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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寓荒崖苦說灰心木 臨春宴怕嘗比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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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說龍孟華爲的鳳氏留影已經劃成兩截,彷彿和已經敲破的鴛鴦鏡、已經彈斷的鳳凰絃一樣,所以哭箇不止。那時天已昏黑,海中的潮漲得黑山似的,捲將上來。玉太郎急命將龍孟華扶上了球。魚拉伍代他捧着那上半截畫,濮玉環捧着下半截畫,走進大餐間,忙交與龍孟華。龍孟華道:“這畫敢煩那位代我補好,便和我鳳氏再世恩人一般了。”濮玉環道:“龍先生休要再哭,這事我便效勞。倘若再哭,把我的心都哭酸、手都哭軟,那就無能爲力了。”龍孟華道:“但得濮姑娘代我補好,我便百般都依你吩咐。”說罷,便將畫交給濮玉環,濮玉環吩咐丫鬟送到天文臺。恰遇細崽送上晚餐,便大家同喫。獨有龍孟華對着那叉兒刀兒,縮手不動。濮玉環問:“龍先生爲甚麽不喫?”龍孟華推說腹中尚飽。玉太郎在旁道:“龍先生,你整日沒喫,怎樣腹中尚飽?旣然這樣,大家便一齊不喫。”濮玉環道:“我補畫原是爲的龍先生,旣是龍先生有心辟穀,這畫補給誰看?”折轉頭叫丫鬟:“把龍老爺那畫,還了龍老爺,免使我這裏白費工夫。”龍孟華連忙搖手,止住那丫鬟,說道:“我便依着濮姑娘的話,努力加餐。”

喫完之後,各回臥室。濮玉環自到天文臺,補好那幅畫。一面卷畫軸,一面想道:“今夜是我們中國的除夕,怎樣沒有做些除夕的記念?”原來濮玉環愛國的心最熱,前幾年游學日本,遇到中國的四時節令,定要 掛國旗,上寫“孔子降生若干年”,旁注“祖國萬萬年”字樣,招集許多同學,開了會堂,演說些愛國愛同胞的道理。這年除夕,爲了龍孟華的畫,便把這事忘了,心下很爲納悶。同了一箇丫鬟走下天文臺,剛到扶梯中段,見得下面站着一人,連忙把脚步縮住。定 一望,原來就是龍孟華。龍孟華爲的這畫心中着急,已在扶梯下等候了四五點鐘。盼到濮玉環補好下來,迎着問道:“有勞濮姑娘!我那鳳氏月府中間,也定然感激你的。”濮玉環道:“說甚感激的話!畫已補完,龍先生好好帶去罷。”隨命丫鬟:“把畫交與龍老爺。”龍孟華道了一聲謝,邁步自去。

濮玉環回到臥室,看見玉太郎已是酣然,也便和衣而睡。玉太郎驀地驚醒,問道:“你怎樣睡得這般遲?那畫補好沒有?”濮玉環道:“畫却補好!但是今日忘記一件大事沒做。”玉太郎道:“甚麽大事?明日再做何妨?”濮玉環道:“你知道今日是甚麽日子?你想想看,可是我們中國的除夕?”玉太郎道:“我倒忘記了。記得五年前,你在東京的時節,曾經開會演說,說得你們中國的同學,沒一箇不熱血滿胸,便是我們國裏的學生,也箇箇的嘆息。於今這箇地方,語言不通,風俗詭異,縱有滿腔血淚,也無處去洒,這件事只好權擱一邊。倒是鳳夫人的消息,還要確實打探一番,纔不負此一行呢。”濮玉環點頭嘆息。又唧唧噥噥譚了許多話,方始安眠。

次早,濮玉環從箱籠裏取出一幅龍旗來,叫丫鬟插在球頂上面,又從 崖上採得許多柏葉,編出幾箇圈兒,分掛各處。自己和玉太郎到龍孟華那邊道喜。只見龍孟華端坐榻上,兩眼猶如釘住一般,注在畫上。忽聽得二人道喜,倒喫了一驚,問是何喜。玉太郎把中國元旦告訴了他,他纔恍然大悟,屈指算道:“我兒龍必大去年八歲,於今已是九歲了。他同他母親在月裏逍遙,不知元宵時節可能到這世界上一走?”濮玉環道:“龍先生只要耐心等候,令夫人、令世兄一定回來的。我想回松蓋芙蓉過新年,未知龍先生意下如何?”龍孟華道:“且慢開球!我還要到石洞去游一游。”說罷,捲起畫軸,用絨毯包好,叫小厮肩了一張藤椅,自己挾了絨毯,帶了一副文房四寶,下得石坡。玉太郎夫婦跟進了洞門,見他把絨毯打開,攤在藤椅上面,取出畫軸,就在洞裏的牆上尋箇空隙,釘上一枝螺絲, 掛停當。齊巧這藤椅前面,天然長的一塊彩石,平面三角,便將文房四寶一一羅列淸楚;回轉身,向玉太郎夫婦長揖道:“深蒙玉先生、濮姑娘的大恩,千艱萬險,尋我那鳳氏的踪跡。如今纔尋着了這鳳飛崖,曉得我妻子並我那義母瑪蘇亞先生,都由這裏昇到月府。這雖是瑪蘇亞先生的洪福,及鳳氏的義氣所感,倘非兩君義重如山,我龍孟華隻身飄零,怎能到此?天下的事,最怕的是一誤再誤。想鳳氏自從結髮以來,跟着我奔波逃難,不知誤了多少光陰。蘭箬河分手後,又平白躭擱了十年,不知喫了多少悽惶,觸了許多悲感。若是月府裏當眞回來,不能和我見面,豈不是錯中生錯,我竟做了天底下第一的負心人麽?我到了這箇地步,千思萬想,也沒有別項計策, 願一心一意,牢守着這鳳飛崖。生時便做這鳳飛崖的鰥夫,死後便做這鳳飛崖的孤鬼。遇着鳳氏,便同到月府;遇不着鳳氏,便來世再生,也到月府。旣是姑娘要回尊府,煩寄語令尊大人、令姑丈大人,以及唐君蕙良、包君恢宇、白君子安,但說龍孟華現住鳳飛崖,各事無恙,只是此生已拚作灰心之木,誓死不回;怕的此後會面無期,願祝諸君千秋萬歲,各各自重,勿相記念!玉先生、濮姑娘,龍孟華就此分別,不能遠送了。”

玉太郎聽到這裏,心上很爲懊惱:想要勸他回去,是決然無用的;不勸他回去,單賸他一人在此,怎生是好?因拉濮玉環出洞商議,濮玉環道:“這事須和魚先生商量,或 魚先生陪他住在這裏,撥給幾箇細崽、一箇廚房,住上一年半載。待我們查島完畢,再作計較。你道怎樣?”玉太郎點頭道好,吩咐跟來的小厮看好了洞門,隨上球進了藥房。告知來意,魚拉伍一口應承,並無留難之意。收拾些應帶的藥水並書籍什物,送到洞裏。玉太郎向庫房內檢點了三間橡皮房子,叫小厮擡下石坡,和機器匠到洞中裝好:一間是龍孟華的臥室,將龍孟華原有的物件一齊搬入,龍孟華自取所掛的畫,所用的筆墨、絨毯、藤椅,按次擺好;一間是魚拉伍的臥室;中間是客廳,佈 得十分齊整,洞門口遮了幾扇屏風,左首是廚房,右首是幾箇僕役的牀榻。那浴房是不用另設的,就在那天然的温泉左右,安放了幾箇浴盆、幾副浴身的水管。當下龍孟華巡閱一周,十分滿意。送玉太郎夫婦出了洞門,向石鏡上瞧了幾眼,道:“這上面可以掛幾面國旗。”玉太郎道:“正是呢!一來便於認識,二來也表表不忘祖國的記念。”隨從球裏取出三面大旗:第一是中國國旗,第二、第三便是日本和英國的國旗。掛旗已畢,玉太郎夫婦舉手告辭,魚、龍兩人各取手巾揚長相送。看那氣球漸漸不見了,纔進洞休息。

過了十餘日,魚拉伍正在海旁投網捕魚,捕得幾十尾比目魚,甚爲高興,忽見空際裏飛下兩箇人來,擡了許多酒菜,向洞裏進發。魚拉伍將那網交給箇細崽,跟進洞,問是那裏送來的,旁人回稱:“是氣球裏送來的。”正說着,玉太郎夫婦已經下球,站在幾朶蓮花石中間,和龍孟華講話。這龍孟華鎭日間只在崖下徘徊;或是坐在石凳上,望那海水汪洋;或是臥在皮榻上,仰看上面《月府游行圖》。正在看得出神,玉太郎夫婦走進前來向他問好,他却神隨目定,全不知覺。問到第二聲,纔驚轉了頭,站起來向濮玉環一瞧,題起松蓋芙蓉的近況。濮玉環道:“這幾日却沒有回去,仍舊是游厯各島。怕得這邊食物不濟,趕到孟買採辦了許多送來的。”龍孟華道:“瞧見我鳳氏沒有?”濮玉環呆了半晌,答道:“還沒有瞧見。令夫人已到月府,怎麽還會在各島中間?”龍孟華道:“姑娘到孟買,曾往石蘭街女教堂去過沒有?”濮玉環道:“曾往女教堂,但沒瞧見瑪蘇亞先生。”龍孟華道:“瑪蘇亞先生旣到月府,自然是不會會見的。姑娘曾把月府的話告訴來芙女先生沒有?”濮玉環道:“忘記了,沒有告訴。”龍孟華道:“姑娘怎麽會忘記的?那來芙女先生着瑪蘇亞先生很切,告訴他,也好解解他的心病。”玉太郎拉着龍孟華的手,拿別話岔開他的話頭道:“我和你進去瞧瞧去。你近來做詩沒有?”龍孟華正要回話,又見魚拉伍走來,向玉太郎、濮玉環攙手,打斷了話頭。

進了洞,到橡皮客廳坐下。那橡皮客廳中間掛的便是鳳氏的留影,旁邊掛的是八幅單條,單條寫的是龍孟華新塡的幾曲詞。玉、濮兩人看了好一回,齊聲贊道:“龍先生的詞愈塡愈好了!”龍孟華道:“這也不過自寫性 ,沒甚麽好處。”玉太郎向魚拉伍道:“魚先生怎不禁龍先生做詞呢?”魚拉伍道:“我不識中國字,也不知道甚麽詞。這幾幅是他在臥室拿出來的,誰料他又是新做的東西!文人習氣,看來眞是好笑。記得我們有箇叔祖,名叫龐愛吞,算我們英國的一箇詩家,做的詩貯滿了一間房子,題了箇匾額,就叫做‘詩塚’。到得七十一歲臨終的時刻,口裏的痰響了兩點鐘,氣還沒斷,睜着眼望着我的伯父龐愛吞第二,只管流淚,盡力的從被窩裏伸出兩箇指頭來,舌頭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旁邊的人都不懂他的意思,幸虧我祖父龐虎特曉得他的脾氣,高聲喊道:‘大哥,莫非有兩句詩要寫出麽?’我叔祖點一點頭,龐愛吞第二忙取字母盤捧到榻上。叔祖戰兢兢的拈出幾十箇字母,拈到末尾的一箇字,手還沒放,就兩眼一翻,往生天國去了。你看這龍孟華經了洗心之後,還不顧死活的,只管做甚麽詩,塡甚麽詞,竟和我那叔祖一般的魔障,你想好笑不好笑?”濮玉環沒有聽完,便撲嗤的一笑,魚、玉兩人都各笑倒。龍孟華不懂他們的講話,也陪着一笑。玉太郎道:“龍先生的笑臉,本來難逢難遇,除却前番初見石鏡的時刻,連這一次纔是第二次。眞正是難得的了!但是先生所笑何事?還望講與我們聽聽呢。”龍孟華自知失笑,把臉一紅,坐在那邊,不則一聲。

魚拉伍問起查島的 形,絮語了好一番。吩咐廚房將比目魚烹調上來,獨有龍孟華看是比目魚,便把刀叉擱起,絲毫不嘗。大家也知道他的用意,由他罷了。草草的喫了幾瓶酒,幾件肴饌。

剛要喫完,忽然一箇細崽飛走似的進來道:“不好了,不好了!海面上有許多土蠻,坐了竹船,手裏拿的都是丈八長槍,將次攏岸了。”玉太郎道:“這件事也値得大驚小怪!讓他們攏岸就是了。”隨同魚、龍等三人,各拿了毛瑟槍,站在洞門左右。見那些蠻兵,一箇箇都雄赳赳的,擎着槍,由海灘上岸。就中有箇酋長,雙眉倒拖,滿臉上刺了許多花紋,口裏咕咕噥噥的,不知講了些甚麽,那蠻兵便蜂擁 上。玉太郎迎面就是一槍,把那酋長登時打翻;其餘的蠻兵,都匍匐在地,彷彿是叩求饒命的樣子。玉太郎把手一揮,那蠻兵便磕頭搗蒜的一般,由海灘下去。

魚拉伍聽得竹船上像有“救命”的聲響,那口音却和美國人一樣,定 一瞧,瞧見一箇美國婦人站在船尾,急忙打鈴上球,從球上落到船尾,把那箇婦人救上球來。龍、玉等三人也跟上了球。問那婦人是何處人氏,並他父母的名字,魚拉伍大喫一驚,仔細一看,大喊道:“你就是色來因表妹麽?爲何却這般模樣?”正是:

雲山久絕相思路,萍水偏來不斷緣。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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