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郑樵撰
春秋经
春秋总辨【有已经未经夫子笔削之春秋】
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有未经夫子笔削之春秋,【西周四百年事。】有已经夫子笔削之春秋。【东迁后二百四十二年事。】孔颖达曰:春秋之名,无所经见,惟昭二年韩起来聘,见鲁春秋。晋语:司马侯对悼公云:羊舌习于春秋,【以其善行,以其恶戒。】悼公使之傅其太子。【此一句出琐语。】楚语:申叔时论傅太子之法,亦云教之以春秋。由此观之,是周之典礼不存,惟鲁春秋为列国所重,皆在夫子未脩之前。旧有春秋之目,则韩起之所见,与叔向、叔时之所学者,乃周公、伯禽以来,上自天子,下至列国,礼乐征伐等事,无不备载,皆周之盛时,为王之典章,此杜预所谓周之旧典礼经是也。今汲冢琐语亦有鲁春秋,记鲁献公十七年事。诸如此类,皆夫子未生之前,未经笔削之春秋也。【西东周六百年事。】孟子云: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诸如此类,皆鲁史记东迁已后事,已经夫子笔削之春秋也。【自平王四十九年始。】或谓春秋之名,取赏以春夏,刑以秋冬;或谓一襃一贬,若春若秋;或谓春获麟,秋成书,【公羊正义解获麟云】谓之春秋。皆非也。惟杜预所谓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此説得之。汲冢琐语记夫子时事,自为夏殷春秋。【见史通】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以至晏子、虞卿、吕不韦、陆贾著书,皆曰春秋。盖当时述作之流,于正史外各记其书,皆取春秋以名之。然观其篇第,本无年月,与错举春秋以为所记之名则异矣。或曰:春秋之名如此,而圣人作经之意则何如?曰:圣人之意其有忧乎?古者诸侯之国各自有史,书成而献于王,王命内史掌之,以别其同异,考其虚实,而知其美恶。周自东迁以来,威令不振,诸侯无所禀畏,而史官有虚美隐恶者。百世之下,众史并作,予夺不同。如董狐书赵盾之罪,出于史臣之私。郑史书薫隧之盟,屈于权臣之势。善善恶恶,不足以惩劝。圣人因鲁史记以闲见其事,笔而为经。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约于一万八千言之间。使后世因列国之史,断以圣人之经,则史之不实者,即经以传其实;经之所不载者,即史以知其详。此则圣人之意,而左氏取之以为传也。吁,春秋一经,造端乎鲁,及其至也,为周;造端乎一国,及其至也,为天下;造端乎一时,及其至也,为万世。吾于此见之。
始隐辨【始隐实为东周四百始年。】
案平王在位五十一年,东迁之初乃为鲁孝公末年,越明年而惠公立,立四十七年而隐公立【歳在已未】,时平王在位已四十九年矣。是平王东迁,王道絶者四十九年,春秋何不始孝惠而始隠公?此夫子不忍遽絶之意也。不忍遽絶之,则有所待也。东迁之初,流风善政犹有存者,郑武公入为司徒,善于其职,则犹用贤也。晋侯扞王于艰,锡之秬鬯,则犹有诰命也。王曰其归视尔师,则诸侯犹来朝也。义和諡为文侯,则列国犹有请也。及平王在位日久,不能自强于政治,弃其九族,葛藟有终逺兄弟之刺,不抚其民,周人有束薪蒲楚之讥。至其末年,失道滋甚,乃以天子之尊下赗诸侯之妾,于是三纲沦,九法斁,人望絶矣。春秋于此有不得已而始于隐也。或曰始于平王者,以平王之不君;始于隐公者,以隐公之不臣。隐公以庶篡桓,桓又以弟弑兄,天子不能诛,方伯不能讨,天下岂复有君臣之道乎?或曰春秋始隐,贤其逊国,果如是説,则隐不当称公矣。且隐公生不复辟,死不成摄,况贤其逊国乎。然则春秋始隐之意果何如哉。尝即春秋之始年而观之,夫子名虽始隐而意在周。昔扬子云作太,张平子曰:汉其后得二百岁乎,作者见之矣。其后果二百岁而魏兴。春秋始隐亦犹是也。文武都丰镐为西周,平王都洛为东周。西周之政,书有诰命存,诗有雅颂作,盛德大业炳如也。惟东周以来,赏罚纪纲荡不可考,圣人欲为之书,则东迁周事也。夫子陪臣,有不当为,乃托鲁以名其书耳。案武王克商,岁在己夘,隐公即位,岁在己未,其相去盖四百一年也。周家之兴,歴年八百,夫子以西周以前四百年事托之诗书,东周以后四百年事托之春秋,而隐公元年实为后四百年始事,此春秋所以不得不始隐也。名虽始隐而意在周,故虽未尝尽録平王之事,而实承平王末年,虽未尝起东迁之始,而实具东迁之本末,则亦圣人以此示其期耳。然则春秋始隠之意在周而不在鲁明矣。史记以隐善逊,故始隐其作。史记以太伯为世家之首,伯夷为列传之首,取其善逊则失矣。
终获麟辨【春秋不害为感麟而作。】
终获麟者,服虔曰:麟,中央土之兽,土为信,信乃孔子之史,脩其母,致其子。何休又本之公羊曰:孔子案图録,知康圣刘季当代周薪,薪乃庶人燃火之象,火为赤帝,故麟为薪者所获。【左氏无心于刘氏,为尧后,引之却是。】西狩者,从东至西,东卯西金,为汉姓。其言诡谲如此,固不足信。或谓春秋成而麟至,鲁胡安国以为文成而麟至,不可谓妖妄。而进评金縢之书啓而天反风,罪已之言发而星退舍,箫韶九成,凤仪于庭,鲁史成经,麟出于野,此理之常,不可谓无。然其言亦未尽。或者又谓春秋感麟而作,以问于伊川,伊川以为夫子之意盖亦有素,因此一事而作,故亦因此一事而终其书。春秋不害为获麟而作,然麟不世出,春秋岂不作?因图书而画卦,使图书不出,八卦亦须作。惟此言得之。或者又曰:春秋絶笔于获麟,谓仲尼伤已之不遇而絶笔也。不知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夫子之叹久矣,岂至是而后知之邪?左氏谓圣人之意初不在此,故续经至夫子卒,使夫子果因获麟而絶笔,为一经之主意。左氏于三家闻见最优,岂不知此,况敢续经乎?大抵终于获麟,此史家之常事,圣人初无意也。麟获于哀公十四年,春秋成于是年之九月,越二年而孔子卒。凡史家纪録时事,必阙其近数年,俟他日裒集所未闻而载之,非如后世日厯之所记也。不幸夫子遽卒,而以麟为春秋之祥,以获麟为夫子之衰,可乎?大抵汉世经师推寻圣人太过,适以啓天下之疑,不知圣人初无意于此也。或者又强为之説曰:不书地,不使麟以地得也;不书公,不使麟以公得也。呜呼,以是而论春秋,岂真知春秋也哉?如史记谓终于获麟,则非矣。
正朔总论
或问:三代之建子丑寅,何也?曰:古今之厯皆建寅,其朔建子丑者,商周二代耳。然则汤武何以独异之也?曰:殷周之所以异其建者,上以明厯数之归已,下以示诸侯之从违也。汤武革命而有天下,三千国之多,八百国之众,其从我也,吾不得而知之;其违我也,吾不得而知之。独以正朔之异,尚以承天命之归己,以示人心之从违。是故服则纉禹,政则反商,独于正朔微有更易尔,初非各出其术以求异也。然则何以谓古之厯皆建寅也?曰:三皇之事,吾不得而详。五帝以来,岂无可传之政?孟春正月朔旦立春,防于天厯之营室,是颛帝之厯已建寅矣。析因夷隩,始以仲春,终以仲冬,是尧帝之厯又建寅矣。舜之正月元日,禹之正月朔旦,则无非建寅矣。尝观豳风七月之诗,述公刘后稷之事,实当虞夏之际,其劝相农事,亦准七月流火之候,此古厯建寅之明騐也。至汤建丑以首事,复建子以起数,而厯元亦不以立春为节,更以十一月朔旦冬至为元。周人因之,而正朔与厯若与夏异矣。然商书曰元祀十有二月,周礼曰正岁十有一月,虽建子丑以命月,而占星、定厯、修祠、举事,仍案夏时,皆不自用其制。秦汉之建亥,亦犹是也。朝贺典礼,皆首十月,至于太初,首用夏正,迄于今而不能易也。新莽尝建丑矣,曹魏明帝亦尝建丑矣,未几而复建寅,唐肃宗亦尝建子矣,未几而复建寅,岂汤武能易之,后人独不可得而易之邪?以汤武易之为是邪,胡为不能以传逺?以汤武易之为非邪,胡为亦可行之一代而遂止也?盖尝论之,编年始于春秋,改元始于秦惠文君,纪年始于汉之武帝,自武帝立年号以纪元,改秦正而用夏,吾知千万世而下,汤武复兴,不能易也。何者?汉非用夏也,盖用古厯也。殷周未有改元之法,此子丑之所由建,武帝易之而为年号,有年号以明厯数之归己,以示天下之从违,虽易代之法,不过如此,又何必复建子、建丑以为赘乎?此新莽、曹魏、唐肃宗所以随改而随废也。吁,孰谓武帝之智,犹有殷周之所不逮者哉?【此正武帝改年号之意,汤武用之不甚明白,却创造子丑。】
六经正朔图
夏正寅正月【尧舜禹皆以建寅为正】
周易兊,正秋也。临【二阳】至于八月有凶,七日来。
复【一阳】
书:以殷仲春,以正仲夏。【尧】正月上日,【舜】正月。
朔旦【禹】
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涤场。【七月诗】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大东诗】六月北伐。【六月诗】十月之交,正月繁霜。【注以夏四月、八月,非也。二诗同出小雅,何以独用周正?】
春秋以夏正纪月,廵守烝享用夏正。传曰:其九
月、十月之交乎?秋,大熟,未获。
礼记月令:季秋【九月】,待来岁之宜。
周礼:凌人,正岁十有二月斩氷。正岁简稼器,修稼政。上春献种,中春始蚕。仲春以木铎修火禁。【司烜氏以为周正,则不合时。】仲冬斩阳木,仲夏斩隂木。【山虞】夏颁,秋刷。【凌人】春搜,秋狝。【大司马皆夏正。】人,筮人。【经文曰上春,郑司农注亦曰夏正,何他职皆用夏正,而此职用周正乎?】
汉武帝太初元年,始用夏正。
殷正丑十二月
书: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三祀十有二月朔。新莽初始元年十一月,改汉正以其年。
十二月朔为始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候,则改寅用丑矣,至光武复建寅。三国魏明帝以黄龙见为得地统,正当建丑,遂以青龙五年三月为景初元年四月,是又改寅用丑矣,至正始复改建寅。魏文帝亦欲改正朔,以辛毗谏而止。
周正子十一月。
孟子:七八月之间旱。【注:为周正。】十一月、十二月亦
可为夏正。
书:一月【子。】戊午。【泰誓。】一月壬辰。【武成。】四月哉生明。
【武成】惟十有三年春。【建子为春。】
春秋春无水,秋无麦,十月陨霜杀菽,皆周正也。以周正纪事,以夏时冠周月。【先书春,后书王正月。】秋大熟,未获。【夏正。】廵守烝享用夏正。【传云:十月之交。】
诗一之日【子】,二之日【丑】,阳生于日,故曰日。此取七日来复之义也。曰为改岁,入此室处。【用周正。】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乃夏正。】
周礼周礼孟春、季春、中夏、中秋、中冬,如山虞仲冬斩阳木,皆周正也。一作夏正。有辨以为春夏秋冬皆一夏正,而四时未尝改,岂有周礼不改四时,夫子作春秋从而改之乎?正月之吉始和,【太宰。】岁终。【十月亥。】正岁。【小宰、内宰。】
【岁终十二月丑】唐肃宗上元二年十一月,以建子月为岁首,不以数纪月。至明年建正月,复称四月。
秦正亥冬十月【月令季秋为来岁受朔日。】
汉书秦自始皇二十六年迄汉髙文景武之元年,朝贺典礼皆首十月。汉仍秦建亥,至太初元年始用夏正,首书正月。凡史书冬十月为岁首,后九月为归余者,皆秦法也。
月令有二来岁之文,季秋【九月】为来岁【亥十月】受朔日,则举秦建亥为岁首。季冬待来岁之宜,则明夏岁得四时之正。
七月诗有改岁、卒岁之语。七月于一之日、二之日之下曰: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则用夏正也矣。又于九月、十月蟋蟀之下曰: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又用周正也。【周礼既记子以为正月,复杓寅为正岁。】七月作于周,虽述夏正,终不忘周。月令作于秦,虽言夏正,终不忘秦。亦文人著述之大意也。
左氏左氏记春秋,犹班固之记汉。周本建子,廵守烝享皆用夏,与前代无异,但首事以建子之月。左氏以春秋书春王正月,以为周正建子之月,则非也。汉用秦正朔,朝贺典礼皆首冬十月,班固误记秦七月五星聚东井,以为夏十月,则非矣。
晦庵取孟子、尚书之文以为据,又疑诗中月数不改,曰:某向者疑其并行,若尚有疑,则不若阙之为愈。不必强为之説,可知胷中亦无的论矣。观当时必有两等语,一等以夏月记之,一等从当时便称。如七月周人之诗,纯用夏正,又十月下云曰为改岁入此室处【亥月也】,乃周正。秦人月令之书,纯用夏正,又云季秋为来岁受朔日,乃秦正。
春秋用夏正辨【春秋书时日月皆用夏正】
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用夏正也。左氏以为周正建子,非也。使周法果以十一月为春,与夏正异,则书法当曰元年春正月,其言岂不甚顺?不应以王之一字间于周时周月之中,一不可也。使圣人因周之建子以纪时月,则书法当曰元年冬十有一月。十一月既书冬,岁终云十月,又当书冬,一年而书两冬。今既不然,书冬尽十二月,则用夏明矣,二不可也。使圣人书春而实冬,书秋而实夏,夫子平时志在春秋,而又告顔子以行夏之时,不应作经,名曰春秋而实冬夏,可乎?三不可也。使周变子丑寅以为春,又变其月数以为春正,二三月夫子删诗之时,邠风、小雅之诗皆当代辞人所作,如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四月维夏,六月徂暑,皆夏月也。如曰春日载阳,春日迟迟,秋日凄凄,冬日烈烈,皆夏时也。周人尚不以周月而变夏时,夫子独变之于春秋,可乎?夫子删诗用夏正,不应作春秋又用周正,四不可也。古今议者皆曰日南至,秋无麦,冬无氷,十月陨霜杀菽,此皆周正之明騐。若以为僖五年春正月日南至为周建子之证,则昭二十年春二月日南至亦当以为周建丑十二月可乎?况此皆传文非经文也,春秋之失闰可知矣。若以庄七年秋无麦为周时之证【秋大水无麦】,则庄二十八年冬大无禾麦亦可指之以为麦熟于冬乎?况此皆经文非传文也,圣人伤时之意可知矣。又谓襄二十八年春书无氷,定元年十月陨霜杀菽,若斗建寅卯辰,冰不坚凝,月次在亥,霜能杀菽,何足为异?盖春无氷者,谓开氷之时无氷,非蔵氷之时无氷。月令仲春开氷,先荐寝庙于凌人騐之。十月降霜不为异,以其杀菽则为异,反复数处,春秋用夏正无疑矣。胡安国曰:春秋以周正纪事,以夏时冠周月,如廵守烝享皆用夏正,举商秦二事以明之,曰前乎周者以丑为正,其书始即位曰惟元祀十有二月,则知月不易也。后乎周者以亥为正,其书始建国曰元年冬十月,则知时不易也。以二事观之,则知周之建子非春亦明矣。如此则经春秋大熟未获,传曰其九月十月之交乎?皆夏正无疑。【古书皆用夏正】不韦月令书纪年皆用夏正,
六经皆用夏正辨
正月之吉始和,此夏之正月也,何必谓周建子之月?惟十有三年春,此夏之春也,何必谓周时之春?隐元年春王正月,则亦夏时夏月矣,何必谓周建子之月?六经之书皆案文读则可,不必强为之説。礼曰周礼,易曰周易,诗曰周诗,皆用夏正,何独于春秋而疑之乎?
周易用夏正辨
易兑,言正秋也。临卦曰:至于八月有凶。盖临十二月卦,二阳方长。观卦曰:八月乃二阳渐消之时,故曰有凶。复卦曰:七日来复。日者,阳也。六阳尽于干【亥】,至于一月,则七阳复生矣,故曰来复。则易,周易也,用夏正亦无疑矣。
周礼用夏正辨
周礼正月、正岁,説者皆以正月为周正月,正岁为夏正月,而不知周礼无改正之文。太宰云: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乃县治象之法于象魏,使万民观治象,挟日而敛之。小宰云:正岁,率治官之属,以观治象之法。谓之正月之吉者,正月朔日也。谓之正岁者,正岁之中,非必朔日也。太宰既埀治象,使民观之,十日而敛之。小宰于未敛之前,帅官属而观,故云正岁,不云正月吉日。其实正岁、正月,皆夏正也。郑氏谓正月之吉,悬治象,正岁又埀治象魏,据周礼无正岁埀治象之文,况既挟日而敛之,又何所观乎?郑氏委曲其辞,以合周改正之説,正如班固书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东井,不知实秦十月,非夏十月也。凡此则周礼中所谓上春、中春、中夏、中秋者,皆夏正也。郑氏不知,强为之説,以此知周礼亦用夏正无疑矣。
诗用夏正辨【已见于春秋用夏正辨中了。】因旧史以修春秋
春秋之作,本鲁史之旧也。编年之法,日月详略,皆鲁史之旧体。圣人特因事约文,加之以笔削而已,襃贬自着。或者求春秋之防过髙,则谓夫子以匹夫专天子之事,其言为不徴,故当时髙弟以文学称,如子游子夏不能措一辞。经书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此圣人爱礼之意也。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是子贡之智未可以言春秋也。经书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此圣人正名之意也。如子路曰子之迂也,奚其正,是子路之智未可以言春秋也。或以为圣人之言晦而难知,婉而莫测,殊不知述而不作,乃圣人之本心。事鲁史也,文亦鲁史也,夫子特因事约文,加之笔削而已。夫子曰多闻阙疑,又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夫疑曰阙疑,文曰阙文,则不敢以私意增损明矣。经有书年而不书事,若元年王正月之类。有书时而不书月,若秋卫人入邢之类。有书月而不书日,如五月,莒人入向之类;以至致夫人而不书其姓,【僖八年夫人姜氏。】晋魏曼多、仲何忌之不书其名,【哀七年。】一因旧史之文而已。如史防阙文,时月失次,皆存而不正。大抵圣人于前世事,非能体知而心达也,亦质诸旧史而已。旧史之文,可则修之,疑则阙之,如斯而已。其他以有赴告则书,无赴告则不书。即其旧文而因之,则如获君曰止,诛臣曰刺,杀其大夫【昭十二。】曰执我行人,赵盾弑其君出于董狐,郑弃其师出于汲冢【出史通。古史全文一。】之类是也。易其旧而修之,则如公羊所论星陨如雨,【庄七年。】谷梁所谓五石六鹢之类是也。疑则阙之,则如甲戌、己丑之继书,【桓五年。】丙戌、丙戌之累书,【桓十二年。】夏五之阙其月,郭公之阙其人【庄二十四。】之类是也。故曰:圣人因鲁史记以修春秋,未敢言作也。述而不作,此圣人之本心,岂虚言哉!
例【例非春秋之法】
春秋之法,重事而轻人,详内而略外,无有所谓例也。朝觐防盟,礼乐之本也。侵袭围入,征伐之举也。鲁与邻国有相交之义,则悉书之,外此则弗书也。君在则书君,而臣不列焉。卿在则书卿,而大夫不列焉。卿不在而大夫将事,然后大夫得书焉。盟所以纪信,裂繻因盟莒而得书。聘所以讲礼,公子札因聘鲁而得书。乞师,大事也,故栾黡得书。城杞,大役也,故髙止得书。以至荀林父之败狄,士鞅之防吴,又以赴告而与鲁共事得书焉。则春秋之书,因事以见人,而非因人以见事。书于鲁国则详,季子叔之卒,延廏郎囿之役是也。于他国则略,晏平仲之善交,叔向之遗直,封洫刑书之在郑,反坫塞门之在齐是也。春秋重事而轻人,详内而略外,岂不然哉,乌有所谓例邪。若以麟经在于片辞,名字官爵各有荣辱,则皆如邾仪父书字以襃之【通大国以息民】,卫侯燬书名以贬之【僖二十五年灭同姓而伤恩】,可也。今则祭一也,有曰公曰叔曰伯之不同【随其功过而笔削之】。杞一也,有书侯书伯书子之不同【随其善恶襃贬之】。滕称侯矣,而复称子【滕自隐公为侯,桓公以来为子,盖王黜不以侯书之】。薛称侯矣,而复称伯【薛自隐公为侯,而襄公降为伯,盖爵降不以位称之。】此一人也,一国也,而前后称号,迭轩迭轾,贤否于此夫奚据?若以官为贵,而宰咺躬归赗之役,有何贵而称宰?以爵为荣,而祭公负私交之恶,有何荣而称公?以名为贬辞,则息兵如赵武,何罪可贬?以字为襃辞,则不臣如祭仲,何功可襃?使其襃贬出于圣人,不应如是之无定也。若以麟经编次,贵在正名书爵,先后各序尊卑,则皆如书公防、卫子、莒庆盟于洮【僖二十五】,所以先诸侯而后大夫;书公防、齐侯、宋公、陈世子款盟于母,所以先列国而后世子可也。今则齐、宋、防、鄄,侯居公上【齐以伯主盟也】;郑、邢、防、淮【僖十六】,伯在侯先;盟于虫牢,邾以子而先;杞伯盟于幽,许以男而先;滕子密之盟,纪大夫子帛反居莒子之上【隠二年以杞昬于鲁故进之】;萧鱼之防,齐世子光反居邾、莒、滕、薛之先;邾,男爵也,侵蔡之师则先曹伯;晋,侯邦也,黒壤之防则先宋公。使其编序出于圣人,不应如是之不伦也。意者或先或后,或大或小,无非因旧史之所以然者而録之耳。及杜预则尽书于例,书时、书月、书日、书名、书爵、书人、书氏、书字,无非春秋之例也。且如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例也。有书年而不书事【元年王正月是也】,有书时而不书月【秋卫人入邢】,有书月而不书日,则谓此圣人襃贬之深意。名以命之,字以讳名,爵以序位,氏以别族,例也。有讳名而称字【邾仪父】,有舍爵而称人【齐人郑人之类】,有贬族而称名【无骇帅师】,则谓此圣人陟黜之微权。吁,天下之事固有迹同而心异者,文同而意异者,不可槩举也。同为侵伐而侵伐有曲直,同为城筑而城筑有当否,同为盟防而盟防有诚诈,同为朝聘而朝聘有恭傲,是岂日月人爵名氏所能尽邪?就使日月名爵大抵可以尽矣,例所当日而旧无其日,经可以不书月乎?例所当月而旧无其月,经可以不书时乎?例所当字而旧无其字,经可以不书名乎?例所当名而旧无其名,经可以不书人乎?以日月名字人爵之不全,遂弃而不録,非圣人所以为经也。当日而月,当字而名,以疑后世,非圣人所以立例也。自夫子去公谷未逺,而夏五、郭公、甲戌、己丑,有日无月,不书首时之类,不可胜数,可以隐桓而至,夫子独无阙文乎?善乎,栁宗元之言曰:杜预谓例为周公之常法,曾不知侵伐入灭之例,用之盛时,不应豫立其法。真知言乎。
襃贬【善善恶恶,谓之襃贬。】
或谓春秋其为襃贬之书欤?曰:诸儒之説春秋,有以一字为襃贬者,有以为有贬无襃者,有以为襃贬俱无者。谓春秋以一字为襃贬者,意在于推尊圣人,其説出于太史公,曰:夫子修春秋,游、夏之徒不能賛一辞,故学者因而得是説也。谓春秋有贬无襃者,意在于列国之君臣也,其説出于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故学者因而得是説也。谓春秋无襃贬者,意在于矫汉儒,其説出于竹书纪年,所书载郑弃其师、齐人殱于遂之类,皆孔子未修之前,故学者因而得是説也。虽其意各有所主,然亦不可以泥。泥一字襃贬之説,则是春秋二字皆挟剑防风霜,圣人之意不如是之劳顿也。泥于有贬无襃之説,则是春秋乃司空城旦之书,圣人不如是之惨刻也。泥于无襃贬之説,则是春秋为琐语小説,圣人又未尝无故而作经也。大抵春秋一经,书其善则万世之下指为善人,书其恶则万世之下指为恶人,兹所以为襃贬之书欤?故书事也亦然。书始作两观,始者贬之也,言其旧无也。书初献六羽,初者襃之也,以其旧八佾也。圣人虽未尝云是为可襃,云是为可贬,然而实録其事,微婉其辞,而使二百四十二年君臣之善恶不逃乎万八千言之间,兹又所以为一字之襃贬者欤?如是而已。
春秋之文详略
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此公羊氏释经法也。何休防绎其説,且谓自昭迄哀,夫子即所见而书;自文迄襄,夫子即所闻而书;自闵迄僖而上,则又采摭于所传闻而书。夫春秋叙书之法,详于所见,略于所闻。至于传闻之事,则又因其彷佛形似而得之。姑存其大略,不敢有一毫之损益。至于夏五之阙其月,郭公之阙其人,文献不足,而于夏、商之礼,不敢妄于考证。太史公曰:孔子着春秋,隐、桓之间则彰,至定、哀之际则微。公羊曰:定、哀多微辞。
看春秋须立三节
五霸未兴以前是一节,五霸迭兴之际是一节,五霸既衰之后是一节。五霸桓公为盛,孔子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则桓公之有大功于天下可知。然亦有可憾者,夫自王纲解纽,强陵弱,众暴寡,当时之人思大国之正己也,如褰裳之诗,此时桓公出来统集天下之势,整顿天下之事,岂非有大功于当时乎?然五伯未出,先王之遗风余泽犹有存者,故伯主一兴,则天下之人见伯者之功而无复见先王之泽,岂不大可憾乎?大抵王道霸业相为消长,春秋之始,齐僖谓之小伯,见于春秋经传,与诸侯防盟征伐稍多,此便是伯之始。方周未东迁之前,未尝无方伯连率之职,然当时尚禀王命,故不谓之伯。东迁以来,王者自无緫合系属人心道理,诸侯稍有才智,必自出来盟防,此伯之名所以立。然当僖公之始,当时之势亦不易做得,所以凡书盟不过三四国而止。到桓公时,大国言齐宋,逺国言江黄,其余莫不尽从伯业盛处,便见王道消亡。东迁之初,去三代未逺,故春秋左氏所载隐桓间事,言多典法。如祭仲之谏郑庄公,封叔段于京,所谓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见得成周筑城之遗制犹在。如石碏之谏卫庄公,所谓臣闻爱子,教之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见得先王教子家传之法犹在。如师服之谏晋【桓二年传】曰:臣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犹见得三代制度各分等衰,纎悉委曲如此之不可乱。此春秋初老师宿儒之所传,先王之典法未泯,学者须当深考。到后来春秋中与末能如此言者甚少。间若左史倚相之于楚,叔向之于晋,子产之于郑,才能言当时,便谓之圣贤博物君子。
三传【三传各有得失】
或问三子传经各有得失,孰优孰劣?曰公谷曰传,而左氏则笔録也。公谷解经,而左氏则记事也。体制不同,详略亦异,未可以优劣判也。或谓左氏得之亲见,公谷得之传闻,非也。或谓左氏有三长,【史通】公谷有五短,亦非也。大抵党左氏者,以左氏为大官,以公羊为卖饼家。尊公羊者,以公羊为墨守,以左氏谷梁为膏肓废疾。善公羊者,以左氏解义背经,属缀不伦,非一人所为。右谷梁者,以为文清义约,多所发明,二子所不及。或有均取其善者,则曰左氏善于礼,【范】公羊善于防,谷梁善于经。均取其失者,则曰左氏失之诬,谷梁失之短,公羊失之俗。或欲尽废三传者,春秋三传束髙阁,【卢仝】三传作而春秋散,【文中子】或又不得已,合三家同异而通之,作为春秋调人七万余言,以平其得失。【晋刘兆云如周官有调人私怨之官】是数説者,皆不足以尽三家之学也。大抵三家之传,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如论其短,以王正月为王鲁,是公羊之害教;以获麟为成文所致,是谷梁之附防;以尹氏为君氏,是左氏之误文也。所短者,若此之类是也。若论其长,则三子之长非一端。经日蚀不书朔者八,左氏曰官失之也,公羊曰二日也,谷梁曰晦也,唐人以厯追之,俱得朔日,则日蚀之义,左氏为长。公如齐观社,左氏曰非礼也,公羊曰盖以观齐女也,谷梁曰非常曰观,观无事之辞也,案墨子曰燕之社,齐之社稷,宋之桑林,男女之所聚而观之也,则观社之义,公羊为长。经书盟于葵丘,左氏曰齐侯不务德而勤逺略,公羊曰震而矜之,叛者九国,谷梁曰陈牲而不杀,壹明天子之禁,案孟子曰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无易树子,则葵丘之义,谷梁为长。三子之长,如此者众也。至于三家背经以作传,尤三子之失也,不可不知。经于鲁隐公之事,书曰: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其卒也,书公薨。孔子始终谓之公。三子者曰:非公也,是摄也。于晋灵公之事,书赵盾弑其君夷臯。三子者曰:非赵盾也,是赵穿也。于悼公之事,孔子书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三子者曰:非弑也,买病死而止不尝药也。其所以异乎经者,盖经之意各有所主。孔子,鲁人也,因鲁史以成经,固不必论也。然官为正卿,返不讨贼,位居冢子,药不亲尝,非二子之罪而谁欤?三家之传,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取其长而舍其短,学者之事也。大抵有公、谷然后知笔削之严,有左氏然后知本末之详,学者不可不兼也。使圣人之经传之至今,三子之力也。汉时公、谷既作,凡董仲舒、公孙之徒,皆引以断大狱,饬吏事,其有功于世,非特传圣人之经而已。左氏既作,凡太史公、刘向之徒,著书立言,首尾倒错,皆不待招摭而自见,其有功于世,又非特传圣人之经而已。学者于圣人之经,苟能合三传而观之亦足矣,未可以是而议其失也。
公谷二传【师承】
或问公谷二家师承所始,曰:吾何以论其始乎?刘歆汉人,尚不能知,况后人乎?公羊本齐学,后世有以为名髙者,有以为子夏弟子者,有以为汉初经识者。谷梁本鲁学,后世有以为名赤者,有以为名俶者,有以为秦孝公时人者,皆无所稽,莫得而定。然公羊载乐正子之视疾【昭十九】,则公羊必出于乐正子之后。谷梁虽载师尸子之语,或出于汉初,未可知。然吾求二家之传矣,二家初皆口传,非如左氏之笔録。然左氏之传,又不如谷梁之质也。公羊之书,有所谓昉于此乎?有所谓登来之者,有所谓代者为主、代者为客,皆弟子记其师之言,防其语音以録之也。有所谓公羊子曰,则其书非公羊所自为可知矣。谷梁之书,有所谓或曰,有所谓传曰,有所谓尸子曰、沈子曰、公子啓曰,有所谓谷梁子曰,皆弟子记其师之説,而杂以先儒之言,则其书又非谷梁之所自为可知矣。此谷梁必出于沈子尸子之后,或者疑其以为汉初人也。尝合三传而考之,左氏之笔録,必出于焚书之前,公谷之口传,实出于焚书之后,何也?左氏兼载晋楚行师用兵,大夫世族无所不备,其载卜筮杂书与汲冢师春正同,则作于焚书之前明矣。公、谷设同左氏之时,二百四十年事犹当十得四五,不应尽推其説于例也。此公、谷作于焚书之后明矣。或曰:左氏之传既作于焚书之前,何故隐而不宣?曰:春秋所贬当世君臣,其事实具于左氏之传,隐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孔氏之壁,北平之家犹有存者,非尽隐也。公、谷、邹、夹之学不与左氏合,非尽宣也。惟其隐而不宣,此末世口説流行,故有公、谷、邹、夹之学。邹氏无师,夹氏有録无书,故不显于世。惟公、谷独盛。自左氏兴而公、谷之学又微矣,然亦终不可得而废也。汉兴之初,胡毋生以公羊学于景帝时先立学官,而申公亦传谷梁学,受之瑕丘江公,故公、谷之学独盛于汉。善乎,范甯之言三家之学曰:废兴由于好恶,盛衰继于辨讷。武帝好公羊,公孙又好之,而公羊之学遂兴。卫太子好谷梁,宣帝又好之,而谷梁之学遂兴。此废兴由于好恶也。瑕丘江公讷于口,上使与仲舒议,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孙本为公羊学,比辑其义,卒用董生,由是公羊大兴。此盛衰继于辨讷也。呜呼,自胡毋生用而公羊盛,石渠论罢而谷梁兴,严氏之学泯而左氏彰,杜预之传晦而赵、啖起,信矣夫!
谷梁传【二传解经不如谷梁之宻】
汉兴于景帝时,公羊之学先置博士。至宣帝闻戾太子好谷梁,论于石渠,其説独胜,遂立学官。然建武中兴,去石渠之论未逺,当时立博士四十九家,而公谷春秋独不获与,何邪?虽肃宗亦尝诏髙才生受谷梁学,擢其髙第以为讲师,则其学未甚抑絶。考之儒林传,学公羊者凡九家,而以谷梁名家独无其人,又何邪?于斯时也,左氏之学未甚行,而谷梁之説独不能胜公羊,何也?盖公羊之学取重于世,亦有由也。公羊谓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武帝取以报平城之耻。公羊谓蒯聩得罪出奔,太子辄拒而不纳,春秋大之,隽不疑取之以斥成方遂之诈。縁此二事,公羊之学大重于武昭之世者以此。而又大儒如仲舒,丞相如公孙之徒,取以决大狱饬吏事,皆公羊之学以此不得不重。及观襄公复雠之事,与夫子为卫君之意,虽公羊之説实未为当,然其学亦以此大重于时。尝论三家之学各有短长,言其序事莫若左氏之工,言其解经莫若谷梁之宻,而左氏之説类多抵牾,试举隐公数年事观之,如天王元年之赗仲子,公羊以仲子为桓公之母则非,谷梁以为惠公之母则是矣,左氏以为惠公之妃且讥其豫凶事,岂有仲子犹存而豫为之赗者乎?如君氏卒,公谷以为尹氏大夫也是矣【程明道、苏东坡又以为惠公继室声子,故曰君民】,而左氏则以为隐公之母,且不书姓为公,故曰君氏,是变男为女矣。如初献六羽,左氏以为始用,公谷以为始僭,于斯时也,诸侯僭天子,大夫僭诸侯,六羽之舞岂仲子妇人所当用,谷梁安得不以为僭欤?如祭伯来,公羊谓来奔,谷梁谓来朝,于斯时也,诸侯争衡,陵蔑王室,必鲁有尊周之心,然后有使鲁之命,谷梁安得不喜其来乎?公防戎于潜,则有防戎危公之辞,纪子帛盟于宻,则有以帛为伯之讹,大抵谷梁解经在于尊王室、抑外夷、明赏罚而已,一传之作类皆若此,不特此也,王人救卫,卑者之事也,子突之善,称其名以贵之,王所与朝,臣子所当朝也,言曰公朝,取其尊夫天子而嘉之,首戴之盟,举诸侯而不及王世子,尊之而不敢与盟也。洮之盟,先王人而朝诸侯,朝服虽弊,必加于上也。凡此,岂非尊王室为重乎?追戎于济西,以为有不使戎迩于我之言。河曲之战,所以不言及者,略之而不书也。断道之同盟,所以书同者,谓其同外楚也。交刚败狄之役,所以不言战者,谓中国与夷狄不当言战也。凡此,岂非抑外夷为先务乎?以至城邢之师,合宋、曹以共之,既美齐侯之功矣,而縁陵之城散于诸侯,复有以讥齐侯之衰。围宋之举,敢陵中国,亦既黜楚子而人矣,而使椒来聘,嘉其来也,复有以为楚子之襃。凡此,又以明赏罚为念矣。此则谷梁之得也。若夫卫辄拒父,谓为尊祖;不纳子纠,谓为内恶。号从中国,当如善稻之书,以蚡泉为贲泉,以从狄人之号。此其失无可疑者。公次于滑,而以为次于郎;公反齐人狩于禚,而以为狩于郑。其地岂无因而变?幽之盟,经无曹伯,而以曹伯书;沙随之防,经无滕子,而以滕子书。其人岂无因而预?此则谷梁之失也。谷梁解经,实于二子为长。爱而知其恶,吾闻诸圣人者如此。
左氏非丘明辨【左氏乃六国人。】
刘歆曰:左氏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在七十子之后。司马迁曰:孔子作春秋,丘明为之传。班固艺文志曰:丘明与孔子观鲁史而作春秋。杜预序左传亦云:左丘明受经于仲尼。详诸所説,皆以左氏为丘明无疑矣。至唐啖助,赵氏独立説以破之。啖助曰:论语所引丘明,乃史佚、迟任之类。左氏集诸国史以释春秋,后人谓左氏为丘明,非也。赵氏曰:公、谷皆孔氏之后人,不知师资几世。左丘明乃孔子以前贤人,而左氏不知出于何代。惟啖、赵立説以破之,未有的论。然使后世终不以丘明为左氏者,则自啖、赵始矣。况孔氏所称左丘明,姓左名丘明,断非左氏明矣。今以左氏传质之,则知其非丘明也。左氏终纪韩、魏、智伯之事,又举赵襄子之諡,则是书之作,必在赵襄子既卒之后。若以为丘明自获麟至襄子卒已八十年矣,使丘明与孔子同时,不应孔子既没七十有八年之后,丘明犹能著书。今左氏引之,此左氏为六国人,在于赵襄子既卒之后,明騐一也。左氏战于麻隧,秦师败绩,获不更女父。又云:秦庶长鲍、庶长武帅师及晋师战于栎。秦至孝公时,立赏级之爵,乃有不更庶长之号。【或有作左传已见不始孝公。】今左氏引之,是左氏为六国人,在于秦孝公之后,明騐二也。左氏云虞不腊矣,秦至惠王【一作公】十二年初腊,郑氏、蔡邕皆谓腊于周即蜡祭,诸经并无明文,惟吕氏月令有腊先祖之言,今左氏引之,则左氏为六国人,在于秦惠王之后,明騐三也。【要简则曰:有曰庶长不更者,秦孝公之官名也。有曰虞不腊者,秦惠王之蜡名也。】左氏师承邹衍之诞而称帝王子孙,案齐威王时,邹衍推五德终始之运,其语不经,今左氏引之,则左氏为六国人,在齐威王之后,明騐四也。左氏言分星皆准堪舆,案韩、魏分晋之后,而堪舆十二次始于赵分曰大梁之语,今左氏引之,则左氏为六国人,在三家分晋之后,明騐五也。左氏云左师辰将以公乘马而归,案三代时有车战无骑兵,惟苏秦合从六国,始有车千乘骑万匹之语,今左氏引之,是左氏为六国人,在蘓秦之后,明騐六也。左氏序吕相絶秦,声子説齐,其为雄辨徂诈,真游説之士,捭阖之辞,此左氏为六国人,明騐七也。左氏之书序晋、楚事最详,如楚师熸犹拾沈等语,则左氏为楚人,明騐八也。据此八节,亦可以知左氏非丘明,是为六国时人,无可疑者。或问伊川曰:左氏是丘明否?曰:传无丘明字,故不可考。又问:左氏可信否?曰:不可全信,信其可信者尔。真知言欤。
左氏喜言诗书易
予爱左氏所载春秋赋诗者三十一,自僖二十三年赵衰赋河水始。诗所以言志,赋诗所以见志,然有一言不酧,一拜不中,而两国为之暴骨者,有赋诗不知又不答,终有必亡之祸者,则学者乌可不知诗之为寓意乎?又有爱左氏春秋列国之事,其引书据义者三十九,援虞书者一,援夏书者十三,援商书者十,援周书者十有五,真得古圣贤之用心,不胶不泥,不立新説,而事之大者悉取断焉。予又爱左氏所载言易者二十,庄一、闵一、僖四、宣二、成一、襄三、昭五、哀二,用周易者十有五,余则连山归蔵与占筮者之系辞尔。予非取其占筮之竒中也,取其通变而不滞也。吾于敬仲之筮得互体之説焉【庄二十二观之否】,又于毕万之筮得变卦之説焉【闵元屯之比】,有卦无辞,于穆姜之筮得动以静为主之説焉【襄九艮之随】,于南蒯之筮得不占险之説焉【昭十二坤之比】,于秦伯之筮得系辞之异于今文者之説焉【僖二十五大有之睽】,大抵言易而不拘于易也【疑穆姜秦伯二筮相反】。左氏非惟解经优于公谷,而又善言诗书易,又非二家所能及也【左氏言孔子古文六经】。
六经奥论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