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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籍異東西兩地忽爲同命鳥 疆連歐亞一朝竟作可憐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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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裳人演畢下壇,又有一人隨上,也是鳴鳴咽咽、悲悲切切說道:

“咳!諸君呵!禍之劇,豈獨越裳!我緬甸呢?咳!諸君呵!慘之烈,豈獨越裳?我緬甸呢?咳!諸君呵,諸君!聞我此言,必謂我緬甸之民,亦如菲律賓父死子繼,兄仆弟起,始終與虐我侮我者抗。必謂我緬甸之民,亦如越裳,與國俱死,不與敵俱生,身污而心自潔,體魄辱而靈魂自榮。諸君而無是想,我緬甸之民,不敢怨諸君而有此想,咳!諸君之視我緬甸之民,未免過高哩!我爲此言,我知諸君必嗤以鼻、怒以目,曰:爾缅甸亡國之賤奴,乃敢自侮其民。諸君之嗤、諸君之怒,我受之誠甘。豈獨受之甘,我且自認之不敢辭。何也?我緬甸之民,固亡國之賤奴也。咳!諸君呵,諸君呵!我緬甸之民,豈無面目,豈無心肝?忽自居爲亡國之賤奴,而甘之。至自認爲亡國之賤奴,而不敢辭。天下之可悲孰悲於是!天下之可慘孰慘於是!諸君如以爲疑,僕且告諸君以僕之先人。夫僕之先人,固緬甸之王族。黍離麥秀,往復於懷,欎欎者數年,忍無可忍,乃舉義旗、謀恢復,號召國民。無應者,乃號召其親戚故舊。使亦如國民觀望却步,僕先人亦何能强?乃其言曰:衣食有餘,可耳。汝舉義,將破我等衣食。破我等衣食,我等且殺汝。咳!諸君呵,諸君呵!亡國之民,而遂如是。僕今言之自醜,僕今思之猶欎抑哀恫。而疑造物主之生人,何於我緬甸似有獨異者!雖然,僕决不敢怨造物主,僕獨自怨。僕何以自怨?僕憶我先人,舉事不成,殉之以身。遂自高曾以逮於我父,寄 於外,獨身返國,爲國流血,垂數世紀未有間。雖以同志之少且弱,與仇之多且强。事卒無成,而我祖我父,光明俊偉之心,慷慨激昂之志,當爲世所共諒。獨僕以不肖不能繼承先志,致於諸君前,不能不俯首引罪,自認爲亡國之賤奴。咳!諸君呵,諸君呵!我緬甸之民,既懨懨若生氣之久絕,僕之一身又無以激厲之、鼓舞之,僅僅以出奔避地,偷旦夕之生。咳!諸君呵,諸君呵!如僕等輩,我大同中豈復有第二人?我大同中,豈復有第二人而猶容僕蠶於其間者,諸君之意,豈不欲以僕一人爲大同全體之社員戒?大同全體之社員,既知地球之上,人類之間,有如我緬甸之民,又豈不用以爲前鑒?僕淚枯矣,僕血凉矣,僕心死矣,猶有一線未絕者,祝我大同之光輝,如日輪之普照世界,望我大同之勢力,如地球之容納萬類。”

剛轉得背哩,已有人接著説道:

“亡國亡國,恢復恢復。凡爲有血,凡爲有液,凡爲有識,凡爲有知,誰不作此想,誰不有此心!所處的地位,所遭之境遇,有難有易,有順有逆。易者,順者,都已成功而去。剩的難者,逆者,今日乃相聚於此社此台。遞相慰、遞相訴。咳!諸君呵!豈非我波蘭人之幸?咳!諸君呵!豈非我波蘭人之不幸?諸君聞此言,或疑我波蘭人,有離心於大同。其實大同主義,爲我波蘭人心醉夢想。今日乃始得見,今日乃始得棲息於無思無慮、無虞無詐之鄕。回首當年,所處之難,所遭之逆,爲世界亡國有一無二之標本。我波蘭人之不幸,豈菲律賓之比?我波蘭之不幸,豈越裳之比?我波蘭之不幸,豈緬甸之比?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波蘭先之所以亡,諸君固能道其詳。自波蘭之亡,我波蘭之國民,累年經歷層見疊出之奇災異變,諸君亦能知其大略。獨有一層,我波蘭愛國之靈魂,巨砲不能滅,快槍不能擊,裂彈不能炸,不爲不决,不爲不堅。亡國以來,我父老、我兄弟、我姊妹,銜淚飲血,飛書傳檄,以哀號呼援於鄕里,鄕里之間亦復銜淚飲血,雲集而響應。義旅四合,銳師奮起,卒挫折屈辱,蜷伏蝟伏,以聽命於仇敵。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豈我波蘭之國民,心長而慮淺,氣豪而勇不足麽?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如菲律賓,如越裳,如緬甸,皆被滅於一國。我波蘭則爲三國所滅。我波蘭之義旗豎於甲國,乙國不必遂助甲國,而其目已若有刺,而其喉已若有鯁,不拔而去之,其心决無以安。故聞我之敗,則窃窃然以爲喜。聞我之勝,則又窃窃然以爲懼。而陰謀所以沮我壓我,由乙推之甲,如是,由甲推之丙,亦無不如是。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强權之盛,公理之亡,人類之不幸,豈獨波蘭?又豈有如波蘭至萬不已?扶我父老,挈我兄弟,携我姊妹妻子,別我至寶至貴之波蘭,離我至親至愛之波蘭。惘惘而出,悵悵何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皮骨殆盡,血肉皆枯,知前途之絕望,將借東海之水,西海之水,南海北海,以捲我屍,以裂我體。而不意與本社遇,固非我波蘭人初意所及料,初志所及望,繼自今有生一日,誓爲大同盡,後死一日,誓爲大同死。諸君呵!其我友呵!大同呵!其我國呵!其皆我所至寶至貴至親至愛者呵!”

言既畢,已届操時。大衆遂依舊上操場。 至午饍後,再開演說。望台上又换了一人。只聽說道:

“咳!諸君呵!今日我大同會社之兄弟,今日我大同會社之姊妹,亡國之民,不居强半麽?咳!世所謂文明之强國,其在國與國之交涉間,不有所謂公法麽?公法不滅人之國,不乘人之危,何爲而有波蘭?何爲而有越裳?何爲而有緬甸?又何爲而有菲律賓?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文明之强國,日日以假面示人,實日日以眞相示人。彼所認爲野蠻者,其國既小,其勢又小。雖心知之,而口不敢言之。雖口言之,而身且不得自主之。如波蘭,如越裳,如緬甸,如菲律賓,其國固已不存,志士雖不憚死,而死必與緣。仁人雖不愛生,而生已與相背。是亦無可奈何的了。若我土耳其,不明明尚有國在麽?地跨歐亞非,不謂之小。人亦合歐亞非之諸種,不謂之少。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諸君之意,豈不謂我土耳其,既有國在,地如是大,人口如是衆,不能陵人,當不至受人陵,不能侮人,當不至受人侮。萬不可以波蘭觀,萬不可以越裳觀,萬不可以緬甸觀,萬不可以菲律賓觀麽?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以理論言,固當若是。以事實言,乃竟大謬不然。諸君!諸君!我土耳其之土地,自與强俄遇,一戰、再戰、三戰、四戰,亘數百戰未已。假使每戰輒北,則喪師失地,無可奈何。雖不甘心,誠非得已。然疆場之間,一彼一此,一進一退,我土耳其非必遽爲城下之盟,何以披覽輿圖,東蹙百里,西割千里,南喪一舊藩,北即興數新國。已非復開國之舊。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一國之興亡成敗,祗可一國之國民任之。若國民不足任,旦旦引領曰:誰某其助我?又夕夕乞哀曰:誰某其助我?是則國民之資格喪,國家之資格亦喪。資格既喪,是爲弱肉强食之權輿,得之甲者,必失之乙甚。且失之乙者,仍不能得之於甲。是爲蹙地喪邦之嚆矢。咳!諸君呵!不意我土耳[其]竟坐此病。咳!諸君呵!不幸我土耳其遂受此病。諸君,諸君!自我土耳其之與强俄遇也,近隣助我,遠隣亦助我。皆若與我暱,而惟强俄是敵。助者,或以强硬之軍隊,或以機巧之外交。皆若與我親,而唯强俄是仇。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土耳其,初見近隣遠隣之助,我以爲其眞於我有恩,而頂禮之,而供奉之,而崇拜之。舉國上下,蒙蒙昧昧,蓋無一人能窺見助我者之用心。機事驟變,相顧駭愕。”

旋又握拳怒目,憤憤不能自制。

“然而熟慮深思,一土耳其敵一强俄,或能自保。一土耳其乃敵無數强俄,其何能克?於是引袂掩面,舉袖嚙齒,聽敵之所爲,且聽助我者之所爲。彼曰:某地宜爲某有。我則取其地之版籍贈之。彼曰:某島宜令某代守。我則劃其島之要塞夷地,一一獻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土耳其,非舉世所謂泱泱之國麽?如前云云者,乃累見不一見。譬如象見屠其塊肉,象固不知有疼,自首至尾,自胸腹以至四足,屠之殆遍。象雖大且强,不死亦僵。固萬萬無可幸免者。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三數强國,魚我肉我,我已難堪。而又贈我一極可憐極可賤之名稱,其名何名?名曰病夫。咳!諸君呵!咳!諸君呵!道德之文明,我土耳其不自足,彼三數强國,亦何足以當之?若器械之文明,彼三數强國誠美且備,我土耳其亦庶幾有其形似。雖然,道德之文明,乃眞文明。器械之文明,乃僞文明。眞文明不足,而徒以僞文明詡詡然自矜。自居爲壯夫,而目人爲病夫。諸君!諸君!文明之眞假,以道德器械爲斷。若壯夫與病夫之分別,則不妨以體力爲斷。諸君!諸君!如以體力論,我土耳其人,非自誇,未必遂遜於三數强國。乃竟蒙此名者。諸君!諸君!獸與獸相吞噬,張口磨牙, 前搏擊。不知所謂計較,國與國相兼並,既利其實,又避其名。乃輾轉遷避,巧搆名稱。一若此國之眞有病,而必煩彼國之代爲救治者。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世界之蒙病夫之名者,不止我土耳其。我土耳其既若是,非土耳又將奈何?諸君必能自辨之。僕於此,猶有一言,欲爲諸君道者,如菲律賓,如越裳,如緬甸,如波蘭,所受之害,皆政治上影響之所及。從文言則曰帝國,從俚言則曰野心。若我土耳其,則政治之影響猶小,而宗敎之影響乃大。諸君試觀我歷史,甯有一次之戰役不從宗敎始麽?我土耳其之國民,不敢自諱爲無一二罪。然一溯我土耳其人,所以屢懲屢犯,無所顧忌之原因,則每不自我土耳其人始。而皆忍無可忍,耐無可耐,始冒死而一洩其所蓄積之怨毒。而後患遂不及慮。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諸君之中,何嘗無與我土耳其同病者?我土耳其既若是,非土耳其將奈何?東望淋浪,西望黯淡。僕所爲悲從中來,泣不自禁。十年夜枕淚痕,無一夕乾。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知諸君中,亦必有若僕所爲者,而今乃幸得與天之下,地之下,一切伯叔,一切兄弟,一切姊妹,無經濟,無宗敎,無種族,一切平等。僕心滋慰,諸君其滋慰。”

忽而婉轉,忽而激昂,忽而悲憤說了一大篇,方始下壇。其時大衆都在欷嘘嘆息,又聽有人說道:“咳!土耳其!咳!土耳其!非所謂名存實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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