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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冬季的来临,我们翻开了生命中崭新的一页。我们没有去阳光明媚的南方,而是在格林威治村定居了下来,并且开始了我们隐居般的生活。

我想也只有我们这种完全不切实际的人才会想出这个主意。我们目前正在经营一间地下非法酒吧,同时也住在这里。

为了能开这间酒吧,我不得不向母亲撒了个谎,才借来足够数目的钱。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自己的脸直发红。

从表面上看,我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实际上,我还得侍候顾客,为他们拿酒上菜,还要订购货物,倒拉圾,打杂儿,铺床和打扫房间。总之,就是要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事(面前的一件事却无能为力,就是使这酒吧里迷漫的一股烟味散尽。

酒吧营业时,我们不得不把所有的窗户紧紧关严。要不然过不了多久,我们这间地下酒吧间非得被迫关张不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有三个小房间,其中的一间被用作厨房,这种房子是格林威治村贫民区中那种最为常见的地下室。房间里的每只窗户都拉着厚厚的窗帘。所以即使在白天,房间里也总是很阴暗的。如果我们能维持这间酒吧,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恐怕也都患上肺结核了。酒吧每天都是等到天黑之后才开始营业,直至最后一位客人走后才关门。通常情况下,我们关门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我很清楚,在这儿,我是无法埋头进行写作的。一天中能抽出点时间伸伸懒腰,休息一会儿,我就已感到很满足了。

只有和我俩最亲密的几个朋友知道我们目前的这个住处以及我同莫娜结婚的消息。我们独来独往,总是尽量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所以,一旦有人来访,碰巧莫娜又不在家,我就装作没人在家,躲在屋里尽量不出声,一直到那人离开为止。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就偷偷地向窗外张望,看看来人到底是谁,以防万一。而具体是为了防些什么,我也弄不清楚,万一那人是个侦探或是来收帐的呢?也有可能是哪个对莫娜一见钟情的家伙,鲁莽地直接找上门来了。

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大概情况。我早已料到,一旦我俩干起这一行,就将面临许多烦恼。莫娜总是梦想着干几个月后就把酒吧关了,到乡下买幢房子,然后安顿下来,这真是痴心妄想。虽然她总是跟我唠叨起这件事,但我根本就不把它放在心上。

对付泡沫般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去管它,等它们自己不攻自破。虽然说我也常胡思乱想,我却很明智,从不跟任何人提起它们。

我们的朋友多得都令我感到吃惊,他们都答应到开业那天晚上赶来为我们捧场。

其中一些人我从前还只是听说过名字,这次是头一次见到真人,都是些从前追求过莫娜的人,他们还真帮了我们的大忙。我看得出,塞得里克。罗斯,那个戴副单片眼镜的家伙实际上不过是个花花公子,而罗伯特。桑德拉,悲伤的情人中的一个,是个来自智利的学生,据说他还相当阔绰。乔治。伊思斯,那个时不时抽食鸦片的艺术家,还是一名出色的剑手。吉姆。德里斯卡尔,我曾在舞厅中见到过他,是个有着不同寻常见地的摔跤手。特里威兰,过去在英国时曾当过一阵子作家,到了这儿以后就一直靠从英国寄来的汇款生存。那个父母在意大利拥有一个大理石厂的卡锡卡锡非常有趣,是个善于讲新奇故事的天才。

还有勃朗尼,这一群人中人缘最好的那一个,整个晚上他的功劳最大,把气氛弄得极为活跃,真是个和任何人都能打交道的人。

有件事实在令我吃惊,就在开业的前一天晚上,一对过去的追求者不谋而合,都到我们的酒吧来了。我说的是卡鲁瑟斯和那个曾为了我妻子付出过巨大代价的哈里斯,他是乘一辆豪华轿车来的,一边还挽着一位歌舞团的女演员,卡鲁瑟斯也带来了两个女孩,都是莫娜从前的朋友。

我从前所有的老朋友都将在开业那天来这里作客,其中也包括刚刚从南方回来的奥玛拉。克罗姆韦尔也要来,但他只能在这儿呆几分钟。至于那个罗斯梅尔,莫娜正在试图说服他那天晚上别来,因为他总是蝶蝶不休,还说三道四。我总在想谢尔登会不会来,不是没有可能,而且还会有一两个富翁来光临我们的小酒吧,不是那个制鞋业制造商,就是那个做木材生意的大官。

现在,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是准备的酒水是否充足。玛尤莉已经答应必要时我们可以从她的私人贮酒中取出一部分以解燃眉之急。

我和莫娜之间已达成了一项默契,那就是如果我们两人中有一个先醉了,另外一个人一定要保持清醒。虽然说我们两人酒量都不大,而且都不嗜酒,但还是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处理那些酒鬼。我们很清楚警察随时都有可能巡视到这儿,发现我们经营的这间非法酒吧。在这种情况下,最稳妥的办法是事先准备出一笔钱,以便到时贿赂警察,但莫娜很有信心,认为我们的酒吧间很隐秘,不会被发现。我俩还想起了罗斯梅尔的那些朋友——法官、政治家、银行家,还有军火商。

唉!这个罗斯梅尔,我真想早点儿见到他!

我们这间小酒吧里有件我特别喜欢的东西,就是那个冰盒。冰盒里装着许多美味可口的食品,而且还总是装得满满的。我没事儿就要打开冰盒盖儿,只是想看看里面那些好吃的。我们这儿的面包新鲜极了,是从东区买来的犹太人做的那种。闲来无事时,我就坐下来,享受点儿零食。吃点儿涂着厚厚一层甜奶油的黑面包,再来块鱼子酱三明治。没有比在下午两点时吃这些东西更美的事了。吃完后,再喝杯白葡萄酒或雷司令酒,最后吃一碟酸牛奶加草莓就更好啦。如果没有草莓,用黑莓、美洲越桔或者山莓代替也行,看着架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酒,我心里踏实多了。

光威士忌就有几十种,啤酒种类也很多。足够我那些朋友们喝的了。

我还发现酒吧里有许多挺不错的香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专门为客人们准备的。有时,我也会吸上一支,比如说哈瓦那牌的,但吸不吸烟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我总认为人只有在完全放松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吸烟的乐趣,不过,我确信我的客人们一定会很欢迎它们。这些烟能为我赚进一大笔钱。

现在,我们缺的不是吃的和喝的东西,而是新鲜的空气和适当的运动,我发现自己的双颊已经开始变得苍白了。

我们还缺一台收款机,我将来每天都不得不带着一袋子钱到银行去存钱。

开业那天,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我们大概赚了五百多块钱。这还是我一生中头一次拥有这么多的钱。我身上的每一个口袋,就连内衣的口袋都塞满了钞票,卡鲁瑟斯,这回又带来了两个女孩,他一个人大概就花了二百美元,请在场的每位朋友都干了一杯。那两个百万富翁也来了,但他们没跟别人谈多久就早早地走了。史蒂夫。罗麦罗,我已有几年没见到他了,也和他的夫人一起来了,他看上去一点儿没变,还总是提起西班牙斗牛就没完没了。从他那儿,我还听到了一些老朋友的消息。他们中的大部人还干着老本行,还都靠赌马维持生计。让我高兴的是斯皮瓦克不再那么走运了。他已搬到了南达克塔的某个穷人集中的地区去了。我还听说海迈现在成了保险商,他过些时候也会到本地来。到那时,我们要一起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在一起好好聊聊,就我们三个人。还有那个柯斯帝根,那可怜的家伙在一通挥霍之后又变得穷困潦倒,现在正住在一家疗养院里。

大约十二点时,麦克格利高尔来了,喝了几杯酒后便匆匆离去了。他说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像我这种有才气的人为什么要开酒吧,“我太懒了,不愿意找个正式的工作,但却能整夜为客人敬酒……”“哈!哈!”他不解地说,临走时,他往我的手套里塞了一张卡片。“你要是遇上了麻烦,别去找那些爱说大话的狡猾的律师,别忘了,我是个律师。我会帮你的。”

我们彼此又叮嘱了一番。要是他的朋友想来我们的酒吧,他会事先告诉他们这里的暗语。我俩还又提醒每个客人一定要把他们的车停在一两个街区以外。

很快,我便体会到这份工作不好干。累得人眼昏腿酸。烟味呛得让人受不了。

到半夜时,我的两眼疼得像是两只烧红的煤球。当我俩好不容易上床睡觉时,满屋都是啤酒和烟草味。除了这两者外,我还闻出了脚臭味。就这样,我们还是马上就进入了梦乡。睡觉时,我梦见自己仍在为顾客斟酒,取三明治,为他们找零钱。

我本打算第二天中午时起床,但当我们从床上爬起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感到头昏脑胀。整个房间看上去像是赫斯珀洛斯的残骇。

“你最好出去散散步,然后在外面吃了早饭。”我建议道。“我会把房间收拾干净的。”

我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把房间打扫干净。这时,我累得都没有心思考虑早饭的事了。我倒了一杯果汁,然后点着一根烟,开始等莫娜回来。现在,客人随时都有可能来。我觉得我们前一天最后离去的客人好像刚刚才走。外面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还是充满了烟酒味。

我把前后的窗户全都打开,以便通通风。还没有过一会儿,我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觉得自己真没用。

这时,传来一声敲门声,一定是莫娜回来了。

我为莫娜打开门后,走进厕所,坐在马桶盖上。一只手拿着装果汁的杯子,另一只手夹着那只烟。整幢房子就这儿还暖和一点儿。看到我这副样子,莫娜吃惊地问:“你干什么呢?”

“我只是想歇会儿。另外,房间里现在风很大。”我说。

“多穿点儿衣服,出去好好散散步,从现在开始,由我照看房子。我给你带回了些水果布了和苹果饼。你散步回来时,我一定为你准备好早饭。”

“早饭?”我不禁问道。“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这会儿该吃晚饭,不是早饭!

天啊!我真快要被你搞糊涂了。“

“你会习惯的。外面天气很好……快点,抓紧时间。空气清新,一点儿也不冷。”

一切就绪,我准备走出家门。我真是疯了,月亮都快升起来了,我却还当现在是早晨出去散步呢。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唉呀!现在太晚了,银行一定关门了。”

“银行?”她迷惑地盯着我问。

“对,就是银行,就是我们存入赚来的钱的地方。”

“噢!天啊!我把钱的事全都忘了。”

“真该死!你把它给忘了!真有你的!”

“好啦!你还是散步去吧!明天再去存钱不行吗?钱又不会飞走。”

一路上,我的手不停地摸着口袋里的钱。我心里感到一阵痒痒。最后,像个贼似的,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了起来,把钱都掏了出来。我早就说过大概有五百美元!实际上,我有五百多块钱啦!我兴奋极了,真想立刻跑回家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莫娜。

不过,我没有跑,而是踱着步慢慢地向前走着。我暂时都忘记了自己吃早饭的事。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数错了。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绕到一幢破旧的已没人住的房子后面,又把钱都掏了出来。这次,我一分钱一分钱地仔细数了一遍,结果是五百四十三元零六十九美分。我都快抑制不住自己了,兴奋得颤抖起来,也有点儿害怕。因为这么晚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钱走在街上真是太危险了。我提醒自己最好沿着有街灯的路走。一直走到停,要不然随时都有别人从后面袭击你的可能。

钱!还有人们谈论的那种叫苯齐巨林的药剂……给我在胳膊上打上一针苯齐巨林,我就只好乖乖地把钱交出来了。

我不停地向前走。我的双脚几乎都不贴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穿着双旱冰鞋一样在地上飞快地滑动。我的双眼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我的耳朵也全都竖了起来,留心着四周的动静。我是那么聚精会神,我敢打赌自己能一口气数到一百万再丝毫不差地倒着数回来。

慢慢地,我又感到饿了。简直是饿极了。我一路小跑着向家跑去,一只手紧紧地压着胸前那个装着钱包的上衣口袋。我已想好了早饭要吃些什么:一个煎得嫩嫩的鸡蛋卷,外带冻醺鱼,一点乳酪和果酱,还要带芝麻粒的小面包,上面涂上厚厚的一层甜奶油,再来一杯加鲜奶油的咖啡,最后是一碟草莓拌酸牛奶。唉……没有酸奶也成。

到家门口时,我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我按了下门铃。大脑中想着早饭,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几分钟后,莫娜才来开门,看到是我,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不让我出声:“嘘——罗斯梅尔正在屋里。他想和我单独谈谈。一个小时后再回来。”说完,她又跑着回去了。

这会儿该是人们吃晚饭的时候了,而我却还没吃早饭。失望之余,我随便在一辆流动餐车那儿买了份火腿加鸡蛋。边走边吃,一会儿就到了华盛顿广场。我扑通一下坐在一张长椅上,心不在焉地看一群鸽子啄食地上的面包渣。这时,一个乞丐从我面前走过,我想也不想就递给他一张一美元的钞票。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钞票,好像那是张假钞似的。当他最终确信这是真钱后,便一个劲儿地向我道谢,然后像只麻雀似的,连蹦带跳地走远了。

我在外面磨蹭了一个多小时,估计人已走了才回去。我一进门莫娜就对我说:“你现在最好买些冰回来。”听了这话,我关上门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天才能亮呢?”我自言自语地说。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那个卖冰的人。他在一间离阿宾顿广场不远的地下室里。

这是个高大结实、不爱言语的波兰人。他告诉我他曾给我们送过两次冰,但每次都没有人应门。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似乎是在问:“你打算怎么把这些冰弄回家呢?‘他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这次,他可不再会帮我送冰了。

身上带着五百多块钱,我为什么就不能拦一辆出租车呢?这样,一切麻烦不都解决了吗?路上,我脑子里尽是些古怪的回忆,而且都是些支离破碎、彼此间毫不相干的回忆。无论如何,我脑海里总能清晰地闪现出梅耶先生的身影。梅耶先生是我父母的老朋友了。我似乎看见他正站在一阶楼梯的顶部,正等着迎接我们一家呢。

他看上去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时一点儿没变。只是现在我突然发现了自己以前从没有注意到的一点,就是他看上去和那个连环画上的“忧郁的盖斯”

简直像极了。

我们握着手,互相问候后就走进了他的住所,这时,我看到了梅耶先生的妻子。

她刚刚从厨房里出来,用她戴着的那个洁白的围裙不停地擦着双手。她是个瘦弱娇小的女人,总显得那么干净利索,还不爱说话。她用德语同我父母交谈着。她德语说得特别的文雅,比我在家常听到父母说的那种德语要好听得多。有一件事我总也弄不明白,就是她大得足以做梅耶先生的妈妈了。当他俩手挽着手站在一起时,看上去真像一对母子。实际上,在嫁给梅耶先生之前,她是他的丈母娘。即使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我也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有多么不同寻常。现在这位梅耶太太的女儿,凯蒂,曾是个非常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梅耶先生爱上了她,很快同她结婚了,一年之后,她就死了,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梅耶先生受了很大刺激,但是又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他前妻的母亲,就是现在这位梅耶太太。尽管如此,这对夫妇仍过得很好。这就是有关梅耶先生的大体情况,但还有件同这对奇特的夫妻相关的事却使我感到更加不安。我每次去梅耶夫妇一家,就总感觉到我曾经在他们的起居室里,坐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大声地背诵德文诗,当时起居室窗户旁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会唱歌的夜莺。我也弄不清这是不是真的。但我母亲总是坚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她总说:“亨利,你一定是记错了。那可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发生的。”

但是每当我们一家去拜访梅耶夫妇时,我总是习惯性地走到他们那间起居室,站在曾经挂着鸟笼的那个地方的下面,使劲儿去回忆当时的情景。就是到现在,只要我闭起双眼并且集中精力,我还能栩栩如生地重温那段难忘的经历。

斯特林堡在他的《地狱》中有这么一句话:“我最不爱吃带棕色奶油汁的小牛头肉了。”梅耶太太几乎每顿饭都做防风草。头一次吃,我就不爱吃这个菜,尤其是那种奶油防风草,现在,只要一吃防风草,我就不禁回忆起梅耶先生坐在我对面餐桌的首位上,脸上带着一种忧伤的表情。我母亲过去常常夸他,说他是个大好人,总是那么安静、体贴,而且无微不至。在我看来,他总显得特别严肃。我从来没见到他笑过。他那双棕色的眼睛总流露出一丝悲伤。他一坐在那儿,就把两只手重叠地放在大腿上,毫无表情,除了无聊地捻弄他的大拇指外,全身上下一动不动。他说话时,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嗓音很低沉。我总觉得,他在和他现在的妻子的女儿——凯蒂谈恋爱时,一定也是现在这个样子。

咦!他可真是个怪人。看上去既平静又安详,和他的家庭生活给人的印象一模一样,然而,有一天这个让人摸不透的人突然失踪了,他临走时没留下一句话,也没有任何有关他去向的踪迹。大家都认为他大概已经自杀了,但我并不这样认为,从前是这样,现在仍然没变。我想他只不过是想一个人去体会他的悲伤罢了,唯一一件他带走的东西就是一张原先放在五斗橱上的他亲爱的凯蒂的照片,他没拿一件衣服,连一块手帕都没拿就走了。

真是个奇怪的回忆!紧接着,另一段同样古怪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回我想起了那个嫁给戴维叔叔的我的一位姑妈。米丽姑妈正躺在她客厅中的一张大沙发上。我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只钢琴凳上,腿上放着一大卷乐谱(米丽姑妈患了癌症,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我母亲这次把我送到纽约,就是让我为米丽姑妈弹弹琴,帮她解解闷)。像我所有的姑妈一样,米丽姑妈脾气特别好。每当我问她想听什么曲子时,她就会说:“什么都可以。”我从那些乐谱中挑出一首桔子花华尔兹,为她弹了起来。当我演奏完转过身来时,她正盯着我,脸上带着一个温存的微笑,“真是太好听了,亨利。再给我弹一支曲子,好吗?”我又选了一首叫“午夜的火警”的曲子,弹完后,她仍以那种慈爱、欣赏的眼光看着我,然后会再请我接着为她弹下去。我为她演奏了我会的所有曲目;包括《赛马车》、《诗人与农夫》、《燃烧,罗马》,等等。我弹得乱七八糟,可米丽姑妈却听得很着迷。她认为我是个天才。就在我将要离开纽约回家时,她还轻声地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的。”

就在这时,出租车停了下来。我把冰都从车上搬了下来。天才!哼s一个在晚上八点钟开始工作的天才——端酒和三明治,却还挺满意,说不出为什么,那些在记忆中埋藏了那么久的回忆使我一下子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还是个作家。现在,我没有时间把我的这些经历写下来,但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写成一本书(二十年后的今天,“天才”终于如愿以偿)。

我买回了两块冰。一次用肩扛一块冰,分两次把冰块扛进了房间。现在酒吧里大约已有八个或十人客人,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从他们身边走过。

好像我扛着冰块是件多有趣儿的事情似的,其中一个人提出来帮我把冰搬进去,是那个名叫勃朗尼的推销商。他还说他一定要在最近和我进行一次长谈,还给我买了一杯酒。我们俩站在厨房,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的两眼盯着他头上方贴着我女儿的剪影的那面墙,她头上戴着一只镶着一圈软毛的小帽子。勃朗尼又回到了酒吧里,我时不时地向他点下头,冲他笑一下。心里在想;我的小女孩现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早已钻进了被窝?还有莫德,我想她现在大概还跟从前一样,像个疯女人似的,她总是练习演奏李斯特的曲子……这时,有人要五香熏牛肉三明治和黑麦熏牛肉,然后就开始切面包片。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仍盯着墙上那幅剪影。

勃朗尼在酒吧里高声对我说,他想哪天晚上和我下一盘象棋。我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个三明治,一边慢慢喝着酒一边吃了起来。

这时,莫娜从门的那一边探出头来,告诉我乔治。伊恩斯想跟我说几句话——当然是等我有空儿的时候。乔治现在正和他的朋友,那个从智利来的罗伯特坐在我们的卧室里。

“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问:“怎么现在谁都想找我谈谈啊!”

“我猜想,他们愿意和你谈大概是因为你是个作家。”(这算什么回答!)

在窗户旁靠拐角的一张桌子前,坐着特里威兰和卡锡卡锡两个人,他们俩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特里威兰的模样像只兀鹫,而卡锡卡锡看上去更像意大利歌剧中的一个小丑。真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凑在了一起!

酒吧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坐着曼纽。塞克弗里德和塞得里克,一对被抛弃了的情人。他们俩瞅着彼此,一幅忧郁的样子。这时,玛尤莉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大堆包裹。气氛马上就变得活跃起来。几分钟之内,内德、奥玛拉,还有乌瑞克像火车到站似的一连串地都来了。这下,老朋友都凑齐了。

现在,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彼此互相认识了,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聊上了。上酒!这是我的职责,不能让任何人的杯子空着。一有空,我就坐下来。和他们中的一个随便聊几句,但是我最愿意做的事情还是静待新客人到来,为招待他们前前后后跑来跑去,为他们点烟、上菜,打开酒瓶塞,倒烟灰缸,就这样和他们一起打发掉一天的时间,还有诸如此类的其他一些事情。这些接连不断的谈话对我私下的一个愿望大有帮助。我打算要写另一部大部头书,而现在。我就先在脑海中积累素材。

我注意观察酒吧每个人的表情,他们的眉毛、他们嘴唇的轮廓、动作姿势,还有他们说话时的语调。我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在排演一部话剧,而我的顾客们在剧中做着即兴表演。有时在往厨房走时,我会忽然想出一个词组,然后我就在这个词组的基础上,编出一句话,然后是一段话,最后是一整页话。当有人问他旁边人话时,我就在心里默默地替旁边的那个人回答。这样做好玩极了。我也变得很兴奋。一空闲下来,我就为自己倒一小杯酒或再吃一份三明治。

厨房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天地。在这儿,我总幻想我将来的生活该是多么令人感到轻松悠闲。

“嗨!亨利。”乌瑞克在厨房水池旁找到了我。“怎么样,让咱们干了这杯,为你的成功干杯!”说着,他举起手中的酒杯,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不错,你一定要给我你认识的那个酒贩子的地址。”我一边填写订货单,一边同乌瑞克又喝了几杯。“噢!你拿着这只雕刻刀的样子真滑稽可笑!”他说道。

“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我告诉他说:“我可以一边雕刻一边琢磨将来我要写的那本书的内容。”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当然是认真的了。做三明治应该是别的什么人的事儿,不是我要做的。就像人在梦游时似的……你要不要来片成腊肠?有犹太式的和意大利式的两种。吃点儿橄榄吧,这可是正宗希腊产的橄榄。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如果我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酒吧招待员,我会对现在知足的。”

“亨利,要知道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永不感到知足,知足者常乐。”他又开始劝导我了,“内德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告诉你了没有,他最近刚丢了工作,嘿!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我跟你说这件事就是想让你时常关照点儿他。你也知道他总是那么信赖你。这段日子,他大概会经常来你们这儿。别让他出事儿,你能做到对吗?酒对他来说只有坏处……。”

“对了。”他继续说:“你看哪天晚上我是不是把我的象棋带来?我的意思是等酒吧间里空闲下来的时候。可能会整个晚上没有一个客人。到时候给我来个电话。

还有一件事儿。我一直都在读你借给我的那本书,就是关于象棋历史的那本书。真是本好书。有空儿,咱们一定要到博物馆去,看看那些中古时用的象棋棋盘,好不好?“

“成。只要我们能在中午之前起床就去。”

我的老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走到厨房和我聊天。他们还经常帮我招待来酒吧的客人。一有时候,一两个客人自己走进厨房要杯酒,或者他们只是想看看我们在做什么。

奥玛拉始终也没离开过厨房,滔滔不绝地说他在阳光明媚的南方种种奇特的经历。他还在想要是我们三个一起回到南方该有多好。一切都将从头开始。“真遗憾你们这儿没有一张多余的床铺,”他边说边若有所思似的搔搔脑袋,“我们能不能把几张桌子拼起来,然后在桌子上铺张床垫?”

“以后再说吧。”

“可以,当然可以。”奥玛拉又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不过是随便这么一想。不管怎么说,能再次见到你我已经感到很知足了。我想你会喜欢南方的生活,至少那儿有清新的空气……这里天气有些潮湿!真不如南方好。……对了,你现在还与那个疯狂的家伙保持联系吧?他叫什么来着?我又给忘了。”

“你说的是谢尔登吗?”

“对。是谢尔登,就是那个人。他不久就又会露面,你等着瞧吧!你知道在南美人们是怎样对付他这种寄生虫的吗?他们会踏平了他在乡下的那幢庄园,没准儿还会私自判处他死刑呢!”

“对了,”他一边说一边挽起了袖口,“那边坐在墙角里的那个女人是谁?把她叫到咱们这儿来,怎么样?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找过女人了。她别是个犹太人吧!

嗯,我敢打赌她绝对不是……。“说完他狡猾地嘿嘿一笑,又唱了一口白兰地。

“亨利,下次我找个时间告诉你我都是怎么戏弄那些我所到之处结识的女孩的。

听上去一定很像《欧洲道德史》中的一章。有个女孩和一群身穿制眼的仆人。她一个劲儿地追求我,长得又很漂亮,我差点儿就要陷入情网了。这还是在彼得堡发生的事儿,后来在查塔努加我又遇到一个女色情狂,我几乎都快被她榨干了。这两个女人都有点儿怪,还是福克纳给我打听了一些关于她俩的内部消息。她们都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近乎杀气腾腾的感觉。最糟糕的还是她们很能缠人。我简直受不了了,所以我就又回来了。我得干点儿正事,但是上帝啊!纽约就像个停尸房!那些一辈子都呆在这儿的人一定是疯了……。“

这时,那个奥玛拉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的坐在角落里的女孩用手示意他过去。

“对不起,亨利。”说着他就径直朝那个女孩走过去了。

自从阿瑟。雷蒙德成了我们这间酒吧的常客以后,酒吧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他一道来的还有他的亲密伙伴斯巴德。杰森和阿拉梅达,斯巴德的情妇。阿瑟。雷蒙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别人进行激烈的辩论。当他和别人争论时,他总是把两臂交叉放于胸前,用脚尖着地。那样子真是神气活现。最令他高兴的事莫过于使劲地拧别人的胳膊或是把别人的胳膊掰脱日了。吉姆。德里斯卡尔是他的偶像。

也许是因为前者曾学过弹风琴,阿瑟才那么崇拜他。

阿瑟。雷蒙德总喜欢找麻烦。好像周围没有点儿麻烦事,他就不自在似的。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和他一同辩论,他就同与他有同样癖好的斯巴德。杰森争论。斯巴德是个十足的放荡不羁的人。卡锡卡锡也能说出一大串佛罗伦萨名人的种种奇闻轶事,毫无疑问,全都是他杜撰出来的。这其中有些故事他已讲过许多遍了。每次讲时内容都不完全相同,或增或减某些细节,全凭当时他那些听众们所显示出来的兴趣而定。

在他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中,有一个是关于一个十二世纪时制造的机器人的故事。这个机器人的发明人到底是谁,他也说不上来,只知道那人是位中世纪时的学者。最初,卡锡卡锡只是说这个机器人能不知疲倦地做各种各样仆人干的话,但到后来,他不断地在这个基础上添油加醋,把这个机器人叫作皮科迪里比比。渐渐的,这个机器人不仅具备了一种神奇的力量,而且还显出种种惊人的能力。例如,在它学会了模仿人的声尸说话之后,皮科迪里比比的主人给它灌输了一些自己平时经常用到的知识,也就是说教机器人记住一些有关计量和重量的数据、数学定理和对数、天文学计算公式以及各个恒星的名称和它们在过去七百年中不同季节里的不同位置。

这个机器人还学会了如何使用锯、锤子、挫、指南针和剑。不仅如此,它能还演奏一些简单的乐器。总而言之,皮科迪里比比不再仅仅是一部机器;一个全能的仆人、秘书和数据贮存库,它已经成为自己主人精神上的支柱。它的主人总是在皮科迪里比比弹奏的一段格立克式的旋律古怪的音乐中入睡。然而,这个机器人逐渐对说话着了迷,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鹦鹉似的。它能一口气不停、没完没了地说个没完,就连它的主人也拿它没办法。这个机器人能用拉丁语、希腊语、希伯莱语和许多种语言背诵长诗。有时候,它会忽然间开始背诵这些诗歌,把它的主人搅得头昏脑胀。

由于没有疲劳感,它还能连续背出一大串一大串的数据、公式等等,逼得它的主人不得不逃出家门。随着时间的推移,机器人显露出越来越多的奇怪的爱好。只要听到主人的客人说出一句它不爱听的话,皮科迪里比比就会和他们激烈地争论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架来,它把这些客人像推倒九柱戏中的木柱一样一个个推倒在地,狠狠地揍他们,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不仅如此,每当有学者来访同它的主人共同探讨学术上的难题时,它也要加入他们的讨论,而且猛然间向客人提出一连串古怪而且根本就无从回答的问题,弄得这些知名的学者十分尴尬。

慢慢地,皮科迪里比比的主人开始嫉妒起自己发明的这个机器人了。最令他气愤的是机器人不知疲劳,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不论做什么事,机器人几乎能达到完美的境地,它能迅速又毫不费力地掌握各种学科知识。基于这一切,这个原先被其主人称为“傻子”的机器人变成了一个爱嘲弄人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这位学者本人。几乎无论做什么事,机器人总比学者干得好,干得快。对于这个怪物而言,它缺乏的只是生物才具备的生理功能。很显然,这位学者要想重新正常地生活就一定得毁掉机器人,然而,他不忍心这样做。他总共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造就了这个机器人。在这个世界里,这个机器人是无以伦比的,它可以同真人媲美。如果毁了现在这个机器人,他再也不可能创造出另外一个这么完美的机器人了,而关于这个机器人的种种记忆也会永远困扰着他。

面对这一切,学者简直要发疯了。既然不忍心毁掉自己的心血,他开始绞尽脑汁要摆脱它。他曾想把机器人装进一只箱子,再埋在花园里。他甚至考虑过把机器人送进修道院,使它永远与世隔绝。但是,他害怕,害怕机器人一旦离开他会被人损坏,他害怕失去它,所以迟迟没有采取行动。这位学者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既然自己把机器人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他将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它了。有时,学者会暗自琢磨将来该如何把他和机器人埋在一起呢?这可真是个怪念头。一想到在地下躺在他身边的不是一个生命,但又在许多方面比他更具活力的机器人,他就不寒而栗。

他相信即使在他死后进入的另一个世界里,他创造的这个怪物也将永远伴随着他,困扰着他,使他的灵魂不得安宁。学者终于明白,当他斗胆充当创造生命的上帝制造出机器人的同时,他就被剥夺了就连最卑微的人也拥有的死亡带来的永恒的平静。

他感到自己正游荡于生和死两个世界之间,而机器人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他。他是个虔诚地信奉上帝的教徒,他向上帝祈祷,祈祷他将被超度。他跪在地上,请求上帝的怜悯,请求上帝帮助他,使他得以摆脱他心灵上沉沉的重担,但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打动上帝的心。

这位学者感到又沮丧又卑微。他不得已向教皇求救。他和那个奇怪的机器人一起步行一直从佛罗伦萨走到阿维尼翁。当他抵达阿维尼翁时,一大堆好奇的人也尾随他至此。他没被愤怒的人们用石头打死真是个奇迹。当时,整个欧洲都知道了恶魔将同教皇会晤的消息。教皇是一位知识丰富并且精通秘术的学者,他尽全力保护了来自远方的圣徒以及随行的机器人。有谣传说教皇本人打算领养怪物,把它教化成一名真正的基督徒。教皇是在他的私人会客厅里接见心中充满了忏悔之情的学者和那个机器人的,除此之外,只有教皇的一名心腹红衣大主教在场。会面共长达四个半小时,谁也不知道会面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结果呢,如果能称其为结果的话,那位学者在被教皇接见的第二天就突然暴死了。第三天,他的尸体被公开火化,骨灰就撒在阿维尼翁。

在这个时候,卡锡卡锡忽然停了下来,等待着人们问他:“皮科迪里比比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他脸上挂起一个神秘的、充满挑逗性的微笑,举起空了的酒杯,示意为他斟满,咳嗽几下,清清嗓子。正要接下去讲那个故事时,又要了一份三明治。

“噢!皮科迪里比比呀!你们中间有谁读过那本叫《奥卡拉》或《大阿尔伯图斯的私人信件》的书吗?”

不用说,大家都没读过这么一本书。

这实际上是个反问。接下来,他继续说道:“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听到关于一个在海底生活的怪物出现在拉布拉多海岸的怪事。要是明天有消息说一个可怕的人形怪物出没于合伍德森林,你会怎么想?所以说,皮科迪里比比并不是我们所听说的头一个这样的怪物。早在古埃及的时候,传说中就提到过发现类似皮科迪里比比的怪物。欧洲一些有名的博物馆还收藏着有关各种各样的怪物和机器人的详细记载。然而,人类却从未发现记载了这些怪物是如何被销毁了的材料。实际上,从人类现在已掌握的有关材料来分析,我们会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那就是这些怪物都已摆脱了它们的创造者对它们的控制,而不知去向了。”

说到这儿,卡锡卡锡又停了下来,带着征询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并不是说事情真的就是这样。”他接着原来的话题说:“但是,一些可靠的证据表明这些可怕的怪物至今仍在一些遥远的和鲜为人知的地带生活。而且,到目前为止,它们很有可能已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为什么不可能呢?它们不会衰老,不会生病。对它们而言,死亡是不存在的。就像那位曾经公然违抗亚历山大大帝的哲人一样,这些怪物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它们是不容摧毁的。当今,有一部分学者认为那些很久以前便销声匿迹的怪物也很可能已经发明出了他们相互交流的独特方法。甚至有可能学会了如何去复制它们的同类。这些学者还认为即然人是从愚味野蛮的动物进化而来的,这些机器人同样可以发展前进,而且它们完成进化所需的时间会比人类的发展历程迅速得多。人类同制造他们的上帝一样神秘莫测,动物同样如此。如果我们进一步思考,就会发现非生物界也存在同样的现象。如果这些怪物具备足够的才智而逃脱它们的主人,摆脱人类对它们的控制,它们同样会有能力保护自己以及自己的同类,并且不断地增加它们的数目。又有谁能确切地证实当今世界上不存在这样一个由这群怪物建立起来的聚居地呢?

“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们皮科迪里比比的结局了。在那位学者暴死的当天它就失踪了。它失踪的消息给人们带来了一阵恐慌,但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看到这个机器人。每当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或遇到意外,人们便猜测是皮科迪里比比干的。许多曾参与研制这个机器人的学者受到牵连,被定罪入狱,其中还有一部分人被判在火刑柱上处以火刑。甚至曾经有这样的传闻说,教皇曾下令复制一个皮科迪里比比,还用这个仿造品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不过,这些都不过是谣传和人们的猜测罢了。梵蒂冈的档案中的确有一些关于大体同皮科迪里比比同时期出现的机器人的记录。但根据这些记录来看,它们当中没有一个能与传说中的那个几乎无所不能的皮科迪里比比相提并论。当今世界,人们已经发明并制造出许多种机器人。想一想,只是设想一下,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中古时代而不是现在,将会意味着一个多么可怕的灾难呀!我们的发明家们会被指责为使用巫术的巫师,会因此被判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如果这一切真的都已发生,设想一下另一个同样可怕的后果吧。那就是,我们可能至今还不能制造和使用机械,可能探索这世界的种种奥秘的研究工作不是由我们人类来完成,而是完全靠那些精于专业知识的机器人们完成了。”

说到这儿,卡锡卡锡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突然接着说:“那么,由谁来解放这些机器人呢?别笑!实际上,我们不是一直把这些机器人看做成是我们的奴隶吗?我们不是像那些受到他们发明的机器人不断困扰的学者们一样而受到折磨和惩罚吗?长久以来,人类渴望能摆脱艰苦的工作,而在这种愿望背后,隐藏着人类对快乐天堂的向往。对于现代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自由不仅仅意味着远离罪恶,它同样意味着摆脱繁重的工作。因为在当今社会中,工作已成为一件令人讨厌又毫无价值的事。当人们如饥似渴地在知识的海洋中探秘时,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一条通往天堂极乐世界的捷径。他们想从上帝那儿窃取到能赋予人类无穷力量的秘密。结果又如何呢?罪恶、疾病、死亡、无穷无尽的战争和永久的动荡不安。人类把自己已掌握的微乎其微的知识都用来毁灭自身了。人类不知道应该如何摆脱自己制造的种种恶魔。人类逃避现实,使自己相信有了这些东西来代替人类工作,总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能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的快乐。而实际上呢?我们这样做只能带给人类更多的工作去做,更多的烦恼去承担,还有更多的痛苦和死亡去忍受。人类正逐渐地使用自己种种伟大的发明和创造改变地球的面貌,直到地球变得丑陋而不堪入目,甚至连人类也对它感到陌生,直到生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夜空中无数的星星闪烁着把它们的光芒洒向大地,太阳、月亮和所有的行星都无私地给予地球它们自身的光辉,为什么即使这样人类仍处在一片黑暗和失落之中呢?

为什么人类能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迅速精疲力竭,而人类组装起来的机器人却那么坚不可摧呢?人类在迅速地衰败和消失。当求生的欲望不复存在的时候,人的生命也就到了结果的时候。为什么人类这种对生命的强烈渴求会消失呢?因为我们没有信仰。从我们被带到这个世界那一瞬间起,我们就被告知人不是永生的。从我们开始识字懂事时开始,我们就被告诫人要生存就必须互相残杀。无时无刻,不论我们多么健康,总有人不断提醒我们总有一天会生病,会死去。从出生之时开始,我们就被灌输死亡的概念。无怪乎我们每一个人都将面临死亡。“

卡锡卡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试图向我们大家讲明一个用语言无法表达清楚的道理。而且很显然,他说着说着就连自己也被搞糊涂了。他似乎在努力说眼自己相信某个道理。我觉得他这番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而每次都试图寻找到一个超乎他理解范围的结论。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之所以不能领会其中的重要意义是因为他没有勇气把这个故事探寻到底。人可以编故事,可以信口开河,不着边际地胡说八道,但他讲的东西总有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真的东西。卡锡卡锡讲的这个关于皮科迪里比比的故事也是这样。他编的是一个寓言故事或者神话传说。

像每一位善于讲故事的人一样,他的话大部分都是编出来的,但是……。

这时,卡锡卡锡显得特别严肃认真:“有时我想除非我们与过去一刀两断,人类将永远看不到希望。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换种方式思考和生活。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已经老掉牙了。人们已经不止上千次说过这样的话了,但是什么也没改变。我总是想那些环绕在我们四周的巨大的星球。我们对这些巨大的天体几乎一无所知,但是它们当中的一个星球被认为是维持人类生存的物质的来源地。有人说人类要生存就不能没有月亮,还有人说人类的存在应归功于行星,但是,如果抛开这一切不去想它,要强调的一点是任何事物,无论是看得见或者根本看不见的,已知的和未知的,对人类的生存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们生活在一只巨大的、各个部分相互协调作用的网系里。这个网系中的一切事物都不是人类创造的。我们只是仅仅学会了束缚和利用其中的一小部分。但即使是当今世界上最勇敢、最值得骄傲的魔术家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知的世界比起未知世界来说是多么地渺小。请每一个人都仔细想想这个问题。在此的人有谁相信人类有一天会了解世界上的一切奥秘?再进一步说,有没有人认为人类的自我解脱要依靠知识来实现?想象一下人的大脑装满了一切要掌握的知识,那又会怎么样呢?有了这些知识,我们人类又该做些什么呢?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你们当中有谁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吗?几乎每一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不断积累知识是件好事。从没有人问过,‘我们有了知识以后又能做些什么呢?’没有人敢相信在自己相对短暂的一生中,能了解并掌握哪怕是现有知识中的极小一部分。……”

过了一段难忍的沉默之后,我们都想喝点儿酒了。卡锡卡锡真是累坏了。他说着说着就跑题了。他所关心的并不是知识本身或知识的贫乏。我意识到他在借停顿的时候来调整自己的思路。我感到他正挣扎着把大家重新带回到他最想说明的问题上去。

“信仰!我刚才是在说信仰。我们已没信仰了,完全没有了。我是指对任何事物的信仰,而信仰却是支持人们生存下去的唯一力量。不是知识。我们认为知识是无穷的,而最终知识是毫无用处的,甚至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但是信仰是没有尽头的。从前是这样,将来仍会是如此。信仰激励人们去行动,信仰帮助人们克服困难。

像《圣经》中说的那样,只要有信仰,再难的事情,哪怕是移山也能做到。无论是信仰什么,只要有信仰支持就成。也许,接受这个词听起来比较顺耳,但同信仰比较而言,接受的含意更难理解。有人会问:“罪恶也是这样的吗?‘如果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别人也就不会再问什么了。罪恶是个抽象的概念,它的特点经常发生变化。当我们进行分析时,人们会发现表面罪恶的事物原本也有善和美的一面,然而,罪恶是存在的,这一点不容置疑。谁也不愿意接受罪恶的事物,无论其罪恶性是否真正存在。人世间存在罪恶的唯一原因似乎就是让人们把原本罪恶的事物改造成充满善和美的事物。要完成这个目的最起码应该先去接受它,然而事实上是没有人这么去做的。

“这使我又想起了皮科迪里比比,它身上是否体现出某种罪恶的东西呢?为什么它周围的人一听到它的名字就有一种恐惧感呢?这个机器人被当作违背自然界发展规律的代表,而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我们能成功地制造出皮科迪里比比第二或是一个更加出色的机器人,我们还会欣喜若狂。但设想一下,如果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个更加完美的机器人,而是一个智商能力比我们高出许多的人,我们会如何反应呢?这只不过是个假设。但在现实生活中,总有人坚持认为他们自己是聪明绝顶和无所不能的。每个人心目中都可能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形象。

我自己呢,我总想象有一个从没有人听说、看见或了解的神秘生命具备我刚才提到过的一切本领。“

说到这儿,卡锡卡锡看上去有点儿垂头丧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了这最后一句话。他不停地用手搔着头,嘴里嘀嘀咕咕地叨唠着:“奇怪啊,真奇怪,但我想我还没说清楚……。”

突然间,他又显得特别高兴了。“噢!对了,现在我明白了,听着,假设这位高高在上的人对全世界说:”放下你们手中的活吧!男人和女人们,请注意!你们选错了自己的道路,你们正一步步走向毁灭2‘如果这地球上生存的几亿人真的静下来聆听刚才那一番话,结果会是怎样的呢?整个人类是否曾经仔细听过明智的忠告?

想象一下下面的情况: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认真听每一句话,试图领会这段话的含义。

每个人在心中默默地回答:爱。这一个字包含了多么伟大的思想和多么巨大、永恒的力量啊。如果整个人类都能随时心中充满爱,世界会变得多么美好。有谁会不愿意让爱充满人间呢?如果能永远沐浴在爱的阳光下,又有谁会在乎权力和知识呢?

“据说在遥远的西藏要塞中,住着几位智者,他们至高无上,被人们称为‘大师’。他们选择了这个人烟稀少的边远地区定居下来。和我方才提到的那些怪物一样,他们一个个都长生不老,对他们来说,永远也不存在疾病和死亡的威胁。这些智者为何不与凡人混居在一起呢?又为何不来到人间教化和启迪人们呢?他们是否自愿独来独往,与世隔绝,还是受我们人类的逼迫不得已远离人类呢?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之前,先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我们人类是否拥有足以吸引这些智者的其所不知所无之物?我相信这样的东西还是有的。既然是这样,人类与智者们之间相互交流的唯一障碍大概就是二者的意识层次不同了。确切地说,人的意识还远远落后于智者的意识。例如,当人类开始进一步探索某一深奥的思想和知识领域时,这些智者即早已全面地掌握了这些对我们来说仍是奥秘的事物。现在,人类没有足够的能力,也不愿意同神共同创造生活。在远古时期,人类了解神,并与神平起平坐。在意识领域里,人类早已陷入缓缓发展或停滞不前的状态中。今天,人类早已被远远地落下,而沦为神的奴隶。更令人担忧的是,人们已成为彼此的奴隶。相信我,只要人类真的向往自由就能获得自由。今天,人们思考问题时如机械一般生硬,而实际上人早已变得有如机器一般。人类向往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又不幸地成为权力的牺牲品。……当人类学会表达心中的爱的时候,人类也就会了解爱并且获得爱。

罪恶是人的思想的产物。一旦人类把它视为粪土,罪恶也就变得毫无作用了。因为罪恶本身并没有价值。人类还没有清楚地认识到罪恶对爱的永久世界的巨大威胁。

是的,人类在很久以前就幻想过人性的解放。人类幻想如同过去一般像神一样在大地上自由自在地生活,很显然,那些被称做‘大师’的智者已经寻找到了实现人类这些幻想的方法。也许,那些怪物也找到了答案,只不过它们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而已,但是,无论是沿着哪条道路走下去,都将最终抵达那个创造生命的地方。正如劳伦斯在临死前说的一样:“对人类而言,最美妙的奇迹莫过于活在这个世界上。

对人类以及花、鸟、虫等等一切生命而言,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能生机勃勃,能够充分享受生活中的种种乐趣……。‘从他的角度分析,那个叫皮科迪里比比的机器人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好啦!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在这一番宣泄之后,卡锡卡锡已经十分疲惫了。他匆匆离开了我们,而其余的人们都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大家都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大概持续了几分钟。

阿瑟。雷蒙德往往对像刚才卡锡卡锡发表的那番长篇讲演不感兴趣。这时,他打量着周围的人,脸上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斯巴德。杰森和他的“爱人”都是随大溜、根本没有主见的人。大家仍都沉默不语,似乎对卡锡卡锡刚才那一番讲演毫无反应。

最后,还是勃朗尼打破了僵局,他轻声地而又以急促慌乱的语气说他这是头一次发觉卡锡卡锡原来还是这么一个严肃的人。听了这话,特里威兰哼了一声,似乎在说:“你懂什么!”接着,他便开始一股脑儿地抱怨起自己的苦恼来。我们对他接下来的这一番抱怨心理上却毫无准备,每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说他妻子现在不仅怀了孩子,而且简直是快要发疯了。前天夜里,竟然企图趁他熟睡的时候用绳子把他勒死。他承认自己是个十足的英国式的男人,对待自己妻子的态度向来十分恶劣。他还坦白地告诉我们,从一开始认识这个女人时起,他就从来没喜欢过她。

那个把她肚子弄大的男人自从抛弃她后就再也没露面,而他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才娶她为妻的。他妻子是位诗人,而他自己也对她的工作极为欣赏。这个女人之所以让他难以忍受,是因为她的情绪和精神状态总是变化无常。她能一连几个小时专心地编那种从不会穿的毛袜子。或者躺在一把摇椅中,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前前后后地摇来摇去,嘴里没完没了地哼歌。而有时,她会突然间变得滔滔不绝,把他堵在厨房或卧室里。非要他听她描述她的所谓的灵感,无非是一些梦一般朦朦胧胧的东西。

“你说的梦一般朦朦胧胧的东西是指什么?”奥玛拉不怀好意地笑着问他。

“唉!有时是关于雾,或雨,还有雾气忽然间散去时树林的景致。有时是关于雾的颜色。她那双眼睛像猫眼一样灵,竟能在一片雾中分辨出几种深浅不一的灰色来!

“童年时期,她曾在康韦尔的海滨一带住过——那地方有点儿怪——她会回忆起自己在灰朦朦一片雾中散步时的情景。以及她是怎么遇见幽灵、猫,还有在村子里居住的几个傻子的,一旦她陷入这种状态,我就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她说的话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用一种陌生的方言来叙述这些古怪的经历,而。是说她说的话完全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一种语言,恐怕除了她本人以外,其他人谁也听不懂,每当她说起这种古怪语言的时候,我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的这种语言听起来似乎是猫在叫。她还时不时地发出长啸。一听到她发出这种声音,我恐怖得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有时,她还模仿刮风时各种各样的风的不同声音,从徐徐的微风到呼啸而来的狂风。接下来,她又开始不停地抽泣和流泪,同时试图向我解释清楚她是在为被采摘践踏的花朵而感到伤心。尤其是那些可爱的三色堇和百合花。它们显得那么无助,那么可怜。还没等我完全明白过来她刚才说的一番话的含意,她的思路又早已跑得老远了。过一会儿,她会把你的思路带到许多陌生的地方,栩栩如生地对你描述这些地方的景色,好像她一直就处在那些地方似的。这些地方包括特立尼达、库拉索岛、莫桑比克、瓜德罗普、马德拉斯和考文垂,等等。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老实说吧,有一阵子我真觉得她有第二视觉。哎!我说,能不能再给我们每人来一杯酒?不过,你们也都知道,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带。

“没错儿,她是个怪人,不过不仅如此,她还是个非常固执的家伙。不管谁和她争论都从来说不过她。她能让你毫无退路。实际上,从一开始,她就给你布下了陷阱。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认识到女人能有这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你们讨论的话题无论是怪物、植物、疾病还是太阳黑子,她总是那么头头是道,让你哑口无言,总之,最后总是她占上风,她说的话最有理,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对细节斤斤计较,对那些琐碎的小事纠缠不清。比如说,她能坐在早餐桌前,认真仔细地盯着手里摆弄的一块坏脚镫子琢磨几个小时。她还会把我也叫到桌旁,让我仔细观察脚镫上还不到芝麻粒儿那么大的一小块地方,还坚持说她能从中看到各种各样的奇特和美妙的事物,而且,她还是用肉眼看到这些东西的,上帝啊,她的眼睛简直就不是普普通通的人的眼睛。她能在黑暗中看到周围的情景,比猫眼还灵。信不信由你,她居然闭着两眼仍能看得见东西。有一天夜里,她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充分证实了她这种超人的本领,但是,她对活生生的人却视而不见。当我和她说话时,她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她的视线已经穿透了我的身体。她看到那些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描述着的事物,像什么雾呀、猫呀、傻子呀、遥远的城市呀、在海面上浮动的岛屿呀和漂动着的肾脏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开始时,我还使劲儿地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地摆晃她,我还以为她是在打摆子呢。结果呢?什么事儿也没有,她和你我一样头脑清醒得很!我得说她比我们每个人头脑甚至还要清醒。什么东西也别想从她身边溜过而不被察觉,举个例子说,她会在话说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听见了吗?’‘听见什么?’我问她,心想没准儿她是指冰盒里的一块冰稍稍挪了点儿位置,也许她在指花园中一片树叶落在了地上,也没准是一滴水从水笼头中滴了下来。每当她问:”你听见了吗?‘我就紧张得快要蹦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就不禁会想自己是不是快要变聋了,怎么什么也没听见啊!而她总是强调这些根本就是重要的事。’没什么。‘她会跟我说’你只不过是过分紧张罢了。‘即使如此,她却不懂得欣赏音乐。她听到的已不再是乐曲,而是没完没了的唱针的划动声。

听音乐时,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琢磨那张唱片是新是旧,或者是那张唱片到底有多新或有多旧了。她也分不清谁是莫扎特,谁是普契尼,谁是萨蒂,她只喜欢轻轻哼歌,都是些古老而忧郁的曲子。她一边哼着这些曲子,一边带着一个圣洁的微笑。

那样子好像是她已来到了天使中间。实际上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恶的妖婆,她总是冷着个脸,没有一点儿幽默感。你给她讲滑稽故事呢,她觉得没意思,你笑吧,她就大发雷霆,你打喷嚏,她也说你没修养,就连我喝杯酒,也要被她指责为是个酒鬼。……我们已经亲热过三次了,大概是三次。每次她都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像根棍似的躺在床上。那样子比一个烈士看上去还悲惨。最后,她拿一只靠垫放在身后,半坐在床上,开始在一张纸上作诗。我猜想,她这么做是想使自己得以净化。有时,我真想把她给宰了……“

“那么,那个孩子又怎么样了呢?”奥玛拉又问道,“她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也不知道,她从来没跟我谈起过这件事。对她来说,怀个孩子大概同肚子里长个瘤子没什么两样。她看上去就是这样。有时候,她抱怨说她看上去太笨重了……

但她不用肥胖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对她来说听起来太不文雅了。非用笨重这个词不可。好像怀孕七个月后肚子圆鼓鼓像个气球是件怪事似的。“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她怀了孕的呢?”斯巴德。杰森懒洋洋地问:“有时,这只不过完全是凭人想象出来的!”

“想象出来的!得了吧!我但愿这完全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她的确是怀孕了……

我能感觉到那婴儿在她腹中蠕动。“

“那也许是风的缘故。”又有人说。

“但风不长手和腿!”特里威兰回答道,看样子他已经生气了。“风可不会在人腹中滚来滚去,或伸胳膊伸脚!”

“算了,咱们别再讨论这个话题了。”斯巴德。杰森提议道,他一边说一边给他旁边的人的肋下来了一记,差点儿把她从椅子上推下去。

阿拉梅达似乎对这一切已经变得习以为常了,她从椅子中站了起来,走到斯巴德。杰森面前,毫不露声色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行啦!”斯巴德。杰森大叫着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用一只手使劲地扭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狠狠地抓住她的长长的马尾巴辫子拼命地拽。他嚷嚷着:“放规矩点儿,要不然我把你揍个鼻青脸肿!”

“你敢!你敢!”阿拉梅达手中挥舞着一只空酒瓶子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莫娜大声说道:“记住以后不许再到这儿来了!”

“我欠你们多少钱?”斯巴德。杰森这时怯怯地问。

“你们什么也不欠,”莫娜答道:“赶快出去,再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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