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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起床的时刻对他们讲还很早。他们在床上吃早餐,每个人拿一个盘子。早餐后,查理抽着烟斗,看着“邮报”,莉迪亚嘴唇衔着一根烟在洗着手。你看到他们个人忙着个人的事,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其最初的热情已经减缩成一种平易的友谊。莉迪亚涂着她的指甲,把她的指头伸放在被单,等着干去。她向查理顽皮的瞥一眼。

“你今天早晨要到罗浮宫吗?你是来巴黎看画的,不是吗?”

“是的。”

“好,让我们起床,然后就去。”

当端来咖啡给他们的女侍拉起窗帘时,从庭院透过房间的白日,看起来已经像刚消失掉的早晨那么灰白和萧瑟;他们踏上街道时,看到天气忽然变了,感到很惊奇。天气仍很冷,但太阳很明亮,云彩高挂在天空,呈白色而发亮。空气有一种使你的血液兴奋,如霜似的刺激性。

“我们散步吧!”莉迪亚说。

在快活、抖动的灯光下,雷内街原有的脏污消失了,灰色、粗陋的房子不再有平常那种卑鄙沮丧的样子,却有一种圆熟的亲切,就像穷困中的老妇人,因为不期然的阳光照在河那岸的新而高贵的建筑一样,向她们熟悉地微笑着,她们就不再感到那么孤独可怜了。他们横过圣杰门蓓雷广场,看到公共汽车、电车、不顾一切开快车的出租车、卡车以及私人汽车,一片混乱的现象。莉迪亚挽着查理的臂,就像爱人,或者一个杂货商和他的妻子在星期日的午后散一散步一样,他们臂挽着臂地闲逛着,时而停下来看看卖画店的窗子,就这样走到狭窄的塞纳-马恩省河街了。然后他们走到码头。在那儿,巴黎白天所有冬日的美景,突然在他们面前出现,查理欢悦地轻声惊叹着。

“你喜欢这景色吗?”莉迪亚笑着说。

“这是一幅拉斐尔所画的画。”他记得一首在土耳斯念过的法文诗:“处女,永存以及美丽的昨日。”

空气中有火花,使你觉得,你可以抓在手中让它像喷泉的水一样溜过指缝。对查理习惯于伦敦罩雾的远方和柔软的朦胧的眼睛来讲,这景色似乎惊人的透明。它以优雅的清晰勾勒出建筑物、桥梁、河岸的栏杆的轮廓,但线条好像是一只敏感的手画出的一样,柔和而优美。天空的颜色,石头的颜色,颜色太柔和了;是十八世纪嫩笔画家笔下的颜色;那无叶树,苗条的树枝,在蓝色掩衬之下,微呈红紫,在美妙的变化中重复着一种精致错综的款式。因为查理看过就像那种景色的图画,所以他能毫不惊奇地理会,只会有一种亲爱、了解的认识;美丽并不因其怪异而折损他的欣赏力,也不因期不期望而迷惑了他,只是使他充满着熟悉的欢乐之感,就像一个乡下人几年离乡之后,再次看到他家乡亲爱、落后的街道的感觉一样。

“活着不很可爱吗?”他叫出来。

“能像你那么年轻,那么热情,多可爱。”莉迪亚说着,微压着他的手臂,假如她压抑住啜泣,他不会注意到的。

***

查理对罗浮宫了解甚深,因为每次他的双亲在巴黎待几天(让维尼西亚到那小裁缝匠那里做衣服,他衣服做得跟皇家路和坎波恩路花费很贵的裁缝店一样的好)时他们一定在这儿带回他们的小孩。李斯里·马逊公然承认他喜欢新画,不喜欢旧画。

“但,毕竟参观欧洲伟大的画廊是绅士教育的一部分,人们谈到林布兰和提香等等画家时,你如果不插几句话的话,看起来就有点傻傻的样子了。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你不会找到一个比你母亲更好的向导的。她很有艺术气质,她知道真的东西,她不会让你在拙劣的作品上浪费时间。”

“我并不宣称你的祖父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马逊太太带着谦虚的自信说着,就像一个虽懂得他所谈的东西,但却不自负的人一样,“但是他知道什么是好的。我所知道的都是他教我的。”

“当然,你有敏锐的鉴别力。”她的丈夫说。

马逊太太对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李斯里,我有敏锐的鉴别力。”

那几天,罗浮宫的展览品还没重新排列过,使人们更容易探险而进,得到精神上的裨益,而“方形沙龙”里面有马逊太太认为值得孩子注意的画。他们进入那个房间时,就一直往那张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走去。

“我常常想,人们应该先看那张画。”她说,“它使你对罗浮宫保持正常的心情。”

他们四个人站在那张画面前,尊重地注视着那个一本正经而又患着性饥渴的女人的动人微笑。马逊太太沉思了好一会儿后,转向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她眼中有泪珠。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对那幅画所产生的感觉。”她叹了一声说,“达芬奇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想每个人都得承认。”

“一谈到老大师的问题时,我不介意承认,我有点市侩气,”李斯里说,“但不可否认的,他们的画使你茫然无知。你能记得那篇培德的作品吗?维尼亚西?他老是中肯而无误。”

“你是说开头是:‘这里是全世界的尽头碰头的源头。’那篇吗?几年以前,我还记得;现在我恐怕已经忘掉了。”

“真可惜。”

“我的记忆力不像以前了。我们去看拉斐尔的画,好不好?”

但要避免见到那两幅面对面挂在墙上的保罗维隆尼斯的油画是不可能的。

“值得看一看,”她说,“你的祖父对它们评价很高。当然,维隆尼斯既不灵巧也不深奥。他没有灵魂。但是他确有一种作画的才赋,你一定记得,现在还没人能以和谐而自然的图样将这么多的人物排列起来。仅仅为了画中人物的生命力,以及为了维隆尼斯画这样巨幅的画所需的生理精力,你就一定会崇羡他的。但是,我想除了这一点,还有其他的理由。它们真的给你一种,那时期丰富多彩的生活的印象,给你一种爱享受及异教精神的印象,这种精神是光荣如日中天时贵族的威尼斯特色。”

“我常试着去数《卡那的结婚》里有多少人物,”李斯里·马逊说,“但每次数的都不同。”

他们四个人开始数,但他们得不到一个相同的结果。他们又立刻走到“大画廊”里去了。

“现在,这儿是《戴手套的人》,”马逊太太说,“你们先看维隆尼斯,我并不感抱歉,因为他的画倒真的把提香的特异优点表现出来。你记得我说维隆尼斯没有灵魂;你只须去看看《戴手套的人》就可以看出那灵魂是提香有的灵魂。”

“他是一个有名的老糊涂,”李斯里·马逊说,“他活到九十九岁,还要靠瘟疫来杀了他。”

马逊太太微微地笑了。

“我毫不犹疑地,”她继续,“要说,我认为这是他所曾经画过的人像画中最好的一幅。当然,我们无法拿它与提香或甚至马奈的人像比。”

“我们不要忘记让他们看马奈,维尼西亚。”

“不会,我们不会忘记的。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作品。但是我要说的是,你必须接受划时代的画风,记好,我认为没有人能否认,那是一幅杰作。当然,就以一张画来论,是无法受到赞美的,但它已经得到一种特征和一种想象的质性,这些都是无与伦比的。你不这样认为吗?李斯里?”

“我真的这样认为。”

“我还是个女孩的时候,总要花几小时的时间看着它。那是一张使你梦想的画。我个人认为,它比在罗马那张维拉斯奎滋的教皇像还好,你知道,因为它更具有启示性。维拉斯奎滋是一个伟大的画家,我承认,他对马奈有很大的影响,但是,我在他画上看不到愉悦是提香所有的——灵魂。”

李斯里·马逊看着他的表。

“我们不要在这里花太多的时间,维尼西亚,”他说,“否则我们吃午餐会迟了。”

“好。我们就去看殷格雷斯和马奈。”

他们走着,左右瞥着墙上的画,但没有马逊太太认为值得停下来看的画。

“不好让你的心灵负担着很多令人迷乱的印象。”她告诉丈夫,“最好他们集中在真正重要的作品上。”

“我确实这么想。”他回答。

他们进入“国家沙龙”,但马逊太太在门口停住了。

“我们今天不要为了波幸的画费神,”她说,“你必须来罗浮宫看他的画,而无疑的,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他是一个画家的画家,不是一个外行人中的画家,我想你还年轻,无法欣赏他的作品。等到有一天你们两个都大了,我们会来看看他的。我意思是说,要彻底了解他的话,你们必须有点世俗的味道。现在我们要去的房间是十九世纪的。但我认为,我们也不必为了德拉克罗伊克斯的画费神了。他也是画家的画家,我不希望你在他的画中看到我所看到的;你必须相信我,他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画家。他不是低贱的颜色家,并且有很强的浪漫感。还有,你不必为巴比绒派费神了。在我年轻的时候,他们很受崇拜,但那是在我们了解印象主义派之前的事,而且,当然,我们还不常听到塞尚或马蒂斯的名字;他们的画没有价值,大可忽略。我要你先看殷格雷斯的《女仆》,然后看马奈的《奥林匹亚》,这两张画位置放得很好,互相面对着,你可以同时欣赏,做一个比较,然后下结论。”

马逊太太说完,就走进房间,她的丈夫在她身边,而查理和蓓西在他们后面一、两步的地方跟着,在到达她觉得可以让她的儿女好好看到,她特别要他们赞赏的两幅画的恰当地点时,她带着胜利的姿态停下来,就像一个变戏法的人从帽子里抓出一只兔子一样,她叫道:

“看呀!”

他们成一排的站了几分钟,马逊太太狂热地注视着那两幅裸体画,然后转向孩子。

“现在我们走上前去仔细检视一番。”

他们站在《女仆》面前。

“不好,维尼西亚,”李斯里说,“你可以说我有点市侩,但我不喜欢那颜色。那身躯的粉红颜色,就像你每晚往脸上涂到我阻住你为止的雪花膏颜色。”

“你不需要向纯洁的孩子暴露凹室的秘密,”维尼西亚一本正经的说着,同时又粗陋地微笑着,“但是我从不会宣称殷格雷斯是一个伟大的颜色家:不管怎样,我认为蓝色是一种很可爱的颜色,我常想,我会喜欢一件就像那样的晚装。蓓西,你会认为太年轻吗?”

“不,妈,一点也不。”

“但那没什么关系。殷格雷斯可能是世上最伟大的图案家。我不知道人们怎么能注视着这些坚定、可爱的线条,而不会感觉到,他们是面对着一个人类精神最伟大的表现。我记得父亲曾告诉我,有一次他跟一个从朱利安来,而从没看过这张画的同学来这里,当他的眼光落到这张画时,他被线条的美丽所惊倒而致真的昏过去了。”

“我想,可能那时已经超过正常人吃午饭的时间,而他因饥饿就昏过去了。”

“你的父亲不可怕吗?”马逊太太笑着问,“好了,让我们看《奥林匹亚》五分钟,李斯里,然后我就准备走了。”

他们大步踏向马奈的伟大图画。

“当你碰到像这样的杰作时,”马逊太太说,“你不能做别的,只能张着嘴,艳羡着。其余的,如同哈姆雷特所说的,就是沉默。没有人,甚至雷诺,甚至艾尔·葛雷柯,曾经画过那样的肌肉。注意看那右乳,那是一桩可爱之奇迹。人们只有透不过气的份儿。甚至我那不能忍受现代画的可怜父亲,也不得不承认那个胸乳画得很好。很好吗?我问你。现在,我猜你在人像四周围看到了一条黑线。你看到的,查理,不是吗?”

查理承认他看到。

“而你呢?蓓西?”

“是的。”

“看,我才没看到,”她胜利地叫出来,“我以前看到,我知道有一条黑线在那儿,但是,我保证我不再看到了。”

看完后,他们去吃午餐。

***

虽然查理熟悉这个有名的画廊,以及他从母亲处得来的有用知识已经很久了,但是有莉迪亚在身边,他现在却带着像一个新的网球手进入网球场时的信心进入“方形沙龙”。他很渴望把他喜欢的画指给莉迪亚看,并且准备好,要为她说明到底里面有什么令人崇羡的东西。但是使他很惊奇的是,他发现房间里已经重新排列过了,而他自然要让她先看的蒙娜丽莎画像也找不到了。他们只在那里停留了十分钟。查理跟他双亲去时,他们在那房间待了一小时,甚至他的母亲还说,他们还没挖尽宝藏。但是《戴手套的人》还在原来的地方,他很温和地带她上前去。他们看了一会儿。

“使人发愕,是不是?”他说着,深情地压了压她的手臂。

“是的,没错。你是哪一行的?”

查理敏锐地转过头。以前没人在图画上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像之一。提香,你知道的。”

“也许我知道吧。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查理不大清楚要说什么。

“哦,那是一张很好的画,画得很漂亮。当然,这画并没有告诉我们一个故事,也许这就是你的意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笑着。

“我想,它实在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那么,你为何要为这费神?”

莉迪亚往前走,查理跟着她。他对其他的画都投以漠然的一瞥。查理被她所说的话困恼着,他拼命地去想,她内心在想什么。她对着他感到有趣地微笑着。

“来,”她说,“我指一些画给你看。”

她牵起他的手继续走着。忽然他看到了《蒙娜丽莎的微笑》。

“它在那儿,”他叫出来,“我得停下来,好好的看一看。我来罗浮宫必得要看它。”

“为什么?”

“嘿,岂有此理,那是达芬奇最驰名的画。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画之一。”

“对你重要。”

查理开始发觉她有点令人恼怒;他无法理解她在挖苦什么,但是他是性情良好的青年,他不想发脾气。

“一张画纵使对我不很重要,也可能是很重要的。”

“那关系到的只是你。就你而论,一张画的意义,就仅仅是它对你的意义。”

“这似乎是看这张画的一种可怕的自负方式。”

“那张画真的对你显示了什么吗?”

“当然。它显示了所有种类的事物,但我想,我无法说得比培德好。他写了一篇关于它的文章,选集里都可以找到。”

但甚至他回答的时候,也知道他回答得拙劣。他开始模糊地微微感到,莉迪亚是什么意思了,然后他心中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感到艺术上有一些东西他还没学到。但很幸运地,他还记得母亲所说的关于马奈的《奥林匹亚》的事。

“事实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应该说些关于一张画的什么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而你真的喜欢那张?”她带着一种温和的惊叹语调说。

“非常喜欢。”

“为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

“你知道,实际上那张画让我了解了一生。”

“那就是你喜欢你的朋友西蒙的道理了,不是吗?”她笑着说。

他觉得这是一次不公平的回嘴。

“好了,你带领我,指给我看你喜欢的画。”

地位改变了。如他所期待的,不是他带路,讲解一些会增加每张油画兴趣的知识,同情地把她的注意力引向他喜欢的杰作;而是倒过来,由她来引导了。很好。他早就准备把自己交托给她,看看到底情形会怎么样。

“当然,”他对着自己说,“她是苏俄人,要体谅她。”

他们沉重地走过一大张一大张的油画,穿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因为莉迪亚有点认不得路;但最后她在一张小画前面停下来了,这张小画,假如你没有一直去寻找的话,可能会忽略掉。

“柴丁的画,”他说,“是的,我以前见过。”

“但你曾注意看过吗?”

“哦,是的。柴丁绝不是一个坏画家。我母亲很看重他。我很喜欢他的静物画。”

“这就是它对你全部的意义吗?真使我伤心。”

“是的,你说得对;画得很好,是用怜悯与爱画成的;这不仅是一片面包和一瓶酒;那是生命的面包和基督的血,赐给那些饥渴着需要它们的人,由牧师在一定的场合施舍;那是受苦的男人和女人每日的食品。它是那些只求平静地生活、自由地工作,吃着他们简单的食物别无他求的穷人们之面包与酒。那是被轻视者和被遗弃者的呼声。它告诉你,不管人类犯什么罪,他们的心地还是善良的。那面包和那酒是温和者和低下者欢乐与痛苦的象征。它们要求你的怜悯和感情,告诉你它们跟你有一样的血和肉。它们告诉你,生命短暂而艰苦,而坟墓冷清且孤独。那不仅是一片面包和一瓶酒;那是人类在地球上的命运之神秘,人渴求一点小友谊和一点小情爱的神秘,人看到,甚至这个渴求都被拒绝时的忍从之谦恭。”

莉迪亚的声音颤抖着,眼泪涌流出来。她不耐烦地把眼泪擦掉。

“那有趣、可爱的老人,以这些简单的物体,以他画家绝妙的感情,为他心中的博爱所动,竟会造出美得压服你的东西,这不是很奇妙吗?这就好像,可能是无意地,他几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求告诉你,假如你仅有足够的爱,假如你仅有足够的情,你就能够在痛苦、苦恼和冷酷之中,在世界之中,在世界的万恶之中,创造出美来。”

她沉静下来,久久地注视着那幅小画。查理也注视着,但却带着迷惑的表情。那是一张很好的画,他以前从没真正地瞥它一眼,他很高兴,莉迪亚引起了他的注意力;这张画真的奇特感人,但以前他在里头却看不到她所看到的东西。奇异、反复无常的女人!她竟会在公共的画廊里哭,这真是令人很窘迫的事,这些俄国人就是使人处境为难,但是谁会想到一张画会那样的感动人呢?他记起母亲的故事,说他祖父的一个同学在第一次看到殷格雷斯的《女仆》时昏过去了;但那是十九世纪的事,那时人们都很浪漫而多感。莉迪亚两唇带着愉快的微笑转向他。他看到她,从眼泪转为笑声,竟那么突然,感到很为难。

“我们现在走好吗?”她说。

“但是你不是要再看一些画吗?”

“嘿,我已经看了一幅了。我感到快乐而平静。假如我再看另一幅,我会得到什么?”

“哦,好吧!”

这似乎是参观画,的一种奇特的方式。毕竟,他们没有看瓦特奥斯,或者佛拉哥纳兹的画,他的母亲必得要问他,是否已看过了《搭载维纳斯》。有人曾经告诉她,人家已经把这幅画洗净了,她要知道颜色怎么样了。

他们上街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在河另一旁的码头一家饭店吃了午饭,莉迪亚跟通常一样,很有胃口地吃着。她喜欢围绕在她四周的人群和嘈杂地穿越道路而过的车子。她心情很好,好像她所经验过的强烈感情已经洗涤净了她的精神。她兴高采烈地谈着琐碎的事情。但查理却若有所思。他发觉要打发掉那种感染他的不安宁,是不容易的事。她不太注意他的心情,但是他心中的烦恼在他脸上反映得很清楚,最后她禁不住为之所动了。“你为什么这么沉默?”她露出一丝仁慈、同情的笑容问。

“我正在想。你知道,我一生有志于艺术。我的双亲都很有艺术气息,我的意思是说,有一些人可能甚至会说他们是自炫的智识分子,而他们渴望着我的妹妹和我,能够对艺术有真正的欣赏力;我想我们是有的。虽然我花了工夫,受到裨益,但似乎还没像你了解的那么多。”

“但是我对艺术一点也不懂。”

“但你似乎对艺术的感受很强烈,我认为艺术实在是感情的事。我又不像不喜欢画。我从画中得到极大的快乐。”

“不要忧虑。你对画的看法跟我不同,这是很自然的事。你年轻、健康、快乐而幸运。你并不笨。除了一些其他娱乐外,画也是你的娱乐之一。看画时给你一种温暖和满足的感觉。到画廊里走一走,是消磨无聊时间的妙法。你还要什么呢?但是,你看,我却老是穷,时常没饭吃,有时候孤独得可怕。食物、饮料和伴侣是我的财富。在我工作时,如果我的雇主唠叨不休地抱怨,使我不能专心时,我总在吃午饭的时间溜进罗浮宫,那么,她的责骂就变得不算什么了。我母亲死后没人陪伴我,只有罗浮宫能安慰我。在审判之后罗勃关在监狱里,而我怀孕的漫长日子里,我想,假如不是可以到那儿的话,我会发疯而自杀的。在那儿,没有人认识我,没人瞪着我,可以单独跟我的朋友在一起。那就是休憩和平和,那给我勇气。能帮忙我的,倒不是伟大知名的世界名著,而是较小较难懂,没人注意的画,在我注视它们时,我感到它们也很高兴。我感觉到,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每件事都会过去的。耐心!耐心!这就是我在那儿学得的。我感到在世界的惧怕、苦难和残忍之上,还有某种东西能帮助你去忍受这些,某些比所有的这些还伟大、还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的精神和他所创造的美。今天早晨我指给你看的小画竟会对我有这样大的意义,这真的很奇怪吗?”

为了充分享受美好的天气,他们走到热闹的圣米契尔林荫道,他们走到尽头时就转到卢森堡花园。他们坐下来小谈着,懒散地看着护士们,啊呀!她们不再穿戴着一个世代以前的长缎飘带,拖着婴儿车了。年老的女士穿着黑衣服,带着小孩子,迈着稳重的步子,年老的绅士厚厚的围巾一直围到鼻子上,一副思想凝重的样子,在那儿走来走去。他们以友善的心情看着长腿的男孩和女孩四处跑着、玩着游戏。那时一对年轻的学生走过去,怀疑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这似乎不是一个公共公园,而是左岸人们的私人花园,景色有一种动人的亲密感。但是无力的太阳冷冷的光线同时又为它加添上一层忧郁,因为在隔开大城市喧噪的铁门内,有一种特异的不真实空气弥漫着花园。你有一种感觉,觉得那些在砾石道上走着的老年人,那些叫声吵闹的孩童,就像鬼魂在幽灵般地走着,在玩着幽魂般的游戏,他们在黄昏时就会像香烟般消溶于即将来临的黑暗中。天气变得很冷了,查理和莉迪亚,一对沉静的友伴,漫步走回旅馆。

他们到达房间时,莉迪亚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一迭钢琴曲谱。

“我带来了一些罗勃过去喜欢的曲子。我弹得很糟,而阿利克西家也没钢琴。你会弹吗?”

查理注视着曲谱,是俄文写的,有些他熟悉。

“我想可以。”他说。

“楼下有一架钢琴,现在大厅里没人。我们下去吧!”

这架钢琴亟须调一下音。是一架竖钢琴。键盘因经历久长的年代而发黄,因为很少有人弹,键盘都不灵活了。里头有一只奏钢琴用的长凳子,莉迪亚坐在查理身旁。他把一张他知道的斯克利亚宾(苏俄作曲家)的作品放在架子上,和了几下音,试一试以后就开始弹了。莉迪亚跟着记号为他翻谱。伦敦的好大师们查理都拜学过了,而且他很努力的学。他曾经在学校的音乐会演奏过,以后在剑桥也演奏过,所以他有了信心。他奏法轻松而愉快,他从弹奏中得到很大的快乐。

“好了。”奏完时,他说着。

他很高兴。他知道他已按照作曲家的心意弹了,并且是以他弹奏时所喜欢的爽朗、灵巧的直截痛快弹的。

“再弹别的吗?”莉迪亚说。

她选了一曲。那是查理从未听过的钢琴民谣及土风舞改编曲。看到封面上用坚实、雄浑的笔迹写着罗勃贝格的名字时,查理吓了一跳。莉迪亚注视着,不讲话,然后翻动乐谱。他看着他要弹奏的作品,心中想着莉迪亚正在想什么。她以前一定像她现在坐在他身边一样,坐在罗勃的身边。为什么她要叫他弹奏这些曲子来折磨自己?这一定会唤起她短暂快乐及跟随而至的痛苦的伤心回忆。

“好了,开始。”

他见谱就弹奏得出,曲子并不难。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并没有丢脸。弹完了最后一个键,他等着一句赞美。

“你弹得很好,”莉迪亚说,“但俄国的立场是什么呢?”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毅然对抗地问。

“你弹奏起来就像在伦敦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在空旷的广场散步着,希望那时是午茶的时间。但这并不是这曲子的意思,这是农夫们悲叹着生命的短暂和艰苦的古老歌曲,是金谷满眼的广大田地和收获季节的集聚劳力,是尽是榉树的伟大森林,是和平和丰裕君临地球时工人们一生的思家之愁,是使他们暂时忘记他们的命运的狂野之舞。”

“那么,你弹比较好。”

“我不会弹,”她回答,但是她侧着身子移近他,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注意着。她弹得很差,但尽管这样,她弹出了一些他没看出的东西。虽然很费力,她还是设法显出感情的骚动和忧郁的尖酸,她用一种激动血液的野蛮活力注入舞蹈的韵律中。但查理感到为难了。

“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弹虚调,硬要踏出大低音,认为这样就较可以得着俄国的气氛。”她弹完时,他尖刻地说。

她爆笑出来,两只臂很快地伸向他,围着他的脖子,吻着他的两颊。

“你是一个可人儿。”她叫着说。

“你这样说太好了。”他冷冷的回答,放开她的手臂。

“我惹恼你了吗?”

“一点也没有。”

她摇头,柔和体贴地对着他微笑。

“你弹得很好,你的技术卓越,但这并不表示你能弹俄国音乐,你不会弹俄国音乐。为我弹一些修曼的曲子,我相信你能弹。”

“不,我不再弹任何曲子了。”

“假如你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打我?”

查理禁不住咯咯笑出来。

“傻瓜,我从没想到。何况,我并不生气。”

“你这样大,这样壮,这样英俊,我忘记你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了。”她叹着气,“你还没为生活做准备,有时我注视着你时,感到一阵剧痛。”

“不要太俄国,太感情兮兮了。”

“对我好,为我弹点修曼吧!”

只要莉迪亚喜欢的话,她就会变得嘴巧。查理带着一种不同的微笑重新坐回他的座位。修曼事实上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心里也懂得很多。他为她弹了一小时,每次他要停下来时,她就催他继续下去。柜台上那个年轻女人很好奇,要看看谁在弹钢琴,她探头进来看了看,回去时,她带着一种诡诈、卑鄙的微笑悄声儿地对脚夫说:

“斑鸠们玩得正高兴。”

“我知道,那是适合你的音乐。就像你,健康、舒服、健全。里头有新鲜的空气、阳光以及松树的佳音。听到这音乐使我受益不浅,跟你在一起也使我受益不浅。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哟,算了。”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既令人厌倦,又无味、又容易触怒人家。你不太喜欢我,是吗?”

查理考虑了一会儿。

“哦,我不很喜欢,说真的。”

她笑。

“那么你为何还要担心我?为什么不把我赶到街上去?”

“我想象不到。”

“要我告诉你吗?善良、纯洁、简单,愚蠢的善良。”

“去你的。”

他们在“街区”吃饭。莉迪亚对查理这个人并不感兴趣,这点他也注意到了。她领受他的友谊就如同你在船上几天的工夫中,领受一个跟你同船的人之友谊而被迫与他亲近,但是你并不去管他是哪里人,他是哪种人;他上船时来自何处,而在到达港口跟他离别时,他又回到同样地方。查理足够谦虚,不会因这而不高兴,因为他情不自禁地体认到,她自己的烦恼和为难大得把她的注意力都并吞去了;而现,竟要他谈关于自己的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告诉她,他的艺术爱好,他长久隐藏在心中要成为艺术家的愿望,而她赞成他的常识之见,终于劝服他宁去喜欢商人确实的生活。他以前从没看过她这么高兴,这么通人情。

她仅从狄更斯、莎克莱和h·g·韦尔斯懂得英国的家庭生活,所以听到她只知外表的“湾水”地方的繁荣而严肃的家庭里,人们是怎么生存时,她感到很好奇。她问他关于他的家和家庭的事。这些都是他喜欢谈的话题。他微笑着嘲笑似地讽刺,谈起他的父母,这种讽刺,莉迪亚看得很清楚,只是他用来隐藏他对他们的那种亲爱的崇敬之情。他没看到这一点,只是勾出一幅深情、快乐的家庭的令人愉快图画,家庭里面的人谦恭地生活在适度富裕的环境里,彼此之间,与世界之间都相安无事,不怕会发生什么事来影响他们的安全。他所描写的生活,既不缺少优雅也不短欠尊严;既健康又正常,而且由于有智识上的兴趣,也并不完全是物质的。做一家之主的,质朴又诚实,既没有野心也不羡慕别人,准备按照他们的智识程度为国家、为邻人尽他们的责任,这其中没有害心也没有恶意。假如莉迪亚看到他们的良好性格、厚道、令人舒服的自我满足,是依赖于产生他们国家的那种建立长久而秩序井然的繁荣;假如她隐约想到,像小孩子在海滩上建城堡一样,它们可能在任何时候被浪潮冲走的话,她也不让她的脸上露出迹象。

“你们英国人多幸运呀!”她说。

但查理对他自己所讲的话,所给她的印象有点惊奇。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他第一次从一个观察者的观点看到自己。一直到现在为止,他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没问问自己是否有什么意义,就像一个在舞台上背台词的演员,从来没有到舞台前看过戏,因此对所演的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悟察到他们全家人——他的父亲、母亲、妹妹、他自己,从早到晚在忙着,觉得日子不够长来让他们做他们想要做的;但是当你去看看他们一年又一年所过的生活时,却使你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感到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做了什么事。这就像一出喜剧一样,里头背景美好,服装漂亮,对白伶俐,演技精湛,使你过了愉快的一晚,但一星期以后,却一点也不记得里面的事了。想到这,使查理有点窘困,但说这使他不安,就太过分了。

吃完饭后,他们就坐出租车到河另一边去看电影。那是马尔克斯兄弟所演的影片,他们为绝妙的小丑的放肆幽默逗笑得前俯后仰;他们不仅笑格罗拙的俏皮话及哈泼的喜剧性窘态,他们还为彼此的笑而笑着。电影在午夜结束,但查理太兴奋了,无法安静睡觉,他问莉迪亚是否要跟他去一个能跳跳舞的地方。

“你想去哪里?”莉迪亚问,“蒙特马特?”

“只要能令人轻松愉快,什么地方都随你便。”然后他想起双亲到巴黎时,经常有但却很少达到的愿望:“没有很多英国人的地方。”

莉迪亚投给他顽皮的一笑,这种笑他以前在她嘴唇上看过一、两次。这使他惊奇,但同时又使他同情。惊奇,因为这一笑很奇异地刚好符合他的想法:他知道她的性格;同情,因为这一笑使人想起,尽管她有悲剧性的历史,她还是有兴致勃勃的情绪及娱人、逗人的恶意心境。

“我要带你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并不使人轻松,但可能很有趣。有一个俄国女人在那儿唱歌。”

他们驾车驾了一段很长的路,车停时查理一看,他们是在码头。一对巴黎圣母铁塔在多雾多星的晚上衬托之下,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们在一条暗街上走了几步,然后穿过一窄门,下了一截楼梯后,使查理很惊奇,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有石墙的大地窖里;大得足够坐十个或十二个人的木桌从石墙上凸伸出来,桌子的两旁都有长木头椅。热气使人窒息,空气是一片灰色烟雾。一群密集在一起的人,在桌子留下来的空间中,和着忧伤的调子跳着舞。一个穿着衬衫,衣冠不整的侍者为他们找到两个位置,记下他们要的东西。坐在各个角落的人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互相耳语着。查理穿着剪裁得很好的英国蓝斜纹哔叽,莉迪亚穿着黑丝服,戴着好看有羽毛的帽子,这跟其余的人实在成了强烈的对照。男人们既不戴衣领也不打领带,戴着帽子跳舞,嘴唇下吊着烟屁股。女人们没戴帽子,夸张地涂着粉料。

“他们看起来有点凶恶。”查理说。

“是的。他们大部分都在监狱待过,没有待过的也会进去的。如果发生吵架的事,开始丢杯子或者拔出小刀时,站在墙边,不要动。”

“我想他们不大喜欢我们的外表,”查理说,“我们似乎吸引了不少注意。”

“他们认为我们是观光客,要和我们顽抗。但是不要紧,我认识主人。”

侍着带来两瓶他们要的啤酒,莉迪亚要他叫主人来。一会儿之后,他来了,是一个大块头,裸着身体像是一个肥胖的祭司,他马上认出了莉迪亚。他精明而怀疑地看着查理,但莉迪亚向他介绍说是她的朋友后,他就热情地跟他握手,并且说很高兴见到他。他坐下来,跟莉迪亚低声谈了几分钟。查理注意到他们邻近几个人在注视着这个情景,他看到一个人在眨眼。显然地,他们对情形的正常感到满意。舞跳完了,原来坐在桌旁的人回来了。他们敌意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但主人向他们说明他们是朋友,于是其中一个人,满脸凶相,脸上有剃刀的伤疤,坚持要敬他们一杯酒。不久,他们就聚在一起欢笑地谈着。他们显然是急着要使这个年轻的英国人有宾至如归之感,坐在他身旁的一个人向他说明,虽然同伴们看起来都有点凶,但他们都是心地良善的人们。他有一点醉。查理已经克服了初来时的不自在,开始好好的玩乐起来了。

很快地,萨克斯风手站起来,把椅子往前挪移。莉迪亚谈到的那个俄国歌星,手中拿着吉他走上前来坐下。座中响起了一阵掌声。

“这就是马莉丝佳,”查理那个喝醉的朋友说,“再也找不到像她的人了。她是一个委员的情妇,但是斯大林把他杀了,假如她没有想办法逃出苏俄的话,他也会把她杀掉的。”

桌子另一边的一个女人听到他讲的话。

“你跟他讲什么话呀,啰嗦,”她叫着说,“马莉丝佳是革命以前一个尊贵公爵的情妇,每个人都晓得的,她有价值百万计的钻石,但是布尔什维克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她化妆成农妇逃走。”

马莉丝佳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丑陋而阴郁,容貌瘦削像男人,皮肤是棕黄色的,黑浓而成弓形的眉毛下,一对大而灼热的眼睛。她用沙哑的声音,竭尽肺部的力量,唱出一首狂野、不快活的歌曲。虽然查理不懂俄文,但是一种冷冷的感觉直向他的背脊袭来。唱完,大家高声地鼓掌。然后她用法文唱了一首伤感的民谣,是一个女孩子为她翌晨就要受刑的爱人发出的哀鸣,这首歌引起了观众的狂热之情。她唱了另一首俄国歌曲作结束,但这只是暂时的结束。

这一次她唱得很有生气,她的脸部失去了悲伤的色调而呈现一种粗鲁如野兽般的欢欣表情,她的声音深远而刺耳,有一种愉快的特质;你的血液被激动了,你禁不住高兴至极,但同时你也被感动了,因为在酒神似的欢乐底层里,含有徒空伤悲的眼泪之凄凉。查理看着莉迪亚,发觉到她嘲笑的眼神。他温和地笑着。那个冷酷的女人的音乐里,有一些东西他现在才晓得是他无法了解的。另一阵爆发的掌声在音乐终了时接着响起,但马莉丝佳好像没有听到的样子,没有一点答谢的表示,她从椅子站起来,走到莉迪亚这边。两个女人用俄国开始谈话。莉迪亚转向查理。

“假如你给她一杯香槟的话,她要喝的。”

“当然。”

他向侍者打手势要一瓶香槟;然后瞥了坐在桌子的六、七个人,又改变他的主意。

“两瓶,还有几个杯子。可能这些先生女士们也会允许我敬一杯的。”

他们发出恳切接受的低语。酒拿来了,查理倒满了几杯,传到桌子各处去;预祝康健的敬酒声和杯子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愿我们能热诚地互相了解。”

“让我们合作。”

他们都变得友善而快乐。查理此时正是感到再快乐没有了,但是他还得跳舞,乐队再次演奏起音乐时,他拉起莉迪亚。地板上马上挤满了人,他注意到很多好奇的眼光盯着他们;他猜想莉迪亚的身分已经传到这群人之中了,这使她成为这些恶徒及他们的女人眼中的有趣目标,查理感到有点窘迫,但她似乎不觉得有人在看她。

不久主人拍着她的肩。

“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他咕哝着。

莉迪亚挣开查理的手臂,跟那胖主人走到一边,注意听他所说的。查理可以看到她受惊的样子。主人显然是试着在指出一个人给她看,因为查理看到她伸长着脖子;但跳舞的人太密,挡住了视线,她看不到。一会儿之后,她跟着主人到地窖的另一头去。她似乎把查理忘了,查理有点恼怒地回到桌旁。两对男女舒适地坐在那儿,享受他给他们的香槟,他们热烈地跟他招呼。他们彼此之间现在都变得很熟络了,他们问他,他跟他的可爱朋友干什么。他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其中有一个矮胖的人,红光满面,留着很好看的胡子,衬衫的颈部开口露出毛茸茸的胸部,因为热气窒人,他把外衣脱掉了,卷起衬衫的袖子,可以看到手臂上到处刺着黥黑。他跟一个可能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那女孩子有一头滑溜溜的乌发,从中间分开,在颈后梳成一个馒头状,脸上涂着粉,死样的苍白,朱红的嘴唇和眼睛涂着厚厚的马斯卡拉膏。那男人用他的肘轻推着她。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这英国人跳舞,你喝了他的香槟酒,不是吗?”

“我不介意。”她说。

她紧紧地挨着身体跳着,身体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但强得不足够隐藏她晚餐吃过大量蒜头的事实。她媚惑地对着查理笑。

“你一定被罪恶糟蹋了,这个漂亮的小英国人。”她咯咯地说。裹着黑色,但却灰蒙蒙的天鹅绒礼服的柔软身躯蠕动着。

“你为什么这么说?”

“跟贝格的太太在一起,假如那不是罪恶,会是什么?”

“她是我的姊姊。”查理轻松愉快的说。

她认为这是一个很妙的笑话,乐队停了,他们回到座位时,她还向聚集着的同伴重复着这个笑话。他们都认为这笑话很有趣,那个矮胖、胸部长毛的人用力拍着他的背。

“大笑话,哈!”

查理被认为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并不感到不高兴,能够成功算是不错的。他晓得作为一个声名狼藉凶手的妻子的爱人,在这儿还是一个人物呢。他们催他再过来。

“但是下一次单独跟我在一起。”那个刚跟他跳舞的女孩子说。

“我们要为你找一个女孩子。你为什么要跟俄国人混在一起呢?你要的是这个国家的酒。”

查理又叫了一瓶香槟。他绝没醉醺醺的,但是他很高兴,他正在拼命地品味着人生。莉迪亚回来时,他正在跟他的新朋友谈笑着,好像他已经认识了他们一生的样子。他跟她跳了第二支舞,注意到她的步法跟他不一致,就微微地摇了摇她。

“你不专心。”

她笑。

“对不起。我累了。走吧!”

“有什么事情使你不安吗?”

“没有。时间晚了,而且热气难耐。”

他们跟那些新朋友热烈地握手后就走了。然后他们坐进一辆出租汽车。莉迪亚疲倦地往后一倒。他快乐而深情,拉起她的手握着。他们静静地开着车子。

他们上床睡觉,几分钟后,查理听到莉迪亚规则的呼吸,知道她已经睡了。但是他太兴奋了睡不着。今天晚上使他很高兴,使他极端地机敏。他把整个晚上的事想了一会儿,想到他回家要讲的伟大故事,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扭开灯要看书,但是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布莱克的诗上。杂乱的念头掠过他的心中。他关掉灯,不久就陷入轻浅的假寐状态,但不一会又醒过来了。欲望使他兴奋着。他听到旁边睡着了的女人的安静呼吸,一种奇异的感觉激动着他的心坎。除开在“后宫”的第一个晚上外,没有其他对莉迪亚的感情曾触动过他,假如有,只有同情与仁慈。

就性欲来讲,莉迪亚一点也不能吸引他。几天来,他整天都在看她,他甚至认为她并不漂亮;他不喜欢她方形的脸,高高的颧骨,以及她平长在眼窝里发青的眼睛。有时候,他实在认为她真的平凡而不美。不管她所采取的生活——为了什么奇异、不自然的原因——她就是给他一种,使他要闷死的无生命之尊严感。她对性交的淡漠使人发冷。她对那些用金钱在她身上寻求欢乐的男人,都以轻蔑和厌恶对之。她对罗勃的热情之爱给了她一种冷淡之情,使她远离压制欲望的人类情感。但是除了查理没有想到的之外,他自己是很喜欢她的;她有时候愁眉不展,几乎常常是冷淡漠然;不管他为她做什么,她都认为那是她的权利。我们大可说,她不要求什么。如果她对于查理的为她尽力而为,表示了一点褒奖,而不是感激之情的话,这就已经是很优美的事了。

查理感到不安而惧怕,认为是在愚弄他。假如西蒙所说的是真的,她是在妓院里赚钱要帮罗勃逃走的话,那么她只不过是一个无情的骗子而已。他想到她正在他的背后笑他单纯时,他的脸就羞红得发热。不,他并不爱慕她。他越想到她,就越不喜欢她。但就在那个时候,他被占有她的欲望逼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了。他那时想到的她,不像每天看到的她,有点单调,像主日学校的教师,而像他第一次看见的她,穿着囊袋似的土耳其裤,蓝色的头巾亮闪着星星,两颊擦着粉,睫毛涂着黑色的睫毛油。他想到她苗条的腰,清净、软柔、色如蜜的皮肤,以及她小而坚实的乳房,上头有玫瑰色的ru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欲望变得不可控制了。

这是一种极度的痛苦。毕竟,这是不公平的;他年轻、力壮、正常,为什么有机会时,他不该玩一玩呢?她就躺在那儿要你玩,她自己也会这么说的。假如她认为他是一条脏猪,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她身旁已表现得很好,他应该值回一些东西作为报酬。她安静呼吸的微弱声音,听起来令人奇异地兴奋,也加速了他的呼吸。他想到他的嘴压着她的时,她柔软的唇的感觉,以及当他手中握着她的小乳房时的感觉;他想到,她躺在他臂中的柔软身躯的触觉,以及他的长腿压着她的大腿时的感觉。他扭开灯,试图惊醒她,然后下床。他对着她俯下身子。

她仰卧着,双手交叉在乳房前,像坟墓上的石头人一样;眼泪正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嘴唇因悲伤而扭曲着。她在梦中哭了,看起来像一个小孩躺在那儿,脸部有一种无望的苦痛表情,因为小孩不晓得悲伤像其他的东西一样,总会过去的。查理喘了一口气。这睡着的女人的不幸,看来使人不能忍受,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欲望都被压服他的怜悯之情所扑灭了。白天时,她一直很快乐,很容易开口说话、跟人作伴,在他看来,好像她脱离了(至少暂时地)那种他晓得是潜伏在她本质深处的痛苦;但是在睡觉时,这种痛苦又回来了,而他知道得很清楚,是什么不快乐的梦使她心神迷乱。

但是他觉得比刚才更不想睡了,想到还要上床,真不可忍受。他放下灯罩,使灯光不会打扰莉迪亚,然后走到桌旁装烟管,点起来抽。他把窗帘拉起来,坐下来看到天井那边去,除了一个亮着灯的窗子外,都是一片黑暗,呈现一种凶恶的气象。他怀疑,是否有一个人病着躺在那间房屋,或者只是像他一样睡不着觉,在沉思着生命的迷茫。或者,可能一个男人带了一个女人进去,他们的色欲平缓下去了。正满足地躺在各人的臂弯里。查理抽着烟管。他感到无聊而平淡。他没有想到什么特殊的事。最后,他上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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