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蝶生同着老翁坐在潛水船中,正在向前航行,忽聽得婉轉之鶯聲 於耳鼓,又覺得芬芳之花香攢入鼻孔,只道又是一個海底的别墅。仔細一看,不料自己的身子早已走出玻璃船之外,却在陸地上一個好好的花園中。那園中景色的華麗,眞是生平目所未見,不覺呵呀呵呀,叫了數聲。
老翁道:“蝶生,你不要奇怪,這裏就是你們的地球了。但是自從你那一天離這地球,至今已過了億萬年,你看種種事物都有進化,比你前兒在月世界所見的,不更好得多嗎?”蝶生舉頭一看,果然比前時又大不相同,只見昔日白色之梅花李花,紅色之櫻花桃花,如今皆變爲碧綠色。而且其香氣也覺得比前不同,别有一種蘊藉馥郁之致,不似從前的,一聞着花氣,就使人煩惱飽悶,不可開交。更奇麗者爲堇花,蝶生從前所見的堇花本來是紫色,如今忽變而銀灰色及金黃色二種。又蕓薹花變爲緋色,蓮花變爲紫色,蒲公英變爲赤色,要之各種花卉莫不競豔鬭妍,把本來的顏色悉數改變。
蝶生偶然看去,幾乎都認不得,一時說不出名目來,後來經老翁一一講 ,方纔曉得這是櫻花,這是桃花,而且知道花草的顏色亦有漸漸進化之事,就是白色爲花之初期,至碧綠色要算是花色進化的極點了。且不但花色進化,連這翻飛花間的蝴蝶,可怪也伴了各種花色一般進化。卽如昔日最喜歡蕓薹之黃蝶,今也變爲緋色,最喜歡櫻花之紅蝶,今也變爲碧色。又如堇花爲花中之王,他那蜂蝶,其體色就同堇花一式無二,雌的變成銀灰色,雄的變成金黃色。且其兩隻眼 ,更是閃閃鑠鑠,不可逼視,同金剛石一般,所以他在各種蜂蝶中,若論 美麗來,也要算數一不數二了。
蝶生正在看得有趣,忽又聽得歌喉百囀, 耳鼓,那種抑揚頓挫之妙,婉轉流麗之美,眞是從這兩隻耳朶生出以來,未曾聽見過。蝶生只道是鈞天廣樂,却不道是一個鶯兒在樹上弄 。仔細一看,只見他的羽毛不似從前蒼蒼黃黃,質陋不文,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竟變成一個五色斑斕,同翡翠孔雀差不多的樣子。
那時蝶生耳目交眩,心醉神移,就揀着一塊草地,蹲身坐下,不做聲的出了一回神。老翁道:“蝶生你休駭怪,你還不曾看見哺乳動物及人類進化的 形哩。我將來少不得要陪你到通都大邑去走一遭,你快快起來,切莫少見多怪,似小戶人家模樣。”蝶生被老翁這幾句話一激,頓覺得 神勃發,興會飚舉,連忙就立起身來,一面問道:“生聞世間萬事,固然是循着天演的公理,漸漸由劣等而進於高等,却不曉得這些小物究竟爲着什麼緣故,也有這般的進化嗎?”
老翁道:“他們也出於不得已耳,大凡天地間種種生物,莫不各圖生存,欲圖生存就免不得競爭,有競爭就有淘汰,有淘汰就有進化,這是從地球開闢以來 到今日一息不停滯的。那淘汰中又分爲二種,就叫做自然淘汰、人爲淘汰。怎麼叫做自然淘汰呢?原來這地球當初有生物之時,本來沒有幾種,就使生生不已,那體貌形狀,性 習慣總是差不多的。譬如鳥有喙翼,獸有爪牙,雞雛能啄穀粒,蜂蟻能做巢窟,都是他父母當生 之時傳給他的。父旣傳諸子,子又傳諸孫,孫又傳之曾孫玄孫,如此代代相傳,遂成一種特别技能,這就教做遺傳。說雖這般說,究竟生物的子孫,其體形及習性不無差池,亦有與其祖父不相類似的,有母子全不相同的,甚至有同父同母的姊妹兄弟亦絲毫不相類的。這都因生物繼承其同類性質時候,不免有多少變化,況且同父母所生之子,其血統雖相同,或是所受之養料不同,所感之氣候各異,那其間就各成一種特性,則二者又變而爲大異,這就叫做變質。”
“生物因這遺傳及變質二事,就漸漸增加起來,且因而優劣強弱的階級也慢慢的區分,到了後來生物之數旣一年多似一年,卽供給之資料一年難似一年,以這多數的生物欲得此有限的養料,勢不得不奮其強力、竭其智慮,互相爭奪、互相 鬭,到那時候自然是優者勝,劣者敗,勝者生存,敗者滅絕,這也是大地間自然之趨勢,不可逃的定理,所以叫做自然淘汰。”
“怎麼叫做人爲淘汰呢?大凡有官體有知覺的生物,雖說是上帝所生成,非吾輩人力所能改造,但是人力造到極點的時候,不知不覺就能夠奪盡天工,改造各物,使上帝無一毫的權力。譬如有多種花草或多種動物擺在一塊兒,自然有美醜妍媸之不同,那美的妍的又自然爲人所愛好,醜的媸的自然爲人所厭惡,這也是不消說的。旣然愛好他,就不能不加倍愛護他、培養他,巴不得一天好似一天;旣然厭惡他,就不免要驅除他、芟夷他,巴不得一時净盡。因這一愛一惡,遂使美者益美而存,醜者益醜而亡。卽如古時之鶯多黃色,今日之鶯多彩色,日本之櫻實小而花美,中國之櫻實佳而花不美。忽妍忽媸,其存其亡,都是人力所主持,所以叫做人爲淘汰。”
“這兩種淘汰雖則其措施其結果全相反對,却俱係造化之妙用,生物學的公理。在這世界中,上自脊椎動物被子 物,下至原生動物原生 物,莫不爲此二種淘汰所網羅,不能軼出其範圍。愈演愈競,愈競愈烈,愈烈愈進化,久之又久,遂不知不覺到了今日這般地步。蝶生你試想想那天擇物競之事,豈不有趣,亦豈不可怕嗎?”
“至於這些蜂蝶,其體色伴各種花色而進化,這也有兩個緣故。一則因他們一天到晚在這花叢內吃着他、聞着他、住着他,自然也變成同花一樣的顏色。一則因動物在自然界中,不免爲強暴所殘賊,不得不想個法子以求自保。那自保的法子就是靠着他累代遺傳的體色,或黃或白,或灰色或無色,或似樹皮或似砂漠,其目的無非要使敵人之目矇矇朧朧,辨不出是眞是假,他方纔得逍遙於世界中,以生以養得繁 其子孫,蔓延其種族,這就叫做動物保護色。要是沒有這個保護色,那蜂蝶旣無爪牙,又無禦侮制人的特别能力,到今日豈不是早已滅種了嗎?”
蝶生聽了,方纔明白這個道理,又問道:“ 問老翁,那些蜂蝶一天到晚靠着這花蜜過活,難道這花蜜不怕被他們吸盡嗎?”老翁笑道:“蝶生啊,你只知道這些蜂蝶全靠着花,怎知道這花又全靠着那蜂蝶過活哩。這是怎麼說呢,原來生物要遺傳子孫,必須雌雄交媾,這是個個人知道的,但是在動物中旣然有知覺能運動,所以一到了成熟的時候,他心裏自然栩栩欲動,雌求雄,雄找雌,一對對配個成雙,這是不待人驅使的。若是 物旣無知覺又不能運動,這雌雄交媾之事,豈不是比動物要難了許多?那上帝因爲見這樣過去差不多 物就要滅種,勢不得不意外想個法子。你道是怎樣的法子呢?亦無非是教 物開些美豔之花,發些芳香之氣,藏些甘美之蜜,去引誘蜂蝶。那蜂蝶第一喜歡吃的是花蜜,一見了這樣美麗之花,或是一聞着芳香的氣,就曉得裏面一定有極美味的甘蜜。那時就引動了他的饞 ,狠命往花心裏攢進去,去吸取花蜜,趁這吸取花蜜的時候,那雄花的花粉就粘在蜂蝶身上,到後來吸完花蜜,那蜂蝶帶着這花粉,少不得又要到别個花上去採蜜。那時倘是遇着雌花,就將這雄花的花粉粘在雌花的柱頭上,使他受 成孕,往後方纔能結果生子,傳種接代。譬如男女相愛,非媒不成,那蜂蝶就是雄花雌花的媒妁了,所以有蟲媒花的名目。”
“而且不但蜂蝶與花有這種關係,就是他種動 物也莫不互相輔助。卽如吾人人類一天到晚也不曉得要吸進多少新鮮的空氣,雖是這地面上空氣的體積極大,一時斷斷不能吸盡,但是古語說得好,坐吃山空,假使這地球上無量數的生物,只曉得耗費養氣,不曉得製造養氣,不要說這地面上的空氣厚不過一百餘里,就是有千餘里萬餘里,到了爲日旣多,也不怕他不漸漸減少起來。況且養氣旣一天減似一天,就是這炭酸氣一天增加一天。據衛生學家所說,大凡一千分空氣中含了七八分炭酸氣,就要使人頭痛發暈,煩惱得不可開交,於衛生卽大有妨害,要是再增多幾分,差不多就要悶死。照這樣講來,那椿事 豈不是吾人一個大大的問題?幸虧有那 物,他的脾氣却與動物全相反對的,吾人所呼出的炭酸氣,他却一一都吸入到肚子裏去, 外再呼出養氣來送給吾人。如此一呼一吸,以其所棄,易其所需,動 二物之間,儼然成一個通商的貿易塲。就是過了一千年一萬年,那空氣的成分絲毫也不改變,還有什麼養氣缺乏、炭酸氣增多的過慮嗎。”
“還有一層,有許多 物的果實,假使要分布到遠處的地方,就不能不靠着動物。譬如櫻桃梅李等果實,爲鳥類及吾人所最喜歡吃,吃完之後,就把剩下的果核拋在地上。那果核在地上,有時因受了適當的溫度及水氣,又慢慢的發起芽來,從此抽葉生枝,開花結實,又變成一株大大的果樹。有時候或被動物嚥入肚中,但是這種果實,其外面都有極堅的皮殼,保護其種子,所以雖經過腸胃中,然一出體外,仍能照舊發生。又如動物當生存時,雖則耗費許多 物,以供他的營養,然一到死後則其皮肉骨 ,又能供 物的肥料,使 物成長更速。照這看來,可知動 二物係互相生養,缺一不可的。倘是世界上動 二物之中,一旦不幸,無論動物或 物全歸滅絕,則那一物亦斷斷不能獨自生存,這也是上帝生物自然之妙用,不足爲奇的。”
兩人且談且走,不知不覺已到了花園中央,又看了許多進化之跡。最怪奇的爲一種蛇,有許多細足,彷彿同蜈蚣一樣,且其腳之尖端,各具吸盤,無論你怎樣絕壁懸崖之地,他却自由自在,倒行逆走,毫無傾跌之虞。從前古人說什麼畫蛇添足,不想到了今日,這種話竟用不着了。
蝶生正在暗暗想着,忽見那邊又有一條蛇,正追着一隻金線蛙,互相 鬭,看看那金線蛙鬭蛇不過,漸漸要敗下來,幾乎被蛇纏住,要吞進肚子裏去。那時這金線蛙却一點兒也不着慌,慢慢的展開雙翅,往上一騰,早已離地數丈,在空中翱翔盤旋,却似一隻蝙蝠,吐着舌尖,兀是向蛇而笑。蝶生看到這種進化 形,又想起老翁所講的話,不由得不瞠目咋舌,連聲說道:“好奇怪!好奇怪!眞是不可思議!眞是不可思議!”老翁笑道:“蝶生你又要裝這種獃了,方纔我同你說的話,難道你就忘了不成。”蝶生連忙答道:“老翁所教的話,生怎敢一時遺忘,但是生看了這種 形,實在不由得不驚駭兼至。”
老翁道:“哦,原來如此,這其實也怪不得你,如今你在這裏時候也不少了,鄉間進化的 形大畧已明白了,不要再在此留戀,我們且快到都會中,去遊歷一回。”說罷就走出園門,到一個火車站的所在,只見鐵道上有數輛汽車,都是金色燦爛,照着陽光,分外鮮明,差不多就要開行了。老翁同蝶生亟亟上了車,就揀着一個中等的客艙坐定,旣而銕笛一聲,機軸一動,那汽車就向着通都大邑間,風馳電掣而去。
蝶生在途中憑欄眺望,只見路旁悉種了許多佳木,綠蔭蔽天,紅花遍地。各種商店都列肆於森林之中,交相貿易。那商店的牌號,大率用黃金或白金嵌刻成字,就中尤侈奢的,則用金剛石緣飾其周圍,一牌之價,竟不知要値得多少金錢哩。又顧視汽車內的客人,各人身邊都帶着無線電話機,雖 身在千里之外,依舊得與他們家居的父母妻子、兄弟姊妹說些笑話,談些家常,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而且那些客人所着的服飾,個個相同,都用五色寶石緣飾衣服的周圍,寶光閃鑠,不可逼視。在當年蝶生所着的衣服,訂着四十個銀蝴蝶的鈕子,就自以爲瑰麗燦爛,出奇得了不得。不想到了今日,一比較間,就覺得一點顏色也沒有了,不得已只得屏息於車室之一隅,免致人笑。
只見內中有一人,慢慢的從衣袋間拿出一本書來,那書面係用黃金裝成,又用着燦爛如星的金剛石做個書名的標記,那種豪華侈奢之狀,眞是意想所不及料。蝶生此時不勝咤異,急欲一窺其書名,近前一看,却原來是一本詩集,係二十世紀時第一著名的文豪所作的。蝶生暗想:“這種詩集從前我也是狠喜歡讀的,不圖今日復見此書,可知著名的大著作雖歷億萬年之久,其聲光價値總是不減。古人所謂待知己於千載之後,從此不更可徵信嗎?”
旣而汽車已到了大都會,二人就走出汽車,換坐電氣車。那電氣車的形式同搖籃相彷彿,二人坐在其中,不疾不徐,走入市內,那種安適之狀,口不能 ,筆不能述。蝶生又看了市內許多的景色,總之無一處不富麗繁華,無一物不驚心動目,憑你 了班孟堅、張平子、司馬長卿、揚子雲那些許多文人,合起來教他們做一篇賦,恐怕還不能够形容到十分之一哩。因想古人常喜歡用着瓊樓玉宇、金闕瑤臺等語,以形容神仙住居之所,如今 視這市內鱗次櫛比之傑閣,那一處不是金壁銀瓦、瑤階玉柱,比之極樂凈土、福地天堂,實在有過之無不及。
況且在這裏那些人民,又皆是翩翩少年,聰明俊秀,同天人一毫無異。從前有許多 佛吃素的人,要想第二世修到佛國裏去,做個佛子佛孫,如今看起來,豈知所謂佛國就在這地球上嗎?你道這地球上的人民,爲什麼都是少年子弟,找不出一個老成的人呢?這也有一個緣故,因爲這些人民自從出了娘胎,就受了社會上許多現成的幸福,一天到晚總是般樂怠傲,一點兒心事也沒有,所以雖登耄耋,尚是同少年人一般,容貌色澤一毫也不改變。
況且世界進化到極點的時候,戰鬭殺伐之事自然消滅,因之昔日龍挐虎躍之戰爭塲,一變而爲士女行樂之地,乘風破浪之鐵甲艦,一變而爲暑天乘凉之具。從前古人理想上所懸擬太平之象、大同之治,不料於今日一一實見之,這也算人生第一的眼福了。但是古語說得好,逸則思淫,淫則忘善,這地球旣進化到這樣地步,那些人民要着就有衣,要吃就有飯,旣無競爭,又無憂患,就慢慢的變成一副好吃懶做的壞習氣,成日成夜,不是博塞嬉娛,就是酣歌恒舞,把勞動二字,竟 之腦後,一點兒也不管賬。
蝶生看了這種 形,心裏就覺得有點不快活,連忙謂老翁道:“老翁,生想這地球衰滅之日,恐怕就不遠了。爲什麼呢?大凡世界上的公理,總不外進化與退步兩樣,不是進化就是退步,斷沒有中立的道理。你看這裏那些人民,終日以恬以熙,一毫事業也不做,只曉得飽食安居,懞懞懂懂了過一世。古語說道,盛極必衰,樂極生悲。倘是照着這樣過去,那怕衰滅之時不立刻就到,生實在不忍坐視他們一旦陸沈,又沒有好法子去喚醒他們,補救他們,這却怎生是好呢?”
老翁聽了蝶生的話,不覺眉飛色舞,笑逐顏開,拍掌大喜,說道:“好孩子,這段議論虧你發得出來,眞是字字中竅,句句合理,不由我不心裏快活。你旣不忍看他們陸沈,又不喜歡同他們做事,我就再陪你到一個新世界去看看,你可歡喜嗎?”蝶生答道:“我不願在此久留,我狠喜歡到别處去玩玩,但不曉得那個新世界又是怎樣 形,在什麼地方呢?”老翁道:“你此刻且不要去問他,到了那邊,你自然會知道的。而且離這裏的路也沒有多遠,我們此刻就去罷。”一邊說,一邊 着蝶生往外就走,走不到多少時候,蝶生猛然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叫聲“呀唷”,正是:
天涯飘泊歸何日,芳草萋萋獨笑人。
要知蝶生究竟爲着甚事,這般吃驚,且看下回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