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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赏知音心倾世侄谈美术神往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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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铁瑞福来到大客店,见所约的朋友没有来;周围绕了一遍,也没有个相识的人。正想回去,忽然来了一位少年,对着他致敬尽礼。瑞福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只见那少年鞠躬说道:“小子有几句话想给老先生谈谈,不知可使得么?”瑞福道:“使是没有甚么使不得,但是……”这句话的下半截还没有说出来,那少年便打断了,抢着说道:“小子的老人家当初在学堂的时节,是与老先生同班的。老人家谈起你老先生时,总是钦佩你老先生的行谊,在小子面前,很谈得不少呢。不知你老先生忘了没有?姓白名勤的就是呢!”瑞福听了,慌忙答道:“吓!是他么?没有忘,没有忘。他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朋友,最是莫逆的,怎能忘得了呢?他有了这么出众的儿子了,真是可喜!他可好吗?我这几年忙的甚么似的,许久没有去望望他。他今夜来么?”少年说道:“老先生还没有知道?先君不幸,三年前已经过世了。”瑞福惊道:“怎么呢?已经过世了?万万想不到他这么点年纪就过世了。我记得他还比我少一岁呢!可怜像他这么一个身强力壮、聪明豁达的人,不叫他多享几年福,就这么亡过了,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呢!虽然,他有了你这么一个出众的儿子,也算得是善人有后的了。我今夜来到这里,看见没有一个相熟的人,打算要走了。不料碰见了你,好叫我悲喜交集。咱们必得要谈谈,这会我可不走了,咱们坐在一块儿吃喝他一顿罢。”那少年答道:“正是,小侄刚才也这么想着呢。因为在签名簿上看见了老伯的大名,就很想乘这个机会请见,同坐谈谈。这会咱们也可以坐了。”

原来这客厅里的座位,除了首席几位要预备着请那些贵官达人,与及那大书院里的牧师、教习人等上坐,其余那些座位,都是任凭会友自由选择,不分甚么大小的。还亏得是这么一个办法,这个大宴会虽然一两点钟时候不能了事,可是顶多也不过三四点钟就完了;倘是同中国一般的繁文缛节,一个个的定席,一个个的敬酒,临了就座时还要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出那讨人厌的样子,以为是客气的,也不管旁边有个肚子饿透了的,嗓子里伸出个小手来,巴不能够抢着就下肚,在那里熬着等他。【眉】偏要插此闲笔骂世,不怕世人恼耶?要是这么着,只怕这个宴会还要闹到天亮呢。闲话少提。

且说当下瑞福同那少年选定了座位并肩坐下。左右的人都是不相识的,但是他们各人都有了各人的伴当,一对对的都在那里谈天。所以这里两个人有话只管谈,也不虑有人来打断话头的。那少年看见这个光景,就想趁这个机会同他开谈,又不知从那一句说起的是好,因嗫嚅着问道:“老伯,令爱千金近来可好?”原来他这么一问,虽说是极平常的一句应酬说话,然而这么一个少年,在瑞福眼里,那少年口中又是这么一句说话,刺到瑞福耳朵里,不由得瑞福不诧异起来。慢腾腾的答道:“小女好。然而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女儿呢?”那少年自悔出言孟浪,觍觍的答道:“小侄赴史太太府里的跳舞会时候,曾见过几次来。”那少年嘴里是这么说,那脸上不觉隐隐的泛起了两个红晕来。瑞福听了,这才明白。说道:“这却是有的。那一位史太太的豪华,也算得少二寡双的了,合巴黎城里的人,差不多都叫他请遍了。然而我却与他没有缘法,因为我最恨的是日耳曼乐舞。不知怎么的,我的小女却又最欢喜那个。”

【眉】以下无叙事处,所有问答,仅别以界线,不赘明其谁道,虽是西文如此,亦省笔之一法也。“怪不得在史太太那里总没有遇见老伯呢!不瞒老伯说,小侄几次三番要想同令爱当面谈谈,告诉他我们是世交,然而总怕唐突了他,所以总未曾当面。”“不打紧,你但请到我那里来,我是天天在相馆里的,我亲自引你见他就是。你们是世兄妹,论理也应该见见的。”“多谢老伯。但是除了礼拜日,总是不得空的。因为小侄在银行里面执业糊口,行里的规矩,只有礼拜日可以休息。”“那么你到了礼拜日来就是了。要是白天里没空,就是晚上来也可以,随你的便罢。恐怕你还没有娶亲罢?”“还没有娶呢。晚上出来却是不很便当,因为舍妹年轻,晚上很不放心丢他一个人在家里。”“哦!你还有个令妹?那么你带着他同来就是。”

瑞福在那里一面谈天,一面喝酒。到此刻,他跟前的酒盅儿里差不多干了。歇了歇又道:“我家妙儿的女伴,没有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令妹要是能够常来给他作个伴儿,他还不知道欢喜得怎么呢。”“舍妹知道有这么一位世交姐妹,也是要欢喜的。只可惜他天天忙着做活,不知能常来不能。”“还做活么?请教他做甚么?平金呢?绣花呢?针补一定好的了。”“都不是,他在那里扎假花呢。不瞒老伯说,先君在海关里办了二十五年的公事,到身故后,依然是两袖清风,没有一些遗产,家计本不甚宽裕。小侄更是惭愧,每月挣了几个钱薪水,总是入不敷出的。所以舍妹自己的零用,还仗着十个指头儿在那里帮忙呢。小侄空下来的时候,谱了几套曲子,还合得拍,多早晚得了善价,也就可以补助他了。”【眉】何不卖与新小说社,包你可得善价。一笑。“既是那么着,我很可以帮你的忙。你知道那些大行大栈里的经理人,多半是我的相好呢。我看你现在的光景,和我当初差不多。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穷得甚么似的,又是娶了个分文没有的穷女人,那才苦呢!此刻我可挣上几个钱了。然而我老实告诉你,我的这份家财,是来得很奇怪,叫人想不到的,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至于像你们年纪轻轻的人,只要上心去学手艺,把本事学好了,怕没有出头的日子么?【眉】少年人听者。你将来还可以望娶一个有钱的媳妇儿呢。这件事情,我给你留心着,只要我可以做得到的,一定帮你的忙。”【眉】路义是个至诚男子,若令急色鬼闻了此言,只怕要巴不得一声求他做媒人也。

俗话说的好:“话得投机千句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当时瑞福同这少年谈入了港,倒觉得越谈越高兴起来;看看那少年,也是越看越中意。所以同他谈的话都是真心真意,肺腑之意,很有意思在里面的呢。要过他的名片看看,知道他名白,字路义。问了年纪,知道他二十五岁。看看他生得身材雄伟,仪表不俗,唇红齿白,出言风雅,吐属不凡。可惜他生长在法兰西,那法兰西没有听见过甚么美男子,所以瑞福没得好比他。要是中国人见了他,作起小说来,一定又要说甚么“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貌似潘安,才同宋玉”的了。【眉】公亦在此译小说,何苦连作小说的都打趣起来?

瑞福见了这等人,不由得他不暗自赞叹,在肚子里暗暗点头。回想自己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举动一切,也同此人差不多。可惜妙儿用情不用在他身上,却去爱上了那少年浪子。白路义虽然不是贵族,终究是个可以自立之人,我的意思总是他好。【眉】择婿不当如是耶?今之斤斤于财产者可以反矣。好得妙儿此刻还不好算定是一个甚么伯爵夫人,倘使贾尔谊真是不合我的意思,我自有主意对付他。果是如此,我今夜也算不虚此一行了。而且菜也好,酒也多,他们不停的斟给我喝。并不像那小家子斟酒只得半怀,累客人要向主人借锯子,要锯去了上半截酒盅的样子。【眉】又骂人了。又有了这么一个说得投机的美少年在旁边陪着,我不来也是错过。心里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吃完了一样菜,拿起雪白的手帕来抹抹胡子。白路义又规规矩矩的同他闲谈道:“老伯方才说的娶亲这一层,小侄的意思,还不必忙着,且过几年再提也不晚。”原来白路义听了瑞福方才说要助他娶亲的话,并没有会到他命意所在,所以心中雅不愿意。就把过几年再提的话,打断了他的话头,使他不再提及。【眉】若是会到他命意所在,就好马上跪下来叩头叫岳父。虽然不像那个做了中堂伯爵的女婿,老婆总骗着一个了。一面就和他讲论各种美术的经络,醰醰有味,无一不中窍要。至于谈到塑像一层,瑞福平日本是以个中斫轮老手自命的,此刻听了白路义的一番议论,居然像是一位老师,觉得自己平日有几处想得到做不到,不得满意的地方,他居然能句句搔着痒处,可见世界上人的本事是个没有穷尽的。译书的想去,那瑞福是个法国人,未曾读过中国书;要是他读过了中国书,他此时一定要掉文引着孔夫子的两句话说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了。闲话少提。

且说白路义虽然是清辩滔滔,可知那瑞福也是个自幼辩佞,善于词令的。况且美术一门,又是他曾经专门学的,从前借住客栈的时候,那一天不同人家辩驳,那一天不同人家讨论。所以说到这一层议论,他是从不让人的。后来自己有了房子,就没有那些外人来同他往来讨论了。今夜忽然遇了这么一个知音,而且旗鼓相当,犹如棋逢敌手一般,他焉肯不从头至尾,探本穷源的细细讨论一番呢!

原来他们行业中,也有一位远祖先师,叫做密确而(michaelangelo);就犹如中国木工祭鲁班,马夫敬伯乐,鞋业祀孙膑,星家拜鬼谷的意思。不过他们是追念古人的精神,中国人是一味对着那偶像叩头,这还不算数,还要不伦不类的把伯乐的偶像塑成三头六臂,称他做伯乐大帝,把鲁班称做工部尚书。就这一点分别,可是差得远了。

当下瑞福因为与白路义畅论美术,偶然想起这位密确而先师来,不觉穆然神往,满满的喝干了一盅酒,祝一声“密确而万岁”;又满满的再喝干了一盅酒,又祝一声“密确而万岁”。白路义在旁边呆呆的看着,心里想着这位先生的酒量着实可以。只见他又是满满的喝了一杯,说道:“美术同业万岁!”他只因神往这位先师,所以如此。谁知他不神往犹可,这一神往,却被先师误尽了他的大事,几乎性命都不保。要知是误了甚么大事,且待下回分说。

此一回看去似是全属闲文,却全是后文伏线。阅者勿以赘谈视之也。

中间处处用科诨语,亦非赘笔也,以全回均似闲文,无甚出入,恐阅者生厌。故不得不插入科诨,以醒眼目。此为小说家不二法门,西文原本不如是也。

译者与余最相得,偶作一文字,辄彼此商榷。此次译《毒蛇圈》,谆谆嘱加评语。第一、二回以匆匆付印故,未及应命,请自此回后为之。

(趼廛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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