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铁瑞福因为谈美术,追溯起先师来,多喝了几盅酒,不觉把他女儿叮嘱他早回的那番言语,从法兰西国丢到了爪哇国去了。到后来益发是左一盅,右一盅,喝个不住,好不自由快活。直到后来大家要喝香饼酒【眉】香饼酒,粤人译作三鞭,要之均译音也。今从众。来散场,他老人家已是醉的醺醺的了不得。好在此时还没有露出马脚来,不过觉得言语多些罢了。白路义也没有知道他的毛病,见他如同渴骥奔泉的喝酒,只有暗地里佩服他酒量好,【眉】且慢佩服着。又暗地里好笑他言语有点颠倒罢了。瑞福却依然喝个不了,说道:“大书院(collegeladadens)万岁!”喝了一盅;祝先前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祝现在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祝未来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喝到后来,他渐渐的看见四面八方那些东西在那里旋转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酒也不喝了。不知为了甚事,要立起来,却把身子一歪,几乎跌倒,重又坐下,【眉】醉态可掬。看那举动是失了常度的了。旁边赴会的人看见他这样神气,都来观看。他却矇眬着一双半开半合的眼,望着众人道:“你……你们看我做甚么?我……我在这个会里可是要算一个老前辈呢。我今日得了一个老世好新知交的朋友,你……你们列位可要贺我一盅儿。”说着,扶着桌子立起来,拿着酒盅让众人喝酒。【眉】写醉态如画。众人看见他那种神情,恐怕被他纠缠,遂都走散了。
此时已有半夜光景,瑞福心里虽然还有些明白,嘴里却是糊里糊涂的了,而且舌头也重了,说起话来,好像含着个甚么东西在嘴里似的。忽然一把拉着白路义,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道:“我的孩子,你住在那里哩?我送你到府上罢。”白路义知道他醉了,因答道:“不敢,不敢。小侄住在腊八路,就在旧城子及礼拜堂的当中,这条路离这里很远的呢。”瑞福歪着身子,含糊着声音道:“唔!怎么你住在那么个地方?去远得很呢!”白路义道:“巴黎城里靠中段的地方,房租贵的了不得,所以不能不住远些。老伯要说送我回去的话,是万万不敢当的。论理,还是小侄送老伯回去才是。”瑞福沉下脸来道:“唔!甚么话?你当我吃醉了么?今夜这些酒要是充了我的量,远不够三分之一呢。我看你倒有点醉了。【眉】偏说自家不醉,偏说人家醉了,写醉话传神。年纪轻的人,喝醉了在外头闯事,是最不好的。我欢喜你才肯送你回去呀,怎样你倒说送我起来?真是岂有此理!谁要你送?来,来,来,咱们叫一辆马车同坐了,送你回去。不要你破费分毫,你偏要不听我的话。唔!你知道我是你的父亲呢!”
当下白路义见他仗着曲秀才的势力,摆出老前辈的派头来,倚老卖老,乱说一阵,心里又是好笑。只得答应他几个“是”字,随他去说。【眉】醒人对了醉人,最是难过。想通达时务之人对了顽固党,不过如此。幸得他说话虽是大舌头,举动还像是支持得住。足见他虽是贪喝,这个酒量总算难得的了。所以也暗暗的放心,料着他必能安然回去,不必过虑的。心里这么想着,瑞福早一把拉住,来到门前。恰好一辆马车在门外停着,路义便扶他上了马车,自己也就坐在他的旁边。马夫加上一鞭,风驰电掣似的去了。不到一会,到了腊八路,就在白家门首停下。瑞福执着路义的手说道:“你空了一定到我那里去,我还叫妙儿见你。你好歹不可失我的信,我天天在家里盼你呢,你可不要叫我白盼了。”唠唠叨叨,说个不了。好像是送几万里路的远行,依依不舍似的,说了好半天,方才放手。路义说声“明日会”,自行去了。
倘使瑞福就此坐了马车回去,倒也平安无事了。得他平安无事时,这部《毒蛇圈》的小说也不必作了。谁知他蓦地里变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一变,却累得法国的鲍福作出了一部《毒蛇圈》,中国的知新主人又翻译起来,趼廛主人批点起来,新小说社记者付印起来,大家忙个不了。【眉】不是闲文,是表明从此以后方入《毒蛇圈》之正传也。为甚么呢?都是他的主意变的不好,他变了甚么主意呢?他想:“今夜白路义岂有此理!说话当中,总疑惑我喝醉了。我若坐了车子回去,不见我的本事。不如走了回去,明天好向他说嘴,显显我的酒量,叫他不敢小觑了我。”【眉】是醉后主意,谁小觑了你来?
想定了主意,便开发了车钱,跳下车来,倒觉得神气为之一清。暗想:“我正好趁此吸受些新空气,酒气也可以减少了些,回去也好对付我的妙儿;并且可以抄小路回去,到家也早些。嗳!我的妙儿此刻早已睡了,娇娇痴痴的孩子,不定枕头还掉了地下呢,那里还知道我回去得早晚呢?我其实不应该闹到这时候回去,累他惦记着。不审他此刻为了等我,还没有睡呢。”【眉】闲闲一想,却活画出慈父心肠。为人子者,最当体贴。一面想着,一面走路。他若是走克利囊街,过落苏大街,就可以径直回府,安然睡觉了。
大凡一个人喝醉了酒,无论为善为恶,都是勇敢直前呢。瑞福生平是不为恶的,然而这半夜里却也无善可为,所以他那勇敢之气,就生到了走路上去了。以为从这条路回去,似乎太近,不如从旁处绕一个圈子回去的好。想罢了,就从旁边一条小路穿出去。这一夜恰好是风高月黑,此时又是夜深露重,他这么一个酒气醺醺的人,雄赳赳的在那里赶路,酒性愈加发作,一时间迷的糊涂了。那旧城子的地方岔路又多,犹如蛛网一般,不是走惯的人,本来就分不大清楚,何况他是喝醉了酒的,又在晚上,如何辨得出来。所以他应该往左的,却往右去;应该往东的,却往西去。不到两三个弯儿,就把他迷住了,他还不知道呢。到了后来,重到一条极冷落的街上,一直转往左边去了。
约摸走了二十分钟的工夫,抬头一看,都是眼生的所在,他方才晓得迷了道儿。又碰着黑云满天,没有一些儿星月的影子,东西南北也辨不出来,街路的名字也是一字看不分明。酒醉的人,却没有一点子怯性,还只管顺着脚步儿走去。走了一程,觉得比方才更糊涂了些。而且赶了那么许多路,从没有碰见一个走路的人,要问个信儿也没有地方去问。又转了好几个弯,越走得远了,心里越是没了主意。再走几步,却走到了一个死胡同,【眉】死胡同,京话也。江南人谓之宝窒弄,广东人谓之崛头巷。此书译者多用京师语,故从之。对面一堵石墙挡住了去路,再也不能走了。此时他也走得乏了,把从先那高兴走路的心思也没了。站住了脚,把脑袋碰着了那石墙,出了一回的神,无法可施,只得回身再走。
刚出了胡同口,只看见一箭之外,黑越越的一个人影儿,在那里晃了一晃。只因路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瑞福此时也顾不得甚的,也不管是谁人,就对着那影子赶上去。一面走,一面嚷着说道:“老兄,你来呢!我要请教你一句话呢。”一面嚷,一面又勉强睁开了醉眼去看。只见那黑影子像是要停着,一会儿又走动了,像不肯停的样子。瑞福又嚷道:“你不要怕呀!我不是断路的主儿,不过要问你个信罢了。”嚷罢再看,那黑影子果然停住了,慢慢的对着自家迎上来,好像在这冷静的地方,很怕同人家相见似的。走得近了,慢慢的说道:“迷了路吗?你可知道这是那里?”瑞福道:“我可实在的不知道呢。我好像是在旧城子里穿来的,不晓得从那条道儿可以走到白帝诺街呢?”那人道:“这么说,你是不常住在巴黎的?”瑞福道:“唔!那儿的话?我还是巴黎的土产呢?【眉】趣语。就是这座旧城子,我也看得同家里一个样儿,熟得很呢。”那人道:“这又奇了,那么你此刻为甚又要问路呢?”瑞福道:“我老实对你说罢,我今夜是在外面吃的饭,大约总是多喝了一盅酒儿,所以把我蒙住了。我先还坐着马车的,不知怎样,我这身子忽然又不在车上了,就闹到这里来。东走走,西走走,总找不着一个出路。【眉】的是醉话。我方才在这胡同里,把脑袋咯崩的一下,磕在挺硬的石头墙上,差点儿把脑子都磕了出来。此刻幸而碰了你,我想你要是不肯帮帮我的忙,指引指引,我可不得回去了。”
那人听了,想了想道:“方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呢?”那人说到这里,瑞福抢着说道:“千真万真,没有一句不真,你那么说,难道还当我是个断路的强人么?咳!你看我醉到这个样儿,怎么还不相信我?我此刻差不多连路都走不动了。而且我觉着四面八方的房子咧,树木咧,就连你这个人,也在那里转个不了呢,可是眼睛花了?此刻只求你帮帮我的忙,代我找一辆马车,我就感激的了不得了。”那人又低头想了一想道:“我也很想帮你的忙,只可惜我也没有工夫哩。”
瑞福此时把那人仔细打量一打量,只见他戴了一顶极粗的草帽,差不多要盖到眉毛上。嘴上生了一把的浓胡子,七乱八糟的,犹如乱草一般,也辨不出是面长面短;穿一件旧透了稀宽的衣裳。一看便知道他是一个穷汉。但听他说话的口音还不是那巴黎土棍的那种恶声怪气。想道:“他说没有工夫,不过是这么一句话,看来是不肯白劳,要我几个钱的意思。【眉】人穷了,便犯人家此等疑心。可叹!也罢,我此刻迷了路,要他指引,少不得要化几个钱。俗语说的好:‘有钱使得鬼推磨。’【眉】谁知此处却用不着钱神势力。有了钱,怕他不答应么?”一面想着,一面伸手往袋里去掏,一面说道:“你肯指引了我,我这里重重的谢你。朝廷不使饿兵,我这里有的是钱。来来来,你拿了去。”那人道:“不是这么说。我能够帮你忙,是用不着你谢我。我虽是穷,几个臭铜是看见过的。【眉】骂尽富翁。你可知道,我也在这里找人帮忙么?”说着要去了。瑞福连忙扯住道:“你慢走,你慢走!要找谁?帮甚么忙?”那人又住足道:“你不要罗罗唣唣,我的事比你还难过呢。”瑞福拉住要问甚么事,那人着急道:“是我的女人病了,要送到医院里去。”瑞福道:“你家女人得的甚么病?半夜三更的怎么好送到医院里去?”那人越发着了急了,嚷道:“怎么今夜这般不凑巧,要找一个帮忙的人,偏找不出来,却碰了这么一个酒鬼!”瑞福道:“你说我酒鬼吗?我此刻酒也醒了。你只要说出怎么帮忙的法儿,我亦可能帮帮你的忙,你不要只管着急呢。”那人听了,不觉大喜。要知是怎么样帮忙法儿,那人又毕竟是个甚么样人,且听下回分说。
从第一回起至此,统共不过赴得一个宴会,读者不几疑为繁缛乎?不知下文若干变幻,都是从此番赴宴迷路生出来,所以不能不详叙之;且四回之中,处处都是后文伏线,读下文便知。
一个贾尔谊,一个史太太,不过从妙儿口中闲闲提出;白路义与瑞福二人虽亦谈及,然并未详叙其人如何。谁知却是全书关目,此是变幻处。
写醉人迷离徜恍,胡思乱想,顷刻千变,极尽能事。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