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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麦克格利高尔突然来访。他要了一份饮料,一声不响地付了钱。他一扫过去的幼稚模样,显得很成熟。他急切地问我们在干些什么,这项生意的前景如何,以及是否需要帮助——合法的帮助,诸如此类的话。我不知道他到底中了什么邪。

突然,当莫娜转过身来时,他说:“你不能挑个晚上去轻松几个小时吗?”

还没等我表态,他接着说他又恋爱了,而且深深地陷进去了,不能自拔。“我猜你会说的,是不是?”“他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他解释说。“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事?”他就回答说他要告诉我一件非常隐秘的事,虽然他知道让我守口如瓶是非常难的,但这没什么……。“你知道苔丝从不怀疑任何一件事。见鬼,我绝对不会伤害她的!别笑!我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说不准哪一天晚上你豪气大发,就会把这些事泄露出去!”

我淡淡地一笑置之。

因为那很容易做到。他的新女友特丽克斯住在布朗克斯。“真见鬼,”他接着说。他每天早上三四点前总是外出。“苔丝认为我是在赌博。我挣钱的方式是每晚去瞄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射击!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我想问你哪天晚上能不能外出哪怕只是几个小时?”我没有回答,依旧只是冷笑了一下。“我想让你看看她……,我是不是很疯狂?”然后他顿了一下,似乎很尴尬。“亨,请为了你自己注意一下这件事,让我告诉你,每天晚餐后她都让两个小家伙坐在我的大腿上,一只大腿上坐一个。你想我会做什么?给他们讲催眠时讲的故事!你能想象这一幕吗?”他突然大笑起来。“亨,你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自己,但这竟然是事实。

即使他们是我自己的孩子,我都不可能如此细致入微地照料他们。上帝呀,我送这两个小家伙的玩具都可以开一个幼儿园了!你知道,如果苔丝没做过绝育手术的话,我们可能已经有三四个我们自己的种了!也许这就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之一。亨,你知道,苔丝有一颗高贵的心,但她又不善于表现这一点。沉醉于她的法律工作就几乎成了她的一切。如果我呆在家里一个晚上,我会睡着了。或者是喝得大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娶她。你!你这个杂种!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你让我深深陷了进去,好像这对我有好处似的。噢,我离题了……你知道,有时候听我自己说话,我好像听到我老爸在说话。我老爸两分钟之后总是会偏离所说的主题。老母亲也是一样……再来一杯怎么样?我请客,不要担心。“

大家都没说话,几分钟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如此急切地要我见他的新女友。“我当然知道你不想得到我的同意。”我接着说道。

“不是这样的,亨,”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别拿这件事开玩笑,我曾希望你哪一天能来同我们吃晚饭,和孩子们一起,还有……”

“还有什么?”

“还得为那些该死的神话故事加一些说明,小家伙们都把这些故事当真的了。

我有一种反潮流而动的感觉。也许这些故事我得等他们五岁以后再给他们讲……“

“就是为这种事?”我一下子叫了起来。“噢,我那么混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做那种事?”

“你不是有一个孩子吗?此外,你是一个作家,你熟悉这一套,而我不行。一个故事讲了开头,我就不知该怎么结束,我不知所措,我告诉过你!”

“你难道没有任何想象力吗?”

“你是不是在嘲弄我?听着,你了解我!我所知道的只是法律,可能连法律也不很精通。我只会单向思维,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是只为了这个才请你来……。我想让你见特丽克斯。我想你会喜欢她的。小子,她会做一手好菜!苔丝呢?顺便提一下,她可连个鸡蛋都不会煎,而特丽克斯呢,她做的菜会让你有在‘滋润饭店’吃饭的感觉。她可有一手呢!她还有一些佳酿,可能会合你的胃口。见鬼,你哼哼个什么呀?我只想让你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仅此而已。有时你得改变一下。奥玛拉可以接手几个小时嘛,是不是?当然,你得信任他!我个人认为,我只在看得见他的时候信任他……”

这时,托尼。莫利尔突然走了过来,胳膊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同平常一样,他是一个极其热心的家伙。搬了个椅子在我们的桌子旁坐下,他就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喝一杯。他把书摆正,我看到了书名:《西方的没落》。

“我从没听说过这本书。”我说。

“你很快就会听说的,”他说,“这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很有预见性……”

麦克格利高尔突然打断了他:“忘了它吧,你无论如何不会有时间看的。”

“你读完之后我可以借阅吗?”我问。

“当然可以,我甚至可以送你。”托尼回答道。

麦克格利高尔为了摆脱窘境,忙问这是不是一本神秘的书。他居然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当然,可是他发现托尼可不是傻子。

当他被告知这是一本哲学史方面的书时,他咕哝着说:“总是你们的事!”

我们和托尼一起喝了几杯。在这之前,我自视很高,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要在特丽克斯家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至少是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特丽克斯的全名应该是特丽克斯。米兰达。我喜欢这个词的发音。

“他们喜欢什么样的催眠故事?”我问道。

“他们喜欢,比如说三只熊的故事之类的东西。”

“你是指《金锁》还是《三只熊》?为什么呢?上帝!这些故事我可再熟悉不过了!你知道吗,我正想……晚会以后干什么呢?”

“你不正在谈吗?亨利,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下不来台的。当然,这不一定,但是如果你来时能带来一瓶葡萄酒的话,特丽克斯会感激不尽的。如果可能,最好是法国葡萄酒。”

“小事一桩!我带个两三瓶来也不成问题。”

格利高尔起身要离去,和我握手道别时,他说:“赏个脸吧,别在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前喝醉!”

“就这样定了,现在让我求你件事,就让我给你的小家伙们讲《三只熊的故事》,好吗?”

“好吧,就这样定了,亨利!”

两天以后的那个晚上,我与麦克格利高尔和特丽克斯在布朗克斯一个偏远的角落——他家所在地共进晚餐。两个小家伙气色不错。男孩五岁,女孩三岁半。小孩子非常可爱,可借看起来有点儿早熟。在两个小家伙被送去睡觉之前,我尽力注意没有喝过头。在正餐开始前我们已经喝了三瓶马丁尼酒,现在又在品着那瓶我带来的香揖了酒。

特丽克斯是个出色的童子军,正如麦克格利高尔所说。她并不漂亮,但是长得还可以。性格开朗。我发现她的唯一缺陷是她有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一切都很顺利地进行着。和他的两个小家伙在一起,我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有这种感觉。他俩不断地提示我:我曾答应要给他们讲《三只熊的故事》。

“你答应一定要讲的,亨利!”麦克格利高尔也说。

说实话,我现在压根儿没有讲述这个催眠故事的想法。我尽量地吃,已经有点儿醉了。我记不起这个该死的故事如何开头。

突然,特丽克斯发话了:“亨利,你得讲故事了,都早过了他们睡觉的时间了。”

“好吧!”我气喘吁吁,“再给我一杯浓咖啡,我就开讲!”

“我帮您开头。”男孩子说。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特丽克斯训斥他,“亨利就要讲这个故事了,从头至尾。我希望你好好听。别再讲话!”

我吞下几口咖啡,却被呛了一下,喷了出来,然后才结结巴巴地开始讲:“从前有一只大黑熊……”

“这故事不是这样开头的。”小姑娘尖声尖气地打断了我。

“那么是怎样开始的呢?”

“很久很久以前……”

“当然当然……我怎么会忘记呢?好了,你在听吗?接着来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只熊,一只是北极熊,一只是棕熊,另一只呢,是一只玩具熊……”

(两个小孩发出嘲笑声。)

“北极熊长着厚厚的长毛以保暖,当然啦,棕熊……”男孩打断我。

“这故事不是这样发生的,蚂咪!”小姑娘则叫了起来。

“他在编造故事!”男孩接着说。

“安静一下,你们两个小东西!”特丽克斯叫了起来。

“听着,亨利,别让他们打断你,你慢慢讲,记住,轻松一点。来,再来一杯白兰地,你喜欢喝这种酒。”

我点燃一支雪茄,又啜了一口白兰地,试图让自己恢复到讲故事的状态去,突然,一个快如闪电的念头闪过,我意识到只有一种方式讲这个故事。如果我停止思维的话,我会沉醉下去。

“听着,小家伙们,”我说,“我要重新开始讲故事了,请不要再打搅我了,好不好?”我朝小姑娘递了一个眼色,给小男孩扔过去一根还有点肉的骨头。

“像你这样想象力丰富的人也有这样难堪的时候,”麦克格利高尔说道,“你的这个故事有那么多开场白,一定值一百美元。你肯定你不需要吃一片阿斯匹林清醒一下?”

“这个故事要值一千美元吧,”我回敬道,因为我已经又找到了我的才能,“别打断我!”

“开始讲吧,开始吧,别再骗人了!‘很久很久以前’,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格利高尔嚷了起来。

“好吧……很久很久以前……对,是这样。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只熊:一只北极熊,一只棕熊,一只玩具熊……”

“你又在重复开头了。”男孩子说。

“安静,你!”特丽克斯训斥道。

“北极熊可什么都没有穿,只有一身都长得拖地的长毛。棕熊强壮得像头牛,它的掌很肥。玩具熊呢,长得正好,既不太肥也不太瘦,既不太壮也不太弱,既不冷也不热……”

孩子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嘲笑声。

“北极熊只吃冰块,只吃冰屋上的新鲜冰块;棕熊呢,只吃朝鲜蓟,因为朝鲜蓟上有刺球和蓖麻……”。

“妈妈,什么是刺球?”小姑娘问道。

“闭嘴!”她妈妈说。

“至于玩具熊为什么只喝脱脂牛奶呢?因为你知道它是一只成年熊了,不再需要维生素了。一天,棕熊外出打柴。它除了熊皮一无所有,苍蝇把它叮得发疯,它只好拼命地跑,它跑啊跑,很快就跑到森林深处。不一会儿,它坐在一条小溪边上睡着了……”

“我不喜欢他这种讲故事的方式,”男孩抗议道,“他全混在一起了。”

“如果你再说话,我就要你上床睡觉!”

“突然,小金锁进了森林,她带着一个装着午饭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包括一瓶‘蓝标金牌’番茄酱。她在找有绿色百叶窗的小屋。突然,小金锁听见一阵鼾声,在一起一伏的鼾声之间,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吼:给我橡子馅饼!给我橡子馅饼!小金锁左看右看,什么人也没看到。于是她掏出指南针,面朝西,一直向前走。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也可能是一小时又一刻钟之后,她到了树林里的一个林间空地。带纯橄榄绿百页窗的小屋正在那儿呢。”

“是绿色百叶窗!”男孩叫了起来。

“没错儿,是绿色百叶窗!你猜接着发生了什么事?一头狮子冲出了森林,后边跟着一个矮男人,手里拿着弓和箭。这只狮子非常害羞,也非常顽皮,它只是跳上屋顶并且用自己的身体缠住烟囱。那个矮个子却戴着受罚小学生带的尖帽子爬来爬去,一直爬到门口,然后他起身跳了一曲基格舞。冲进屋子里去……

“我不信,这不是真的!”小姑娘叫了起来。

“是的,”我说,“如果你不好好听的话,我可是要揪你的耳朵,”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寻思着该怎样继续下去。雪茄已经抽完,酒杯也空了。我决定加快进度。

“他于是跑得更快了。”我接着讲下去。

“别讲得太快了!”男孩子说道,“我可不愿漏掉什么。”

“好了……现在,小金锁一进屋子,发现里面一切都井然有序:盘子洗得干干净净的,堆放得整整齐齐;破衣服补好了;那些画刚刚装上了框。桌子上有一本地图册和一本两卷的完整的字典。玩具熊不在的时候,有人搅乱了它的棋盘,但是,金锁被那些设计精巧的玩具给迷倒了,以至于没再考虑棋盘的事。做了一早上的三角算术题目,她昏胀的头脑已没法再去绞尽脑汁地想一步妙棋。小金锁急切地要想摇响挂在厨房洗碗槽上方的牛铃。她得用一条凳子才能够得着铃铛。第一条凳子太矮,第二条又太高,第三条刚好合适。她摇响了铃铛,铃铛发出的声音是如此的响亮,放在架子上的盘子都抖动起来。小金锁先是被吓着了,但很快她觉得那样很好玩,于是又摇起了铃。这一次,在房顶上的狮子滑了下来,它的尾巴打了四十个小结。小金锁更觉得有趣,于是第三次摇响了铃。戴着小帽的小矮人跑出起居室,吓得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并开始翻筋斗。他翻了又翻,就像一个老式马车的车轮,然后他就消失在森林里了……”

“你没有失去故事的线索吧,我希望?”格利高尔问。

“别打断他!”特丽克斯叫了起来。

“妈咪,我想上床睡觉了。”小姑娘说。

“别说话,”男孩不满了,“我刚刚开始有点儿兴趣。”

“然后呢,”我继续,因为我已经喘过气来了,“天突然开始打雷、闪电。大雨倾盆而下,小金锁真的被吓着了。她从凳子上头朝地掉了下来,扭伤了脚踝和手腕。她只想找到一个藏身之处,直到这一切都过去。‘这太容易了,’从屋里一个墙角处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那儿立着一尊胜利女神像。随即密室的门自己开了。

‘我要跑到里面去。’小金锁想,并且真的冲进那间密室里去。密室里除了瓶子就是坛子,数不清的瓶子和坛子。小金锁打开一个小瓶子,用山金车酊剂敷自己扭伤了的脚踝,然后她摸到了另外一只瓶子。你们猜里面有什么?‘斯劳思擦油’!

‘天啊!’她叫道,然后立即付诸行动,用嘶劳思擦油‘涂抹在手腕上。然后她找到一瓶碘酒,干脆喝了它,然后就开始唱歌。这是一只小曲——关于雅克兄弟的。

她用法语唱,因为她妈只教会了她用法语唱歌。当唱到第27行时,她觉得烦了,就想看看密室里到底有什么。奇怪的是这间密室居然比主屋本身还要大。地下密室有7个房间,但地上正房却只有5间,并且每间房子里都有卫生间和洗澡间,更不用说壁炉和装有印花棉布的穿衣镜。小金锁完全忘了雷鸣闪电、大雨冰雹、蜗牛青蛙,也忘了那头狮子和那个小矮人,带着弓的小矮人。顺便说一下,那个小矮人就是皮诺曹。她所想的就是如果能住在像这间密室一样的房子里该有多好……“

“要讲仙女的故事了。”小姑娘说。

“不是,是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小男孩叫了起来。

“别说话,你们两个!”

“接着讲吧,亨利,”麦克格利高尔对我说,“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怎么从你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里跳出来!”

“于是呢,小金锁就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甚至没有料到三只小熊已经回来了,并且正在吃晚餐。在起居室的壁凹里,她发现了一个书架,上面都是一些奇怪的书,全是关于性和灵魂复活的……”

“什么是性?”男孩问。

“那不是该你知道的。”女孩说。

“小金锁坐下开始大声朗读一本大部头的书。这本书是威尔海尔姆。雷切斯写的,书名叫《金色花朵》或是《荷尔蒙的秘密》。这本书太重,小金锁都没法把它撂在膝上。于是她把书放在地板上,自己则跪在书旁边去读。书中每一页都附有精美华丽的彩色图片说明。尽管小金锁看过的书很少很有限,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图片说明。这些图片是一些叫毕加索、马蒂斯或是吉尔朗达亚的人所画的,这些画无一例外的漂亮和令人不能不看……”

“这个词真好玩,‘不能不看’。”小男孩叫了起来。

“说得对!你能不能谦虚一会儿?因为故事开始真正有趣起来了……正如我刚才所说,小金锁开始大声读了起来。她正读到关于救世主耶稣以及耶稣如何为了拯救我们的罪而被打死在十字架上。小金锁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因此呢,她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原罪,但是她急切想知道。她读呀读,直到双眼酸痛,但还是没有弄明白什么是原罪。哦要下楼去查查字典,这是一本很全面的字典,它会告诉我原罪是什么意思。‘她寻思道。她的脚踝和手腕都痊愈了,真是神药!她轻快地蹦蹦跳跳,来到了楼下,就像一只出生才七天的小羊羔。当她到了密室门口,门还半开着,她就翻了一个连环筋斗,就像那个戴小尖帽的矮人一样……”

“皮诺曹!”小男孩叫了起来。

“你想想看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好落在棕熊的大腿上!”

两个小家伙高兴地欢呼。

“‘最好吃掉你!’棕熊咂咂它像橡皮一样的嘴唇,咆哮道。‘对极了!’北极熊叫道,刚淋了一场冰雹雨,它现在全身雪白。并且把小金锁抛向天花板。‘她是我的!’玩具熊叫起来一下子紧紧抱住金锁,这一抱却折断了小金锁的几根肋骨。

三只熊忙了起来,它们把小金锁剥光衣服,放在一个大浅底盘里,准备切碎了她!

当小金锁在绝望中抖成一团、啼哭不已时,大棕熊在磨刀石上磨它的斧子;北极熊则把它随时挂在腰带上的放在一个皮鞘里的猎刀给拔了出来;玩具熊呢,却拍着双手在兴高采烈地跳舞。‘她真是个好东西!’‘是个尤物!’三只熊围着小金锁转来转去,挑哪一块会是最嫩的。小金锁怕得惊叫起来。‘别出声,要不你什么都吃不到!’北极熊命令道。‘求求您别吃了我,北极熊先生!’小金锁求饶了。‘住嘴!’棕熊叫道。‘我们先吃,然后你再吃。’‘但是我不想吃,’小金锁叫起来,泪流满面。‘你不会有机会吃了!’玩具熊尖声叫了起来,它抓起小金锁的腿塞进嘴里。‘哦哦,不要吃我,我还没有煮熟呢。’小金锁叫了起来。“

两个小家伙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对!你说的有道理!’棕熊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棕熊它爸爸有个复杂的脾气,它从来不吃做得不好的女孩子肉。棕熊也有此爱好,对小金锁来说真是太幸运了。因为另外两只熊的脾性可没这么复杂,并且已经饿得什么都想吃了,不管怎么说,当棕熊在点火架柴时,小金锁就跪在盘子里祷告。此刻的她更加美丽迷人,如果这三只熊是人的话,它们会尊她为圣母玛丽亚而不会生吃活剥了她的,但熊始终是熊。于是,当火已经生起来时,三只熊把小金锁抛向燃烧的火堆里。没出五分钟,小金锁就被烤熟了。三只熊又把烤熟的小金锁放四盘子里,并且把她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棕熊分了一大块;北极熊分了不大不小的一块;玩具熊分得一小块,都是很嫩的排骨。哦,味道好极了!三只熊把小金锁吃得一干二净——牙齿、头发、指甲、骨头甚至肾脏。盘子被舔得如此干净,甚至可以照出人影来!现在,棕熊说,‘我们要看看她的饭篮子里装的是什么?我现在只想吃一块橡子馅饼。’它们仁打开篮子,当然啦,里面是有三块橡子馅饼。一块很大,一块不大不小,另一块则是一小块。‘哞,哞!’玩具熊用舌头搅了一下口腔,发出怪叫声。‘橡子馅饼!’。

‘我告诉你什么来着?’棕熊咆哮了。北极熊的口里塞满了食物,只能发出哼哼的声音,当它吞下最后一口时,它又东张西望了,很是惬意:“要是篮子里再有一瓶烈酒该有多舒服!‘于是三只熊又开始在篮子里翻来翻去,它们想要找那瓶烈酒……”

“我们有这种烈酒吗,妈咪?”小女孩惊问。

“那是骗人的,你这个笨蛋!”小男孩叫道。

“最后,在篮子底,它们找到了那一瓶用一块湿餐巾包着的烈酒。这瓶酒出产于1926年荷兰的尤翠切地区。当然对这三只熊来说,这只是一瓶烈酒罢了。现在三只熊开始开瓶子,你们当然知道,它们从不用开瓶器,所以花了好大的劲和挺长的时间才打开了瓶塞……”

“你离题了。”格利高尔说。

“那只是你认为的,等我说完你再发表意见。”我回敬他。

“请在子夜前讲完你的故事。”他加上一句。

“我会在那之前结束,不用担心,但是你老是打断我的话,我会迷失线索的。”

“咱们接着瓶子讲,”我重新开始,“这可是一瓶非同寻常的烈酒。它有神奇的魔力。当每只熊轮流喝了一口之后,它们就开始头昏目眩。并且,它们喝得越多,瓶子里会自动生出更多的酒。它们越来越昏,越来越软,却越喝越想喝。最后,北极熊说:”我想要喝干它,不剩一滴。‘于是,用两只熊掌捧着瓶子,朝喉咙里直灌,它喝呀喝,最后终于喝到了只剩最后一滴。它烂醉如泥,倒在地板上,瓶子嘴朝下。围巾缠着喉咙。我刚才不是说过它喝了最后一滴吗。他把瓶子口朝下拿着,试图再倒出一滴来。如果他不这样拿瓶子,瓶子会自动灌满。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金锁突然复活了,穿着衣服,就像刚开始一样。她正在北极熊的肚子上跳基格舞呢。当她开始唱歌时,三只熊受到惊吓并且昏了过去:先是棕熊,然后是北极熊,最后是玩具熊……“

小女孩高兴地拍手。

“好了,我们故事要结束了。雨停了,天空又湛蓝湛蓝起来,小鸟在歌唱,一切都宛如平常。小金锁突然想起她答应过回家吃晚饭。她收拾了一下篮子,四处看着以免漏掉什么东西,然后朝门口走去。突然,她想起了那只牛铃。‘再摇一次这个铃肯定很好玩,’她自言自语道。想到这儿,她就又爬上凳子,位置正合适,于是她就尽全力摇响了铃铛。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她撒脚就跑。门外,那个戴小尖帽的小矮人正等她呢,‘快点儿,爬上我的背。’他命令她。‘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一半的时间。’小金锁跳上他的背,他们就拼命地跑了起来。穿过幽谷、草地、小溪。这样跑了三个小时左右,小矮人说:”我跑不动了,我要把你放下了。‘然后小矮人就把小金锁放下了,这时他们已经来到森林边缘了。’向右转你就不会迷路了。)然后小矮人就隐去了,就像他神奇地出现一样……。“

“这就是结尾?”小男孩叫道,显然有点失望。

“不,”我回答他,“听下面的……小金锁就照着小矮人的话向右转,几分钟之后,她就来到了自家门口。

“‘小金锁,你怎么了,瞧你的眼睛那么大!’她母亲说。

“‘最好把你吞吃掉!’小金锁回答。

“‘你怎么了!小金锁,你到底把我的那一瓶烈酒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把它给了三只熊。’她顺从地回答母亲。

“‘小金锁,你对我扯谎!’她爸爸威胁她。

“‘我没有说谎,这是千真万确的。’小金锁突然回忆起她看的那本大部头的书,那本关于原罪和耶稣赎罪的书。她一下子非常尊敬地跪倒在父亲面前:”爸爸,我想我犯了一个原罪。‘“’不,比原罪还恶劣!‘她父亲抓起皮带朝她抽去,口里还训斥着:”你犯了偷窃罪,我并不在乎你去找森林里的熊玩,但我绝对在乎在嗓子干得冒烟时没有一口烈酒喝!’他把小金锁打得遍体鳞伤,末了再加上几皮带。‘我会给你治伤的。

我会告诉你三只熊的故事——或者我的烈酒瓶里发生的故事。‘“孩子们,我的故事到此结束了。”

故事讲完了,孩子们被赶上了床去睡觉。我们可以舒服地坐下来喝两口,吹吹牛。麦克格利高尔只喜欢谈些怀旧的事。我们俩不过才三十来岁,却已经有二十年的友谊了,而且,这个年龄比在五六十岁时更让人觉得老了。实际上呢,麦克格利高尔和我还处于延长的青少年期。

每次麦克格利高尔喜欢上一位姑娘,他就会来找我并且征求我对姑娘的赞许已经成为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了。每次找到我都要进行一次多情的长谈。这种情形已经发生过多次,每次都像是在演一出二重奏。姑娘被假想就坐在那儿,并且入迷地听我们交谈,还时不时提两个恰到好处的问题。每次我们中的一个总是以问对方最近听到有关马歇尔的消息没有为引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不自觉地选了这个开头。我俩就像有些棋手,每次开局,不论对手是谁,总是以苏格兰走法开始。

“你最近见到乔治了吗?”我不知所云地问。

“你说的是乔治。马歇尔吗?”

“是呀,我好像几年没见他了。”

“不,亨,说实话,我也没有见他。我想他还去‘周六村庄’。”

“去跳舞?”

麦克格利高尔笑了一笑。“你想这么称呼也行,亨利,你是了解乔治这个人的!”

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乔治是个古怪的家伙,我对他了解是越来越少了。”

“为什么?”

“那是因为,亨利,这个家伙是个两面人。你可能看到他在家中和妻子儿女在一起的情景,可是你并不了解他的另一面。”

我承认自从乔治结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他从来没有爱过他妻子?”

“你得和乔治亲自谈谈他的妻子。他俩能在一起生活真是奇迹啊。他给她她所想要的一切,作为回报,他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到他家做客就像是在炸药上滑冰!

你知道乔治醉心的那种双关语……“

“听着,”我打断了他,“你还记得在格林坡恩特的那个晚上吗,我们坐在那间磨棉子的磨房后,乔治谈起了他的母亲,他说得天花乱坠!”

“天哪,亨,你尽想起一些怪事。当然,我当然记得我们的每一次谈话,甚至每次谈话的时间和地点,每次我是醉的还是清醒的。”他转向特丽克斯,“我们没烦着你吧?你不知道,我们三个是铁哥儿们,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亨,你还记得‘麦斯皮斯’——那些田径运动会吗?我们可没把这些运动会放在眼里。

让我看看,开着窗你是不是不舒眼,还是时候不早了你太累了?特丽克斯,你在听吗……这个亨利一出校门就爱上了一个年纪都可以做她母亲的女人,并且想娶她。

是不是,亨?“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亨利是个严肃顽固的家伙,你看他时绝对看不出这一点来的,但是乔治呢,我前面不是说了吗,亨,乔治是个不同寻常的家伙。他放荡得很,游手好闲。他讨厌工作,嫌弃妻子,觉得孩子们让他烦得要命。他所考虑的只是落后,他也终于落后了!一天到晚只想年轻一点儿再年轻一点儿。前一次我见到他时,他正与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一起,这个女孩子是他所在学校的。(我无法想象作为成年人的乔治,你呢?)在办公室里。看来他似乎有一个好的开始,然后他就在舞厅里约会她。

最后他有胆量带她上旅馆,并且以夫妻的名义开房间……最后我听到他们俩在球场附近的一间空摄影棚里互相欺骗。有一天,我听说那家伙都要成为报纸头版头条的新闻人物了。亨利,那可不好玩!“

这时,我突然记起一件事,记得如此深刻如此完整,我都无法抑制住了。这情形正如打开一把日本折扇。那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那时乔治和我处得像双胞胎兄弟一样,可以这么说;我在为我父亲干活,也就是说那时大概有个二十二三岁。乔治。马歇尔因为肺炎卧床休息了几个月。当他身体好转一些之后,他家里人把他送到乡下——大概是个叫新泽西的地方。一天我接到他的信,说他恢复得很快,并且想见我一面。我当然巴不得可以偷懒几天,于是我就发了一个电报给他说我第二天就去看他。

那时已是晚秋。乡下的景色怡人。乔治和他的表弟在火车站接我,他表弟叫荷比(农场由乔治的姨妈和姨父经营)。他最先说出的那些话——正如我所预料到的,想表达是他母亲挽救了他的生命。他见到我欣喜异常。当然他的体形很好,肤色被阳光晒得黝黑。

“干点儿粗活可真带劲,亨,”他说,“这儿可是一个真正的农场。”

对我来说,看到的与其它任何一家农场一样:破烂、脏。他的姨妈是个身材高大、体态丰满、热心肠的典型的贤妻良母。表面上看来,乔治非常敬爱他的姨妈,待她就像对待母亲。荷比呢,样子有点儿傻,还有点儿多嘴多舌,但是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眼中的迷惑之情。他显然已经把乔治当作了自己的偶像。而且,我和乔治谈话的方式对他来说还很新鲜。“把他从我们身旁叫开可真不容易。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我还记得如此清楚,是喝了一大杯牛奶。多么醇的牛奶,我多年没有喝过这么醇的牛奶了。“每天你可以喝五六杯!”乔治说。他给我切了一块厚厚的家里自烤的面包,涂上乡村产的黄油,再夹上一块家里自制的火腿。

“亨。你带一些旧衣服来了吗?”

我承认没有想到带来。

“没关系,我可以借给你,在这儿你得穿旧衣服。你知道。”

他敏锐地看了荷比一眼,“对吗,荷比?”

我是坐下午的火车来的。天已经要黑了。“换换你的衣服,亨,我们出去随便走走。七点钟之前晚饭不会开始。出去走走胃口会更好一点儿。”

“是啊,今天晚上我们吃鸡肉。”荷比说。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一个出色的赛跑运动员。

乔治给我递了一个眼色:“亨,这小家伙对体育特别着迷。”

当我在楼梯下和他俩会面时,他们递给我一根长棍子。“你最好戴上你的手套。”

荷比告诉我,随即扔给我一条羊毛围巾。

“穿好了吧?”乔治问,“我们走吧,快一点。”说完关上录音机,准备出发。

“怎么那么急?我们去哪儿?”我问。“去火车站。”荷比回答。“去干什么?”

“你到时候会知道的。是不是,乔治?”

火车站是一座黯淡、孤零零的建筑。外面排着一排满载的卡车,显然是在等奶罐车来。

“听着,”乔治说,边放慢了脚步以便与我的步调一致。“我的主意是做个榜样。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说得很快,小声、快速地吐词,好像我们的行动事关机密。“到目前还只有我和荷比。我们只管自己干。不用担心别的任何东西。亨,你很快会习惯的。跟着我干。”

我被这个神秘兮兮的事弄得非常迷惑不解。荷比却显得兴奋,嘴里快速地说着什么,像只火鸡。

乔治轻轻地、偷偷摸摸地打开车站门,朝里面看了一眼,一个老酒鬼醉倒在长凳上。“这儿,”乔治说,抓起我的帽子,却塞给我另一顶旧帽子。一戴上它!“

他的头上戴着一个样子很奇怪的精致小玩艺儿,外衣上别着一个标志。“你呆在这儿,”他命令我,“我去打开商店,你像荷比一样行事就行了。”

当乔治摸进办公室并且打开售票窗口时,荷比抓住我的手。一就是这样,亨。“

他说,到了窗口,乔治已经站在那儿了,并且假装在做火车时刻表。

“先生,我想买一张火车票,”荷比怯怯地说。“到哪儿的?”乔治皱皱眉头。

“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车票。你要一等、二等,还是三等车厢的车票。我看看,威洪肯恩特快车8分钟以后从这儿开出。这趟车运行在丹佛尔、里奥格兰德河、奥马哈之间。你有行李吗?”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去。”

“什么意思,你竟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你怎么想的——你以为这是摸彩吗!

你后面的那个男人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荷比转朝我,然后眨眨眼。

“他是我大伯,想去温尼伯,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让他来这儿,他怎么了——是聋了还是听不见?”

荷比把我朝前推。乔治。马歇尔和我对视了一会儿,似乎过去从来没见过面。

“我来自温尼伯,还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去吗?”我说。

“我可以卖给你一张到新布伦瑞克的火车票,那儿的风景可没有这儿的乡下好。

你知道,我们得量入为出。这儿有一张到斯班特恩的游览车厢票,你看合适吗?或者你想要更贵一点的?“

“如果你可以安排的话,我想乘坐经过五大湖区的火车。”

“安排?这可是我份内的工作!一共几个人?带了小猫小狗之类的东西没有?

你不知道湖面都结冰了吗?但是你可以从加南德高这边乘破冰船。我没必要给你画张示意图吧?“

我把头向他凑过去,就像是要与他交流什么特别隐秘的事。

“别嘀嘀咕咕!”他叫了起来,用尺子猛敲了一下柜台。“这可不合规矩……,好了,你想告诉我什么?说清楚一点,断句要分明,逗号是逗号,句号是句号!”

“这是关于棺材的事。”我说。

“棺材?刚才你为什么不说?等一会儿,我要给发送主管发个电报。”他走到一架机器前按动了键钮。“需要特别的手续。家畜和尸体走不同的路线,这些东西太容易腐烂……除了尸体外棺材里还有其它什么东西吗?”

“有。我妻子。”

“快滚出去,要不我要叫警察了!”窗子猛地一下关上,家禽笼子里突发一阵可怕的混乱,似乎是新站长杀气腾腾地跑进来了。

“快!”荷比说,“我们从这儿出去,我知道这儿有条近路,来。”于是他拉着我的手从另外一个门把我拖出,门外是一排排水箱。“快趴下,快!要不他们会看见我们的。”我俩就趴在水箱下边的一洼脏水里。“嘘嘘……”荷比把手指放在唇间,“他们会听见的。”

在那儿趴了足足几分钟之后,荷比边东张西望边站了起来,好像我们已落入陷阱。“你在这儿再趴几分钟,我爬上梯子去看看水箱是不是空的。”

“他们是疯子、白痴!”我自言自语。突然,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趴在如此冰冷的脏水里。荷比轻轻地叫我:“上来吧,河岸边还亮,我们可以在这儿稍呆几分钟。”

当我扶着梯子往上爬时,风冷得像刀刮一样。“别掉进去,水箱里还有一半的水。”

荷比说。我爬上顶部,冰冷的手支撑着悬在水箱上面。

“我们要这样支持多长时间?”几分钟之后我问。“不长,他们现在正在换岗,听见我的话吗?乔治会在守车室里等我们,那儿有一炉火,我们马上就可以暖和了。”

我们钻出水箱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们径直穿过院子,一直来到排着长队等火车的那长排卡车后。我已经冻得无法再忍受了。荷比说对了,当我们打开守车室的门时,乔治正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烤他的双手。

“脱下你的外套烘干它,亨。”他说,然后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酒。

“来吧,喝一口,这个东西够味得很。”我照他说的干了一口,然后又递给乔治,他喝了一口之后又递给荷比。

“你带什么吃的东西没有?”他同荷比。

“带了一些碎面包和几个马铃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

“酱呢?”

“我实在找不到,真的。”荷比回答。

“下次我要酱,懂吗?”乔治。马歇尔大声说,“见鬼,没有着这些干洋芋怎么咽得下去?”然后,甚至不换一下话题,他就直接了当地说:“下面的事情是爬到卡车下,一直爬到引擎附近。当我吹口哨时,你们就从卡车下爬出来,抄近路尽快跑到河边,我在桥下等你们。亨,最好再来一杯酒,地下很冷。下次我给你一只雪茄——但还是不抽的好。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感觉是如此的好,看不见匆忙活动的意义,但是显然他们的计划必须严格按时间规定完成。

“面包和土豆怎么办?”我冒昧地问。

“那是为下一次行动准备的,如果在这儿被抓住,我们可担当不起。”他转身问荷比:“你带枪了吗?”

又一次出发了,像贼一样,我们又潜到运货卡车旁,爬入车底。真高兴荷比给了我那条羊毛围巾。我们只等乔治的信号了。

“下一步行动是什么?”我悄声问。

“嘘!有人会听见的。”

几分钟之后终于听到一声低沉的口哨声,一钻出车底,我和荷比拼命朝大桥跑去。乔治又在桥下坐等我们。“干得漂亮,我们刚躲开他们。好,现在听着,我们休息一两分钟之后要向那座小山出发,明白了吗?”他又转向荷比:“枪上了子弹了吗?”

荷比检查了一下他的那只老枪,点点头,然后把它塞进枪套。

“听着,没到紧要关头千万别开枪。我不想让你们不小心杀死哪个小孩子,明白了吗?”

荷比摇头时目光闪了一下。

“办法是这样的,亨,在他们报警之前,我们得走到山脚下。只要我们到了那儿,我们就安全了,然后我们绕过那个沼泽地回家。”

我们快步出发了,稍稍猫着点儿腰。很快我们走进了芦苇丛中,水从脚尖上流过。“留心那些流水,亨!”乔治低声说。我们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山脚下,在那儿休息了几分钟,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沼泽地。我们终于来到公路上,可以轻松地走了。

“我们几分钟后就可以到家了,我们从后门进去换换衣服,否则你妈会有话要问的。”

“你肯定我们已经摆脱他们了吗?”我问。

“按理应该是没问题的。”他回答。

“上一次他们一直跟踪我们到谷仓呢。”荷比说。“我们如果被抓住会怎么样?”

荷比作了一个吊死的动作。

我咕哝了几句,意思是我不想被这件事牵连进去。

“不会的,这可是夙怨。”荷比回答。

“我们明天再详细解释。”乔治说。

楼上宽大的屋子里有两张床,一张是为我准备的,另一张是乔治和荷比的,我们生起了火,火一旺起来,我们就换衣服。

“你愿意给我按摩一下吗?我每天接受两次按摩,一次是用酒精,另一次是用鹅油。”他边说边脱下他的贴身内衣。

于是他就躺倒在大床上,我就去给他按摩,一直到我手发痛。

“现在你躺下吧,荷比会给你安排的,他会让你觉得不是原来的你。”

我照他说的做了,感觉确实不错。血脉畅通,肌肉放松。我有了好几年未曾有过的胃口。

“你明白我为什么来这儿了吧?晚饭后我们还要玩一轮游戏——只是为了让老父亲高兴一下,然后我们就睡觉。”

“顺便说一下,亨,管住你的舌头,在老人面前可不能诅咒或是发誓。他是一个教徒。吃饭前我们要祈祷,那时千万别笑!”

“有些晚上也得这样干,”荷比说。“说一些想到的大事可没有人听。”

在饭桌上,我被引见给了那个老人。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夫:长满老茧的一双大手,不修边幅;谈论着他的苜蓿和肥料,话很少;大口吞吃食物,打着饱嗝,用叉子去剔牙齿,不断抱怨他的风湿病。我们都吃得很多。一盘烤鸡肉,加上七八种蔬菜,主食是面包布了,还有各种干果和鲜果,然后上的是真正的奶油啡咖和盐煮花生。我不得不松开几个皮带扣子。

晚餐一结束,桌子被收拾干净,并且摊开了一副油亮亮的扑克。荷比得去帮他母亲洗盘子,我和老人、乔治三个人打起了扑克牌游戏。乔治的意思早跟我说过,就是让老人赢牌,否则的话老人会不高兴的。我的牌老是很好,让我输掉变得很难。

但我尽量不露破绽地输。老人小赢了几把牌,非常得意。“凭你那手牌,你本应该几下就赢了我的!”他评论道。

我们上楼去睡觉之前,荷比放了几张唱片,其中一首是《星条旗永不落》。此时此刻,这首歌别有一番象征意义。

“那张滑稽唱片在什么地方,荷比?”乔治问。

荷比用两个手指从一个盒子里夹出一张古老的唱片。我从来没听到过类似的唱片。除了傻子、狂想者、大喊大叫者的笑声外,别无其它。我笑得肚子疼。

“那还不算什么,你听到荷比笑才知道厉害!”乔治说。

“现在别笑了,留到明天再笑吧!”我赶紧说。

我甜蜜地睡去。好舒眼的床。柔软、轻松的羽毛。真是妙如回到母亲的子宫里或是到了天堂。真是妙极了。

“床下有尿盆,如果你需要的话。”这是乔治最后的话,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起床的,即使憋得很急。

梦中,我听见了疯子的大笑。锈迹斑斑的门把手、绿色的蔬菜、野鹅、歪歪斜斜的星星都回应着这狂笑。这还包括荷比的老爹,他的一部分有时被一阵悲哀的笑声取代。这笑声来自远方,荒谬无理。这是发疼的肌肉的笑,是食物穿过肚子的笑,浪费了时间的笑;这是成千上万小东西合谐拼在一起产生了非凡的感觉、意义、美丽、舒适的笑。乔治。马歇尔病倒了是多么幸运。我赞美宇宙造物主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精美绝伦。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梦,舒服得欲仙欲死。

我比其他人都醒得早,满足得很,已完全恢复过来了,只是觉得手指有点儿抖。

农场里的各种声音对我来说就像音乐一样。各种刮、擦发出的声音;桶落地声;公鸡鸣啼、母鸡咯咯;鸟鸣、猪嚎,马嘶牛叫;远处火车轰鸣;风声、雪落地声;锯木声、车轮辗过发出的吱吱声,沉重的长筒靴踏过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对我来说,构成了一曲我所熟悉的合奏曲。农庄里的各种古老的声音、混响、回声让我深深体会到尘世的快乐。如一个营养不良又丑又怪的婴儿,我听到了先人们古老的船歌。古老的歌——关于舒适丰裕;关于有着蓝天流水和平幸福的生活;关于生生不灭永远兴旺发达繁盛不衰的生命。这歌曲从内心深处开始,渗人全身血脉,扩散到四肢和全身各部分。活着真好。我已完全清醒,又一次感恩于上苍给了我的孪生兄弟乔治。马歇尔灵感。在我感恩、赞叹神圣的工作和创造物的同时,我的思想却滑向了可能早已准备好的早餐,滑向一天结束之前一秒、一分、一个小时地延长的时间。这一天我们什么也没有干或者干了一整天的活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时间是我们的,我们可以用它做自己想做的事。

鸟儿鸣叫得更为婉转动人。一我可以听到它们从一个树梢飞到另一个树梢,双翅拍打着玻璃窗,在屋檐下飞来飞去。

“早上好,亨!早上好,亨!”

“早上好,乔治!早上好,荷比!”

“亨,先别起床,荷比会起来生火!”“

“这儿听起来真舒服。”

“睡得怎么样?”

“再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愿尽快康复的原因了吧?”

“你真幸运,小子!你不庆幸你没死?”

“亨,我永远不会死的。我在临死时所卧之床上许过愿。活着真精采!”

“你说过的。让我们愚弄他们来获得永生吧,怎么样?”

荷比起床去生了火,然后又钻进被窝,并开始独自在那儿抿着嘴笑。

“我们现在干什么?总不能一直躺到打铃吧?”

“对!”荷比应道。

“我说,亨,等你吃到他妈妈做的玉蜀黍酥饼你再起床吧。这饼入口即化。”

“你喜欢怎么吃鸡蛋?煮、煎还是炒?”荷比问。

“怎么做都行,谁在乎这个?我可以生生地吸吃一个鸡蛋呢。鸡蛋就是鸡蛋。”

“亨,熏猪肉可不好对付,它有大拇指厚。”

第二天就这样开始了,以后的十多天也是如此。我前面已经提到,那时我们才二十二三岁,还是青少年。我们除了玩,什么都不想。每天都想出一些令人毛骨耸然的把戏来玩。“当领袖!‘乔治这样说也这样做,就像可以任意给人以生命一样轻松。我们跳绳、扔铁环、跳背,我们甚至还玩捉人游戏。在户外厕所里,我们常摆下棋盘,总有一些解不了的棋等着我们。我们三个经常一起拉屎。那间户外厕所里的谈话是多么荒唐!我们总谈一些有关乔治母亲的一些新鲜的轶闻以及他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她是如何的圣洁。诸如此类的话。当他谈起上帝时,他断定一定有一个上帝存在,因为只有上帝才能帮他度过生死关头。荷比则非常敬慕地听着——他是如此崇拜乔治。

一天,乔治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一件非常隐秘的事。我们要避开荷比一两个小时。有一个乡下姑娘乔治要我去会会。我们可以在天快黑的时候在桥下找到她。

当我们急匆匆朝那个地方走去时,乔治说:“那个女人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了,其实还是个雏儿,一定是个处女。不过她是个淫邪的小妖精。你除了感觉良好,什么都得不到。我试过了,什么都试过了,但还是不行。”

吉蒂是她的名字。名如其人。女孩相貌一般,但充满活力和好奇心。长有像猴子一样的驼背。

当我和乔治羞怯不安地朝她走过去时,乔治先打了招呼:“嗨,怎么样,想不想认识我的朋友,他可是从城里来的。”

因为欲望和温暖,她的手激动得发抖。看起来她羞得脸都涨红了,但这很可能只是因为她太健康了,红润渗出到脸庞上。

“搂抱他一下。”

吉蒂张开双臂把她的身体紧紧贴向我的。一会儿她的舌头就滑进了我的喉咙。

她院咂着我的嘴唇、我的耳垂、我的脖子。我把手伸到她的短裙下,从她的法兰绒内裤里把手摸了进去。她没有反抗……

“怎么样,亨?我怎么告诉你的?”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让青蒂喘口气,然后乔治和她又绞在一块儿。桥下又冷又湿,可是我们仁却像被火烤着一样。乔治又一次想进入时,吉蒂扭动着挣开了……。

当我们要往回走时,吉蒂问她以后能不能去看我们——当然是我们回城以后了。

她还没有到过纽约呢。

“没问题,让荷比领你去,他知道。”乔治大大咧咧地说。

“但是我没有钱呀。”吉蒂说。

“别担心,我们会关照你的。”乔治慷慨地说。

“你认为你妈会相信你吗?”我问她。

吉蒂说她母亲根本就不管她干什么。“她是一个观念陈腐的人,只想让我拼命干活。”

分手的时候她自己捡起衣服,并且请我们再给她一次销魂的感觉。

“到那以后我可能不会这样腼腆了。今天晚上我会梦见你们的。”她悄声说,几乎都要哭了。

“明天见。”乔治说着,与她挥手道别。

“亨,知道我的意思吗?小子,如果你想留下什么可以值得回忆的东西的话。”

“我的睾丸都痛了。”

“多喝点牛奶和奶油,很管用的。”

“我想我最好还是悬崖勒马算了。”

“那是你现在的想法,明天你会急着要见她。这个小婊子,太多情了……别让荷比知道这件事。他会吓着的。荷比和这小妞一样都还只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我想荷比爱上这妞了。“

“我们回去以后怎么跟荷比交待?”

“我来处理。”

“那小妞的那个老爸呢?你想过没有?”

“你说过,亨。如果这家伙一旦抓住了我们,我想他会割下我们的睾丸的。”

“那可太令人兴奋了!”

“你得碰碰运气,在这里,所有的姑娘都愿意为它而死。她们可是比城市中的妞儿好多了。你知道,她们身上的味儿闻起来很舒服。来闻同我的手指,味道不错吧?”

幼稚的消遣……最令人觉得有趣的,是轮流骑荷比已故姐姐的三轮脚踏车。看那个已是成年人的乔治推着那辆可笑的车,真是忍俊不禁。最可笑的是他得竭尽全力地缩成一团才能坐到座位上去。他一只手驾驶着,另一只手去接车铃。车时不时地停下来,好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乔治会请坐车的人下来并且送他到路边,他却装作一个瘫痪病人。有时,他会付出一支香烟或几个小钱。他一直用爱尔兰腔说话,好像真的来自古老的农村。

一天,我在谷仓里发现一辆古老的儿童四轮车。一想到用这辆车带乔治出去走走肯定更有趣,我就乐了。乔治一点儿没意见。我用一顶有带子的女式便帽和一块给马用的毯子给他打扮了一下,但不管我们如何努力都没法让他坐上那辆车。于是我们选中了荷比。我们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他嘴里塞了一根陶制烟斗,就把车推上了大路。

到车站以后,我们径直朝一个正在等车的老处女走去,乔治领头。

“我说太太,您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弄到一点儿酒?小孩都要冻僵了!”

乔治弯弯腰,说。

“天哪,”老处女不自觉地说,然后很快明白了乔治的话,她尖声问:“你说什么,年轻人?”

乔治又一次非常尊敬地欠欠身,噘噘嘴唇眯眼斜看着,好似一只长毛犬。“只要一小点就够了。他十岁了,非常渴。”

这时荷比直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斗,好像一个小妖精。

此刻我觉得自己是领头的了。老处女警觉的眼光我可不喜欢。

“请原谅,夫人。”我说着,欠欠身以表礼貌,“他们两个头脑不好使……”

我用指头敲敲脑袋。

“天哪,天哪,太可怕了。”她喘息着说。

“我尽全力去让他们恢复正常的思维。他们太可怕了。真的,尤其是那个小的,你想听听他的笑声吗?”

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我示意荷比笑一笑。荷比的笑声可真是疯狂至极。就像一个口技演员,他先无邪地微笑,然后口张大一些,变成露齿而笑,再就变成了咯咯笑,最后终于狂笑起来。这种笑无法抵挡。他可以无休止地这样笑下去。一只手拿着烟斗,另一只手握着玩具并且毫无顾忌地挥舞着,他的这个形象好像出自一本瑞士玩笑集。时不时地,荷比会暂停一下打个嗝,吐口唾沫,倚向推车的一边。为了使场面更滑稽,乔治开始打喷嚏。他掏出一块到处是破洞的红色手帕,使劲吸鼻子,然后咳嗽,然后又打喷嚏。

“发脾气呢,”我转向老处女,“没关系的。如果不是心智不全,他们可是好小伙子。”然后,依着冲动,我又说:“事实上,夫人,我们是怪人,你不知道我们今晚在什么地方住,看看我们的处境吧。你难道真的没有一小丁点儿白兰地吗?

您知道,不是我要,而是给那个小孩子。“

荷比突然大叫大喊起来,他真是歇斯底里了,居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如此用力地挥舞着那个玩具,以至于推车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上。

“天哪,天哪!”老处女哭了起来。

乔治很快把荷比从车里拉出来。荷比站了起来,夹克、裤子都没掉,头上还戴着那顶女式便帽,手里紧紧握着那个玩具,像个疯子。疯子都会无话可说。

乔治行了个礼,说:“没事,太太,他头脑发昏了。”于是抓起荷比的手臂凑近他,对他耳语道:“赶紧跟夫人说几句好话!”然后顺手给荷比耳朵上打了一拳。

“你这个杂种!”荷比叫起来。

“淘气鬼!你对夫人说什么来着?你再乱说我就扒下你的裤子!”

荷比现在换上一副天使般的表情,眼朝天望,装模作样,如是说道:“主的臣民,神会拯救你的。我们共九个人,不包括山羊。我名叫奥克耐尔。夫人,特瑞斯。奥克耐尔。我们想去尼加拉瓜大瀑布,但是天气……”

老处女再也不愿听下去了:“你们三个真是无耻。在公共场所这样胡闹!你们好好呆在这儿,我去找警察。”

“是,夫人,我们会呆在这儿的。是不是,特瑞斯?”他说着欠欠身,然后他给了荷比更响亮的一记耳光。

“啊唷!”荷比嚎叫起来。

“别闹了,你们这群疯子!”老处女叫了起来,“你为什么无动于衷,你也疯了吗?”

“是的。”我回答,说着,我用手指捏住鼻子,学母山羊叫了起来。

“留在这儿别动,我马上回来。”说完她朝站长办公室跑去。

“赶紧!”乔治说,“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中的两个抓起车把就跑。

荷比却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忙着松开那顶帽子,然后才撒腿跑。

“干得漂亮,荷比。”当我们已经安全时乔治说。“今天晚上我们要预演一回。

亨要给你作一个演讲,是不是,亨?“

“我再也不想当小孩了!”荷比说。

“我们还会把你塞进推车,哪怕是用一柄大锤。”

但是那天晚饭后我们又有新点子了,而且更新奇。我们一直讨论这些计划和方案到深夜。

当我们都快睡着了时,乔治。马歇尔忽然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咕哝着,担心他弄醒自己。

“尤娜……尤娜。吉福特!这段时间你没有提及她,哪怕是一句话。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再与她恋爱了?”

“上帝!到底是什么事让我半夜都不得安宁?”我嘀咕着。

“我知道,亨,我很抱歉,不过我真的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爱她?”

“你该知道答案!”我回答。

“好,我是那样认为的。好了,亨,晚安!”

“晚安。”荷比和我分别说。

我想再睡,可是已没法入睡,我只好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心里却想到了尤娜。吉福特。不一会儿,我决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乔治,你还没睡着吧?”我轻轻地喊他。

“你想知道我近来看见她没有,是不是?”他显然没有合上眼。

“是的。告诉我吧,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我希望我能,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我实在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上帝,别那样说。你就编上一些吧!”

“好吧,我愿意效劳。等一分钟,让我想想。”

“简单一点吧!我可不想听什么神奇的故事!”我对他说。

“听着,亨,这不是谎言。我知道她爱你,我虽不能解释为什么,但是我确实知道。”

“那太好了,那你就多告诉我一些吧。”

“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想套她谈到你,但她装作毫不关心,但是我敢肯定她是多么渴望听到你……”

“我想知道的只是:她谈到别的男人没有?”我插了一句。

“是谈到了另外一个男人。亨,我不能隐瞒这一点,但是别担心,他只是一个垫背的。”

“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卡尔南汗,忘了他吧!真正让尤娜担心的是她孤身一人孀居,那会害了她,你知道。”

“她根本不知道那个!”

“她比你想象的懂得更多,那个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管怎么说,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但我再也不愿跟寡妇过了,这你知道。”

“你告诉她去!”乔治说。

“我希望我能。”

“亨,你为什么不坦白地承认呢?她可是唾手可得!”

“我不能那样做,乔治。对这事我考虑再三,但还是下不了决心!”

“说不准我能帮你!”乔治说。

我一下子坐起来:“你这样想吗?真的吗?听着,乔治,如果你能撮合我们,我什么都愿意。我知道她愿意听你的……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会很快的,亨,你别急。这是宿怨、我又不是巫师!”

“但重要的是你要去试一试,你答应我吗?”

“当然,当然,一言为定!”我痛苦地思索了一会儿,很快我对他说:“明天我就给她写信,说我和你在一起,我们俩很快就会回去,这样可能显得不那么仓促!”

“未必见得,”乔治立刻说,“最好还是给她一个惊喜。我了解尤娜。”

可能他是对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感到既激动又失望。此外,我又无法催他快行动。

“还是睡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乔治说。

“如果你跟我走的话,我明天就回去!”

“你真滑稽,亨,我还正在康复。她不会那么匆匆忙忙就结婚的——如果你最担心这个的话!”

她会嫁给别人的念头让我担心极了。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一切。我躺倒在床上,活像个死人。我倍感痛苦地呻吟着。

“亨……”

“怎么了?”

“我睡着之前想告诉你一件事……你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当然,如果我能弥合这件事,那再好不过了。我希望是你,而不是其他人能娶到她。但是如果你沉迷于她的话你却得不到她。她会尽可能地让你痛苦。那就是她回到你身边的办法。她会说‘不’,因为你就希望她说‘不’。你失去了平衡。你还没开始就被击倒……如果你听得进意见的话,我倒建议你放她一放,让她冷静一下。当然,这会冒风险,但是这个风险值得冒。只要她还占上风,你就得像个木偶一样跳舞。没有一个女人挡得住这一招的。她绝不是天使,即使你这情人眼里会出西施。她是一个看似矜持其实宽宏大度的女孩。如果我有机会,我也会娶她的……听着,亨,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仅在你所认识的女人中,可能就有比尤娜好的。你曾想过这点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即使她是天下最糟糕的女人,我也不管,因为我只爱她一个。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好吧,亨,这是你的所愿。我要睡了……”

我瞪着眼睛躺了很长时间。回忆起往事。这真是甜蜜的回忆,因为其中有尤娜的身影。我确信乔治会让我和她重归于好的。他热心促成这件事。通过窗影的一个缝隙,我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这真是一个好征兆。我寻思着,她是否也在同样的月光下思念我。我集中我所有的力量,希望能唤醒她——如果她睡着了的话。呼吸之间。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多么美丽,真与她本人相配。

最后,我终于睡着了。一首古老的歌从我的唇间滑出:我迷惘,正如徘徊在月下救世主耶稣是怎样死去的是为了你我平民我思索,正如徘徊在月下……

把她完全忘记?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即使我有了三委六妾、成群的子女,我也忘不了尤娜。

乔治真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他不明白堕入情网是怎么回事。——他头脑太简单。我下定决心一旦回去之后要弄清卡尔南汗的所有情况,让他没有机会。当他在月下徘徊时,我迷惘的更多。醉鬼像一片下落的铅。

第二天下雨。我们在谷仓里呆了一整天,在里边玩游戏,一个接一个:牌的各种玩法、国际象棋、西洋双陆棋、骨牌、对号码游戏……,我们甚至还赌了几个小钱。临近晚上的时候,乔治提议试试那架摆在会客厅里的风琴。这是一架老式、发出吱吱声的乐器,是专为演奏悲伤的乐曲而制造的。乔治和我轮流演奏。我竭尽全力,嗓音洪亮地唱了一首歌,像基督教徒一样。我们最喜爱的歌,就是我们随着它快活地起舞的那首歌:《我的王冠上有无数星辰》。荷唱这首歌唱得真好,直唱得热泪盈眶。他母亲呢,没想到我们会演奏起这乐器,搬个椅子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低语道:“太漂亮了!”

最后,老人也发现了,他也加入了我们的歌唱。他说这让他感觉真好。他希望我们这几个孩子能继续像真正的基督徒一样行事、生活。吃晚饭时,他感谢上帝启发我们唱赞美歌,而且唱得如此美。他感谢上帝这么多年来降福于他和全家。

今晚上桌的菜有:烟熏嫩牛肉、泡菜、土豆泥、红甘兰菜、煮洋葱、草莓酱、甜梨。饭后甜点是奶酪蛋糕,端上来时还热乎乎的。当然还有那一杯富含奶油的牛奶。

奇怪得很,老人一反常态,变得很健谈。他一年来一直在读一本书,书名叫《与无限合谐》。他在想我和乔治是否读过这本书。乔治避而不答,却给我做了个眼色:服从!

既然我们不得不谈话,我觉得我们最好找一个让老人高兴的话题来组织这个座谈会。我首先假装我不敢肯定是否全理解了作者要表达的思想。老人对我这种谦虚的态度大为高兴。他自己可能理解了一小点儿这本书。

“过去我曾有过一个朋友,”我开始说,“他是一个非常懂事理的人,不论白天黑夜都随身携带这本书,无论到哪儿。乔治知道我指的是谁,是不是?”

“我当然知道,你是说阿贝尔克隆比。”

(当然没有这样一个人。)

“对,是那个名字。”

“他有点儿口吃,是不是?”乔治说。

“不,他有点儿瘸。”

老人表现出在认真听这个故事。他当然不关心这个人的名字是什么,是不是瘸子或是口吃。

“三年前我在加利福尼亚遇见他时,他正为成为一个牧师而努力学习呢。我们见面后不久,他就发现了一个金矿而忘了上帝。”

“他没遭祸?”乔治问。

“不,是他的兄弟,或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遭了不测。”

老人对乔治的插话并不感兴趣,我看得出那很平淡。我决定加快速度。

我接着说:“我们偶然在摩吉弗沙漠边上相遇,那时我已经找了很长时间工作。

阿贝尔克隆比对我说:“你想要的不是一份工作,亨利,你需要的是找到主。我来帮你。‘他称呼我为亨利,你们注意到了吗,可是我从来没有把名字告诉过他。他说。’前些天晚上我梦见你回到巴士多。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于是就尽快赶来了。‘他的话让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我还从来没遇见过谁有第二种视觉能力或谁可以心灵感应呢。我当初还以为他在愚弄我,但是我很快发现他很认真。”

“你说他随身带着这本书?”老人问,看起来有点儿迷惑。

“是的,先生……这本书不是瑞尔夫。天尔多。翠思写的吗?”

“没错,我有兴趣了,接着讲下去。”老人说。

“我不知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我结结巴巴地支吾其词。“好像那么多的事都一下子发生了。”

“别急,你慢慢来,”老人说。“这确实有意思。我们再来一杯咖啡,再来一块蛋糕。”

我庆幸可以松一口气,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我开始了一个不知如何结尾的故事。我曾希望乔治。马歇尔能帮我加些东西,帮我摆脱困境呢。

“就像我刚才所说,我们俩孤零零在沙漠里。他是深夜来找我的,他在那儿跟我谈话,好像已经对我了如指掌。实际上,他对我的了解比我的许多亲密朋友还多。

他不停地说:“你有麻烦,让我帮助你。‘奇怪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麻烦。我没有任何麻烦,连征兆都没有。我需要的只是工作,并且那也不是太难。但是第二天我就意识到他知道他所谈及的事了。因为那天下午我收到一位好朋友的电报,说我母亲病危,希望我立刻赶回。那时我只有几个美元。阿贝尔克隆比当然知道电报的内容——我根本不用念给他听。’我怎么办?‘我问他,他回答我:”跪下祷告上帝!’我跪下了,他也跪倒在我身旁。我们一起祈祷了很长时间。我突然觉得好多了,好像如释重负。就在那个晚上,有个陌生人来敲我的门,他是一个来自威勇明地区的放牧者。他求我们留他住一晚。我们谈了一会儿之后他明白了我的情况。

我们睡了,第二天陌生人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回家需要多少钱?‘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我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拿着,把这拿去。‘他递给我两张钞票,每张是五十美金。’我想你可以解决问题了。‘他说,给我一个温暖、友好的微笑。

‘我尽快还你。’我感激不尽。‘孩子,别在意。我挣的花不完。拿去,别人需要时就转送给别人。’“当他离去的时候,阿贝尔克隆比告诉我:”你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不要再怀疑了。我就要回巴士多去。如果你万一需要我的帮助了,就送个信给我。‘“’信送到什么地方,又怎么送?‘我问。

“‘喊一声,那就足够了。我无论在天涯海角都会听见的。请相信我。’”半年以后,我又遇到麻烦了。这次涉及到一个女人。我非常沮丧。突然,我想起了阿贝尔克隆比的话,于是我就喊他了。三天以后,他就出现在我家里——他是从科罗拉多赶来的。“

老人身子向前倾,双肘支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太精彩了,亨利,第二次他帮你了吗?”

“当然帮了,”我回答道:“但除了祈祷,我什么都不用做。这一次,当阿贝尔克隆比离开我时对我说:”你再也不必给我送信了,亨利,现在你大概已经明白了不是我而是上帝才有这神奇的力量。相信主吧,你的祈祷都会得到回报的。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是我在心灵上与你同在。‘我以后确实没有再遇见过他。

但是,正如他所言,我知道他与我同在。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死,比如说。“

“好了,乔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你有过相同的经历吗?”

“没有。但是我想问亨一个问题。”他说着一本正经地转过身来望着我:“是不是这个阿贝尔克隆比曾是一个囚犯?”

(十足的胡编乱造,但是我必须应付。)

“是的,”我回答,“他曾因谋杀罪被判了十年刑,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罪。”

“但他怎么会去犯下这个罪呢?”

我得反应更灵活一点儿。

“他因为自卫而杀死了那个人,但因为没有目击证人,所以他被判了罪。”

“但是,在谋杀案之前,阿贝尔克隆比是否有特别的名声?”

“当然了。”我应道,不知道乔治的下一个行动会是什么。

“亨,阿贝尔克隆比有点儿古怪,你有没有感到过吃惊?我不是说他病了,而是说他肯定有一根神经不正常。你不是告诉过我他声称会飞吗?”

“是的,他曾经说过,只说过一次,以后却再也没有提起过。并且,他说这件事时也并无自吹自擂的意思。他只是告诉我们,当我们需要主的庇护时,主会赋予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以超人力量。这个太荒唐吧?”

“可能是吧……,但是其它事情呢?”

“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还说他可以在黑夜中辨别东西,像夜猫子一样;他可以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你还说过他声称有两个父亲。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最后一个问题难住了我,我得承认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听着,亨,这个阿贝尔克隆比太可疑了。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因为你当时是那么盲目地信任他。你刚才不是说他发现了一个金矿吗?你敢肯定?”

“不敢,我也是从他同父异母兄弟那儿知道的这件事。”我赶紧表白。

“那他兄弟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乔治紧接着说。

老人对乔治苛刻的追问表示不满。

“可是亨太轻信了,”乔治坚持他的观点,“人家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毫不鉴别。”

“乔治,”老人说,“你跟你父亲一样,是个怀疑一切的托马斯家族的人。”

“好了好了,别再说那样的事儿了。”乔治的姨妈赶紧打圆场。

“我还要说!”老人用拳头敲击着桌子,“乔治的父亲是个好人,但是他没有信仰,一点儿也没有。他带着原罪死去,就正如他带着原罪来到尘世,终生没有得到赦免。”

老人的愤怒有增无减。

“他对我非常好。”乔治执拗地说,这并不是因为乔治为了给父亲争面子,而只是为了让老人的怒火再旺一些。

“这与你说的不相干。对你好这是他的责任,他对此责无旁贷,可是他为主做了什么?这才是我想知道的。”老人说道。

乔治没法回答,老人继续大喊大叫。他的妻子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结果却适得其反,反让他火上浇油。

真不知如果不是荷比当时突发一个小灵感,那天晚上还会发生什么事。他突然唱起了一支甜蜜、温情的基督圣歌,让人热泪横流,紧闭双目,用假嗓子,他唱得像个天使。我们都大吃一惊,一句话都不敢说。当他唱完之后,身于朝前倾,双手抱住头,低声祈祷着。他祈求主能让家里恢复平静和和谐,原谅父亲发了脾气,减轻母亲的负担,最后祈求主能以他的大慈大悲照顾曾经病得厉害的表兄乔治。当他抬起头时,泪流满面。

老人明显地被感动了。表面上看,荷比可从来没有表演过这样的举动。

“你最好上床去睡觉。儿子。”父亲说,他的声音在颤抖。“以后我要给你买你渴望很长时间的那辆自行车。”

“让主保佑你,爸爸,”荷比说,“让主也保佑你,妈妈。让主保佑我们大家吉利平安。”

我注意到荷比的母亲看起来有点儿不安。她关切地问儿子,“荷比,你没生病吧?”

“没有哇,我不是挺好的吗?”

“那好,好好睡一觉吧,别想得太多。”

“乔治,”老人边说边把双手放在乔治的肩上,“原谅我粗鲁的言词。你爸爸是个好人,他总有一天会进天堂的。”

“在主面前,我们都是罪人!”荷比说。

我开始觉得真这样装得一本正经太难了。

“睡觉之前咱们出去走走吧。”我提议。

“你还是去睡觉吧,天太晚了。”老人对荷比说。

一出门,我与乔治就快步朝河边走去。当我们走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地方时,我们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

“这个小荷比真是一个出色的喜剧演员,我还不知道我居然能一本正经地憋这么长时间。”

“他当然知道怎样把握局面,”乔治说。“咦,不知道吉蒂睡了没有?”他突然冲动地加了一句。

“上帝,我们不能干那种事了,太晚了。”我警告他。

“你不知道,”乔治说,“睡觉之前我想再抚摸一下那朵玫瑰花,你不想吗?”

“如果你愿意,我倒是想好好喝一杯。”我说。

“好主意,我们到藏货室去看看还有什么?”

我们绕一圈,故意绕着吉蒂家的房子走。屋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但是乔治还是发出了暗号——两声低沉的口哨。“如果她还没睡死,她是一定会溜出来跟我们走的。”我们就从容地走到藏货室。

我们把灯笼放在炉台上,打开还剩几滴酒的瓶子,然后竖着耳朵在那儿等着。

“你在冒险,乔治,你会给毁了的!”我说。

“如果我能得手,值!”他回答我。

“你可以和她干了。我这就出去。”

“别这样,亨,再等几分钟,我就跟你回去。”

我于是又等了几分钟,然后起身。

“也许她已经在桥下等我们了。”乔治说道。

我们又溜到桥下。她果然在那儿等我们。“哦,乔治,我以为你们根本就不会来了呢。”她充满激情地抱住他。我说我去放哨就走到一边去了。在十字路口我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当然我把灯笼灭了。“他妈的,太疯狂了,不把吉蒂的肚子搞大,乔治是不会满足的。”我心想。

终于,我听到他们过来了。看到吉蒂离开之后我问:“怎么样,这一次还顺利吧?”

乔治低声说:“我们到河里去吧,我浑身像火烧一样!”

“你这个混蛋,你真的和她干了?!”我咆哮起来。

“你想想,我们很快就要回城里去了。”乔治说。

“那么,你要一脚踢开她?”

“她不会告发我的,我已经让她做过保证。”

“我并没有考虑你,而是在考虑她!你这个杂种!”

“哦,到城里之后我会安排的,我有一个医生朋友,他会堕胎术。”

“如果万一大出血怎么办?”

“不会的,她很健康!”

我们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至于尤娜,”乔治突然说,“我认真考虑过了,亨,我想最好还是你自己去找他。我去的话只会把事情弄糟。”

“你这个杂种!”又一阵缄默。

当走近家门时,我说:“我想我一两天之后就走。”

“可能是个好主意,”乔治说,“你不想呆得太久,以至于让他们烦恼。”

“我想为这几天的吃住付点儿钱!”我说。

“亨,你千万不能那样做,他们会觉得被侮辱了呢!”

“好吧,那我给他们买点儿什么东西。

“就这样吧。”乔治说。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别以为我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毫不感激。”

“这不值一提,也许有一天你能关照我。”

“对尤娜,我很抱歉……我实在是不……”

“忘了这件事吧!”我打断他的话。

“失去她会是个耻辱,亨!”

“别再为这件事操心了,我不会放弃她!”

“这个卡尔南汗……她已经和他订婚了。”

“什么?你前几天是怎么告诉我的?”

“我确实不愿伤害你。”乔治说。

“是这样!听着,我明天就坐第一班火车走。”

“别冒冒失失的,亨!他们已经订婚三个月了。”

“什么?天哪,你把这件事隐藏得这么深!这真让我感到意外!”

“我本想事情会平息过去的。我肯定尤娜并不爱他。”

“要是为了让我痛苦她会嫁给他的!”我反驳道。

“那倒是真的……不过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她的后半生会感到后悔的。”

“可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听着,你是个木头脑袋,傻瓜,你知道了吗?”

“别犯傻了,亨。我能做什么呢?我如果真告诉了你,你会很惨的。再说,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你为什么不老实一点?你不应该东骗西骗,是不是?”

“别傻了!”

“乔治,我喜欢过去的你。我没法恨你,因为我们曾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可是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有责任让我知道的。”

“好吧,亨,你按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吧。”

我俩都没再说话。乔治全身彻彻底底洗了之后,我们一言不发地上床睡觉。我甚至希望他染上淋病。

第二天一早,我向每个人道别。当我抵达纽约时,我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寄给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喜欢不喜欢。

自从那时起,乔治。马歇尔再也不是我的好兄弟了……

“那么说你失去了尤娜?”麦克格利高尔问。

“可不是!我回城以后发现她已经结婚了,正好是三天前结的婚。”

“哦,亨,我想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跟乔治。马歇尔说的一样!”

“不,我可是很严肃的。你为什么要违背命运的安排?假如你真的和她结了婚,不出一两年你们又会分开的——如果我对你的了解没有错的话。”

“分手总比没有结婚好!”

“亨,你真是个笨蛋!听你这么说,我以为你还爱着她,是不是?”

“可能是吧。”

“不见得。如果明天你在街上撞见她了,你很可能会撒腿跑开。”

“可能吧,不过这与我爱她没关系。”

“亨,你没救了。”他转向特丽克斯:“你听到过这样的事儿吗?他还自称是作家呢!他想描写人生却不知人性。”他踱起了方步。“亨,你想写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时,你来见我,我会告诉你一些对你极其有用的生命事实。”

我一下子大笑起来。

“好吧,好小子,你尽情笑吧。当你从迷魂汤中醒过来,你再来找我,我来帮你解这个谜。我给你两年或更长的时间去考虑……她叫什么名字?莫娜?尤娜……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名字很一般的女孩,比如说玛丽、琼或莎拉之类的?“

说完这一切,麦克格利高尔觉得有点儿高兴了。“亨,”他开始说:“我们都是傻瓜。你不是天下最糟糕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是。麻烦的是我们都有不少的想法。

可是如果你睁眼看看,你就会发现一切已建立的是没法更改的。当然了,你可以做一些小小的变动——比如革命啊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绝对没用。无论是保皇党、共产党,还是平庸的民主党,人们还是与原来一样。每个人都为了自己,就是这个鬼把戏。你年轻时,会觉得这一切太令人沮丧。你也不会相信这个。你的诚心越大,就越会觉得上当受骗。人类至少要五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有一个根本的改变。但是,我们得好好地活着,是不是这样?“

“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亨!”他自问自答,语气十分肯定。

他清醒地说:“事实是我们已不是过去所想的那样。我们正在衰老,你感觉到了吗?”

“可能你是那样的,我不是!”我坦白地说。

连特丽克斯都笑了起来。“你们两个真是小孩子!”她说。

“别骗自己了,大姐!”麦克格利高尔说着走到特丽克斯那儿并抚摸她。“我还有一对并不会让我更年轻的睾丸。我已是一个清醒过来的老人了,你信不信?”

“那你为什么还想娶我?”

“哦,我也不知道。”麦克格利高尔疲惫地说:“可能是一次冒险吧。”

“我可不喜欢冒险。”特丽克斯有点儿不快。

“你知道我反映的是什么意思?”麦克格利高尔接着说:“上帝,我们还要那浪漫吗?一个真正的家,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厌倦了四处游荡。”

特丽克斯默默地看着我,然后她摇摇头。

“别拿他的话当真。”我安慰道。“他总是朝最坏的方面看问题”

“就算是吧。”麦克格利高尔叫了起来。“好吧,现在我来听你说我几句好话吧。告诉她别担心,我会很快安顿下来;向她证明我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了,还是别说了吧,你可是能把死马都吹活的!”

“让他说下去!”特丽克斯说。“我非常想知道你的朋友亨利是怎么看你的。”

“你别指望他会对你说实话!这小子滑得像泥鳅。他谈起乔治。马歇尔,都……

好了,如果不是认识他这么长时间,并且对他了解这么多,我几年前就跟他断了!“

“亨利,你是否真的觉得我应该嫁给他?”特丽克斯问我。

“别逼我回答这样的问题,求你了。”我想以笑来跳过这个问题。

“你看到了,”麦克格利高尔说,“他连‘是’或‘不是’都不能说。就他那个样!亨利,你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我未置可否。

“那就是说‘不’。”麦克格利高尔说。

“别轻易下结论!”特丽克斯说。

“好了,亨利,没有比诚实更好的了。”麦克格利高尔说。“我想你太了解我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呢。为什么这么快就忙着下结论呢?顺便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才十一点钟,你离开之前让我再煮一杯咖啡吧。”特丽克斯殷勤地说。

“太好了!”我说,“还有剩下的蛋糕吗?”

“你看。现在他倒是很警觉的。你一提到吃的东西,他就清醒得很。天哪,亨,你可一点儿都没有变!我猜想那就是我喜欢你的缘故——你总是积习难改、不可救药!”他坐近我身旁,掸掉烟灰,想放松一下自己。“苔丝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你知道。她想看到我升任法官。问题是,我不能躲避裁决也不能办理离婚手续——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此外,我不能如此肯定我是不是想做一个法官。特别是一当上法官,就有些事说不清楚,这你清楚,跟你实说吧,我还不是一个好律师。我还不能煽起观众的激情。”

“你为什么不脱离这个行当而干点其它什么呢?”我问他。

“干其它什么呢?——卖轮胎?你能做什么呢,亨利?什么工作都一样!”

“但你到底有没有什么自己真正喜欢干的?”

“坦率地说,亨利,没有!我基本上是个懒惰的混蛋。我只愿毫不费力地到处漂荡!”

“那你就漂吧!”我说。

“那不是回答。现在,如果我有写作的欲望,那可就不一样了,但是我没有。

我既不是一个艺术家,也不是政客。我更不是子弹。“

“那你是被打倒了?”我说。

“我不知道,亨,我不愿意说。一定有许多事,一个小伙子没有被激发得热火朝天也可以完成。”

“你的麻烦在于,你总是希望有人为了你而帮你下决心!”我说。

“正如你所说。”麦克格利高尔说道。他突然高兴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娶特丽克斯的缘故。我需要有人能让我稳步前进。苔丝像一块湿海棉。从不给我毅力,反而让我放任自流。”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问。

“算了吧,亨利,别再提这个了。你自己不也只是个大男孩吗?想开地下酒吧,你想得倒挺美!你想把世界就这样跷起来?呕、呕、呕!”

“给我时间,我会愚弄你的。至少,我知道我喜欢干什么!这至关重要。”

“但是你有能力做吗?这才是关键。”

“你会有看到的一天。”

“亨利,自从我认识你,你就一直在写作,像你这把年纪的作家,人家都已经出了半打以上的书了,而你甚至连半本书都没写!你自己想想吧!”

“我可能四十岁以后才会开始写。”我开玩笑。

“七十岁再写吧。顺便问一下,你听说过有没有七十岁才开始写作的作家?”

那一刻我已经记不起这个作家的名字了。

特丽克斯端着咖啡和蛋糕进来了。我们又围坐到桌前。

“好了,亨!”他为自己夹了一大块蛋糕之后又开始了。“我想说的就是——别萎下去!你还可以是个作家。我没法预言你是否会成为一个大作家。你小子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别理他。”特丽克斯对我说。

“没有什么能动摇他。”麦克格利高尔说。“他可是比我还执拗,我白说那么多。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他浪费生命!”特丽克斯应道,“那么你自己呢?”

“我么?我是个懒鬼。这不一样。”他朝她笑一笑。

“如果你真的想娶我,”特丽克斯接着说道,“你得立刻行动起来。你别想着我会容忍你!”

“亨利,你愿听这些话吗?”麦克格利高尔咆哮起来,接着又咯咯笑道,好像这是一个笑话:“现在谁还谈希望被支持呀?”

“好吧,那么我们靠什么维持生活?我肯定不能靠你挣的钱活下去!”

“咄咄,算了吧!”麦克格利高尔说。“宝贝,我还没有开始工作呢。一旦离婚正式成立,我就开门见山地说。”

“我还没肯定是不是真想嫁给你。”特丽克斯说。“这可是严肃的事。”

“哟,你听见了吧?”麦克格利高尔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宝贝,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十年之后,我可能已经是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了。”

“他总可以靠做公众速记员混口饭吃。”我说。

“我可不愿嫁给一个速记员!”

“你会嫁给我的,谁知道我日后会干什么?”

“现在你是个怀才不遇的人!”特丽克斯说。

“那是真的,宝贝。不过许多人在成功之前总是这样的。”麦克格利高尔说。

“可你并不是一个力求上进、野心勃勃的人!”

“又来了。”麦克格利高尔说,“我只是打了个比方。看你俩!你们俩不认为我是个失败者吧?我现在还没有竭尽全力地工作。我需要灵感。我需要一个好妻子,一个家,一两个真心的朋友,像比如说这个家伙。怎么样,亨利,我没有说错吧?”

还没等到别人回答,他就接着说:“特丽克斯,你知道,像亨利和我这样的人可不随波逐流。我们素质好,你要是做了我妻子,我可是一个好丈夫。我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男人。对此亨利可以担保。我会像别人一样努力干活……如果必要的话!

只是我还没发现自杀的意义。那太愚蠢了!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你我酝酿许久的任何明智的计划。那还不算什么——我现在正在实施这些计划。在这些计划没有成功之前我不愿告诉你。只要其中的一个计划得以实现,我们就可以十年内什么都不做,只管轻松愉快地生活了。这难道不能触动你吗?“

“你真可爱!”特丽克斯已经被感动了。

我不相信她相信了他的计划,哪怕是一丁点儿,但是她如此急切地抓住了任何一根伸向她的稻草。

“瞧。这多容易!”麦克格利高尔高兴地笑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离开了他家。在回去的路上,我在想麦克格利高尔的那些狂妄的计划,他的所有计划。我第一次认识他时——当时他还在上预备学校,我就已经知道了。他总是试图让事情对他来说容易一些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很复杂。我记起他会花几个小时做苦活儿,然后只要他高兴,他就不做了。当他做喜欢做而且能做的事的时候,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压根什么都不做。他总是一本正经假装出“至善至美”的样子。每次我们到海滩度假,他总是带着他的笔记本、法学书或者是几页从全本字典上撕下来的纸。他所带的这些东西,一页他都要看上一年!当我们在跳水时,他却瞄着一个人游去或是朝救生圈游去,或者,他建议我们围着伸出水面的岬角绕圈子,要不就是提议玩水球。当我们躺在沙滩上休息时,他会提议掷骰子或是打扑克。如果我们在进行一个愉快的话题,他会把它引向一次争论。他从来不可能安静、满足地做任何事。他的思维总是集中在下一件事、下一个步骤上。

关于他的另一件怪事是他总是感冒——他说是胸膜炎。冬夏春秋,没有丝毫区别。他说夏天更严重。寒冷的天气下,他常发低烧。总而言之,他总是处于一种非常悲惨的境地,总是不停地呻吟、受苦、打喷嚏,而且他总是归罪于他发过多少次誓下周或下个月再也不抽、却总是一次比一次抽得更厉害的香烟。有时候他也把他的病归罪于喝酒,于是他会滴酒不沾一段时间,大概就是半年或八个月,但最后还是重开酒戒,而且喝得更厉害。他每做一件事都是凭他一时头脑发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他学习时,他会一天学上十八、二十个小时直到学得精疲力尽。然后他又会像他学习那样,和他的同伴打一天一夜的牌——他把打牌当作放松消遣。他学习、打牌、抽烟、喝酒都是同一方式——过度!还有,他总是一个失败者,至于对女人——如是他要追一个女孩子,他会不分白天黑夜地追,不管别人怎样拒绝,他会一直追到把她都快逼疯了。一旦那个女孩让步了,心软了,他就会整天跟她泡在一起。然后一旦厌倦了,就会很长一段时间不谈女人。这时,女人是绝对禁忌。

最好是没有女人的生活,他更健康,吃得更好,睡得更好,感觉更良好,甚至他会解一次好大便而不是拉一泡屎!就这样,一段时间之后。他一旦又要去追哪位女孩了,这女孩又成了不可抗拒的美丽女神,然后又一次劳而无功的追鹅行动开始了,不分白天黑夜,一星期接着一星期,直到他达到目的。以后,这女孩又跟其他的女孩一样了,不好一点,也不坏一点。“只不过是女人,亨,女人罢了!”

他的书桌上总堆着二十多本厚厚的书:他忙完自己的重要的事之后才会看看这些书。几年之后他才会打开其中的一本书翻翻,当然,这时这本书已失去了它的光彩。于是他就会竭力用半价将这些书推销给我。如果我坚决不要,他就会干脆送给我:“但是你必须许诺你会读这些书的。”他会去复印五十年前的报刊或杂志上的文章,然而这些复印件的命运跟那些书的命运是一样的。偶尔,他会带上几页这些复印件到火车或电车上去看,随便扫过几眼之后就顺手扔出窗外。“不就是这么回事!”他会苦笑着说。他已经问心无愧了。

时不时,一见到我,他就会说:“咱们看戏去怎么样?我听说歌剧院在上演一出好戏。”我们会迟到半个小时到剧院,在里面只坐上几分钟就跑出来,似乎里面的空气有毒。“五块钱又没有了!”他会这样说。“你身上带着多少钱,亨?哦,他妈的,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你口袋里什么时候有过钱?”然后他会带我到一家处在阴郁一角的酒吧里去,他要不认识那儿的主人,就是认识那儿的招待,或是其他什么人。他会去向他们借几个钱。如果借不到就让他们请客,喝上几杯。“你至少该有几个硬币吧?”他急躁地问我,“我要给叫乌特夫的那个小杂种打电话,他还欠我几个钱。我才不管他在不在睡觉。我们要打的土过去让他还我钱,怎么样?”然后他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最后他又想起一个被他抛弃的女孩,正如他所说,是一个性情温柔的小妞,也许她再也不愿见到他。“我们可以喝一杯,然后就走开。也许我还可以摸摸她,但不会干更令人兴奋的事——她有淋病!”就这样,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毫无目的,又累又乏味。也有时候,我们会跑到格林坡恩——他父母的家里。那儿总有冰镇啤酒。这洒得偷偷摸摸、一声不响地偷来。因为他跟他老爸、老妈,甚至眼整个家庭不合。

“他们并不喜欢你,亨,我不介意跟你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针对你的。我猜可能是对寡妇始乱终弃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太过分了。你过去常吹嘘的淋病他们绝口不提。”

即使几年前他就离开了家,他的屋子也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整间屋子乱得一塌糊涂,里面散发着一股腐尸的气味。“你以为他们会时不时来打扫一下这间屋子吗?”他说着推开窗子。“我想他们还试图给我一个教训呢,这帮白痴。

亨利,天下父母没有再比你我的父母更便的了。难怪我们一事无成。起点太差!“

在乱翻一气之后,他又说道:“我想我是一个懒惰的婊子的杂种。差不多……”然后他又会诅咒着离去。

又喝完一瓶啤酒……“亨,你还记得为你老爸搞的那次广告运动?就在这屋里,是不是?想想看,手写了一千封信!但是我们很愉快,是不是?我现在似乎还能看见排在我们身边的那些瓶子。那一次,我们可能喝了一卡车啤酒。我们没有得到分文工资——这就是我之所以难以忘怀这件事的原因。上帝,你跟你老爸活脱脱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身上从来不带一个子儿。顺便问一下,那个老顽童情况怎么样?他是不是还有那十二个不变的顾客——抑或是这些顾客都死光了?那件事真可笑!我真幸运,我老爸只是一块锈铁。搞不懂我们是怎样结束的!你可能很小就在街口乞讨了。你老爸有过骄傲、光荣、信心。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亨!生活就是这样!”

他会这样漫无边际地无休止地谈下去。当我们进了屋子,熄了灯,盖上了被子,他还是说个不停。手里提着啤酒,嘴里叼着烟,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他依然不停地说,从一个回忆又谈到另一个回忆,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

“你从来不刷牙吗?”我会问他,他也喜欢这样的打岔。

“不,我过去刷,但刷牙太烦人了。有一天牙总会掉的。”

“但是你知不知道你口臭?”

“我当然知道,很可怕!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他自己也咯咯地笑了)。有时候臭味太厉害了,连我自己都没法忍受。有时候有些小妞也会提醒我。这时真有点儿尴尬,是不是?但你可以不理它,你得把她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去。一旦你学会了这一招,你口里是什么味都无关紧要了。是不是?”

抽着他的那支发霉的烟,他直挺挺地坐着。“实话告诉你,真正让我心烦的是我的裤裆总是脏兮兮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个坏脾气,就是穿一条短裤要一直把它穿烂为止,不洗也不换。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洗一次澡?几乎不洗!”他咯咯地又笑了。“我不知道怎么擦屁股。肛门边的短毛上总是粘着一些东西,我有时用剪刀把它们给剪下来。”

还是谈下去……“我们应该早些回家而不该像这样游荡。你想我怎么了?我从小孩时就这样游荡了。我是如此狂热,我想我可能得了舞蹈病。这让我心神不定。

我会像个酒精中毒者那样乱抖。我还时常口吃,这真把我屁都吓出来了……再来一点儿啤酒?

“上帝,你就让我睡觉吧!”

“怎么了,亨?你死之前该睡够了吧?”

“留些东西明天再谈吧。”

“明天?!你居然这样想?也许不会有明天了。说不准你在睡梦中就会死去——你想到过这一点吗?”

“那又怎么样?”

“那你会失去什么东西的。”

“我他妈的什么都不会失去!”我被激怒了。“我要求的只是好好睡上十个小时,然后我醒来之后有一顿丰盛的早餐!你想到过天堂里的早餐吗?”

“那么说你是已经想到了早点。告诉我由谁去买早点?”

“明天再考虑吧。”

谁也没吭声了一会儿。

“我说,亨,告诉我你口袋里还有多少钱?我真的非常想知道。”

“我不知道……大概十五到二十个美分吧。”

“你能肯定没有三十五美分?”

“可能吧,怎么?你想借?”

“跟你借?天哪,当然不是!你自己是个穷鬼!不是,亨,我只是好奇罢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就这样只装着十到二十分钱出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你真是撞见好人了——比如说我,你上戏院,你喝酒、坐的士、打电话……”

“那又怎么样?”

“你居然毫不脸红……我不是为自己而说你。亨,你想想如果换个人?”

“那又有何好担心的呢?”

“我想这是个人脾气的问题。如果换成我,我会觉得很可怜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可怜兮兮的。”

“你死亦如此。”

他剧烈地咳了起来,然后他摸到一包烟。“来支烟怎么样,亨?这烟有点儿干燥,但这可是哈瓦那烟!”

“你疯了,我要睡觉了。晚安!”

“好吧。我想读会儿书,你不介意吧?”他拿起几页从全本字典上撕下来的纸开始读了起来。我的眼睛已经闭上,都快睡着了,但还是听见他在那儿低声地唠叨!

“我现在读到1504页了,《曼德林克》全本字典。这是个多么奇怪的词呀!如果我处处活成另一个,我就成了‘人瑞’了。有一天也许我会用到这个词。你睡着了吗?这真奇怪、荒谬,你从这么多条条框框里到底能记住多少呢?有些时候,最简单的词都成了最奇怪的词,最陌生的词,比如说‘尸体’这个词,‘遗体’这个词即简单又明了,但是‘尸体’!或者说:”复活‘这个词——我敢打赌你不知道它出自何处。英语是一种可笑的语言,你知道吗:?想象一下这些词:“朱迦勒节’、‘圣灵降临节’、‘古时饮宴取乐之际’、‘症状群’、‘印度职业舞女之表演’等等不一而足。等一下,这还有一个更好玩的:”危险的‘,是不是很奇怪?又如’粉刺‘、’肝硬化‘,真难以想象人们是怎样发明出这些字的。语言真是一个谜。

你没睡着吧?听着,亨,你对文字总是一丝不苟,但让我吃惊的是你还没通读过字典!你读过吗?我知道你曾试图读完《圣经》……我觉得字典比《圣经》更有趣,字典比《圣经》更奇怪……你知道,看几个字,然后再推敲着读读它们,你会感觉十分愉快。这里随便列出几个词儿——我过去喜欢读的:“神圣‘、’多音节的‘,这些词你经常读错,有些词的词形或读音跟词义完全一样:”粗制滥造无价值的东西’、‘某人某物具体不详’、‘滔滔不绝地谈话’等。盎格鲁人和居里特人要为这些最奇怪的词负责,我认为。你曾经翻看过一本瑞典语的书吗?那种语言对你我来说可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曾经那样想过……哎,我不想整夜让你睡不成。忘了它吧,我曾经承诺要每天晚上这样做。我不能再任性行事了,这我清楚得很。还有一件事,当我读完这本字典,我就会没活可说了。哎!每次读完一页,我就用这页纸来擦屁股。你喜欢这样干吗?这就像是给这本书加上‘结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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