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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夜夜游魂到東海 年年濁浪打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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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人在壇上,忽而婉轉,忽而激昂,忽而悲憤,說了一大篇,方始下壇。其時大衆都在欷嘘嘆息。又聽有人說道:“咳!土耳其!咳!土耳其!非所謂名存實亡麽?”頓時台下四周聽著這四字,人人耳膜忽爲之震,眼輪忽爲之動,腦筋忽爲之痠。寂寂悄悄,側耳傾聽。果然接著說道:

“咳!諸君呵!何爲名存,其國固未改也?何謂實亡,其權則盡失也?大凡國之有權,如樹之有幹,幹搖則枝葉雖榮,不久即萎。如山之有骨,骨動則岩石雖固,不久即崩。如人之有血液,血液絕則四肢雖能行動,不久即死。树無幹則萎,山無骨則崩,人無血液則死。國無權則雖存必亡。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諸君勿問其爲敎育權,勿問其爲實業權,勿問其爲軍權,勿問其刑權,勿問其財權,勿問其爲外交權。凡此種種,又有未及詳者。有一或失,即足以亡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凡此種種,與所未及詳者。固皆未涉土地權,然以凡此種種,與所未及詳者,皆與土地有密接之關係。有一或失,即足以亡國。况乎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遞推遞廣,遞演遞劇,以至於盡。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土地固我所有,環顧土地之上,何者爲我所有?我履此土,將即吞此土乎?我枕此地,將即嚥此地乎?諸君,諸君!皆有意有識,爲高等物之人類。勿問其血爲熱,勿問其血爲凉,如聞此言,必凡期期以爲不可。咳!諸君呵!僕向者以爲惟弱者與强者、小者與大者相遇相競於帝國主義之漩渦,乃得演此無形慘酷之惡現象,若强者與强者、大者與大者,其機智相若,其勇力相若。此攻彼守,彼退此進,必相持而不相下。乃土耳其之名固存,乃土耳其之實遂亡。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土耳其非所謂强且大者麽?强且大者,逼於多數之强者,介於多數之大者,尚不足以自保。咳!諸君呵!强且大者,且若是,弱且小者,將奈何?咳!諸君呵!强且大,如土耳其尚若是,弱且小,如我朝鮮將奈何?咳!諸君呵!我朝鮮,自先君箕子,至於今,數千年成敗治亂之成跡,不出一國。雖名義上不得爲完全之自主,而事實上則猶儼然獨立之王國。諸君,諸君!其皆熟聞深覩,無待僕之嘵嘵。咳!僕今日欲泣,何爲而無淚?欲聲,何爲而無音?欲視,何爲而無明?欲聽,何爲而無聰?欲運動,而無手足。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名義上自主,事實上已不成爲獨立。蓋我朝鮮權之盡喪,而國之空存,爲郡爲 ,行且將至。一如曩者之琉球。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恃人之深者,每受人之欺。信人之過者,每受人之侮。依人之甚者,每受人之辱。我朝鮮於此,蓋不得謂無罪。然我朝鮮之國民,猶耿耿不能自釋以至於今。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以朝鮮之弱,有强者欲遂滅之,以自廣其封域。我朝鮮祗自哀,不敢向之乞哀。以朝鮮之小,有大者欲遂兼之,以自 其勢力。我朝鮮祗自怨,不敢以之怨人。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萬不料大聲疾呼,明立誓約,尊重我自主者,乃奪我之自主。尊重我獨立者,乃奪我之獨立。諸君!諸君!是豈獨我朝鮮不及料?即諸君代我朝鮮計,殆亦先時不及料。豈獨我朝鮮不免怨?即諸君代我朝鮮計,殆亦後時不免怨。咳!諸君呵!哀乎!哀乎!我朝鮮,當時祗哀於心,不敢哀於面。咳!諸君呵!怨乎!怨乎!我朝鮮當時祗怨於喉,而不敢怨於口。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朝鮮,不敢爲波蘭。我朝鮮,不能爲菲律賓。我朝鮮,不欲爲緬甸萬分之一形。似其與越裳爲近。諸君呵,諸君呵!我朝鮮有耳有目,有手有足,有腦筯,何遂不若人。悲憑陵之悲,急宗國之急,銳然自拔於草澤中,在我則爲義兵,在人則爲叛徒。諸君!諸君!古今萬國興亡之際,於此已有通例。我朝鮮何獨以之爲憂?我朝鮮之國民,猶耿耿不能自釋,以至於今者。一二宗臣,不忍目覩宗社之淪胥,自顧才智又不足興大舉而謀恢復。萬不得已,以避地爲自存之計,即視之爲有異圖。伺踪覷跡,務得之而後甘心。而我朝鮮之宗臣,乃卒不得脱於虎狼之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令今之墟人社屋人稷者,易地以處。有如是之臣民,方將哀之傷之。乃我朝鮮之國民,我朝鮮之宗臣,乃遂不免大僇。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世界之間,地球之表,何處有天理?惟有强權。何處有公法?惟有强權。是豈一二弱小不幸?實人類之大不幸。今得有大同會社,盡反世界之間,地球之上,一切强大之所爲,獨以天理標示衆生。計大衆之公益,而不計個人之私利。豈獨我朝鮮人之幸?實我全體社員之幸。又豈獨我全體社員之幸?實全世界、全地球人類之幸。”

此時土耳其人、朝鮮人兩次演說,歷時甚久。又到出操時候,操畢暫時閉會。當夜二更後,聽窗外蕭蕭淅淅的聲音,忽然下起雨來。會社衆人,屈指明日爲慶賀的末日。天公不做美,竟不肯放三日 光,圓滿社中的美景良辰、賞心樂事。人人意中都覺有些懊惱。輾轉伏枕,不能成寐。將近五更,方始朦朧睡去。一覺醒來,覺有萬千奇彩,射入帳中。纔見琉璃窗外,一輪紅日高掛天空。周圍的雲,有靑有紫,如霞如虹,矞兮爛兮,糺兮縵兮。人人拍手喜道:“這不是五色雲麽!這不是五色雲麽!”急急披衣離床,梳洗方畢,聽鐘聲齊赴饌堂晨餐。街頭道上,點水不存,絕不似滑澾泥塗,繭人雙足。相見之際,互相稱頌。漸聞砲聲,又會齊,來到議事堂内。

開會禮畢,齊到堂後高台,引領四望。峯頭遠樹,稻花齊開,仿佛琥珀塗梳,燕支綴頬,分外又嬌又艷。海面南風初吹,澄波微縐,太陽光線化作千點萬點的金星,若搖若蕩,尤令人心曠神怡,眉軒色喜。正在徘徊顧盼,銅鐘三響。壇上又有人說道:

“咳!諸君呵!諸君呵!政治之爭,宗敎之爭,權族之爭,土地之爭,致亡人國,致蹙人生。固然其不免罪惡。咳!從我猶太人目所見,是猶其淺者。咳!從我猶太人心所思,是猶其小者。諸君聞此,或不免疑我猶太之目,更毒於世界之强國,我猶太人之心,更很於地球之大邦。 目疾視曰:爾猶太人,幸無國,不然則地球世界人類之禍,將更劇更烈。咳!諸君呵!我猶太人方自恤之不暇,安能圖人?咳!諸君呵!我猶太人方自救之不及,安忍傷人?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地球世界人類之間,無國之民誠不止猶太人,問:有古似猶太人者麽?僕知諸君凡舉無國之民之種類,必曰襃然居首,惟爾猶太人。咳!我猶太人既居無國之民之首,安有土地,無土地?安有政治,無政治?則雖有種族,爲極卑賤之古種。雖有宗敎,爲極無勢力之宗敎。若是則宜爲人憐,而萬不至爲人忌。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哀者什二三,忌者乃什八九。而此什中之二三,又大都皆我猶太人之同種。諸君!諸君!如菲律賓,如越裳,如緬甸,如波蘭,如土耳其,如朝鮮,今所聚於此者,諸君既聞其言,而哀之。我猶太人之苦况,我猶太人之慘壯,諸君其得聞之?諸君其得知之?咳!僕知諸君,必且咽失聲,淚承睫,西北向而嘆息曰:爾猶太人,其波蘭之小影。爾猶太人,其波蘭人之代形。不然所遭之慘酷,一何相似?不然所遇之殘暴,一何相似?諸君!諸君!波蘭惟不忍心其國之亡,騈死疊亡,固爲恢復之代價。僕知波蘭人,必不悔,僕信波蘭人,必不怨。豈獨我猶太人知之,諸君亦必知之。豈獨我猶太人信之,諸君亦必信之。若我猶太人者,咳!諸君呵!咳!諸君呵!眼不出錐刀,計較不離錙銖,惟欲乘時射利,以遺子孫,娱妻 ,此外又復何望?諸君!諸君!我猶太人,於世界之一切權,所有者唯財,固足以雄視一世。然非必穴窖而藏,窒塞一切有益之事業,而皆散在市場。聽人資爲母金,我猶太人於其間,聊謀什一之利,撫心自問,亦可謂與世無妬,與人無嫉。我猶太人,或者蒙此,差可自安。咳!諸君呵!天下事每出常理之外。咳!諸君呵!惟每出常理之外,故又每出常慮之外。我猶太人所遭慘酷,多相似於波蘭。我猶太人所遇之殘暴,多相似於波蘭。此猶出之以惡我猶太人,以憎我猶太人,人世知名人。我猶太人,欲免不得免,欲避不得避,則且低頭忍氣,束手就縛,坐待其誅夷,坐聽其折辱。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誠不意以尊重自由,尊重獨立者,何惡於我猶太人,而不許其自由?何憎於我猶太人,而不許之平等?諸君!諸君!人種之中,有所謂華人者,曩有商於西印度洋者。聚族而處,合室而居,沁沁俔俔,一切唯地主之命。一旦其所居之室,盡爲地主所火,多至五千餘家。問地主所以火之故,則曰:爲防疫。咳!諸君呵!咳!諸君呵!疫之傳染,誠傳染自華人,雖無理,猶有名,如曰防云乎爾。則是疫之未至,先使此五千餘家之華人,以露爲處,以野爲宿。諸君!諸君!我猶太人,當時誰不爲華人哀?諸君!諸君!我猶太人,其後將不暇爲華人哀。行且自哀。諸君聞此,或者以爲狐死兔悲,物傷其類。我猶太人其若是?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猶太人之自哀,蓋眞有足自哀者,無名之火,以燬華人居,無 之鈎鐮,又以毁我猶太人居。官吏率兵來鎭壓,不得擎槍四射。或死或傷,又皆我猶太人。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猶太人至此,蓋不獨似波蘭,又甚似華人,何能不哀?雖然我猶太之與波蘭,固皆無國之民,即菲律賓,即越裳,即緬甸,即朝鮮,自十九世紀後先後失國。遭遇之不幸,猶固其所。若土耳其者,割地而已,喪權而已。其民旅行於外,人固指目之曰:此土耳其人。其人亦自矜重曰:我土耳其人。僕獨不解,問實雖喪,有若朝鮮,有若土耳其。問名,則在猶勝菲律賓,猶勝越裳,猶勝緬甸。而非波蘭及我猶太所敢望。乃人欲唾則唾之,欲詈則詈之,欲捶且殺則捶且殺之。俯首帖耳,而不敢少抗。咳!其何似我猶太人!咳!其何似我猶太人!咳!諸君呵!過去之歷史,增悸增憤,僕不復樂多談。自今以往,得我大同會社,挽回人類之劫運,主張公共之幸福。僕魂其安,僕神其復,僕肢體其自如。”

四座正傾聽。却已戞然而止。別有一人大聲發議道:“公共之幸福!公共之幸福!孰主張之?孰主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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