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蝶生跟着老翁走去,走不到多少路,忽又到了一個所在,仔細看這個的所在,彷彿以前所曾見過。只見內有許多鱗木,如松杉檜柏,亭亭矗立,高出雲表。那堇花、蒲公英、蕓薹花、紫雲英,以及櫻梅、桃李之屬,也色色都有,但是他的顏色,却與前兒億萬年後的地球所見的,又大不相同。黃的依舊是黃,白的依舊是白,紅的依舊是紅,各現其本來之色,一點兒也不曾改變。又看那許多蜂蝶翻飛上下,其體色亦各仍其舊,與前兒所見的不相類似。蝶生想了一回,頓然大悟,問老翁道:“這裏莫非就是我的故鄉嗎?”老翁答道:“一點也不錯,這眞是你們的地球了。你須要細細觀察一回,不可錯過。”
看官要曉得蝶生自從那一天,在花園內同這個地球作别,跟着老翁去遊玩,到今日也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候了。雖說是種種事 ,有老翁引導指示,說說笑笑,毫不寂寞,但是爲日旣久,有時想起家鄉來,少不得要動些歸思。況且又想起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都是聚在一塊,天天頑耍,何等有趣。獨有我一個人,跟着老翁東走西跑,上窮碧落,下涉滄溟,雖說得也有趣味,只可惜要想同我的父母兄弟會個面,通句話,十分煩難,想到這些,那時不覺得更增了一層傷感。今忽聽得故鄉就在這裏,不由得他不歡天喜地,跳舞踴躍,樂得了不得。這也是天理人 之常,個個相同的。
蝶生正在高興,忽然間不曉得爲着什麼緣故,感 了一件什麼事 ,那兩隻水旺旺的眼 ,忽而撲撲簌簌弔下些淚,咽咽嗚嗚竟哭 來。老翁一見了蝶生這樣 景,早已料到四五分,故意問道:“蝶生你好端端的竟在快樂,爲什麼一時就哭 來?你有什麼苦楚,但說出來,無論你怎樣難事,我總可以替你想個法子。何必效着女兒子,做這樣醜態呢。”
蝶生聽了老翁的話,方纔拿出手帕子揩一揩眼淚,咽咽嗚嗚說道:“老翁你怎知道我的心曲哩,我從前曾聽說有許多古人,跟着仙人去遊頑的,到了後來,回到家裏的時候,那些父母兄弟、親戚朋友,都已化爲異物,不知去向。況且蝶生跟着老翁,旣經過億萬年,如今回去,恐怕連廬舍田園已改變數次,無從找尋。何況我可愛的父母兄弟姊妹,是斷斷不能再見面了。”說罷又大哭 來。老翁道:“呀呀,原來爲着這椿事 ,果然不出吾之所料。這也是你一番孝心,不能怪你,但是你却一點兒不容憂慮,你可曉得你的父母兄弟都依舊同從前一樣,現在正盼望着你回去哩。你的年紀雖然也不少,尚未報父母海山之恩於萬一,後來你的父母有許多事都要你一人處 。況且你那天出門的時候,又並不曾禀過父母,說個 由,竟是不别而行。我也爲着這事,替你十分留意,所以早已想個法子,備些仙藥,給你二親,他們飲了這仙藥之後,就能不死不老。不要說這億萬年,就是再加了十個億萬年,還依舊是個鶴髮童顏,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你何必這樣着急呢。”
蝶生還不肯放心,經老翁再三慰 ,方纔破涕爲笑,連忙謝了又謝,說道:“蝶生那裏知道老翁待蝶生,竟是這樣周到,眞是沒齒不敢忘。”老翁道:“你也不必多謝,這也是我應盡的義務。只要你放心就是了,如今你旣然明白這椿事 ,你且再跟我來。”說着又陪着蝶生到一個小房子裏,那小房子原來也是個老翁的别墅,內中也有桌子椅子。兩人坐下之後,老翁就泡茶教蝶生吃,且說道:“蝶生,你自跟我以來,旣知道理科上許多深奧的道理,隨在研究,隨在都有趣味。又目覩舊世界之滅亡,同新地球之發生,並且看了許多動 物一盛一衰,自然進化之妙用。又在天上,則與火星界土星界等諸博士爲友,得知天界之 形。更遊海底,同鯛鱸二生結深交,博觀魚族貝類之搆造。甚至億萬年後的地球,也陪你去遊歷一週,細細考察他進化之跡。蝶生,你曉得我教你遊這些地方,看這些東西,是什麼意思呢?亦無非教你廣闊眼界,推擴心胸,你肚裏諒來是明白的。如今我有一句要緊的話,倒要問你。你平時不常常自命爲新世界一個大總統嗎,倘將來眞個給你做個大總統,你心裏究竟存着一個什麼主見,去管理這世界呢?”
蝶生聽了,奮然答道:“生胸中所存的主見,同日後措施的手段,一時也說不出來。但是生平却有兩種古怪的脾氣,一種就是不問那種生物,大自脊椎動物,小至一昆一蟲,不曉得爲着什麼緣故,一見了他就覺得生出一種愛護他的心腸,一點兒不忍傷害他。還有一種就是一天到晚總是喜歡勞動,不肯偷個懶,覓個閒。以爲一個人生在這世界上受了世界上許多的利益,應該有許多事 做出來,以報答世界,方不 吃着他、住着他、穿着他,白白的做了一世人,成了一個製糞機器。所以區區的意思,倘若後日在這新世界上做了一個大總統,第一要個個人保護生物,第二要個個人各有事業,不使得他們陷入懶惰一路,致蹈彼舊地球風流惰弱之覆轍。這就是區區的主見,但不曉能夠如願與否?”
老翁聽了蝶生這幾句話,不由得不拍案叫絕,連聲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不想竟有這種志氣,眞是句句合我心曲。我所要講的話,却被你都講完了。大凡世界到了極開明的時候,生物繁 之數也增進了許多,那些下等生物往往不免受上等生物的虐待,至於人類所殺所傷的生物,其數尤多。你看那一草一木,雖則不能言語,不能行動,其實那一樣不有生命,不知痛苦。何況這些動物,旣有知覺,又能叫喚,同具耳目,同具心思,安忍無緣無故虐殺他們。我生平也頗有不忍之心,每見人類暴殄天物,殘賊生靈,就覺得心裏有些不爽快。從今以後你須要做了一個保護生物的天使,以副我生生之意,倘是眞能夠個個循着這博愛二字做去,那天地間的生物定當更發達更繁 ,無在不可供人生之用。而且我自後當化身爲花草、爲昆蟲、爲飛禽、爲走獸,以監察你的行爲。蝶生你須曉得就是路上一朶小花,空中一羽小鳥,莫不有我的靈魂寄宿其中,這樣想 來一個人安得無緣無故虐殺生靈。其實虐殺生靈,就是虐殺我了。蝶生,我曉得你是個極慈悲的人,諒來不致忘吾大德,背吾教訓的。如今我同你相處的時候,也不少了,也應該暫時告别。寄語你可愛的少年,你一生須牢記着我兩句話,就是愛護生物的一番心,觀察生物的一副眼,千萬不要忘了。又如你假使欲同吾相見,只須走出門外一步,看這些花草昆蟲飛禽走獸,就是我儼然在這裏面。雖則不能夠給你望見我的風姿顏色,又不能如今日一般,同你絮絮叨叨,說個不少,但多少些總可使你的心裏無限快活,如聞見我的聲音笑貌一般。蝶生啊,蝶生啊,你須牢記,我去也。”
蝶生正思回答,倏忽之間,那老翁早已不知所在,不覺大叫。驀地裏抬頭一看,只見自己的身子在菜花園之一隅,捉着捕蟲網,枕着採集箱,睡眼矇朧,兀是躺在草地上貪睡。急急立 身來,愕然四顧,却並不見有老翁的影蹤,但覺得耳底尚留着諄諄之訓誡而已。
那時已暮色蒼蒼,自遠而至,金烏西匿,玉兔東昇,鳥倦飛而歸巢,雞成羣而棲 ,蜂蝶歛翼,花枝低亞。蝶生定了一回神,操了一回眼,方纔曉得是做了一塲大夢。回想那夢中諸境,却居然歷歷在目,又想起老翁諄囑的話,說就是一花一蟲之間,也都有他的靈魂寄宿其中,爲什麼此刻連影兒也不見呢,眞是又奇怪又變幻。如今我不可不快快回到家中,見了我父母之後,就把今日所見所聞之事,一一告訴一遍。到了明日,再到這裏來觀察種種生物,謹守着老翁的訓誡罷了。
乃急急跑到家中,將所夢的事跡一五一十告知其父,絲毫也不漏略。老博士聽了大喜,說道:“這些事 雖不免有些荒唐,但是大致不錯,也不是全無道理的話。你今日在夢中,竟跟着老翁作一個汗漫遊,受了理科上許多的眞味。吾有子矣!你無事的時候,就可把夢中漫遊的事跡,一一錄出來,不時去繙閱一回,也不無許多好處。”蝶生唯唯奉命,旣而吃過晚膳,又徐徐的登榻就眠。
諸位看官,要曉得蝶生那一夜再做些什麼怪夢,要等他醒來的時候,待譯書的人,細細去探聽出來,再做一部《續蝴蝶書生漫遊記》就知道了。
注解:
[1] 原文“緜”“綿”混用,以下統一爲“綿”。
[2] 原文“冰”“氷”混用,以下統一爲“氷”。
[3] 原文“叫”“呌”混用,以下統一爲“叫”。原文“叫做”“教做”混用,以下統一爲“叫做”。
[4] 原文“卻”“却”混用,以下統一爲“却”。
[5] 原文“箇”“個”混用,以下統一爲“個”。
[6] 原文“丘”“邱”混用,以下統一爲“丘”。
[7] 原文“游”“遊”混用,以下統一爲“遊”。
[8] 原文“敎”“教”混用,以下統一爲“教”。
[9] 原文“ ”“陷”混用,以下統一爲“陷”。
[10] 原文“跡”“蹟”混用,以下統一爲“跡”。
[11] 原文“即”“卽”混用,以下統一爲“卽”。
[12] 原文“决”“決”混用,以下統一爲“決”。
[13] 原文“彀”“夠”混用,以下統一爲“夠”。
[14] 原文“饑”“飢”混用,以下統一爲“饑”。
[15] 原文“強”“强”混用,以下統一爲“強”。
[16] 原文“佔”“占”混用,以下統一爲“占”。
[17] 原文“踪”“蹤”混用,以下統一爲“蹤”。
[18] 原文“彷彿”“髣髴”“ ”混用,以下統一爲“彷彿”。
[19] 原文“ ”“絲”混用,以下統一爲“絲”。
[20] 原文“况”“況”混用,以下統一爲“況”。
[21] 原文“涼”“凉”混用,以下統一爲“涼”。
[22] 原文“淨”“凈”混用,以下統一爲“凈”。
[23] 原文“銕”“鐵”混用,以下統一爲“鐵”。
[24] 原文“湏”与“須”混用,以下統一爲“須”。
[25] 原文“兇”“凶”混用,以下統一爲“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