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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被送早晨咖啡的女侍叫醒。有一会儿的时间,他忘了昨晚的事。

“哦,我睡得那么甜。”他说着,揉揉他的眼睛。

“对不起,但是已经十点半了,而我十一点半有一个约会。”

“不要紧的。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如果花在睡觉上,再笨没有了。”

女侍用一个盘子装了两份早餐进来,莉迪亚叫她拿给查理。她穿上睡衣坐在他的床后,靠着床脚。她倒了一杯咖啡,把一卷面包切成两份,为他涂上牛油。

“我一直看你在睡觉,”她说,“很好看,你睡起来像一只动物或者一个小孩,那样的深沉安静,看到你睡觉就使人感觉像在休息了。”

然后他记起来了。

“我想,恐怕你昨夜睡得很不好吧。”

“哦,我睡得很熟,我倦极了。你知道。这还是我最要感谢你的事,因为我已经有了美妙的夜。我本来都做可怕的梦,但自从我在这里以后,我从来没做过梦;我睡得很平静。我以前常觉得,我不可能睡得那样平静的。”

他知道昨晚她一直在做梦的,他也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她已经忘掉了,他容忍地看着她。想到一种生动、苦恼的生活,能在一个人陷于无知觉状态时继续下去,一种能导致眼泪流下脸部,使嘴唇因悲苦而歪扭的真实生活,而当睡觉的人醒过来后,却没留下回忆,想到这里,使他产生一种悲哀、可怕、而有点神秘的感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思想横掠过他的心中。他无法解释清楚这种思想,但是,假如他能够的话,他可能会问自己:

“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对自己知道了什么?而我们另一个生命比这个更不真实吗?”

这是很奇异、复杂的问题。看起来好像没有一件东西是如其外表那么简单的;看起来似乎我们认为了解得最清楚的人,也有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的秘密。查理忽然微微的感觉到,人类的无限神秘。事实是,你对任何人都茫然无知。

“你要赴的是什么约会?”他问。他这样问是为了说一些话,而不是因为他真的想知道。

莉迪亚点了一根烟然后回答:

“马塞尔,那个经营昨晚我们去的地方的胖子,介绍给我两个人,我已经约今天早晨在‘巴雷特’见他们。昨天我们无法在人群中谈。”

“哦!”

他顾虑太多,因此没问那两个人是谁。

“马塞尔跟克耶内和圣劳伦特有联络,他常常得着消息。那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上那儿的原因了,他们上星期在圣纳岬尔上岸。”

“谁?那两个?他们是逃犯吗?”

“不是。他们已经服刑期满,已经得到救世军的通行证。他们认识罗勃。”她犹疑了一会儿。“假如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他们没带钱,假如你给他们一点,他们会感激的。”

“好的,我愿意去。”

“他们似乎是高尚的人。其中一个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马塞尔告诉我,他是一个厨师,他是被遣去杀他工作的大饭店里,另一个在厨房工作的人。我不知道另一个是做什么的。你最好去洗个澡。”她走到化妆台,在镜中照了照。

“有趣,为什么我的眼睑是肿的。看看我的话,你会以为我哭了,而你知道,我没有哭,不是吗?”

“可能是昨晚烟雾的关系。其实你可以用刀子把它割掉。”

他们到达“巴雷特”时,里面没有人。比较晚吃早餐的人已经喝完咖啡走了,而离人们在吃午餐前吃点开胃物的时间还早。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这样才可以望到街上。他们等了几分钟。

“他们来了。”莉迪亚说。

查理往外看,看到两个人走过去。他们向里面瞥视,犹疑了一会儿,又漫步着,然后走回来;莉迪亚向他们微笑,但是他们并未注意到她;他们继续漫步,在街上左顾右盼,然后怀疑地看着咖啡店。看起来好像无法下定决心进来,样子胆怯又偷偷摸摸的。他们互相谈了一些话,较年轻的一个往背后迅速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另外一个似乎忽然强迫自己下了决心,然后走向门来。他的朋友在背后很快的跟着。莉迪亚向他们招手,进来时又向他们一笑。他们仍然没注意到。他们偷偷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在确定他们的安全,然后,第一个把眼睛避开,另一个眼睛盯着地面,走上来了。莉迪亚跟他们握手,然后介绍查理,他们显然是想单独见她,他在场使他们不安。他们怀疑地看他一眼。莉迪亚说明他是一个英国人,一个朋友,来巴黎玩几天。查理唇露微笑,试着显得热诚,伸出他的一只手;他们相继握着他的手,柔弱地一压,似乎没话可说。莉迪亚叫他们坐下,问他们要什么。

“一杯咖啡。”

“你们要吃些东西?”

年纪大的向另外一个微微地笑。

“一个蛋糕,假如有的话。这男孩子喜欢吃甜,而我们来的地方,没有这类东西。”

讲话的人身高中下,可能有四十岁了。另外一个比他高两、三英寸,可能比他年轻十岁。两个都很瘦、都戴着衣领打着领带,穿着厚重的衣服,一个穿着灰白的花格子布,另一个穿着暗绿花格子布,但衣服剪裁得很差,穿在身上松松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自在的样子。年纪较大的一个虽短小,但很壮,体格结实,淡黄无血色的脸有很多皱纹,他有一种坚毅的样子;另外一个人的脸也是一样的淡黄无血色,但是他的皮肤紧附着骨骼,显得平滑无皱纹;他看起来一副邪恶的样子。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两人的眼睛似乎超自然地大,他们的眼睛转向你时,好像不是在看你,而是发狂地看着别的地方,好像在看着一件使他们心里充满恐惧的东西。这使人痛苦。最初他们都很畏怯,而查理很羞怯,他只好借着请他们抽烟来表示友谊,他们都静静地坐着;但是莉迪亚望着他们的眼光中,带着一丝温柔的关心,沉静并不令人为难。侍者带来咖啡和一盘蛋糕。年纪较大的玩弄着其中一块蛋糕,而另外一个立刻贪婪地吃着,吃时还不时投给他朋友惊奇、高兴的动人表情。

“我们两人出狱后在巴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一间饼干糖果店去,这个男孩一连吃了六块巧克力糖,而且他付了钱。”

“是的,”另外一个严肃地说,“我们走到街上时,我病了。你知道,我的胃不习惯吃那么多;但还是值得。”

“你在那儿吃得很坏吗?”

年纪较大的耸耸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牛肉。一段时间后,人们也不再注意了。假如你守规矩点,你会得到奶酪和一点酒。最好还是守规矩。当然,当你服刑期满,得到自由时更惨。你在监狱时,可以吃、可以住,但一旦出狱你必须自行谋生。”

“我的朋友不知道,”莉迪亚说,“你向他说明一下。他们在英国没有这种制度。”

“就譬如这么说,你被判处徒刑八、十、十五、二十年,当你服完刑时,你就是一个自由人。你必须在原地停留与你的刑期同样长的时间,要找到一个工作很难。自由人名誉坏,人们不愿雇用。你可以得到一块土地去耕种,这是真的,但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在监狱里渡了好几年,听任狱卒的命令,而大部分的时间又没事可做,就这样你就失去了你的进取心;而且,那儿有疟疾和钩虫病,你失掉了你的精力。大部分的人都是在船进港时找到工作,他们靠着卸货赚一点钱。自由人没事可做,只有睡在市场,有机会时喝喝拉菲亚汁,还有就是挨饿。我很幸运,你知道,我的本行是电气匠,而且是很好的电气匠,因为我很专业,所以人家需要我。我做得还不错。”

“你服刑多长?”

“只有八年。”

“那么你怎么搞的?”

他轻轻地耸他的肩,哀求地跟莉迪亚笑了一笑。

“笨青年。人年轻,交上坏同伴,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人就要一生为其付出代价。我离家时才二十四岁,而现在我已四十了。我把最好的时光花在那地狱里。”

“他早就可以离开的,”另外一个说,“但是他不要。”

“你是说你可以逃走?”莉迪亚说。

查理向她投了迅速而搜索的一瞥,但是她的脸部并未告诉他什么。

“逃走?不是,那是笨蛋做的事。人们经常有机会可以逃走,但很少人逃得开。你能到哪儿呢?丛林里?热气、野兽、饥饿,以及会把你抓去拿酬金的土著。很多人都在试。你知道,他们厌极了单调、食物、命令,以及其他当犯人的景象,他们想,任何事都比这个好,他们就是不能忍受;假如他们不是死于疾病或饥饿,就是被捕或放弃计划;然后就是两年孤独的监禁,或者更多,如果你不想被毁,那你得是一个强健的人。早时荷兰人正在建铁路时,比较容易,你可横过河,他们会叫你去工作。但是现在他们已筑完了铁路,不需要劳工了,他们抓了你会再送你回去。但即使是以前那种情形,还是有危险的。有一个关税人员会答应带你过河,只要你给他一点钱,他有一定的价钱,你要在晚上在丛林的某个地方安排见他,等到你如约而来,他就把你射死,然后洗劫你的口袋。他们说,他弄死了三十多个人,然后才被抓到。他们之中有的人坐船逃去,有的五、六个人团结一起,叫一个自由人为他们买一只手摇船。那是很艰难的旅程,没有罗盘针或什么东西,从不晓得暴风雨什么时候来临。假如他们成功了,那是靠运气不是靠好的人事。而他们到哪里去呢?他们不会让他们在委内瑞拉久停的,假如他们在那边登陆的话,会被抓进监狱,然后遣送回去。假如在千里达登陆的话,当局会留他们一星期,供应他们粮食,甚至他们的船不能用了,就给他们另一只,然后送他们走,送出海洋,没地方可去。不,想要逃走是傻事。”

“但人们还是要逃。”莉迪亚说,“那位医生,他的名字是什么?他们说他在南美洲某处行医,生意不错。”

“是的,假如你有钱的话,有时可以逃走的,不过假如是在岛上,那又不行了,必须是在开叶内或者圣劳伦特才行。你可以叫一只巴西双桅帆船的船长在海上搭载你,假如他老实的话,他会在海岸让你登陆,而得到相当的安全保护。假如他不老实的话,他就抢走你的钱,把你扔到海里去。不过现在他们要一万两千法郎,那就是说要这个价钱的两倍,因为帮你做成此事的自由人要拿一半做佣金。而你不能身上一文不名就在巴西登陆。你至少必须有三千法郎,谁会有那么多钱呢?”

莉迪亚问了一个问题,查理又一次询问地看她一眼。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自由人会把送给他的钱交出去呢?”她说。

“没办法。有时候他不交出去,但他就会在背上被插上一刀结束他的生命,而他知道假如一个可咒的自由人尸体一天早晨被发现了,当局也懒得去管的。”

“你的朋友刚才说,你本来可以早一点离去的:但你并未这样做,这是什么意思?”

那矮小的人两肩哀求似地耸了耸。

“我使自己变成有用的人。队长是一个高尚的人,他知道我工作得很好,而且很诚实。他们不久发现,可以让我单独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为他们工作,我不会碰什么东西的。他答应在我离做自由人还有两年的时间之前,让我回法国。”他投给他同伴一个动人的微笑。“但是我不愿离开这个年轻的无赖。我知道,没有我照顾他的话,他会有麻烦的。”

“真的,”另外一个说,“我万事感谢他。”

“他离家时只是一个小孩。他跟我睡邻床。白天他表现得还不错;但是一到晚上,他会哭着找他母亲。我为他感到难过。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对他产生了感情;有一次他在人群中走失了,可怜的小家伙,我必得去找寻他。有些人喜欢对他耍下流,有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常缠弄他,但我把他压服了,从此以后,他们才给他安宁。”

“你怎么做的?”

那矮小的人高兴而凶恶地露齿笑着,使他忽然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哪,你知道,在那种生活里,假如有人知道如何用刀子的话,他就会令人起敬。我劈开了他的肚子。”

查理喘了一口气。那个人讲得那么自然,使人几乎无法相信他没听错。

“你看,人从九点到五点都被关在寝室里,守卫不进来。老实告诉你,好像他们的生命很值钱。假如在早晨时,发现有个人喉咙被刺一刀,当局也不闻不问,他们不愿听真实的话。所以,你看,我对这个男孩子有一种责任感。我必须教他各样的事。我有很好的头脑,不久就发现,假如你要平易地过日子,唯一的事就是,去做人家吩咐你做的事,不要惹麻烦。统治地球的不是正义,而是强权。而他们已经得到强权,得到权威,有一天可能我们也会得到。然后我们将会有一点中产阶级的样子,但是,那时我们还是要服从。这就是我教他的,我还把我的专业教他,现在他几乎跟我一样是一个好电气匠了。”

“现在唯一的事就是找工作,”另外一个说,“一起工作。”

“我们一起历尽沧桑,我们现在不能分离。你看,他就是我全部得到的东西。我没有母亲,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我本来有母亲,但已经死了,我在惹上麻烦时,失去了我的妻子及孩子。女人是母狗。一个人生命中没有爱情很难过活。”

“而我,我得到了谁?为了生活,我们两个。”

在把这两个不幸的人连结在一起的友谊中,有某种很动人的成分。这给了查理一种使他有点难为情的得意之感;他会高兴地告诉他们,他认为那是勇敢而漂亮的事,但是他知道,他无法讲出这样不寻常的话。莉迪亚却一点也没有他那种羞怯。

“我认为没有多少人在他们能逃走时,会为了一个朋友,而在那地狱里停留两年的长时间。”

那人咯咯的笑。

“你知道,在那儿,时间刚好是金钱之敌;在那儿一点钱就是很多了,而很多时间并不算什么,你会把六小时视同财产似地贮藏起来,而两年却是不值得一谈的时间。”

莉迪亚深深地叹息,很容易看出她在想什么。

“贝格不会在那儿这么长,是么?”

“十五年。”

一片寂静。人们可以看出莉迪亚正在费力控制她的情感,她开口时,声音像是爆发似的。

“你看过他吗?”

“是的。我跟他谈过话。我们一起在医院。我去割盲肠,我不愿回法国,就在这里得了盲肠炎。他一直在从圣劳伦特筑到克叶内的铁路上工作,他患了严重的疟疾。”

“我不晓得,我收过他一封信,但他没提过。”

“在那边每个人迟早都会得到疟疾的,那是不值得一顾的事。他很快就复元,很幸运。医官长喜欢他,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我指贝格,这样的人并不多。他康复时,他们申请要把他转到医院服务中心。他在那边会很好的。”

“马塞尔昨晚告诉我,他要你转交给我一个口信。”

“是的,他给了我一个住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纸张,给了莉迪亚一片上面写着字的纸条,“假如你能够送出一点钱的话,就送到那边。但是记住,他只能得到你送出的一半钱。”

莉迪亚拿了那片纸,看了看,然后放进提包里。

“还有什么事吗?”

“有的。他说叫你不要忧虑,他说情形不会坏到哪里。他正在站稳脚,他会很好的。这是真的,你知道,他不是傻瓜,他不会犯什么错误。他是最会善处倒霉事的人,你会看到,他是非常快乐的。”

“他怎么能快乐?”

“人们所能习惯的事很有趣。他有一个爱说笑的习惯,不是吗?他说的话总是使我们发笑,难得他是只看事情有趣一面的人,不会有错的。”

莉迪亚脸色很苍白,无言地看着地面。年纪较大的转向他的朋友。

“我告诉你的那件他说的笑话是什么?关于那个在医院里割破可咒的喉咙的家伙。”

“哦,我记得,是什么呢?我完全忘光了,但是我知道那使我笑得前俯后仰。”

一阵长长的沉寂,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莉迪亚在沉思焦虑;那两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空空洞洞的,像蒙巴纳斯林荫道卖的机器娃娃,摇了摇,转了转,然后,忽然停了,不动了。莉迪亚叹着气。

“我想,这就好了,”她说,“谢谢你们来,我希望你们会找到适合的工作。”

“救世军在尽可能帮忙我们,我期望会有转机。”

查理从口袋搜出钱袋。

“我想你们经济也不怎么充裕。我给你们一些钱帮忙你们,直到你们找到工作为止。”

“这很有用,”那人高兴地笑着,“救世军除了供给我们吃住外,没有帮我们什么大忙。”

查理给了他们五百法郎。

“给那小孩保管,他有农夫们储钱的性癖,他要花钱时都要忍受极度的紧张,他能把五法郎变得比世界任何女人所能变的还要多。”

他们四个人走出咖啡馆,互相握手。在一起谈话的一小时中,这两个人已不再感到羞怯,但在他们走进街上时,羞怯又袭向他们了。他们退缩着,尽可能不惹人注目,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好像怕有人会跃向他们的身体。他们并肩走着,低着头,向后又很快瞥了一眼后,就溜到最近的角落去了。

“我想那只是我的偏见,”查理说,“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在那种人陪伴下感到不自在。”

莉迪亚没有回答。他们沿着林荫道默默走着;然后默默的吃着中饭。莉迪亚深陷于思绪之中,她的思绪他是可以猜得到的,而他也感到,要跟她小谈的企图不会受到欢迎。除外,也有思想占据着他的心田。他们跟那两个犯人的谈话,莉迪亚问的问题,引发了查理在心中所播种的怀疑,虽然他曾试着把这种怀疑遣开;但自从那时起,它就潜伏在他的意识里了,就像一个没有窗子的屋子里长期关着霉臭味。这使他感到烦忧,并不是因为他被愚弄而介意,而是因为,他不愿去想莉迪亚是一个撒谎者和伪君子。

“我要去看西蒙,”他吃完午餐时说,“我来巴黎大半是为了来看他,我几乎没看过他一眼。我至少应该去说声再见。”

“是的,我想你应该去。”

他也要把剪报以及他借他的文章还给西蒙。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口袋里。

“假如你下午要跟你的苏俄朋友一起消磨时间的话,我先用车子送你到那儿,怎么样?”

“不,我要回旅馆。”

“我不会太晚回去,你知道西蒙谈起话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不会感到烦倦吧?”

“我不习惯这么多思虑,”她笑,“不会的,我不会烦倦。我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机会很少。自己一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知道没有人会进来——嘿,我再想象不到比这个更奢侈的享受了。”

他们分手后,查理走到西蒙的家。他知道那时间他可能在家。西蒙听到查理的按铃声,打开了门。他穿着睡衣睡裤。

“唷,我想你能闯进来。我今天早晨没出去,所以我没穿好衣服!”

他没有刮胡子,看起来好像没有洗脸。长而直的头发乱乱的,在从穿过北面窗子而来的荒凉灯光照射之下,他那不安定、愤怒的眼睛在苍白而瘦削的脸上看来像煤炭那么黑,眼睛下面有黑色的阴影。

“坐下,”他继续说,“我今天生的火不错,工作室很温暖。”

里面是很暖,但是却像以前那样,一片被遗弃及无生气的景象,也未经过打扫。

“恋爱还在继续进展中吗?”

“我刚刚离开莉迪亚。”

“你明天要回伦敦,是吗?不要使她太驱使你。你没有理由帮她的臭丈夫出狱。”

查理从口袋里拿出剪报。

“从你的文章里,我判断你对他倒有些同情。”

“同情,不。我发觉他有趣,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十足的冷血、无耻的下流痞子。我羡慕他的神经力量。如果换一个环境,他可能是一个有用的人,在革命时期里,像那样一个人,什么也不顾虑,有勇气,不迟疑,可能很有价值。”

“我想不会是个很可靠的人。”

“丹东不是说过吗?他说在革命之中,提升到表面上的,是在社会的人渣、恶徒和犯人。在某种工作上人家需要他们,等到他们被用来达到目的后,就被杀掉了。”

“你的意见似乎斩钉截铁,无法改变。”

西蒙不耐烦地耸耸他多骨的肩膀。

“我学习过法国的革命和革命自治政府。俄国人也学习过,他们从里面学了不少东西,但既然我们可以从随后的情事里,所得的教训中受益不少,我们就已经得着了利益。匈牙利乱搞一阵,但苏俄却搞得不错,意大利和德国也做得不坏,假如我们有理性的话,应该能够尽力赶上,甚至超过他们的成功,而避免他们所犯的错误。比拉肯的革命失败了,因为人民饥饿。普罗阶级的兴起,使革命一事变得比较简单了,但是普罗阶级必须吃得饱。要使运输方法充分,食物供给丰裕,必须要有组织。附带一提,这也就使普罗阶级想要藉革命捉住权力,却老是捉不住而落到知识领导分子的小,手里。人民无法统治自己。普罗阶级是奴隶,奴隶需要主人。”

“你几乎不能再把自己描写成一个良好的民主政体论者了,我敢这样说。”查理说着蓝眼睛里闪动了一下。

西蒙不耐烦地驳斥了这句讽刺话。

“民主是空想,是一种不可实现的理想,宣传家把民主悬挂在群众面前晃来晃去,就像你把一个红萝卜拿在一只驴子面前晃来晃去一样。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完全是耍噱头。自由?群众不需要自由,一旦他们得到自由,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服务即他们的责任和快乐;这样他们就得到了所需的安全感。很久以前人家就判决说,唯一有价值的自由是,去做得对的自由,而“对”是靠力量决定的。“对”是一个引发自公众意见,由法律所规定的观念,但公众的意见是,那些有力量坚持他们观点的人所创造的,而法律的许准,唯靠其后之力量。博爱?你说博爱是什么意思?”

查理对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会儿。

“哦,我不知道。我想那是一种感觉,觉得我们是一个大家庭里的一分子,而我们在地球上生存的时间很短,最好能大家互相帮忙。”

“还有呢?”

“嗯,生活是困难的事,假如我们以仁慈高尚的态度互相对待,那么每个人的生活就会过得容易一点。人有许多错谬但也有许多优点。你越懂得人民,就越会发现他们的美好。那就是暗示说,假如你给他们一个机会的话,他们会在半路上迎接你的。”

“梦话,亲爱的孩子!梦话。你是伤感的傻瓜。第一、人们并不因你更了解了他们而有所改良;他们不会改良的。那就是人为什么应该仅去认识人,而不要交朋友的道理了。一个你认识的人显示给你的,仅是他最好的一面,他体贴而有礼,他在社会传统的面具之后隐藏他的缺点;一旦跟他亲密起来以后,他就把面具抛掉,你就对他认识得很清楚,而他也不再劳神去伪装了;然后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卑贱、浅薄、脆弱、堕落的人,假如你不知道,那就是他的性格,你会大惊特惊的,而去诅咒他却是件愚蠢的事,就如同因为豺狼掠夺或者因为眼镜蛇袭人,而去诅咒牠们那样愚蠢。因为人的本质是自我主义的,自我主义是他的力量,同时也是弱点。哦,在我两年的报界生涯里,我对人性懂得很多了。虚荣、小心眼、无耻、贪婪、双重面、下贱。他们会互相出卖,并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是纯粹罪恶之举。为了暗中破坏对手的成功机会,他们的诡计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为了争得一个头衔或地位,他们是没有什么屈辱不接受的;而不仅是政治家这样而已;律师、医生、商人、艺术家、文学家也一样,他们渴求名声四传,他们会去奉承和谄媚一个微不足道的新闻记者,以便在报上得到好评。富人为了得到用不着的几镑钱,会毫不犹疑地去使用卑鄙的欺骗手段。诚实、政治的诚实、商业的诚实;唯一跟他们有关的事是他们能拿走什么;唯一能抑制他们的是恐惧。因为他们是胆小鬼。而他们提出的主张,就是从他们的嘴唇流出的夸张的欺诈之词,是他们讲给自己听的无耻谎话。哎呀,相信我,你不能做这种自我离开剑桥后一直在做的事情,而对人性仍保有很多幻想。人都是邪恶的懦夫和伪君子,我对他们厌烦极了。”

查理看着地面。他对他就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一点害羞,那话听起来有点愚蠢。

“你对他们没什么怜悯之心吗?”

“怜悯?怜悯是属于女人们的。怜悯是乞丐因为没有勇气,没有刻苦精神及一种过高尚生活的头脑,而向你恳求的东西。怜悯是失败者所渴求的谄媚,这样他才能保存他的自尊。怜悯是富有的人付给穷困潦倒的人的廉价保护费,这样他们才能较心安理得的去享受他们自己的富有。”

西蒙愤怒地拉紧穿在瘦削身体上的睡衣。查理认出那件睡衣是他一直要丢掉,而西蒙问是否他可以要的那一件;他那时笑着说,他要给他一件新的,但西蒙说,那件对他就足够好了,所以坚持要那件。查理不舒服地想着,是否他讨厌微小的礼物。西蒙继续说:

“平等?平等是弄糟人类知识最大的荒谬念头之一。看起来好像人是平等或者能平等似的!他们谈到机会的平等。当人类无法利用平等时,他们为什么要有平等呢?人是天生不平等的;性格、精力、头脑都不同;也没有机会的平等能够抵消这种差异,大多数的人都愚笨得顽固、轻信、肤浅、没精神,为什么他们要跟那些有性格、智识、刻苦精神和力量的人平等呢?这种人的自然不平等就是民主政治的致命伤。借着计算成百万的空洞头壳来统治一个国家,是多么愚笨的闹剧!第一、他们不知道什么对他们是好的;第二、他们没有能力去得到他们要的好处。民主政治没落到了什么程度呢?没落到了诡计多端、自私自利的政治家所发明的口号之说服力。民主政治是用字语来统治的,演讲者很少有头脑,假如有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去使用,因为他所有的精神必须花在哄骗他选票所依的傻瓜上。民主政治已经经历过一百年的审判;理论上,它常是荒谬的,而现在我们晓得实际上它是失败的。”

“不管你对于进入下议院(假如你能的话)提议了什么,你是一个很不诚实的人,我可怜的西蒙。”

“在像英国这个老式国家里,要得到充分的力量,去实行一个人的计划是不可能的,除非从那些机构的内部做起。我不认为任何人都能在国家里得到支持,能够在他四周聚集足够的一群人来造成一次政变,除非他是下议院大党中知名的议员。而因为政变只能靠人民,所以一定是劳工党的份。甚至在情况成熟得可以革命时,有产阶级仍然保有足够的特权,使他们认为值得去尽力应付倒霉之事。”

“你心中存有的是什么样的情况?战争中的失败和经济的不景气?”

“正是这样。甚至那时候有产阶级只是相对地受苦而已。他们停驶他们的车子或关起乡村的房子,增加失业的情形,但对他们自己并未造成不便。而人民却挨饿了。然后当你告诉他们说,除了他们的桎梏外,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时,他们会注意听你的,而当你在他们面前用其他人的财产之饵摇来晃去时,他们因无法使之满足而必须压抑的贪婪,羡慕就被释放了。你可以以自由与平等作口号,领导他们去攻击。最近二十五年来的历史显示,他们一定会赢的。有产阶级因财富之故而削弱了他们的力量,他们是人道主义的、最伤感的,他们既没有意志也没有勇气来为自己辩护;他们的意见纷歧,而当他们唯一的机会是立即而残忍的行动时,他们却把时间浪费在互相责备上。暴动是革命领导者的工具,但却不是诉诸理智,而是诉诸本能的。暴动会顺服于催服性的暗示,你能借着口号把暴动提升到狂热的程度;暴动是一种实体,因此在“败覆”这个次级上,它对死亡是漠然的;它既不知同情也不知仁慈。它对破坏欢喜若狂,因为在破坏中,它才觉知到它的力量。”

“我想你不会否认,暴动杀了成千无抵抗的人,破坏了要几百年才能建起的机构。”

“革命中免不了要破坏,也免不了要杀戮。恩格斯几年前说过,有产阶级必得要靠他们力量中的每种方法来抵抗压迫。那是对死亡的一种作战。民主政治为人类生活加上一种荒谬的重要性。道德上来讲,人是没价值的,压制他们并不是损失。生物上来讲,人是不重要的;杀死一个人并没有比打死一只苍蝇有更使人震惊的理由。”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你对罗勃贝格感兴趣了。”

“我对他感兴趣,因为他杀人不是为了任何卑鄙的动机,也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嫉妒,而是为了证明他自己和肯定他的力量。”

“当然,共产主义是否切实际,这个问题还留待证明。”

“共产主义?谁谈到共产主义?每个人现在都晓得,共产主义是失败的。那是不知道生活之真实的不切实际理想家的梦。共产主义是你给工作阶级引发他们去革命的饵,就像自由平等的喊声是你激励他们去冒险的口号一样。综观整个世界的历史,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常常并存。将来也会常有的。情形应该是这样,这是正确的,因为群众天生就被造成了奴隶;他们不适合自己控制自己,而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处起见,他们需要主人。”

“这主张有点惊人。”

“这不是我的主张,大孩子,”西蒙嘲讽地回答,“是柏拉图的,但是自他提出这主张以后的世界历史,已经大大的证明了它的真实性。我们在生活中所看到的革命,结果是什么?人民还没失去他们的主人,他们只是改变了主人,而没有地方有比共产统治之下更铁硬的手,在支配着权威。”

“那么人民被骗了。”

“当然。为何不被骗呢?他们是傻瓜,他们活该是傻瓜。那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利得是实在的。他们不再被要求去为自己设想;人家怎么讲,他们就怎么做,而只要他们听话,就有他们常常企望着的安全。今日的独裁者已经犯了错误,我们可以从他们的错误中得到教训。他们已忘记马基弗维利的金言——假如你使人民的私生活自由的话,你就可以在政治上奴役他们。我愿在与国家安全不相矛盾的条件下,允许人民更多的个人自由,这样给他们自由的幻景。我要尽人类特性的可能,尽量广地把工业社会化,这样给他们平等的幻景。而因为同在一个轭之下,他们是兄弟,所以他们也有博爱的幻景。记住,一个独裁者可以为人民的利益做出民主政治所不能做出的所有事,因为民主政治要考虑到赋予的利益、嫉妒以及个人的野心,所以,他就有无比的机会去安忍群众的命运。前天我去参观一个共产主义者的会议,一个旗帜接着一个旗帜的,我都看到了这些字:“和平”、“工作”和“幸福”。还有其他的主张比这更自然吗?而在这儿,人类经过一百年的民主政治后,仍然在造作这些东西。一个独裁者笔一挥就能做到了。”

“但你自己承认,人民仅仅改变他们的主人,他们仍然被剥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忍受?”

“因为,他们他妈的必须好好忍受。在现在的情形下,一个独裁者用飞机去丢炸弹,用装油车去射击机枪,就可以弭平任何叛变。有产阶级也可以这么做,革命不会成功的,但事情显示出,他们没有胆识;他们杀了一百个人,甚至一千个人,但,他们就怕起来了,他们要妥协,提出要让步,妥协、让步已经太迟了,他们被清除掉了。但人民会同意他们的主人,因为他们知道主人比他们还要好,还要聪明。”

“为什么他会较好、较聪明?”

“因为他比较强。因为他有力量,他说对的就是对的,他说好的就是好的。”

“这简单极了,但更不能使人信服。”查理有点轻率地说。

西蒙怒容满面。

“假如不仅你的面包和牛油,甚至你的生命也依赖着它的话,你就会发现,它足够令人信服了。”

“而谁,请告诉我,要选主人?”

“没有谁。主人是环境难以避免的产物。”

“说得有点对,不是吗?”

“他跃身而为主,因为他有领导的本能。他有意志力。他大胆、热心、能干、勤勉、精力充沛。他什么都不怕,因为危险对于他才是真正的人生。”

“每个人都会说你自大自满,西蒙。”查理笑着说。

“为什么你那样说?”

“哦,我觉得你想象自己拥有你刚才列举的特质。”

“你怎么这么想呢?我对自己了解得清楚,就如同任何人能了解自己一样。我知道我的能力,但我也知道我的限度。一个独裁者必须有一种神秘的魅力来激发他的跟从者的宗教热狂,他必须有一种磁力使他们有特权去为他牺牲生命。他们必须在他身上感到,他们活得更伟大。我自己身上没有那种东西。我不吸引人,反而逐退人。我只能使人怕我,从不能使他们爱我。你记得林肯说的:‘你能欺骗一些人于永久,欺骗所有的人于短时,但你不能欺骗所有的人于永久。’但那却是一个独裁者必须做的,他必须欺骗所有的人于永久,而要这样做,只有一个方法,他必须也欺骗自己。没有一个独裁者有清晰、逻辑的头脑的;他有驱使力、威力、磁力、魅力,但假如你仔细检视他所讲的话,你会发现到他智识的平凡无奇;他有能力行动,因为他靠本能行动,但当他开始思考时,他就胡涂起来了。我的头脑太好,魅力太少,无法做一个独裁者,除外,靠普罗阶级得权的独裁者,最好该也是普罗阶级的一员。劳工阶级会发现,他们跟着他的提携更容易,会更愿意对他顺从和忠诚。革命的技术已经很完美了。假如有了正确的情况,一个有决心的团体是较容易取得权力的;困难的是把握住它的问题。最明显的是俄国的革命,其次是意大利和德国,这三国的革命显示出革命只有一个方法:恐怖。变成国家之主的工人易遭受那种只有性格强韧的人才能抵抗的诱惑。假如他的头不被阿谀奉承转变方向,假如他的决心不被不平常的奢侈所减弱,他几乎就是一个超人了。工人天生是伤感的,他们心地仁慈,懂得同情;当他们得到了他们所要的,他们就坐回去,让别的事物滑溜而过;他们宽恕他们的敌人,当他们的背一转,他们的敌人就刺上一刀,他们就大为吃惊了。他需要在他手头附近有一个人,其出生、教育、训练和性格都漠然于“伟大”的礼服,无动于成功使人虚弱的影响力。”

西蒙有一段时间都在工作室走来走去,但现在忽然在他朋友的面前停下来了。脸色苍白,没有修刮,头发散乱,睡衣胡乱地穿在他消瘦的肢体上,一副古怪的外表。但是在不远的过去时光里,其他像他一样苍白、瘦削、头发蓬乱的青年人,穿着肮脏的衣服或者穿着学生罩衫,曾经在他们邋遢的房间走来走去,谈到看上去好像无法实现的梦想;然而时间和机会却奇异地使他们的梦想实现了,他们用血去奋斗而得到了权力,手中掌握着百万人的生命。

“你曾听过热金斯基?”

查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那是莉迪亚曾经提过的名字。

“是的,很奇怪,我听过。”

“他是一个高尚人士。他的家庭自十七世纪以来在波兰就是地主,他是一个有修养而饱学的人。列宁和老卫队发动了革命,但没有热金斯基,革命一年内就会被粉碎了。他看到革命只能用恐怖来解救。他求得了一个职位,获得了警察的控制力,然后组织了特务机构,他把特务机构变成压迫的工具,其行动精确有如一架完美的机器。他不让爱,也不让恨干涉到他的责任,他勤勉得惊人。他会整夜亲身审问嫌疑犯,他们说,他有一种直射人心的强烈洞察力,犯人要隐藏秘密也不可能。他发明了人质制度,这是革命时发现,用以维持秩序的最有功效的制度之一。他亲手签了成百的,不,成千的死亡执行令。他过着斯巴达似的简朴生活。他的力量在于他自己不想要任何东西。他的唯一目标就是为革命服务,终于自己变成苏俄最有力量的人。人民所欢呼和崇敬的是列宁,但统治他们的却是热金斯基。”

“假如革命在英国发生,那就是你要扮演的角色吗?”

“我会很适合这个角色的。”

查理对他孩子气而温和地笑。

“假如我此时此地把你勒死,我很可能是为国家做了一件事。我能够,你知道。”

“也许。但你会为后果而惧怕。”

“我认为不会被发现,没有人看见我进来。只有莉迪亚知道我要来看你,她不会出卖我的。”

“我不是在想这些后果,我是在想你的良心。你勇气不够,做不了,查理,大孩子,你很柔软。”

“也许你对。”

查理有一会儿的时间没讲话。

“你说热金斯基自己不要什么东西,”然后他又说,“但是你要权力。”

“只是当作工具。”

“做什么?”

西蒙紧盯着他,眼中有一种查理看来几乎是疯狂的亮光。

“来完成自己,满足我创造的本能,来运用自然赋予我的能力。”

查理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了看表,站起来。

“我现在得走了。”

“我不要再见你了,查理。”

“你不用了,明天我就走了。”

“我的意思是永远。”

查理惊退了。他看进西蒙的眼睛里,那眼睛黑暗而冷酷。

“哦?为什么?”

“我跟你完了。”

“永远?”

“永永远远。”

“你不认为那是很令人惋惜的事?对你而言我并不是坏朋友,西蒙。”

西蒙沉静了一段不会超过成熟水果落地的时间。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的声音如爆发而出,他显然是很痛苦,查理感动得伸出两只手,冲动地向前走去。

“哟,西蒙,为什么你这样不快乐?”

一丝愤怒的火光跃在西蒙痛苦的眼睛里,他握紧拳头,用尽力量往查理下巴一击。这一击出人意料之外,他摇摇摆摆地滑倒在没铺地毡的地板上,倒栽葱似的。但马上又一闪地站起来,怒气冲天,跃向西蒙,准备痛打他一顿,就像以前他被激得忍无可忍时,时常表演的样子。西蒙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手放在背后,好像准备并且愿意接受即将到来的惩戒,没有防卫自己的准备,脸上的表情痛苦万分,惊惶失措,使查理的愤怒都消溶了。他停下来。他的下巴很痛,但他温和地咯咯笑笑着。

“你是驴子,西蒙,”他说,“你会伤我不浅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出去。回到那血糊糊的妓窝去。我受够你了,走、走。”

“好,老家伙,我就去。但是我要给你一件小礼物,是我为你七日的生日买的。”

他从口袋拿出一个表,外面覆着一层皮,从两边一拉就打开了,而且一打开就上紧了。

“上面有一个圈圈,你可以挂在钥匙炼上。”

他把表放在桌上,西蒙不去看它。查理的眼睛闪烁着愉快之情,看了他一眼。他等着西蒙说些话,但是他没说。查理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出去。

已经是晚上,蒙特巴纳斯大道灯火辉煌。新年就在眼前!空气中有一种假日的感觉。街上很拥挤,咖啡馆也塞满了人。每个人都悠哉游哉的,但查理很丧气。他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去参加一个舞会,想要好好玩一下,却因为愚笨和不机敏,只好离开,心里知道他留下了一个坏印象时的感觉一样。回到旅馆的脏房子里倒是一件舒服事。莉迪亚坐在圆木火堆旁,缝着东西,她抽了很多烟,空气中充满了很浓的烟气。那情景有一种使人愉快的家庭气氛在。这使人想起布宜拉式的室内,有一种亲密、舒服的魅力,但,是尤特罗画的,所以同时有一种动人的污秽之感。莉迪亚安静、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你的朋友西蒙怎么了?”

“他疯狂透顶了。”

他点了烟管,坐在火堆面前的地板,背靠着椅子的座位。她很靠近他,给他一种舒服感。他很高兴,她没讲话。他被西蒙跟他所说的事烦恼着,脑中无法驱除掉那幅图画;瘦削的动物,苍白的脸孔丛生着两天没刮的胡子,没吃饱,工作过度,穿着睡衣来回走着,带着一种冷血、残忍的恶毒感情,在发表他空想的念头,但突然又出现一幕回忆:小男孩,大眼睛,似乎渴求感情而又反抗感情,在圣诞假日跟他去看马戏团表演,对那不寻常的节目感到狂野地兴奋,跟他骑脚踏车或在乡村走着长路,他常是轻松而令人愉快,跟他在一起谈起来,笑起来,开玩笑,装傻相,都很快乐。那位小男孩竟会变成那个年轻人,似乎令人难以相信,真令人心碎而致要大哭了。

“我怀疑西蒙最后会怎么样?”他喃喃自语。

他几乎不知道他说出声音来了,莉迪亚回答下面这句话时,他几乎认为她已经洞悉他所想的了:

“我不知道英国怎么样。假如他是俄国人的话,我说他不是变成一个危险的煽动分子,就是自杀。”

查理咯咯地笑。

“哦,我们英国有绝妙的能力,把野生的燕麦做成滋养的食物。他似乎还有一半的可能会变成‘泰晤士报’的编辑。”

他站起来,坐在房中唯一较为舒服的安乐椅上。他思虑地看着莉迪亚在忙着使劲地穿针。他有些话要向她说,但一想到跟她说话,他就紧张了,然而第二天他就要走了,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西蒙在他率直的心中,所播种的怀疑又在胸口翻腾了。假如她一直在愚弄他,他要早一点知道;然后在他们分手时,他可以耸耸肩,内心无愧地一忘了之。他决定于当时当地把问题解决;但羞于直截了当说出心中的话,于是他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

“我曾告诉过你,我的姑祖马霞的事吗?”他轻描淡写地引起话题。

“没有。”

“她是我曾祖父最大的孩子,一个相貌严肃的老处女。我从来没看过像她苍白的脸上那么多皱纹的女人。她身体瘦而小,嘴唇紧闭,除了尖酸、不以为然的表情外,没有其他表情。我小的时候,她总是使我害怕。她对亚历山大皇后大为羡慕,一直到临终时,还戴着像她那样的头发,只是那是假发,就像亚历山大皇后所戴的一样。她常穿着黑色的衣服,长长的裙子,腰部紧窄,上衣的衣领一直伸到她的耳朵。颈部挂着一条很重的金链子,上头吊着一个金色十字架,手腕上戴着金手镯。她文雅有礼得骇人。她一直住在老西伯特·马逊开始发迹时为自己所建的房子里,从来没变动过一件东西。到她那边去就像走进十八世纪七〇年代的屋子似的。她几年前才死去,活了一大把年纪,留给我五百镑的财产。”

“好极了。”

“我那时想花掉这些钱,但我的父亲劝我节省起来。他说等到我要结婚,准备房子的东西,我就会对那一笔小存款,感谢得一塌糊涂的。但是好几年来,我都没看到什么结婚的苗头,我并不真正需要钱。你要不要我给你两百镑?”

莉迪亚在继续着她的工作中本来是以没超过礼貌上的兴趣,温和地听着对她并没什么大意义的故事,但现在,她却把针猛刺进她缝着的东西,把头抬起来。

“这到底为什么?”

“我想对你也许有用。”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使你想要给我两百镑?”

查理犹疑着。她大而蓝,但有点茫然的眼睛注视着他,在她的眼光中有一种极端的注意力,好像她正试着看进他灵魂的深处。他把头转开。

一丝细弱的微笑展现在她的嘴唇上。她了解了。

“你的朋友西蒙告诉你,我是在‘后宫’赚足够的钱帮罗勃逃走吗?”

“为什么你要那么想?”

她蔑视地笑了笑。

“你很天真,我可怜的朋友,这是他们所认为的,你认为我会费神去解他们的谜吗?你认为,假使我告诉他们实话的话,他们会了解吗?我不需要你的钱,钱我用不着。”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自动要给我,你太好了,你是一个可人儿,但却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你的提议是一种罪过,可能容易地就招致牢狱之灾吗?”

“哦。”

“你不相信我那天告诉你的话吗?”

“我开始在想,知道要相信世界上的什么东西是很难的。毕竟,我对你也不算什么,假如你不愿意的话,你也没理由告诉我真话。今天早上那两个人以及他们给你要送钱去的地址,假如我把事情综合起来考察,你该不会惊奇的。”

“假如我能送钱给罗勃买点香烟食物的,我就会高兴。但是,我告诉你的是真的。我不要他逃走,他犯了罪,他必须受苦。”

“我一想到你要回到那可怕的地方就忍受不了。我现在有点了解你了,想到你们那些人过那种生活实在可怕。”

“但是我告诉你了,我必须赎罪,我必须为他做自己没有能力做的事而赎罪。”

“但这是发狂的行为,这是变态的行为,这种行为没有意义。假如你相信一个残忍的神祇会施以报复,准备分期承担因罗勃的错,而使你所受的苦,那么,我可能了解,虽然我会认为这是荒谬绝伦的顽固;但是你告诉过我,你不相信上帝。”

“你不能用感情来论辩。当然,这无理,但理跟这没关系。我不相信基督的神为了拯救人类献出祂的儿子,那是一种神话;但假如,这神话没有表达出人类的某种根深蒂固的直觉,它又怎么会兴起呢?我知道我相信什么,因为那是本能的,而你怎么能用字语去描写本能呢?我本能地想到,那统治我们、人类、动物和事物的力量,是一种黑暗和残忍的力量,每件事物都要被付以代价,那是一种要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力量,虽然我们可以歪扭和蠕动,但我们必须顺从,因为这力量就是我们自己。”

查理做了一个丧气的含糊手势。他感觉到,好像他正试着跟一个他无法了解其语言的人谈话一样。

“你还要在‘后宫’待多久?”

“不知道。直到我做完了本分。直到我确信,罗勃脱离了罪而不是脱离了监狱。有一个时期,我在信封上写住址消磨时间。信封成百又成百,似乎无法写完,你无止境地乱写着,乱写着。有一段长时间,似乎要写的还是多得跟原来一样,而忽然之间,在预料不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写完了最后一个。这是多么奇异的感觉。”

“然后,你要离开这里去跟罗勃生活在一起?”

“假如他要我的话。”

“当然,他会要你的。”查理说。

她无限忧愁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怀疑?他爱你。总之,想一想,你的爱对他必须有的意义。”

“你听到那两个人今天所讲的话。他高兴,他已经得到了一个舒服的工作,他正在善加利用事物。他不得不这样,这就是他。他爱我,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他不可能长久爱我。纵使没什么意外发生,我也无法无限地保有他。我常把这记在心里。而当我要走的时间来到时,我还要希冀什么他从前对我的爱所留下的东西呢?”

“但是假如你这样想的话,你怎么能仍然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呢?”

“这很笨,不是吗?他残忍而自私,无耻而邪恶。我不介意。我不尊重他,我不信任他,但是我爱他;我用我的肉体,我的思想,我的感觉,用每件是我的东西去爱他。”她把声调改变得有点轻微挖苦的味道,“而既然我已经这样告诉你了,你一定看出,我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很不值得你感兴趣或同情。”

查理考虑了一会儿。

“那么,我就直说,我实在有点无法理解。但是不管他在受什么苦,我也不敢讲,是否我不想处在他的地位,而宁愿处在你的地位。”

“为什么?”

“哦!老实说我无法想象,有什么比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你知道是没价值的人,更令人伤心的事了。”

莉迪亚思虑地、有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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