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蝶生聽了老翁的話,說那邊更有好的去處,不覺腳底發 癢來,巴不得早到一刻是一刻,一面問道:“老翁所說的,莫非就是海龍王住的龍宮麼?”老翁答道:“不錯,論起那個去處,仔細看起來,其實比龍宮還要好了幾倍。但是同你們地球上什麼《聊齋志異》、什麼《西遊記》所說的龍宮,却有點不同。因爲那邊旣沒有水晶宮淸虛殿,又沒有什麼神女麗人,也沒有海龍王,不過祗得平平常常一所房子,就是我海底的别墅。要是說海底一定有海龍王,那海龍王就是我了。”說罷哈哈大笑,老翁又道:“我因不時要到此間查察各事,不可不 一休息之所,故此築了一個别墅。我在此間無事的時候,就把海中所有的東西,一一搜羅起來,所以我那别墅中雖無金銀珠玉、珍奇寶貴之物,却頗有許多有趣的事 ,可以長你學問,擴你眼界的,豈不是比《聊齋志異》《西遊記》裏所說的龍宮勝似十倍嗎?”
蝶生此時,又奇怪,又高興,眼巴巴的只管望着前面。那些海藻珊瑚等,也不要看了,忽見前面銀河倒瀉,白練飛天,彷彿同美國的奈伊阿軋辣大瀑布一般。蝶生暗想,海底爲什麼也有瀑布,仔細一看,却原來是一個大大的蛤蜊,在此張口噴潮,源源不絕,正噴得有趣哩。心裏一轉,忽想起一椿事 來,連忙問老翁道:“我從前聽了許多故老所說,看見許多古書所載,都說這蛤蜊所噴之氣,能變成空中樓閣,且其內有天女仙人,錯居雜處。又說海中也有繁盛的都會,貿易往來,車馬絡繹,同人世間一式無二,據說也是這蛤蜊所噴的氣所化。卽如中國山東省登州府地方,每當春夏之交,天氣晦冥,不雨不風,那海邊的居民就看見海上有許多奇怪的景象。且不但山東人有這種話,也有許多人爲着這椿事 ,特地到那邊去看的,都說是親眼見過,絲毫不容疑慮的。 問老翁,此事究竟有沒有呢?”
老翁笑道:“蝶生你問得恰好,我們此刻到龍宮去,講這些空中樓閣的話,眞所謂本地風光,第一快心之事了。原來蛤蜊噴氣變爲海市蜃樓之說,與蝦蟆吐氣爲虹霓之說相同,都是上古時代野蠻人所捏造,那裏有這種話呢。你看這冥頑不靈、毫無知覺的蛤蜊,怎能夠做出這般鬼斧神工的事 ?況且世上所傳的海市蜃樓之圖,不過是平常房子,同城樓的畫片,同世上差不多,並沒有什麼瓊樓玉宇、貝闕珠宮、離奇駭怪的景象。”
“其實據理講起來,這些東西無非是太陽的魔力所致,而且這個太陽的魔力所及,不但海面上有此奇景,就是砂漠中亦往往有這等事。譬如亞拉伯、非洲等熱帶地方,遇着砂漠的所在,都是黃砂白石,千里荒原,旣無森林,又無水源,所以旅行的人,一到此地,就覺得非凡的苦楚。有時跑乏了,要想找一個乘凉的樹蔭,口乾了要想覓一滴 渴的泉水,也找不出來。當那時候,忽見前面有鬱鬱蒼蒼的茂林,下映着潺湲的流水,他們心裏的活快是不消說了。那時少不得要鼓其勇氣,奮其疲勞之足,向前 馳,巴不得一到那邊,就大家綠蔭爲蓋,芳草爲茵, 屨濯足,掬手爲杯,享了一回淸福,聊以償數日來馳驅之困。但是頓他們心裏雖如此想着,沒命的向前瞎跑,不料跑了一息,那個好去處隨進隨遠,愈往愈幽,倏忽之間,已如霧收雲散,消歸烏有,連影兒也不見了。遠望前途,依舊是平沙浩浩,白石齒齒,目極遙天,却那裏有一物呢。那時彷彿做了一場大夢,只得懊惱一回,折轉身來,再尋舊路。這種 事是旅行家所常有的。”
“又如從前法國皇帝拿破崙,有一次往征埃及,道經砂漠,途中忽見遠處旱地,盡成澤國,村落廬舍,宛在水中。拿破崙當時不勝駭異,這都是不明格致學道理的緣故。原來熱帶地方的砂漠,其上下空氣疏密不同,砂面上因受熱較大,所以空氣膨脹的力亦較大,比諸上層的空氣,其體質不曉得要疏了幾倍。據光學的道理說起來,大凡光線經過疏密不同的體質,無論從密體透過疏體,或是從疏體透過密體,一定有屈折的事 。那砂漠中下層的空氣,旣然比上層較疏,所以那遠處森林的光線,自高下射,由密入疏,不免離垂線向遠而折,一到限 ,因不能再入下層,遂全變爲回光。又從低處射入高處,由疏處回到密處,再經屈折,那物體入目的映像,遂改易其位 ,變更其方向了。這就是砂漠中忽而現出森林的緣故。”
“至於海面那下層的空氣,比上層較密,同砂漠中的空氣雖全相反對,但是光線屈折的理法,却大致相同,所以照着這樣講來,可知世人所謂海市蜃樓都是從陸地上的村落城市映射而來的。那些無智識的愚人,分明他兩隻烏溜溜的眼 被這光線所欺騙,還說這空中幻影中確係海神會集之所,至死不悟,豈不可笑嗎?但是古人不曉得格致的理,又沒有器具試驗,這却怪不得他。到了今日,格致的學問一天好似一天,所以那種道理在格致書中,也講得十分明白。蝶生你如不信,你他日回到地球上,把各種格致書拿來一看,你就明白了。”
蝶生聽了,不勝喜歡,方纔曉得古人所說同古書所載,都是因迷信鬼神,憑空想像,遂捏造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話。照這看來,可知世間上說神說鬼之事,都是同這海市蜃樓一樣,一個人倘是不曉得讀格致書,把這種道理考究出來,豈不是蒙蒙懂懂過了一世,到老還不明白嗎?
蝶生正在自言自語,忽聽得老翁又喊道:“蝶生你看,蝶生你看,我們不曾講得幾句話,不知不覺早已到了龍宮。”蝶生大喜,抬 頭來,四面一望,却並不見有一椽半間的樓閣,不免心下狐疑,問老翁道:“老翁所謂龍宮,究竟在那裏?爲什麼我一點也不曾看見,莫不是眼花了不成。”老翁笑道:“蝶生,你又來了,方纔我不是同你說過,這海底並沒有什麼神仙海龍王,又沒有什麼宮殿,怎麼你一刻就忘了。你看前面有一個好好的花園,這不是龍宮內庭園的景色嗎?”
兩人一邊講話,一邊那潛水船早已到了,老翁就教蝶生走出船外,捨舟而步。不料兩人走不到幾步,回頭一看,那隻潛水船漸漸失其形體,恰如氷塊遇着太陽一般,轉瞬之間已變做一團淸水。蝶生大駭,連忙扯住老翁衣服,說道:“老翁你看,你看,我們好好一隻潛水船,不曉得爲着什麼緣故,立刻變成淸水。如今旣沒有這個潛水船,我們怎樣回到陸地上去?恐怕從今以後要永世作海底的人了,這却怎生是好呢。”那老翁並不驚慌,聽了蝶生的話,微微的笑了一聲,說道:“蝶生,你說這海底不及陸上嗎?其實這海底裏 物動物鑛物,那一樣沒有呢。據我看起來,此間眞是一個吃不完用不盡的所在,比陸上不曉得要好了幾十倍,恐怕世間的人沒有這種淸福消受哩。至於這玻璃潛水船,本來用海水結成的,此時旣用不着他,不妨隨他融 ,到了要用的時候,再做一個,也並沒有什麼難處。”
蝶生方纔放心,重復向前進行,那時只覺得腳下的砂石,如黃金白銀,鋪滿地上,五光十色,不可逼視。此時也不暇細看,只見那邊有一桌子,左右各有椅子,桌上又有顯微鏡及茶鑪,那茶鑪上的銀瓶正在熱騰騰吐出許多白氣,不住的沸滾。老翁道:“這裏就是我的别墅了,我們何不在此憩息一回,吃了茶慢慢的再往别處去看。”說罷把屁股一搭,就坐了吃茶。
蝶生此時也就坐在一邊吃茶,一面把眼 不住的東看西望,忽而無意之中,那砂地忽變成一幅葱綠色的毛氈,蒼翠可愛,四邊有窗,都用五色玻璃裝成,庭園內的景色頓增了數倍。老翁道:“蝶生啊,不是我誇聲口,我那海底的别墅,雖不比世間的樓閣,鏤金飾玉,窮極淫巧,若論至閑 淸幽,憑你百個倫敦,十個巴黎,來易我這海底的别墅,我恐怕不肯應允哩。”蝶生唯唯稱是。
旣而二人吃完了茶,老翁起身進內,把手一拍,拍不到三四聲,門開處驀地裏走出兩個少年來。只見這兩個少年,都是英姿颯爽,體貌溫文,同蝶生差不多的樣子,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蝶生不勝駭異,暗想我只道這海底裏,除老翁同我蝶生二人以外,再沒有第三個人了,不料竟有先我而至者。又看那屋內是一所極大的房子,其中有許多海產動物,大自鯨鯢,小至魚鰕,莫不一遊一泳,各遂其天機,不畏人亦不害人,得供人自在的研究。原來這兩個少年,也是老翁的學生,因他們生長海濱,所以老翁教他[們]研究海產動物,將來學問有成,於世界上亦有大大的利益。
那時只見老翁向着二少年說道:“鯛生啊,鱸生啊,你們兩個人從我出門之後,竟能把海底各事處 得井井有條,我心裏喜歡得了不得。今日我從世界旅行回來,帶了一個極聰明極善良極可愛的少年,送給你們兩個人做個伴侶,可不好嗎?他的名字叫做蝶生,他所研究的學問,同你們兩個人不同,係專屬陸產動物一科。我因欲發彼之蒙,所以又特地帶到這裏來,教他再研究海產的動物。你們兩個人須陪他到這個房裏去,使他研究種種海產動物。你二人又須一一指示他,不可自秘。”
兩生唯唯奉命,老翁又向着蝶生說道:“這兩人也是我的學生,那個叫做鯛生,這個叫做鱸生,都是個篤志好學的靑年,可稱你唯一之良友了。況且你們三個人的學問,各有專長,正宜互相親愛,互相交換。他日學問有成,大家發明些許多事 ,也可互相幫助幫助。”蝶生本喜與二生訂交,只因初次見面,不好率爾通 ,所以遲遲未發。今得了老翁做個介紹,正如少年男女兩相愛慕,雖說是大家都有眞 ,無奈都是羞人答答的,不好意思說出來。此時忽來了一個月下老人,替他們兩個人做個引線,那時他二人那種歡天喜地的神 是不消說了。
蝶生連忙同二生行相見之禮,二生亦恭恭敬敬,謙遜了一回,方纔坐下。那時一張桌子上,師生四人團團圍坐,從新吃了茶,又吃點心,各人所講的,無非是關於理科種種極有趣味的談話。本來蝶生鯛生鱸生三人,一見傾心,今又是同門同窗的朋友,又得老翁懇懇篤篤的教誨,眞是臭味相投,宗旨相類,分外的加了一層親熱。那時蝶生不堪愉快,笑盈盈的 下衣襟上的蝴蝶形鈕子,一個人一個,殷殷勤勤的遞給兩生。那鯛生也從衣袋內摸出一粒紅寶石,鱸生摸出一粒綠寶石,贈與蝶生,以答蝶生盛 ,並以表明此後永永親睦之意。
旣而吃完茶點,兩生就引蝶生到海產動物標本室去看。只見那室內之廣大,茫無際涯,若是細細測量 來,何止百餘畝地面。室內各種標本,各自分門别類,整然秩然,不相錯雜。蝶生先看那原生動物亞米巴(亞米巴爲類似 物之極小動物,其發生之法,由母體分裂而繁 ),只見那亞[米]巴正在發生,一個個由母體分裂繁 ,轉瞬間已變成許多,那發生之速,眞是匪夷所思。次又看那海月等腔腸動物。此類動物因其體內皆無特别消化機關,食物從口 入於體內之腔室,卽受消化,所以叫做腔腸動物。世上所有珊瑚,亦屬腔腸動物之一種,世人不曉得動物學,只道珊瑚是一種 物,還要替他 個名號,叫做珊瑚樹,眞不値一笑哩。又看那棘皮動物,如海膽、海盤車、海參等,莫不形貌奇醜,體皮粗糙,搖搖擺擺,似求食之狀,是爲標本室之第一部。這些動物就是在生物史內,寒武利亞及下志留利亞兩世紀所發生的,就中亞米巴就可當作各種動物的第一始祖了。
蝶生旣看完了第一部,遂去看第二部,其內有稍高等的軟體動物,如蛤蜊、淡菜、黒蛸、烏賊等,種種都有。只見許多貝介,半埋其體於沙中,也有匍匐而行的,也有張口不絕噴水的。且其貝殼之形狀色澤,千差萬别,不可名狀,彷彿如節届三春,桃李櫻梅之花,靑黃赤白,布滿庭園。那種燦爛瑰麗之狀,陸離眩耀之景,眞是如入寶山一般,生平那曾見過呢。原來這些軟體動物就是繼下志留利亞紀而發生的,叫做上志留利亞紀,比前世紀所產的腔腸動物同棘皮動物進化了許多。
再看到第三部,裏面都是節肢動物,如蝦蟹等甲殼類,種類極多,或橫行,或 進,自在遊行,毫不畏人。內中有數種蝦蟹,手足極長,其運動之狀態,更可發笑。蝶生立足看了一回,更進至魚類室,只見魚類室門首竪着一塊木板,板內寫着幾個字。蝶生近前一看,却是“泥盆紀初發”五個大字,因這魚類之發生繼節肢動物之後,在泥盆紀之初,所以有這個名目。但是這一部內,種類旣多,形體亦大,幾占標本室之一半,乍一見之,不免令人生厭。不想蝶生不但毫無厭倦之意,而且比先時更加有趣,一一熱心考察,不肯絲毫放過。再兼那鯛鱸二生,指示明晰, 說 詳,不知不覺早把一個大大的魚類室看完。
那魚類室隔壁就是參考館,蝶生走到那邊去看,並無别物,不過只得一條巨大如山的鯨魚橫臥其中,開着巨口,同城門一樣,那兩隻眼 彷彿兩盞電氣燈。鯛鱸二生引着蝶生,往裏面就走,蝶生此時忽然倒退了幾步,想要進去,實在怕得了不得,不待進內,那汗毛已是根根頂 來。要是說不進去,又礙着二生同行,恐怕笑自己沒膽量。仔細一想,他二人旣然可以去得,諒來是沒有什麼大妨礙的,不得已只得懷着鬼胎,一邊心裏别别的跳,一邊就慢吞吞的跟了進去。
一到裏面,穿個一條窄巷,頓覺豁然開朗,正是一個大大的客堂,四面電光燈,明明晃晃,照耀如同白晝,那裏曉得他是魚腹呢。蝶生方纔把心放下來,就把他肚裏的生活機關,一一考究起來。二生又一一指示,只見那裏面有肺臟,有胎盤,同别種魚類不同。喜得蝶生心花都開,說道:“不到這裏來,那裏能知道他的構造,怪不得世間許多博士們講究一種學問,著書立說,說過不了,依舊是麻麻糊糊,不能十分明白,原來都是坐沒有實驗的緣故。可知隨你研究那一種學問,非實驗終不能勝的。”一面說,一面又看了一回,依舊從大口出來,再到前世界動物室。看了前世界魚龍等剝製的標本,方纔同二生作别,一個人回到老翁那邊 了安,把看過的東西一一說了一遍。
老翁不勝喜歡,吃了一口茶,慢慢的說道:“蝶生,你旣然看得許多東西,從寒武利亞紀內動物發生之始祖亞米巴起,以至泥盆紀之魚類,你的學問可又是長進不少了。但是從魚類再進化的,還有兩棲類、爬蟲類、鳥類、獸類,因這些動物都是陸地上所常見的,所以我這標本室內並沒有他們的蹤跡,諒來你在陸地上都已經見過。至於這參考室內的鯨魚,因有許多人都說他是魚類,其實仔細考究 來,却是一個有肺臟有胎盤的哺乳動物,並不是魚類,所以特地 在這裏,以供實地的研究。此外本來尚有一個大大的鱷魚,屬於爬蟲類,也是個海產動物,因他性 凶 [25] 獰異常,我也沒有法子處 他,已被我放逐他到别處去了。如今你我兩人到這裏的時候已不少了,不要再在這裏耽誤時刻,況且你在此間所得的學問智識也已不少,倘若你能常常牢記在心裏,已是終身用之不盡了。”
蝶生唯唯稱是,當下就跪在地上,捧着老翁的足,又深深道謝:“生一生所得的學問知識,都是切實有用,珍貴可寶。若是尋起根脈,溯起淵源來,又都是老翁所賜。老翁的話,生怎敢不聽呢。”老翁笑道:“好孩子,快快起來。你旣然肯聽我的話,我心裏就快活了。如今我要送你到你的故鄉去,此刻卽宜動身。”說罷就立 身來, 着蝶生的手往外便走。蝶生踉踉蹌蹌,跟着老翁,才走出庭園,回頭一看,那庭園及標本室已不知所之。回顧己身,早已在玻璃潛水船中,慢慢的向着舊路回航。又不曉得這個玻璃船,何時造成的。正在駭怪,陡然間鳥聲入耳,花氣襲人,又不知是一個什麼的所在了。正是:
萍梗飄蓬多浪跡,煙波浩淼任遨遊。
欲知詳細,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