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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面鏡崖鵠立候終宵 搜畫軸鵑啼傷永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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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說龍孟華和玉太郎商議,將氣球逼近光圈,仔細的瞧了一遍,獨自念道:“鳳飛崖……鳳氏草……怎樣叫做‘鳳飛’?怎樣又是‘鳳氏’?那鳳氏又不是甚麽飛仙,怎能向這箇 崖絕壁寫這三箇大篆字?底下平列着一排洋文,這洋文雖不認識,但他旁注的三箇小字,照字母的拚法拚音讀起來,的確就是瑪蘇亞。咳!這瑪蘇亞是我妻子的恩人,又是我妻子的義母,他也不是甚麽飛仙,怎能彀也在這裏鈎出這許多洋字呢?”一頭想着,便一頭看那下面的畫,自言自語的道:“這明明是鳳氏的模樣,怎樣却影在這石壁上頭?他的手裏還攙着一箇小孩子,這小孩子的樣子,我也怪熟得很,原來和夢裏所見的那箇月中童子竟是一副面龐,一定是我兒子龍必大了。這龍必大的左手還拉着一位女教士,想必是瑪蘇亞先生了。瑪蘇亞先生的上面,却還有位女仙;女仙的部下,又有許多的仙童仙女,都仰着臉兒,看那上邊的一輪圓月。”看畫已畢,看見後面又有一篇記文。“文章做的好,同那字跡寫的好,眞的是我鳳氏的手筆。後面一塊圖章,本是當年在湖南刻的,一樣兩方,不料鳳氏經受了許多磨難,這圖章還沒有遺失。”再四的摩挲。想到鳳氏竟拋了自己,和兒子游行月府,便不由的淌了兩行眼淚;想到鳳氏及兒子至今無恙,到月府裏面開闢了一箇新世界,使我龍氏後代香煙,永永不絕,又不禁笑逐顏開。一陣的想,一陣的看畫、看字、看圖章。偏偏的天不做美,猛然飛來一片烏雲,將那落不盡的半規紅日全行遮沒。

龍孟華還只管兩手摸着鼻尖兒,靠着那團圓石鏡,四下裏窺探,玉太郎忽地拍了他一下,喊道:“龍先生,明日再看罷,是甚麽希奇景緻?黑暗裏還這樣的出神?”一箇小厮禀道:“大餐間各式已齊備, 老爺和龍老爺進去用飯。”玉太郎隨挽了龍孟華的手,進了大菜間。龍孟華也忘記讓座,竟向左邊第一座坐下。濮玉環見他態度異常,故意問道:“龍先生看的甚麽?講給我們聽聽呢。”龍孟華彷彿是沒有聽見,濮玉環又接問一句,龍孟華答道:“你們 看,天下事竟有這樣奇怪的!”濮玉環問:“甚麽奇怪的事?”龍孟華道:“姑娘知道麽,我那鳳氏並我的兒子龍必大,都好好的在那裏,並且如今還聚在一處,可惜我這笨重的身體,不能插翅相隨。”說罷,不勝嘆息。濮玉環問道:“令夫人和世兄聚在甚麽地方?怎的不能相從?”龍孟華道:“這話說來奇怪得很。現在已聚在月球裏面,和瑪蘇亞先生是同在一塊兒。”濮玉環道:“龍先生莫又錯認了。前番說令夫人和你見面,你便跌落在深谷中間,幾乎喪命;這番又說令夫人已到月府。有甚麽眞憑實據?還是接着令夫人的來信?”龍孟華道:“眞憑實據的確是有的。”玉太郎插嘴道:“旣然龍先生有了眞憑實據,龍先生萬福,令夫人萬福,令世兄萬福,瑪蘇亞先生萬福。在下滿斟這一杯,代龍先生賀喜。”魚拉伍問玉太郎道:“玉先生爲甚麽進酒?”玉太郎告他進酒的緣故,魚拉伍起身道:“旣是這樣,我也應得進一杯。”龍孟華酒落歡腸,自然是絕不推辭。因爲別人進他的酒,他又回進了一杯。自己又舉起瓶來斟了好幾杯,略略的有些微醺。喫了小米粥,用了珈琲,挽住玉太郎的袖子,笑嘻嘻的說道:“那石壁上的字畫,玉先生還沒瞧見嗎?我和你出去看看去。”

玉太郎被他拉了出去,只見石壁映着球裏的電氣燈,雖然有些光亮,究竟不十分淸楚,便和龍孟華說道:“待我帶了電氣花再來看。”龍孟華纔放了手,站在球口,等玉太郎帶好電氣花,果然光芒四射,看得爽快。玉太郎裝做不懂,說道:“這畫裏的男男女女,我一箇都不認得。”龍孟華指着說道:“這是我的內人,這是我的小兒,這一位是我的大恩人瑪蘇亞先生。”玉太郎只是搖頭,裝做不懂,指那後面的字問道:“這箇字又不像貴國的文字,是畫得甚麽呢?”龍孟華道:“這箇叫做篆字,是我們中國古代通行的。”因從頭至尾念一句,講一句,指天畫地的,正在講得高興,忽地魚拉伍也闖了出來,指那洋文說道:“這箇字我都識得,是瑪蘇亞先生的親筆。我們醫院裏有瑪蘇亞先生送的一塊牌,和這上面的字却是一樣。但不知道餘外的字是說些甚麽?”玉太郎一一告訴了,魚拉伍也裝着歡喜的模樣,替龍孟華攙手。

龍孟華這時候的快活,非同小可,瞇着眼,吩咐小厮道:“也 太太出來瞧瞧呢。”小厮答應去了。一霎濮玉環出來,故意的細瞧了一遍,向龍孟華道喜,並道:“令夫人這字畫,眞正是希世至寶!我們明日用照像的法子,還要多摹幾張呢。”龍孟華同玉太郎從頭至尾又看了好幾遍。玉太郎爲的時候不早,催龍孟華到臥室。龍孟華道:“玉先生自便,我一時還睡不着。”玉太郎吩咐小厮好好的伺候龍老爺,自己却同濮玉環進了臥室,魚拉伍也回到藥房。

約莫五更時分,玉太郎正和濮玉環閒譚,忽聽球門裏“樸通”的一聲,頓將話頭打斷。只聽得一箇小厮喊道:“是那箇賊,將我肚皮踹了一脚?”又一箇小厮回罵道:“你這箇忘八羔子!你把老爺絆到,還不知罪,又開口罵人,眞正可惡!”一面說,一面飛起一箇巴掌,把那小厮打了幾下。那小厮驀地爬起,扭住不放,恨恨的說道:“我和你到老爺面前講道理去!你仗着誰的勢力,如此撒野!”說罷,就那地屏上乒乒乓乓的一陣扭打。玉太郎只得起身,趿了皮鞋,拖了一條手杖,到球門口一看,只見兩箇正揪在一堆。玉太郎喝開兩箇人,却問他們爲甚麽相打。原來兩箇人都在球門口打盹,一箇早躺到地上;一箇支撑不住,撲將下來,齊巧撲在那人身上,爬起來又是一脚,踏痛了那人肚皮,所以口角。玉太郎因爲龍孟華尚站在那邊,未曾追究。急忙趕到龍孟華背後,拍了一下道:“龍先生怎還沒睡?”龍孟華喫了一驚,一聲不響。玉太郎忙喚兩箇小厮扶龍老爺進了臥室。

龍孟華到了臥室,也不和玉太郎打話,拿鑰匙開了箱籠,取出那塊圖章,丟向玉太郎面前,說道:“你看這圖章上的字,比那石壁上的字,是一樣兩樣?”說着,復又揭開枕箱,取出鳳氏留影的卷軸,挾在手彎裏,朝外便走。玉太郎拉他不迭,跟了出來。那時間,東方纔有些微明,壁上模糊,一字兒也瞧不淸楚。龍孟華一手展開圖畫,一手捺向石壁,在那裏對着。玉太郎拉住龍孟華的衣袖, 他安睡,爲的用力稍猛,把那畫“撕”的一聲成爲兩段,一段仍在龍孟華手裏,一段落在石壁的底下。龍孟華跥脚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怎把我的畫撕毀了?玉先生須和我下去一尋。”說時遲,那時快,龍孟華一把拉住玉太郎的手,朝下跳去。虧得玉太郎膂力還好,將龍孟華緊緊拉住,說道:“龍先生莫急,待我取得電氣花來替你尋。”龍孟華道:“旣是先生不肯同去,我也不侵犯先生的自由權,我便自己去尋。”玉太郎知道他着急,又不便放他,用手一挾,挾他到臥室裏面,叫小厮 濮玉環商議。濮玉環道:“龍先生休慌,我穿件衣服,和先生同去。”龍孟華掙扎要出去,玉太郎緊緊的不放。只見濮玉環渾身光彩,曜得龍孟華目光閃爍,喊道:“玉先生快快放手!濮姑娘身上怎這般光亮?”玉太郎將他放下道:“這叫做五彩電光衣。你莫性急,跟着他同去,豈不妥當些?”濮玉環從衣袋裏取出兩面電氣花,分給了兩人;吩咐機器匠,把氣球緩緩落下。

濮玉環走在前面,看那石壁下朶朶蓮花,蒼翠可愛,却不見甚麽圖畫。那球輪已平到海面,機器匠把球穩住。龍孟華心急於火,瞧見海邊上有一帶石坡,和玉太郎道:“我們且到石坡上找一找。”玉太郎只得依他,濮玉環也跟上坡來。那坡是沙石結成,沒甚樹木遮攔。三人細細的瞧了一遍,不見踪跡。龍孟華跑得一身冷汗,說道:“這邊還有箇山洞呢, 濮姑娘好歹前去找一找。”濮玉環進了山洞,兩人跟着。聽得裏面水聲淙淙,走近水邊,只見那水熱氣上騰,原來是天生温泉,四圍都是些五花寶石。玉太郎拾了一塊,向龍孟華道:“那圖畫一定是飄到海中去了,決不能到這山洞裏來的。”龍孟華無可奈何,放聲大哭,哭得玉太郎夫婦心都亂了,陪着一齊傷心。

魚拉伍正在藥房製藥,忽聽外面隱隱有哭聲,甚爲詫異:難道這裏有人家居住?問了小厮們,纔知道是龍孟華的哭聲。急忙下了球,循着哭聲,尋到洞門。邁步進去,但見龍孟華坐在温泉旁面寶石上痛哭,玉太郎和濮玉環各站在石頭上,在那裏揩淚。魚拉伍大聲喊道:“時刻不早了,你們還沒早餐,在此傷心幹甚麽?”玉太郎當將失落畫軸的 由告訴與魚拉伍。魚拉伍道:“失落畫軸 得甚麽?也要這般傷心!玉先生你且把龍孟華勸住,我自有道理。”玉太郎道:“魚先生,你有甚麽道理?”魚拉伍附着玉太郎耳邊說如此如此,玉太郎搖頭道:“這法使不得。你知道石印雖巧,比起人工,到底兩樣。這法使不得。”魚拉伍低頭一想。說道:“有了!”玉太郎忙問有甚麽法子,魚拉伍指着濮玉環道:“便 令夫人替他續了下半截,豈不就是一樣麽?”玉太郎點頭道好。

魚拉伍便走到龍孟華面前,知道他是勸不住的,掏出一塊藥水手巾兜頭一蓋,那哭聲便登時咽住。打了電鈴,招呼了幾箇小厮,把龍孟華擡出洞門,扶上機器椅。魚、玉三人跟進了臥室,拿他手掌剝開,把上半截的畫交給了濮玉環。濮玉環回到臥室,將那畫一看,好好一箇美人面孔,齊着那櫻桃嘴上裂去大半,心上轆轤似的亂跳;想着鳳氏命苦,連箇畫兒還不得和他丈夫常常在一塊,不免流下許多眼淚來。玉太郎料理龍孟華安睡後,折轉臥室,看見濮玉環呆在一旁,面垂雙淚,便問道:“你又傷心些甚麽?趕緊用過早飯,還到天文臺上安心補畫要緊。”濮玉環拿出汗巾揩去了淚痕,點頭道是。洗過臉,用過早飯,上了天文臺,攤出紙頭,慢慢的摹寫。 到午餐,纔摹寫完結。仿摹龍孟華的字體,補寫了下面的字,玉太郎又蓋上翔龍舞鳳的圖章。裱糊停當,天已向晚。約魚拉伍一同來看,魚拉伍道:“好箇補畫的妙手!但是紙色還約略有點參差,待我取些藥水滲成一律,便和原畫沒有二樣。”說罷,向藥房裏取出幾瓶藥水,向面盆裏調勻,滲了一番,果然上下的紙色一樣。玉太郎又叫小厮們擡龍孟華到洞裏去,將那上半截的畫,仍插在他的手裏,那下半截補的畫,便安在洞門外面一塊靑蓮石的中間。

魚拉伍揭開龍孟華的手巾,把藥瓶向他鼻尖上一搖,登時醒了轉來。看看手裏仍是半截畫,被玉太郎挾出洞來,龍孟華道:“不用挾了,那邊像有甚麽紙頭似的。”玉太郎拿他放下,問有甚麽紙頭,龍孟華也不回言,走到靑蓮石左邊,取出那下半截畫,仔細的一對,向玉太郎道:“原來畫在這裏!怎麽前番找不着呢?但這畫已經……”話到這裏,聲音咽住,嗚嗚咽咽的又哭了,那哭的聲音,和那海潮的聲音,縱橫澎湃,攪成一片。三人勸他也不聽。正是:

鏡裏佳人難再得,畫中小影又分離。

要知所哭爲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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