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外国文人,著作被翻译到中国的,多是不幸。其中第一不幸的要算丹麦诗人“英国安得森”。
中国用单音整个的字,翻译原极为难:即使十分仔细,也止能保存原意,不能传本来的调子。又遇见翻译名家用古文一挥,那更要不得了。他们的弊病,就止在“有自己无别人”,抱定老本领旧思想,丝毫不肯融通,所以把外国异教的著作,都变作班马文章,孔孟道德。这种优待,就是哈葛得诸公也当不住,到了安得森更是绝对的不幸。为什么呢?因为他独一无二的特色,就止在
小儿一样的文章,同野蛮一般的思想上。
日前在书铺里看见一本小说,名叫“十之九”,觉得名称狠别致,买来一看,却是一卷童话,后面写道“著作者英国安得森”,内分《火绒箧》,《飞箱》,《大小克劳思》,《翰思之良伴》,《国王之新服》,《牧童》六篇。我自认是中国的安党,见了大为高兴;但略一检查,却全是用古文来讲大道理,于是不禁代为著作者叫屈,又断定他是世界文人中最不幸——在中国——的一个人。
我们初读外国文时,大抵先遇见格林(grimm)兄弟同安得森(hans christian
andersen)的童话。当时觉得这幼稚荒唐的故事没甚趣味;不过因为怕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菲薄,却究竟不晓得他好处在那里。后来涉猎民俗学(folk-lore)一类的书,才知道格林童话集的价值:他们兄弟是学者,采录民间传说,毫无增减,可以供学术上的研究。至于安得森的价值,到见了诺威波耶生(boyesen)丹麦勃阑特思(brandes)英国戈斯(gosse)诸家评传,方才明白:他是个诗人,又是个老孩子(即henry
james所说perpetual
boy),所以他能用诗人的观察,小儿的言语,写出原人——文明国的小儿,便是系统发生上的小野蛮——的思想。格林兄弟的长处在于“述”;安得森的长处,就全在于“作”。
原来童话(marchen)纯是原始社会的产物。宗教的神话,变为历史的世说,又转为艺术的童话,这是传说变迁的大略。所以要是“作”真的童话,须得原始社会的人民才能胜任。但这原始云云,并不限定时代,单是论知识程度,拜物思想的乡人和小儿,也就具这样资格。原人或乡人的著作,经学者编集,便是格林兄弟等的书;小儿自作的童话,却从来不曾有过。倘要说有,那便是安得森一人作的一百五十五篇historier了。他活了七十岁,仍是一个小孩子;他因此生了几多误解,却也成全了他,成就一个古今无双的童话作家。除中国以外,他的著作价值,几乎没有一国不是已经明白承认。
上面说安得森童话的特色:一是言语,二是思想。——他自己说,“我著这书,就照着对小儿说话一样写下来。”勃阑特思著《丹麦诗人论》中,说他的书出版之初,世人多反对他,说没有这样著书的。“人的确不是这样著书,却的确是这样说话的。”这用“说话一样的”言语著书,就是他第一特色。勃阑特思最佩服他《邻家》一篇的起头:——
“人家必定想,鸭池里面有重要事件起来了;但其实没有事。所有静睡在水上的,或将头放在水中倒立着——他们能够这样立——的鸭,忽然都游上岸去了。你能看见湿泥上的许多脚印;他们的叫声,远远近近的都响遍了。刚才清澈光明同镜一般的水,现在已全然扰乱了。……”
又如《一荚五颗豆》的起头说:——
“五颗豆在一个荚里:他们是绿的,荚也是绿的,所以他们以为世间一切都是绿的:这也正是如此。荚长起来,豆也长起来;他们随时自己安排,一排的坐着。……”
又如《火绒箱》也是勃阑特思所佩服的:——
“一个兵沿着大路走来——一,二!一,二!他背上有个背包,腰边有把腰刀;他从前出征,现在要回家去了。他在路上遇见一个老巫:她狠是丑恶,她的下唇一直挂到胸前。她说,‘兵阿,晚上好!你有真好刀,真大背包!你真是个好兵!你现在可来拿钱,随你要多少。’”
再看《十之九》中,这一节的译文:——
“一退伍之兵。在大道上经过。步法整齐。背负行李。腰挂短刀。战事已息。资遣归家。于道侧邂逅一老巫。面目可怖。未易形容。下唇既厚且长。直拖至颏下。见兵至。乃谀之曰。汝真英武。汝之刀何其利。汝之行李何其重。
吾授汝一诀。可以立地化为富豪。取携甚便。……”
误译与否,是别一问题,姑且不论;但勃阑特思所最佩服,最合儿童心理的“一二一二”,却不见了。把小儿的言语,变了大家的古文,安得森的特色,就“不幸”因此完全抹杀。
安得森童话第二特色,就是野蛮的思想;——原人和小儿,本是一般见识——戈斯论他著作,有一节说得极好:——
“安得森特殊的想象,使他格外和儿童心思相亲近。小儿像个野蛮,于一切不调和的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得森的技术,大半就在这一事:他能狠巧妙的,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联结在一起。例如他把基督教的印象,与原始宗教的迷信相溷和,这技艺可称无二。……
还有一件相像的道德上的不调和,倘若我们执定成见,觉得极不容易解说。《火绒箱》中的兵,割了老妇的头,偷了他的宝物,忘恩负义极了,却毫无惩罚;他的好运,结局还从他的罪里出来。《飞箱》中商人的儿子,对于土耳其公主的行为,也不正当;但安得森不以为意。克劳思对于大克劳思的行为,也不能说是合于现今的道德标准。但这都是儿童本能的特色;儿童看人生像是影戏:忘恩负义,虏掠杀人,单是并非实质的人形,当着火光跳舞时映出来的有趣的影。安得森于此等处,不是装腔作势的讲道理,又敢亲自反抗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就是他的魔力的所在。他的野蛮思想,使他和育儿室里的天真漫烂的小野蛮相亲近。”
这末一句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不必多加说明了。《火绒箱》中叙兵杀老巫,止有两句:——
“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
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捷爽快,又残酷,又天真漫烂,真可称无二的技术。《十之九》中译云:——
“忍哉此兵。举刀一挥。老巫之头已落。”
其实小儿看此“影戏”中的杀人,未必见得忍;所以安得森也不说忍哉。此外译者依据了“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删改原作之处颇多,真是不胜枚举;《小克劳思与大克劳思》一篇里,尤为厉害。例如硬教农妇和助祭做了姊弟,不使大克劳思杀他的祖母去卖钱;不把看牛的老人放在袋里,沉到水里上天去,都不知是谁的主意;至于小克劳思骗来的牛,乃是“西牛贺洲之牛”!《翰思之良伴》(本名旅行同伴)中,山灵(troll)对公主说,“汝即以汝之
弓鞵 为念!”这岂不是拿著作者任意开玩笑么?《牧童》中镬边的铃所唱德文小曲:——
ach,du lieber augustin
alles ist weg,weg,weg.
(唉,你可爱的奥古斯丁
一切都失掉,失掉,失掉了。)
也不见了。安得森的一切特色,“不幸”也都失掉。
安得森声名,已遍满文明各国,单在中国不能得到正确理解,本也不关重要。但他是个老孩子,他不能十分知道轻重,所以有个小儿在路上叫他一声大安得森,他便非常欢喜,同得了一座“北极星勋章”一样;没价值的小报上说他一句笑话——关于他的相貌!——他看了就几乎要哭。如今被中国把他的杰作译成一种没意思的巴德文丛著,岂不也要伤心么?我也代他不舒服,就写这几行,不能算是新著批评,不过为这丹麦诗人说几句公话罢了。
附记:
安得森(即安徒生)生于一八零五年,一八七五年卒。著有小说数种,《即兴诗人》(improvisatoren)最有名;但童话要算是他独擅的著作。《无画的画帖》(billedbog
uden billeder)记“月”自述所见凡三十三夜,也是童话的一种,又特别美妙。他的童话全集译本,据我所晓得的,有英国graigie本,最为确实可靠。
一九一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