法,再将它们组织成更有条理的形式,这要比同样的想法在自己脑海中打转好得多。他说:“这里有屏蔽吗?”
“始终都有。”
“很好。我所做的,是把田纳尔将军导向几条奇妙的思路。”
“什么思路?”
“这个嘛,我谈了点税制,并且指出,为了使税制普遍受到民众的支持,它会变得越来越庞杂、越来越浪费。这些话明显意味着税制必须简化。”
“那似乎很合理。”
“在某个程度内。但是有可能,由于我们那次的简短讨论,田纳尔会将它过度简化。你懂吗,税制在两个极端都会适得其反。过度复杂化,民众便无法了解,又得供养过分膨胀和昂贵的税务机关。而过度简化,则会使民众认为不公平,因而心生怨恨。最简单的税制是人头税,也就是每个人缴付相同的税金,但这种贫富不分的不公平太过明显,没有人会看不出来。”
“而你没有对将军解释这一点?”
“不巧,我没有这个机会。”
“你认为将军会试行人头税吗?”
“我认为他会这么计划。如果他这样做,必定会走漏消息,光是这样就足以引发暴动,并有可能颠覆这个政府。”
“而你故意这样做,爸?”
“当然。”
芮奇摇了摇头。“我不了解你,爸。在日常生活中,你和任何人一样体贴,一样和气。但你能故意创造一种情况,让它带来暴动、镇压、死亡。那将造成很大的破坏,爸,你想到过吗?”
谢顿上身靠向椅背,以悲伤的口吻说:“我心中没想过别的事,芮奇。当我刚开始研究心理史学的时候,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一个纯学术的研究。十之八九,会是个根本研究不出结果的题目,如果真是这样,它就不会成为能有实际应用的研究。但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知道得越来越多,就有了让它派上用场的强烈冲动。”
“好让许多人死去?”
“不,好让较少人死去。假如我们的心理史学分析是正确的,那么执政团顶多还能维持几年,而它垮台的方式可以有好几种,每一种都会相当血腥和惨烈。这个方法,这个税制的花招,应该会比其他方法更平稳、更温和。前提则是,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分析正确无误。”
“万一分析不正确,那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话说回来,心理史学非得达到能应用的程度不可。我们花了好多年寻找一个事件,它的结果得是我们已经算出来,并有几分把握的,而且和其他选择比较起来,这些结果得是我们较能忍受的。就某方面而言,这个税制花招是第一个大型的心理史学实验。”
“我必须承认,它听起来像个简单的实验。”
“不是的。你对心理史学的复杂度毫无概念,没有任何一环是简单的。古往今来的历史上,不时会有政府试行人头税。它从来没有普遍过,而且必定引起某种形式的阻力,但它几乎从未导致暴力推翻政府的结果。毕竟,政府的压制力量也许太强,或是还有其他方法,能让民众以和平方式表达反对意见,进而获得改善。如果人头税必然会——甚至只是偶尔会导致毁灭,就不会有任何政府敢于尝试。正由于它不具毁灭性,才会被一试再试。然而,川陀的情势并非完全正常。根据心理史学的分析,有些不稳定性似乎很明显,因此怨恨似乎会特别强烈,而压抑的力量则特别薄弱。”
芮奇以半信半疑的口气说:“我希望它成功,爸,但你难道没有想到,将军会说他是根据心理史学的建议行事,而把你拖下水?”
“我想,他把我们的小小会谈从头到尾都录下了。但他若是公布这个记录,它将清楚地显示我力劝他再等一等,等我能对情势作出适切的分析,并准备一份报告再说——可是他拒绝等待。”
“妈对这一切又怎么想?”
谢顿说:“我还没有和她讨论,她的心思完全转到另一个方向上。”
“真的吗?”
“是的。她正试图嗅出深藏于谢顿计划中的阴谋,针对我的阴谋!我能想象,她认为计划成员中有许多人希望除掉我。”谢顿叹了一口气,“我想,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希望除掉自己计划主持人的职位,把心理史学越来越重的责任留给别人。”
芮奇说:“让妈疑神疑鬼的是婉达的梦。你也知道妈对于保护你抱着怎样的态度。我敢打赌,即使是一场有关你死去的梦,也足以使她联想到谋害你的阴谋。”
“我当然希望没有这种阴谋。”
说到这里,两人哈哈大笑。
21
基于某种原因,小小的“电子阐析实验室”将温度保持得比正常气温稍低。铎丝·凡纳比里痴痴地纳闷,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什么。她正默默坐在那里,等待实验室的主人结束她手头的工作。
铎丝仔细打量这名女子。她身材纤细,有一张长脸;薄唇与后缩的下颚不怎么吸引人,但一双深褐色眼睛透出智慧的光彩。她的书桌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名牌,上面印着:欣妲·蒙内。
她终于转向铎丝,开口道:“十分抱歉,凡纳比里博士,但即使是计划主持人的夫人到场,有些实验步骤还是无法中断。”
“假使你因为我而疏忽实验,我会对你失望的。我听说了一些你的杰出表现。”
“这总是好消息。是谁在赞美我?”
“不少人。”铎丝说,“我猜你是谢顿计划中最突出的非数学家之一。”
蒙内心头一凛。“这里有些把数学贵族和我们其他人区分开来的倾向。我自己的感觉是,如果我的确突出,那我就是谢顿计划中突出的一员,和我是不是数学家毫无关系。”
“在我听来这当然有道理。你加入谢顿计划多久了?”
“两年半。在此之前,我是斯璀璘大学辐射物理系的研究生,那段时间,我在谢顿计划中当了几年的实习生。”
“据我了解,你表现得十分优异。”
“我晋升了两次,凡纳比里博士。”
“你在这里遇到过任何困难吗,蒙内博士?你说的任何话我都会保密。”
“当然,工作是困难的。但如果您的意思是,我有没有碰到任何人际上的困难,答案则是否定的。即使有,我想也顶多是任何庞大复杂的计划中都会存在的问题。”
“你所谓的问题是指?”
“偶尔发生的口角和争执,毕竟我们都是人。”
“但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
蒙内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
“根据我的了解,蒙内博士,”铎丝说,“你负责发展一种辅助元光体的重要装置,由于它的问世,才能将更多得多的资料塞进元光体。”
蒙内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您知道这件事吗?是的,那就是电子阐析器。在它发展出来之后,谢顿教授成立了这间小型实验室,要我负责这方面的后续研究。”
“这么重要的进展,竟然没有把你带到计划的更高层,令我很惊讶。”
“这个嘛,”蒙内显得有点困窘,“我不想独占所有的功劳。实际上,我做的只是技术员的工作——一个非常能干且有创意的技术员,我喜欢这么想,但也只是这样了。”
“谁和你合作?”
“您不知道吗?就是泰姆外尔·林恩。他先研究出这项装置的工作理论,再由我实际设计并制造这个仪器。”
“这意味着功劳给他占了吗,蒙内博士?”
“不不,您绝不能那么想。林恩博士不是那种人,他把我应得的功劳全给了我。事实上,当初他打算用我们的名字——我们两人的名字——为这项装置命名,可是他办不到。”
“为什么?”
“嗯,那是谢顿教授的规定,您知道的。所有的装置和方程式都要以功能命名,不得冠以人名,以免引起反感,所以这项装置只能叫电子阐析器。然而,当我们一起工作时,他就用我们的名字称呼这项装置。我跟您讲,凡纳比里博士,听起来可真棒。说不定有一天,计划中所有的成员都会使用这个昵称,我希望如此。”
“我也希望如此。”铎丝客气地说,“听你这么讲,林恩像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
“他是的,他是的。”蒙内一本正经地说,“在他手下工作十分愉快。现在,我正在为这项装置发展一个新版,它的功能更强,而我自己也不太了解。我的意思是,不了解它要用来做什么。然而,他一直在指导我。”
“你有些进展吗?”
“的确有。事实上,我已经交给林恩博士一个原型,他已准备开始测试。如果它成功了,我们就能继续发展下去。”
“听来很不错。”铎丝表示同意,“假如谢顿教授辞去计划主持人一职,假如他退休了,你认为会有什么结果?”
蒙内显得有些讶异。“教授打算退休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性问题。假定他退休了,你认为谁是当然的接班人?从你刚才的谈话中,我想你会支持林恩教授接任主持人。”
“是的,我会的。”蒙内稍加迟疑之后答道,“他是新一代中最最出色的一位,我认为他能以最佳的方式领导这个计划。话说回来,他相当年轻。这里有为数众多的老古董——嗯,您知道我的意思——给一个少年得志的人骑在头上,他们会怀恨在心的。”
“你有没有特别想到哪个老古董?记住,一切都会保密。”
“还真不少,但尤其是阿马瑞尔博士,他是当然的继承人。”
“对,我懂你的意思了。”铎丝站了起来,“好啦,非常感谢你的协助,现在我要让你回到工作岗位了。”
她一面离去,一面想着电子阐析器与雨果。
22
雨果·阿马瑞尔说:“你又来了,铎丝。”
“抱歉,雨果,这星期我两度打扰你。实际上,你不太常见任何人,对不对?”
雨果说:“是的,我不鼓励外人拜访我。他们容易干扰我,打断我的思路。你不算,铎丝。你完全不同,你和哈里都是例外,我没有一天忘记你们两人对我的恩情。”
铎丝挥了挥手。“忘了吧,雨果。你一直努力为哈里工作,即使我们对你有任何微薄的恩惠,你也早已加倍奉还了。计划进行得如何?哈里从没提过,反正从没对我提过。”
雨果立刻容光焕发,整个身子似乎注满生气。“非常好,非常好。谈论这个而不提数学会有些困难,但这两年间,我们的进展相当惊人,超越过去任何时期。就好像我们敲呀敲、锤呀锤了这么多年,这座山终于开始松动了。”
“我一直听人说,林恩博士发展的新方程式很有帮助。”
“非混沌方程组?是的,帮助极大。”
“而电子阐析器同样有帮助,我和它的设计者谈过。”
“欣妲·蒙内?”
“是的,就是她。”
“非常聪明的女子,她是我们的运气。”
“告诉我,雨果,你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使用元光体,对不对?”
“没错,我差不多是不间断地在研究。”
“而你是利用电子阐析器在进行研究。”
“当然。”
“你有没有想过休个假,雨果?”
雨果面容严肃地望着她,同时缓缓眨着眼睛。“休假?”
“是的。你当然听过这两个字,知道休假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要休假?”
“因为在我看来,你似乎疲倦得可怕。”
“偶尔有一点,可是我不想离开工作。”
“你感到比以前更疲倦吗?”
“有一点。我渐渐老了,铎丝。”
“你只有四十九岁。”
“还是比我以前更老。”
“好吧,算了。告诉我,雨果,只是为了换个话题,哈里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谁也不可能比你更了解他。甚至我也比不上,至少,就他的工作而言。”
“他做得非常好,铎丝。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改变,他仍拥有我们这里最快速、最灵光的头脑。年龄对他毫无影响,至少目前还没有。”
“这是好消息。只怕他对自己的看法不像你那么乐观,他不太能接受上年纪这件事,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说动他庆祝最近那个生日。对了,你参加了那个庆祝活动吗?我没有看到你。”
“我参加了一下子。但是,你也知道,那样的宴会并不是令我感到自在的事。”
“你认为哈里正逐渐衰竭吗?我不是指他的聪明才智,我是指他的体能和体力。在你看来,他是不是越来越疲倦,疲倦到了无法承担那些责任的地步?”
雨果看来相当惊讶。“我从没想过这种事,我无法想象他会越来越疲倦。”
“无论如何,他还是有可能。我想他不时会有一种冲动,想要放弃他的职位,把工作交给某个较年轻的人。”
雨果上身靠向椅背,放下打从铎丝进来就在把玩的那支制图尖笔。“什么!那简直荒唐!不可能!”
“你确定吗?”
“绝对确定。他绝不会没和我讨论就考虑这种事,而他的确没和我讨论过。”
“理智点,雨果。哈里累坏了,他尽力不表现出来,但事实如此。万一他的确决定退休了呢?谢顿计划会变成什么样子?心理史学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雨果眯起眼睛。“你在开玩笑吗,铎丝?”
“不,我只是在试图窥探未来。”
“不用说,如果哈里退休,我就接任那个职位。在任何人加入我们之前,他和我便在这个计划上投注了多年的心力。就他和我,没有别人。除了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谢顿计划。我很惊讶你不把我视为理所当然的接班人,铎丝。”
铎丝说:“不论在我或在任何人心中,你都毫无疑问是当然的接班人。可是你要接吗?你或许对心理史学了若指掌,但你想要一头栽进一个大型计划的政治和复杂事务中,为此放弃你大部分的研究吗?实际上,就是为了保持一切运作顺利,才累得哈里精疲力竭。你能承担那份工作吗?”
“是的,我能承担,但这不是我打算讨论的事。听好,铎丝,你来这里是要向我透露哈里打算请我走吗?”
铎丝说:“当然不是!你怎能对哈里有那种想法!你曾经见过他遗弃哪个朋友吗?”
“那就好,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真的,铎丝,如果你不介意,我还必须做些事。”他突然转过身去,再度埋首研究工作。
“当然,我无意占用你这么多的时间。”
铎丝皱着眉头离去。
23
芮奇说:“进来吧,妈。清过场了,我已经把玛妮拉和婉达送到别处去了。”
铎丝走了进来,纯习惯性地东张西望了一番,才坐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
“谢谢。”有那么一会儿,铎丝只是坐在那里,看来好像整个帝国压在她肩上。
芮奇等了一下,然后说:“那趟皇宫御苑的疯狂之旅如何,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问问你。不是每个哥儿们的妈都做得到这种事。”
“今天我们别谈那件事,芮奇。”
“好吧,那么告诉我——你不是那种会让表情泄露任何秘密的人,但你看起来有那么点消沉,为什么呢?”
“因为我感到,正如你所说,有那么点消沉。事实上,我的心情很坏,因为我心头有些极重要的事,但和你父亲谈根本没用。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他非常难应付,他对戏剧性的事绝不会关心。我担心他的安危,他却不理不睬,将一切视为我的非理性恐惧。对于我保护他的尝试,他也嗤之以鼻。”
“算了吧,妈,和爸有关的事,你的确似乎有非理性的恐惧。你心中若有什么戏剧性的想法,说不定全是错的。”
“谢谢你。你的口气听来和他一模一样,你让我有挫折感,百分之百的挫折感。”
“好吧,那就一吐为快,妈,把你的心事告诉我,从头说起。”
“一切都从婉达的梦开始。”
“婉达的梦!妈!也许你最好现在就停止。如果你用这个开头,我知道爸绝不会想听。我的意思是,算了吧,一个小孩做了一场梦,你就拿来小题大做,那实在是滑稽。”
“我认为那不是一场梦,芮奇。我认为她心目中的那场梦,真的是两个人在谈论一件事,而她认为那件事和她祖父的死有关。”
“那是你自己的疯狂猜测,有任何可能会是真的吗?”
“姑且假设它是真的。她还记得的几个字是‘柠檬水之死’,她为什么要梦到这个呢?加倍可能的情况,是她听到些什么,而她把听到的扭曲成那几个字。这样的话,原来那几个字是什么呢?”
“我没法告诉你。”芮奇以怀疑的口吻说。
铎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认为那只是我的病态妄想。话说回来,假如我刚好是对的,我就有可能正要揭发一件自己人对付哈里的阴谋。”
“谢顿计划中有什么阴谋吗?在我听来,这和寻找一场梦的意义同样不可能。”
“每个大型计划都充满着各种的愤怒、摩擦、嫉妒。”
“当然,当然。我们说的是恶言相向、怒目相视、做鬼脸,以及背后说坏话。这些根本不算什么阴谋,根本和杀掉爸扯不上关系。”
“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异,或许只是很小的差异而已。”
“你永远无法让爸相信这一点。同理,你也永远无法让我相信。”芮奇急步在房中来回走了一趟,“而你一直试图挖出这个所谓的阴谋,对不对?”
铎丝点了点头。
“结果你失败了。”
铎丝又点了点头。
“难道你没有想到,你会失败正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阴谋,妈?”
铎丝摇了摇头。“目前为止我是失败了,但这并未动摇我的信心。阴谋还是存在的,我有那种感觉。”
芮奇哈哈大笑。“你的口气非常平淡,妈,我以为你要说的不只是‘我有那种感觉’而已。”
“我想到有一句话,能被扭曲成‘柠檬水之死’,那就是‘零墨水致死’。”
“零墨水之死?那是什么?”
“是致死,不是之死。零墨水代表没学问,是谢顿计划中的数学家对非数学家的戏称。”
“那又怎样?”
“假设,”铎丝以坚定的口吻说,“有人提到‘零墨水致死’,意思是说能找到某种杀死哈里的方法,其中会有一个或几个非数学家扮演重要角色。婉达和你一样从未听过‘零墨水’这个称呼,而她又非常喜爱柠檬水,那么在她听来,难道不像是‘柠檬水之死’吗?”
“你是试图告诉我,当时竟然有人藏在爸的个人研究室。对了,共有多少人?”
“婉达说她梦见两个人。我自己的感觉是,其中之一不是别人,正是执政团的韩德·厄拉尔上校,当时他正在观看元光体的示范,而他们必定讨论到要消灭哈里。”
“你变得越来越疯狂了,妈。厄拉尔上校和另一个人在爸的研究室讨论谋杀,却不知道有个小女孩躲在椅子里,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
“这样的话,如果他们提到零墨水,那么其中一人,不是厄拉尔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数学家。”
“似乎正是如此。”
“似乎完全不可能。但即使是真的,你认为会是哪个数学家呢?谢顿计划中至少有五十名数学家。”
“我还没有全部问过话。我问了几个,此外还包括一些非数学家,但我未曾发现任何线索。当然啦,我的问话不能做得太公开。”
“总而言之,你面谈过的那些人,谁也没给你有关任何阴谋的任何线索。”
“没错。”
“我并不惊讶。他们没有线索,是因为……”
“我知道你的‘因为’是什么,芮奇。你以为在温和的盘问下,人们就那么容易崩溃,就会把阴谋泄露出来?我没有资格对任何人逼供,假如我惊扰了某位宝贝数学家,你能想象你父亲会说什么吗?”
接着,她突然以截然不同的声调问道:“芮奇,你最近有没有和雨果·阿马瑞尔聊过?”
“没有,近来没有。你知道的,他不是那种社交动物。如果你把心理史学从他身上抽走,他便会垮成一小堆干尸。”
想到这种意象,铎丝不禁做个鬼脸。“最近我和他谈过两次,在我的感觉中,他似乎有点茫茫然。我不是指疲倦,而是他仿佛对这个世界浑然不觉。”
“没错,那就是雨果。”
“他最近情况越来越糟吗?”
芮奇想了一会儿。“有可能,他年纪渐渐大了,你也知道。我们都一样,只有你例外,妈。”
“你说雨果会不会超越了这个界线,变得有点不稳定,芮奇?”
“谁?雨果?他没什么好不稳定,或是值得不稳定的。只要让他继续研究心理史学,他就会低声喃喃自语一辈子。”
“我可不这么想。有一件事他有兴趣,而且兴趣非常强烈,那就是接班。”
“接什么班?”
“有一天我提到,你父亲也许想要退休,结果雨果坚信——绝对坚信他会是接班人。”
“我并不惊讶。我想每个人都会同意雨果是当然的接班人,我确定爸也这么想。”
“但在我看来,他似乎表现得不太正常。他以为我去找他,是要向他透露哈里已经将他推到一边,而中意另外的人选。你能想象有谁会这么怀疑哈里吗?”
“这倒很奇怪……”芮奇打断自己的话,向母亲投以一个深长的目光,然后又说:“妈,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雨果可能就是你口中那个阴谋的核心人物?他想除掉爸取而代之?”
“完全没有可能吗?”
“没错,妈,完全没有。如果雨果有什么不对劲,那就是工作过度,没什么别的。整个白天再加半个晚上,不停地瞪着那些方程式,或者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任何人终究都会发疯的。”
铎丝一跃而起。“你说得对。”
芮奇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你刚刚说的,给了我一个崭新的想法。我想,还是个关键性的想法。”她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24
铎丝·凡纳比里以非难的口气对哈里·谢顿说:“你竟然在帝国图书馆待了四天,音讯全无。而且又是设法摆脱了我单独前往。”
夫妻两人在全息屏幕上望着对方的影像。谢顿为了研究工作,去了一趟皇区的帝国图书馆,今天才刚回来。他正从研究室用全息电话与铎丝联络,让她知道他已经回到斯璀璘。即使在盛怒中,谢顿心想,铎丝仍是那么美丽。他好希望能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铎丝,”他开了口,声音中带着安抚的语气,“我不是单独去的,有好几个人陪着我。即使如今是个动荡的时代,对学者而言,帝国图书馆仍旧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从今以后,我得越来越常造访那座图书馆。”
“你要继续背着我这样做吗?”
“铎丝,在你眼中到处都是死亡陷阱,我不能根据你这种观点过活。我也不要你跟在我后面,惊扰那些图书馆员。他们不是执政团,我需要他们的协助,我不希望惹他们生气。但我的确认为我——我们应该在附近找一栋住宅。”
铎丝看来一脸不高兴,她摇了摇头,随即改变话题。“你可知道最近我和雨果聊了两回?”
“很好。我很高兴你这样做,他需要和外界接触。”
“没错,他需要,因为他有些不对劲。他不再是我们认识多年的雨果,他变得暧昧,变得疏远,而且奇怪得很,根据我的观察,他只热衷一件事,就是决心在你退休之后接替你的职位。”
“那是自然的事,只要他活得比我久。”
“你不指望他活得比你久吗?”
“这个嘛,他比我年轻十一岁,可是沧海桑田,世事难料……”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察觉到雨果的情况不妙。虽然他比你年轻那么多岁,他的外表和行动却显得比你老,而这似乎是最近才发生的变化。他是不是病了?”
“生理上?我不这么想,他定期接受身体检查。不过,我承认他似乎精疲力尽。我曾试图劝他休几个月的假,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休一年的长假。我还建议他索性离开川陀,好让他能有一阵子尽可能远离计划。我们绝对可以资助他待在葛托润,那是没几光年远的一个怡人的度假世界。”
铎丝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不用说,他当然不肯。我建议他休个假,他表现得像是根本不知道那个字的意义,他完全拒绝。”
“所以说,我们能怎么办呢?”谢顿道。
铎丝说:“我们可以想一想。雨果为这个计划工作了四分之一世纪,似乎一直保持他的体力,一点也没有问题。现在突然之间,他却变得虚弱了。这不可能是上了年纪,他还不满五十岁。”
“你在建议别的可能性吗?”
“是的。你和雨果在元光体上加装那个电子阐析器有多久了?”
“大约两年,也许更久一点。”
“我推测不论是谁使用元光体,都会用到电子阐析器。”
“正是这样。”
“这意味着主要是雨果和你在用?”
“是的。”
“而雨果又用得比你多?”
“是的,雨果将全副心神集中于元光体和它的方程式。我可没有那么幸运,我必须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行政事务上。”
“电子阐析器对人体有什么作用?”
谢顿显得有些讶异。“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重大影响。”
“这样的话,为我解释一件事,哈里。电子阐析器运作了两年多,这期间,你变得远比过去疲倦和心神不宁,而且有点——魂不守舍。这是为什么?”
“我年纪渐渐大了,铎丝。”
“胡说。谁告诉你六十岁就老得不像话了?你是在利用你的年纪做借口,做挡箭牌,我要你停止这样做。雨果虽然比你年轻,但比你更常暴露在电子阐析器前,结果是他变得比你更疲倦,更心神不宁,而且在我看来,比你更加不切实际得多。他还相当孩子气地热衷于接班,你难道看不出有问题吗?”
“上了年纪和工作过度,那就是问题所在。”
“不,是那个电子阐析器,它在你们两人身上产生了慢性效应。”
顿了一顿之后,谢顿说:“我无法反证这件事,铎丝,但我看不出这怎么可能。电子阐析器这项装置能产生特殊的电磁场,但人类原本就恒常处于这类电磁场中,所以它不会造成任何特殊的伤害。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弃之不用。要是没有它,谢顿计划就无法继续进展。”
“听好,哈里,我必须要求你一件事,而你必须和我合作。待在计划建筑群中,别再背着我到别处去,也别再背着我做任何不寻常的事。了解吗?”
“铎丝,我怎能同意这样做?你在试图给我穿上疯人束身衣。”
“只是暂时性的。只有几天,顶多一周。”
“几天或一周内会发生什么事?”
铎丝说:“相信我,我会把一切弄清楚。”
25
哈里·谢顿轻轻敲出老式的密码,雨果·阿马瑞尔抬起头来。“哈里,难得你还想到来看我。”
“我应该常常来的。以前那些日子,我们成天都在一起。现在则有好几百人需要操心——这里是人,那里是人,到处都是人,通通挡在我们之间。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执政团准备开征人头税,好大一笔,明天便要在川陀全视上宣布。目前只会在川陀上实施,外围世界还得等一等,这有点令人失望。我原本希望一下子就是全国性的,但我显然低估了将军的谨慎程度。”
雨果说:“川陀就够了,外围世界会知道不久便将轮到他们。”
“现在我们得等着看结果了。”
“结果就是宣布之后,人民立刻高声呐喊,甚至在新税制实施之前,暴动便会爆发。”
“你确定吗?”
雨果立即启动他的元光体,并将相关段落放大。“你自己看吧,哈里。那便是在目前这个特殊状况下所做的预测,我看不出怎么会产生误解。如果它不会发生,就代表我们在心理史学上的成果全部错误,我拒绝相信这种事。”
“我会试着勇敢一点。”谢顿微微一笑,又说,“你近来感觉如何,雨果?”
“还算好,够好了。对了,你好吗?我听到传闻,说你考虑要辞职,连铎丝也提过这件事。”
“别理会铎丝,这些天来她什么事都提过。她在疑神疑鬼,认为谢顿计划中充斥着某种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
“最好别问。她只是脱轨了,朝她自己的方向一意孤行。如同往常一样,那使她变得无法驾驭。”
“看到我做单身汉的好处了?”雨果又压低声音说,“如果你真要辞职,哈里,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谢顿说:“当然由你接班。我怎么可能还有别的计划?”
雨果露出了笑容。
26
在主楼的小会议室内,泰姆外尔·林恩听着铎丝·凡纳比里的叙述,脸上逐渐浮现困惑与愤怒的表情。最后,他终于冒出一句:“不可能!”
他搓了搓下巴,然后谨慎地说下去:“我无意冒犯你,凡纳比里博士,但你的说法是荒……不可能是对的。在这个心理史学计划中,谁也想不出来有什么深仇大恨能支持你的怀疑。假使有的话,我当然会知道,但我向你保证根本没有,你不要这么想。”
“我的确这么想,”铎丝倔强地说,“我还能找到证据。”
林恩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不至于冒犯你,凡纳比里博士,但一个人若是足够聪明,又足够热衷于证明某件事,便能找到他想要找的一切证据,或者,至少,找到些他自认为是证据的东西。”
“你认为我有妄想症吗?”
“我认为你对大师的关切——这点我始终和你站在一条线上——或许我们可以说,你是热过了头。”
铎丝顿了一顿,思量着林恩这番话。“至少你说对一件事,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证据。比如说,我就能指控你一个案子。”
林恩张大眼睛,万分惊愕地望着她。“指控我?我倒想听听你可能指控我什么案子。”
“很好,你会听到的。生日宴会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林恩说:“没错,我是想到这个主意,但我确定别人也想到了。大师最近经常感叹上了年纪,那似乎是个逗他开心的好办法。”
“我确信即使别人也想到了,却是你在实际鼓吹这件事,让我的儿媳一头栽进去,接下一切的筹备细节。而且你使她相信,有可能联合举办一个真正大型的庆生会。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我对她有没有任何影响,但即使真有,又有什么不对劲?”
“本身并没有,但是举办一场规模这么大、分布这么广、时间这么长的庆生会,难道不是向那些性情反复无常而且疑神疑鬼的执政团成员,公开宣扬哈里太受欢迎,可能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谁也不可能相信我心里有这种想法。”
铎丝说:“我只是指出这个可能性。在筹划庆生会的过程中,你坚持要把几间核心研究室搬空——”
“暂时性的,理由很明显。”
“——并坚持这阵子完全不使用那些研究室。那段时期,除了雨果·阿马瑞尔,没有人在那里工作。”
“我认为大师事前若能休息一下,绝不会有什么害处,你当然不能为这件事怪我。”
“但这代表你能在被搬空的研究室和其他人商量事情,而且绝对隐密,那些研究室当然有良好的屏蔽。”
“我的确曾在那里商量事情,和你的儿媳,和宴会承包商,和食品供应商,以及其他的生意人。那有绝对的必要,你不这么想吗?”
“若说和你商量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执政团的成员呢?”
林恩像是挨了铎丝一拳。“我不喜欢这种事,凡纳比里博士,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铎丝并未直接回答,她又说:“接着,你又去找谢顿博士,讨论他即将和将军举行的会谈,并且相当恳切地力劝他,让你替他走这一趟,由你来承担可能发生的危险。当然,结果是谢顿博士相当激烈地坚持自己去见将军。而我们可以辩称,那正是你希望他去做的事。”
林恩发出一下神经质的笑声。“请恕我直言,但这听来的确像是妄想,博士。”
铎丝继续进逼。“然后,在宴会结束后,是你首先提议我们一群人前往穹缘旅馆,对不对?”
“是的,我记得你还说那是个好主意。”
“难道这种建议没有可能是为了使执政团感到不安吗?因为这是哈里多么有声望的另一个例证。难道这就没有可能是诱我侵入御苑的一种安排吗?”
“我能阻止你吗?”林恩的疑心已被愤怒所取代,“你早已下定决心那样做。”
铎丝不理会他说些什么。“而且,当然啦,你希望我闯进御苑后会惹出足够的麻烦,好让执政团对哈里更加敌视。”
“可是为什么呢,凡纳比里博士?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可以说是为了除掉谢顿博士,以便继他之后出任计划主持人。”
“你怎么可能认为我有这种企图?我无法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你只是在做你一开始就说过的事,只是在向我证明,一个聪明的、热衷于找出所谓证据的头脑能做到些什么。”
“让我们来讨论另一件事。我说过,你当时有办法用那些空房间进行私下交谈,而你也许和一名执政团成员这样做过。”
“这种指控甚至是不值得否认的。”
“但有人偷听到你们的谈话。一个小女孩晃荡到那个房间,蜷曲在一张椅子里,你们看不到她,她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林恩皱起眉头。“她听到些什么?”
“她说有两个男的在谈论死亡。她只是个孩子,无法转述任何细节,但有几个字令她印象深刻,那就是‘柠檬水之死’。”
“现在你似乎又从奇想转变成——请你恕罪——转变成疯狂。‘柠檬水之死’能有什么意思?它和我又会有什么关系?”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照字面解释。那个小女孩非常喜爱柠檬水,而宴会准备了大量这种饮料,不过并没有人在里面下毒。”
“感谢你至少没把我当成疯子。”
“后来我才醒悟,那女孩听到的是别的字眼,由于她对语言还一知半解,又对那种饮料情有独钟,才把那几个字曲解成‘柠檬水’。”
“你想出了她曲解的是什么吗?”林恩嗤之以鼻。
“曾有一阵子,我的确以为她可能听到的是‘零墨水致死’。”
“那又是什么意思?”
“由零墨水,也就是非数学家进行的一次暗杀行动。”
铎丝住了口,她皱起眉头,一只手紧抓前胸。
林恩突然以关切的口吻说:“有什么不对劲吗,凡纳比里博士?”
“没有。”铎丝似乎晃晃悠悠。
有好一会儿,她没有再说什么,林恩则清了清喉咙。当他开口时,脸上不再有一丝愉悦的神情。“你说的这些,凡纳比里博士,一步步越来越荒谬了。而且——好吧,我不在乎是否会冒犯你,但我对这些话已经感到厌烦。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
“我们就快结束了,林恩博士。正如你所说,零墨水也许的确荒谬,我自己也已经这么判定。不过,电子阐析器的发展,你负责其中一部分,对不对?”
林恩似乎站得较挺,并带着点骄傲说:“全部由我负责。”
“当然不是全部。据我了解,它是欣妲·蒙内设计的。”
“她只是个设计者,一切遵循我的指导。”
“她就是零墨水!电子阐析器是零墨水设计的装置。”
林恩以经过压抑的粗暴口气说:“我可不想再听到这几个字。再说一遍,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
铎丝继续说下去,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请求。“虽然你现在说她毫无功劳,你在欣妲面前却不是这样说。我想,那是为了让她继续热心工作。她说你承认她有功劳,而她因此非常感激。她还说,你甚至用你们两人的名字称呼这项装置,只不过那并非正式名称。”
“当然不是,它叫做电子阐析器。”
“而且她说,她正在设计一个改良型,一种增强器之类的东西。而你已经拿到这个先进型号的一个原型,准备进行测试了。”
“这一切又和什么事有关呢?”
“自从谢顿博士和阿马瑞尔博士利用电子阐析器工作,两人在某些方面都大不如前。雨果用得比较多,受的伤害也比较大。”
“电子阐析器绝不会造成那种伤害。”
铎丝举手按住额头,怔了片刻,又说:“现在你有了一个更强力的电子阐析器,或许可以造成更大的伤害,或许可以立刻置人于死地,而不必是慢性谋杀。”
“完全是胡说八道。”
“现在我们来考虑一下这项装置的名称。根据它的设计者告诉我,它有个名字只有你一个人用,我推测你称它为‘林恩─蒙内阐析器’。”
“我根本不记得用过这个名称。”林恩不安地说。
“你当然用过。而这个强化的新型林恩─蒙内阐析器,则能杀人于无形,没有任何人需要负责,只是一个新型、未经试验的装置所造成的意外悲剧。那将会是‘林恩─蒙内致死’,而那个小女孩把它听成了‘柠檬水之死’。”
铎丝伸手摸向自己的身侧。
林恩轻声道:“你身体不太舒服,凡纳比里博士。”
“我好得很。我说得不对吗?”
“听好,你能把什么字眼扭曲成柠檬水并不重要。谁知道那小女孩究竟听到些什么?总而言之,一切都能归咎于电子阐析器的致命威力。那就把我带上法庭,或是交给一个科学调查委员会,然后你爱找多少专家都行,让他们来检查电子阐析器对人体的效应,甚至包括那个新的增强型。他们将会发现,根本没有测得出来的效应。”
“我可不相信。”铎丝喃喃道,现在她双手摆在前额,双眼闭了起来,身子还在轻微摇摆。
林恩说:“你显然很不舒服,凡纳比里博士。或许这就代表该轮到我说话了,可以吗?”
铎丝睁开双眼,只是定睛瞪着前方。
“我把你的沉默当成同意,博士。我若想当上主持人,试图除掉谢顿博士和阿马瑞尔博士又有什么用?你会阻止我的任何暗杀企图,正如此时你自以为在做的事。即使我万分侥幸接下这个计划,并且除掉了那两位伟大人物,你也会在事后将我撕成碎片。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女人,强壮迅速得令人难以置信,只要你活着,大师就能安然无事。”
“没错。”铎丝以凶狠的目光瞪着对方。
“我把这点告诉了执政团的人——他们难道不该向我咨询谢顿计划的进展吗?他们对心理史学非常有兴趣,这是当然的事。在你侵入皇宫御苑之前,他们原本难以相信我对你的描述。你的行动说服了他们,这点你不必怀疑,于是他们决定采用我的计划。”
“啊哈,现在我们说到正题了。”铎丝以虚弱的声音说。
“我告诉过你电子阐析器无法伤害人类,这是事实。阿马瑞尔和你珍爱的哈里只不过是老了,虽然你拒绝承认。所以说呢?他们没事,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那个电磁场对有机物质不会有任何重大影响。当然,对于敏感的电磁机械,它就可能产生有害的作用。我们若能想象一个由金属和电子零件制成的人类,那个电磁场对它或许就有作用。传说告诉我们,这种人造人曾经存在。麦曲生人的信仰便建立在它们身上,他们将这些人造人称为‘机仆’。假使真有机仆这种东西,那么我们不难想象,它会远比任何普通人更强壮,更迅速;事实上,它会具有类似你的一些特色,凡纳比里博士。而这样的一个机仆,强化型电子阐析器的确能阻止它,伤害它,甚至摧毁它。我这里就有个这样的装置,自从我们开始交谈,它就一直以低功率运作,这就是你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凡纳比里博士。我敢说,自出厂以来,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铎丝没有说什么,只是瞪着面前这个人,然后缓缓倒在一张椅子里。
林恩微微一笑,继续说:“当然,把你解决之后,大师和阿马瑞尔便不成问题。事实上,大师失去了你,可能立刻万念俱灰,在悲痛中辞职下台,而在他心目中,阿马瑞尔只是个孩子。十之八九,这两个人都不必杀。这么多年之后,你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凡纳比里博士,感觉如何啊?我必须向你承认,你将真面目隐藏得非常好。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发现真相,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我,我是个杰出的数学家,善于观察,善于思考,善于推理。可是,若非你对大师的狂热奉献,以及当他有危险时,你便爆发出仿佛随心所欲的超人能力,那就连我也想象不出真相。
“说再见吧,凡纳比里博士。我现在只要将这项装置转到全额功率,你便会成为历史。”
铎丝似乎打起了精神,从椅子上慢慢起身,喃喃道:“我的屏蔽也许比你想象中更好。”然后,她发出一下轻哼,向林恩扑了过去。
林恩睁大眼睛,尖叫一声,踉跄向后猛退。
铎丝随即来到他面前,右手闪电般击出,掌缘砍在林恩的颈部,震碎了脊椎,打烂了神经索,令他当场倒地身亡。
铎丝勉力站直身子,朝门口蹒跚走去。她必须找到谢顿,必须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27
哈里·谢顿在万分惊怖中站起来。他从未见过铎丝这个样子,她的脸孔扭曲,身子倾斜,像是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
“铎丝!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劲!”
他跑到她身边,刚搂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便垮成一团,瘫倒在他的臂弯中。他抱起她来(她比一般相同身材的女子都要重,但谢顿此时并未察觉这一点),将她放到长沙发上。
“怎么回事?”他问。
她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一面说一面喘气,声音时断时续。而他一直搂着她的头,试图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林恩死了。”她说,“我终于杀了一个人……第一次……这使得情况更糟。”
“你损伤得多严重,铎丝?”
“很严重。当我冲向他时……林恩开启了他的装置……全额功率。”
“可以重新调整你。”
“怎么做?在川陀……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做,我需要丹尼尔。”
丹尼尔,丹莫刺尔。在内心深处,谢顿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朋友(一个机器人)为他找来一位保护者(另一个机器人),以确保心理史学与基地的种子有生根的机会。唯一的问题是,谢顿爱上了他的保护者,一个机器人。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所有扰人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可是,现在这些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铎丝的安危。
“我们不能放弃。”
“必须放弃。”铎丝的眼睑来回拍动,双眼凝望着谢顿,“必须放弃。我试图救你,但失败了……最重要的一点……现在谁来保护你?”
谢顿已经看不清楚她,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别担心我,铎丝。该担心的是你……是你……”
“不,是你,哈里。告诉玛妮拉……玛妮拉……我原谅她了,她做得比我好。对婉达解释……你和芮奇……互相照顾。”
“不不不,”谢顿一面说,一面来回摇晃她,“你不能这样做。撑住,铎丝。拜托,拜托,吾爱。”
铎丝孱弱地摇了摇头,又更加孱弱地微微一笑。“别了,哈里,吾爱。我永远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你爱我,你的爱使我成了……人类。”
铎丝的眼睛仍然张着,但她已经停止运作。
此时,雨果·阿马瑞尔如暴风般卷进谢顿的研究室。“哈里,暴动开始了,比预期的更快更猛……”
然后他瞪着谢顿与铎丝,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顿在无比哀恸中抬起头来。“暴动!我现在还在乎什么暴动?我现在还在乎任何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