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佩雷斯递给我一份印在铜版纸上的节目单,然后将我引到我的座位上。第九排,稍稍偏右:完美的声学平衡。我对皇冠剧院很熟悉,我知道它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难以捉摸。我总是建议我的朋友们千万别坐第十三排,因为那里仿佛有某种气流漩涡,乐音传不进去,左边的上层楼座也不行,因为从那里听来,就像在佛罗伦萨市立剧院里一样,有些乐器似乎会脱离乐队,在空气中浮游,就比如一支笛子可以在离人三米的地方吹响,而其他乐器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台上,这很奇妙,但叫人很不舒服。
我瞅了一眼节目单。我们会听到《仲夏夜之梦》、《唐璜》、《大海》和《第五交响曲》。想到大师,我不禁笑了。这只老狐狸定下的演奏会节目单蛮横地无视美学规则,却隐含着对心理的敏锐洞察力,这是戏剧导演、钢琴大师、自由搏击运动主持人的共同特点。一场在斯特劳斯和德彪西之后立马接上贝多芬的演奏会,直叫人神共愤,只有我才会纯粹因为无聊而来听。但是,大师了解他的听众群,他组织的演奏会都是为了皇冠剧院的常客,他们都是些平和的人,很有参与精神,但他们宁愿将就也不想尝鲜;他们最注重的是对他们消化系统的深切体恤和对其平静心情的绝对尊重。听门德尔松,他们会觉得很自在。然后是豪迈、坚决的《唐璜》,其中有很多可以跟着吹口哨的小调。德彪西会让他们自觉是个艺术家,因为不是谁都能懂得他的音乐的。接着是重头戏,贝多芬的震撼之作,那就像是命运的敲门声,胜利的v字形,那个天才的聋子。然后,他们会各自飞奔回家,因为明天办公室里会忙疯。
其实,我很喜欢大师,他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好音乐。我们这座城没有艺术,远离中心,十年前就只晓得有《茶花女》和《〈瓜拉尼人〉序幕》。大师受一位果敢的企业家雇用来到城里,组建起了这个堪称一流的乐队。慢慢地,他向我们推出勃拉姆斯、马勒、印象派作曲家、斯特劳斯和穆索尔斯基。一开始,老听众们对他颇有微词,因此,大师不得不收敛锋芒,在演出中放了很多“歌剧选段”,然后,听众们开始为他向我们展现的强劲坚定的贝多芬而鼓掌欢迎,最后,他给什么,人们都会叫好,只因为看见了他,就像现在一样,他的入场掀起了一股非同一般的热情。不过,演出季度才开始,人们的双手还没进入审美疲劳,他们很乐意鼓掌,而且,大家都热爱大师。大师正在鞠躬,举止生硬,不怎么热情,然后,他带着他那种枭雄般的气度转向乐手们。我左边坐着赫纳坦夫人,我跟她不熟,但她是公认的音乐迷,她红着脸对我说:
“就在那儿,那儿有一位男人,他可是干成了件少有的大事呢。他不是组建了一个乐队,而是培养出了一群听众。这难道不叫人钦佩吗?”
“是的。”我说,如往常一般随和。
“有时候,我在想他应该面向大厅来指挥,因为我们也有点像是他的乐手。”
“您可别算上我,拜托。”我说,“说到音乐,我可是一脑袋浆糊。比方说,今天的节目安排,我就觉得很恐怖。不过,肯定是我搞错了。”
赫纳坦夫人严厉地看看我,然后别开了脸,但是,她的好心肠压倒了一切,促使她对我解释了一番。
“这节目单里的全是大师级作品,每一部都是热心听众来信要求的。您难道不知道今晚是大师与音乐结缘二十五周年纪念?也不知道乐队在庆祝成立五周年?您看看节目单的背面,有帕拉辛博士写的一篇文章,动人极了。”
我在中场休息时拜读了帕拉辛博士的文章,之前演奏的门德尔松和斯特劳斯都为大师博得了喝彩。我一边在入口大堂中踱步一边问了自己一两次:这次的演奏是否值得听众如此痴狂呢?而且,据我所知,这些听众并不是十分慷慨的。但是,逢上周年纪念,傻气也登堂入室了,我猜大师的崇拜者们就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在吧台,我碰见了埃皮法尼亚医生一家,便跟他们聊了几分钟。姑娘们脸红红的,都很激动,她们就像咯咯叫的小母鸡一样把我团团围住(她们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飞禽),告诉我说门德尔松真是绝了,他的音乐就像天鹅绒般柔美、薄纱般轻盈,浪漫到极致。她们一辈子都听不厌夜曲,而谐谑曲更是天籁之作。贝芭则更喜欢斯特劳斯,因为他很强劲,是个真正的德国式唐璜,他的双簧管和长号叫她直起鸡皮疙瘩——这形容让我觉得惊人地贴切。埃皮法尼亚医生带着宽容的微笑听我们说话。
“啊,年轻人!很明显,你们没听过李斯勒弹琴,也没见过冯·彪罗做指挥。那才是辉煌的岁月啊。”
姑娘们很生气地看着他。小罗莎里奥说现在的乐队比五十年前指挥得好,而贝芭则完全不许她父亲贬低大师的高超技艺。
“当然,当然。”埃皮法尼亚医生说,“我认为大师今晚棒极了。多么火热!多有激情!我自己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鼓过掌了。”
他把两只手摊给我看,手红得就像刚刚拍扁过一根糖萝卜。但有趣的是,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都有种恰恰相反的感受:我觉得大师今晚好像又肝疼了,所以他选择了一种简单、直接的风格,没怎么卖力。不过,我大概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因为卡略·罗德里格斯一看见我就几乎跳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对我说《唐璜》真是棒透了,还说大师是一位不可思议的指挥。
“你没觉得有一刻门德尔松的谐谑曲已不是乐队在演奏,而更像是精灵的低吟吗?”
“事实上,”我说,我得先搞搞清楚精灵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别这么蠢。”卡略红着脸说,我发现他说这话时是真的怒气冲冲。“你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大师很棒,嘿,他指挥得从没这么好过。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不开窍。”
吉列米娜·丰坦快步向我们走来。她把埃皮法尼亚家的姑娘说过的溢美之词又重复了一遍。卡略和她热泪盈眶地互相凝视,被彼此的惺惺相惜所打动,这种情感能让人们在一瞬间无比向善。我看着他们俩,心里挺吃惊,因为我完全没法理解这种激情。不过,我确实不像他们一样每晚都去听音乐会,我有时候还会把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颠来倒去分不清,这在他们那一群人中间大概会被看成是蠢到家了。不管怎么说,那些红扑扑的脸庞、汗津津的脖子、那种即使身处入口大堂中或就在大街上也想继续鼓掌的强烈愿望都让我想到大气变化、湿气或是太阳黑子,这些东西总是会影响人们的行为。我记得,那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有哪个机灵鬼正在重做牛博士的经典实验叫听众们激情炽烈。吉列米娜用力地摇着我的胳膊,把我从浮想联翩中拉了回来(我们可不怎么熟)。
“接下来是德彪西了。”她无比激动地呢喃,“那一滴小水珠,《大海》。”
“它一定会很动听的。”我顺着她的思潮说道。
“您能想象大师会怎么指挥这曲子吗?”
“肯定是无懈可击。”我回答,一边看向她,看她觉得我的回答如何。但是,吉列米娜显然期待着更火热的答案,因为她向卡略转过身去,他正像口渴的骆驼一样狂饮苏打水。两人开始如痴如醉地预想第二节的德彪西时段会是什么样子,猜测第三时段的宏伟、强劲。我自去走廊上四处晃荡,然后回到入口大堂。到处可见听众对刚刚听到的演奏激动万分,这叫人又感动又恼火。一种捅了蜂窝似的巨大嗡嗡声慢慢钻进我脑子里,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头脑发热,我喝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贝尔格拉诺苏打水。我没能完全投入其中,只能像昆虫学家观察昆虫一样在一旁看着这些人,这让我有点痛苦。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常常碰到这种情况,我几乎已经学会了用这种特长来为自己避免一切牵扯。
当我回到座位上时,大家都已经坐好了。我麻烦了一整排的人起身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乐手们无精打采地回到台上。急着听音乐的听众倒比乐手们更早就位,这让我觉得很有趣。我看看最上头两层楼座,那里黑压压一片人,就像一群苍蝇围着一罐糖;再下一层的楼座稀一些,那里的男人们一身礼服,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群乌鸦;有几支手电筒亮了又灭了,那是带着乐谱的音乐迷们正在试用他们的照明设备。中间大吊灯的灯光渐渐暗下去,在大厅的一片黑暗中,我听见掌声响起,迎接大师的入场。光线与声音这样渐进交替,我的一种感官开始休息,另一种感官则立刻开始工作,我觉得这很有趣。在我左边,赫纳坦夫人用力地拍着手,整排的人都无比热烈地鼓着掌;但是,在我右边,隔着两三个位子,我看见有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低头坐着。一个瞎子,毫无疑问;我依稀看见白色盲杖和毫无用处的眼镜的反光。只有他和我拒绝鼓掌,他的态度吸引了我。我真想坐在他旁边,跟他聊聊:那天晚上能忍住不鼓掌的人就很值得关注。往前两排,埃皮法尼亚家的姑娘们手都要拍断了,她们的父亲也不甘落后。大师简短地致意过,往上面看了一两眼,掌声如流星雨般飞溅而下,与来自池座和楼上包厢的掌声汇成一片。我似乎在大师脸上看到一种介于好奇与疑惑的表情,他听到的声音应该正在向他展示一场普通的音乐会与一场二十五周年纪念音乐会之间的差别:还别说,大师靠《大海》得到的掌声可不比斯特劳斯少多少,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我自己也被最后一个乐章的响亮与大起大落所打动,鼓掌鼓得手疼。赫纳坦夫人都哭了。
“真是太难以形容了。”她嘟嚷着,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转向我。“难以形容得不可思议。”
大师退场,又入场,优雅而灵巧,他走上指挥台的样子就像是要做最后一击。他示意乐队起立,掌声和喝彩声更加猛烈。在我右边,那个瞎子在轻轻地鼓掌,小心不把手给拍疼。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低头随观众一起致敬,仿佛入了定,对一切都不加理会,这可别有乐趣。叫好声向来只是偶尔几声的,就像是个人心情的表达,但现在却正在四面八方渐次响起。掌声一开始并没有音乐会前半段时那么响。但现在,音乐已经被人遗忘,人们鼓掌不再是因为《唐璜》或《大海》(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它们造成的震撼),而纯粹是为了大师和大厅里洋溢着的共同的情感,所以,喝彩已不再需要外在刺激,欢呼声因此越来越大,变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我生气地看向左边,看见一个红衣女人一边鼓掌一边跑过池座的中心,她停在指挥台下,就在大师的脚边。当大师再次鞠躬致意时,惊觉红衣女人靠得太近,吓得他直起了身子。接着,从顶层楼座里传来一声巨响,大师不由得抬起了头,举起左胳膊挥手致意,他可不常这样做。这动作让群情更加汹涌。现在,掌声里还夹杂进了鞋子跺着楼座和包厢地板的轰响。这真是太夸张了。
没有设中场休息,但大师还是退场休息了两分钟。我站起身来想把大厅看看清楚。湿热的环境和激动的心情已经让大部分听众狼狈得就像一只只冒着汗的对虾。几百条手帕就像海浪一样扑棱着,仿佛正蹩脚地延续着我们刚刚听过的《大海》。很多人都跑去大堂,想飞快地灌上一杯啤酒或橘子汁。因为害怕丢什么东西,他们跑回来时差点与往外走的人撞上。池座的大门口相当混乱,但是并没有人起争执,人们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善念,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都怀着一种强烈的感动之情,这让大家能惺惺相惜,心心相印。赫纳坦夫人因为太胖而无法在她的座位上活动自如,她把一张酷似萝卜的脸凑到我旁边,我一直是站着的。“难以形容,”她一直说,“太难以形容了。”
当大师回来时,我几乎有点高兴起来,因为眼前这一群人让我觉得既可怜又恶心,而我却还是其中的一员,这一点可无法推脱。在所有人中,只有大师和乐手们还算得上体面。跟我隔了几个座位的那个瞎子也是,他僵直着身子,没有鼓掌,优雅专注,不卑不亢。
“《第五交响曲》,”赫纳坦夫人对我耳语,‘极致的悲怆。”
我觉得那倒像是一部电影的名字。我闭上眼睛,也许,在那一刻,我在试图模仿那个瞎子,他是我身边这一堆黏糊糊、软绵绵的蠢物中唯一有灵性的个体。当我已能看见绿色微光像麻雀一样透过我的眼皮时,《第五交响曲》的第一段就像一把掘土锹一样砸到了我头上,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大师神情优雅,目光锐利,几乎称得上英俊。他让乐队全力奏鸣,乐音腾空而来。掌声之后,大厅观众刹那间陷入一片沉寂。我简直确信大师早在人们向他致意时就开始发动这趟音乐航班了。第一乐章在我们头顶飞过,挑起火热的记忆,再现其中深意,奏出琅琅上口的旋律。第二乐章,指挥得精彩万分,在大厅里回响。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已被点燃,但是,那是一团无形的冰火,从内而外燃烧着。第一声尖叫响起时,几乎没人听到,因为那是一声短促的闷哼,但是,由于那女孩就坐在我前面,她的抽搐还是吓了我一跳,同一时间,在一片管弦和鸣声中,我听到了她尖叫。一声短促而沙哑的尖叫,仿佛情感爆发或癔病发作。她的头向后仰倒,靠在皇冠剧院那仿佛青铜独角兽般的池座座位上。同时,她的双脚发疯似的跺着地板,她身边的人则紧紧抓住她的双臂。从上面,从上层楼座的第一排,我听到另一声尖叫、另一下跺脚声。大师结束了第二乐章,直接开始了第三章。我问自己,乐队指挥沉浸在近旁的乐队演奏中,还能不能听见池座中发出的这一声尖叫?前排的女孩现在正渐渐地折起身体,有人(也许是她母亲)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我本想帮忙的,但是,在演奏会中,多管前排陌生人的闲事可麻烦得很呢。我又想跟赫纳坦夫人说说,因为女人都特别适合处理这种突发情况,但是她正两眼紧盯着大师的脊背,陶醉在音乐之中。我觉得她的嘴下面、下巴上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然后,我就突然看不见大师了,因为前排一位穿着无尾礼服的先生挺起了他那胖乎乎的背脊。竟有人在乐章奏到一半时起身,这是很奇怪的,但是,那几声尖叫和人们对那歇斯底里的女孩的毫不理会同样也很奇怪。有什么东西像一块红色斑渍似的引得我看向池座的中央,我再次看见中场休息时跑到指挥台下去鼓掌的那位女士。她慢慢地往前走着,她的身子是笔直的,我却觉得她是弯着腰走的,也许是因为她走路的姿态,那是一种缓步的前进,勾人心魄,好像是要准备起跳似的。她紧盯着大师,有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的激动神采。有一个男人从成排的座位中走出,开始跟着她走。现在,他们已走到了第五排,又有三个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音乐快结束了,大师带着无比的冷硬甩出最后一段的头几个和弦,一声声乐音就像雕塑般同时拔地而起,高高的、或雪白或翠绿的柱子,一幢用声音铸成的卡纳克神庙,那红衣女子与她的追随者正一步步走过它的中殿。
在乐队发出的两声锐响中,我又听到了一声尖叫,但是,这一次,喊声来自右边的一间包厢。随之而来的是起头的几下掌声,它已再也无法自抑,盖过了乐音,仿佛在雄浑、阳刚的乐队与婉转承欢的大厅之间持续不断的激情喘息中,大厅已不再愿意等着乐队享受,转而陶醉于自身的欢愉,她呻吟着、扭动着,因无法承受的快感而尖叫。我无法在自己座位上移动,只感觉到在我身后似乎起了阵阵骚动,感觉到有人正与池座中央的红衣女子及其追随者沿同一方向平行前进着。红衣女子一行已经到了指挥台下,就在这时,大师把指挥棒插入了最后一道音乐之墙,就像斗牛士将整把剑刺进牛的体内一样。然后他筋疲力尽地向前弯腰,就好像颤动的空气已用最后一顶将他抵住。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整个大厅的人都已起立,我也一样。整个空间就像是一块被如林的尖利长矛瞬间捅碎的玻璃,掌声、尖叫声混成一体,粗野异常,溢满大厅,但同时又透着些许恢宏,就像狂奔的公牛群或者类似的东西。观众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池座区,我毫不惊讶地看见两个男人从楼上包厢跳到地上。赫纳坦夫人在尖叫,就像被踩了一脚的老鼠。她已经从座位上挪了出来,正大张着嘴、将双臂伸向舞台,嚷叫出她的激动之情。到那一刻为止,大师一直都是背对着大厅的,几乎不屑一顾,只是看着他的乐手们,也许还带着赞许吧。但现在,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低下头第一次致意。他的脸很苍白,好像累坏了似的。我心想,(面对着周遭这一片群魔乱舞、光怪陆离,我正百感交集、千头万绪)他可能要晕倒了。他第二次致意,然后看向右边,那里有一个穿无尾礼服的金发男子刚刚跳上舞台,他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人。我觉得大师好像作势要走下指挥台,但是我随后发现他的那个动作有点像是一阵痉挛,就像他想甩脱什么似的。红衣女子的双手攥住他的右脚踝,脸抬向大师。她在尖叫,至少我看见她大张着嘴,我估计她在尖叫,就和其他人一样,也许我也一样。大师垂下指挥棒,用力地挣脱,他在说着什么,但是听不清楚。那女子的一位追随者已经抱住了大师的另一条小腿,大师转向他的乐队,好像在寻求帮助。乐手们都站在那里,站在一片东倒西歪的乐器中,站在舞台耀眼的灯光下。池座中的男男女女都从舞台两边爬上来,乐谱架随之如麦浪般倒下,再分不清谁是乐手而谁不是。因此,大师看到一个男人爬到指挥台后时,立刻抓住他,让他帮自己摆脱红衣女子和她的追随者,他们的双手已经爬满了他的双腿。就在这时,他发现那个男人并不是他的乐手之一,便想推开他,但是这人却抱住了他的腰。我看见红衣女子张开双臂,像是在诉求着什么。大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围绕着他、簇拥着他的人流之中。到这一刻为止,我一直带着一种又惊恐又好笑的心情看着这一切,我对现在的情况是彻底找不着北。但是,就在这一刻,我右边一声极尖利的叫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看见那个瞎子已经站起身来,正把双臂舞得像风车。他叫喊着、召唤着、乞求着什么。这太过分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觉得自己也是这情绪大决堤中的一分子,便也跑向了舞台,从边上跳了上去。就在这时,一群人正如痴如狂地围着小提琴手们,抢过他们的乐器(可以听见乐器就像巨大的棕色蟑螂一样咯吱作响、被踩爆的声音),并开始把他们从舞台上拖向池座区,那里有其他人在等着拥抱乐手、再将他们淹没在混乱的人流中。这很有意思,但是我一点也不愿意投入这样的激情表达,我只想待在一旁,看着发生的一切,因为我已经被这场前所未有的献礼行动震住了。不过,我还有足够的理智来问自己乐手们为什么没有掀开横幕飞快地逃开,但我立刻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听众已经成群结队地堵住了舞台的两翼,形成了一个移动的包围线,他们踩过乐器、踢飞乐谱架,不断地前进。他们一边鼓掌一边叫嚷,那巨大的喧哗声震耳欲聋。我看见一个胖子向我跑来,手里拿着他的单簧管。我有点想等他过来时拽住他,或者绊倒他,让听众能够抓住他。我还没决定好,一个脸色发黄、低领口上成堆珍珠乱颤的夫人经过我身边,怨恨而愤懑地看了我一眼,她抓住了那个单簧管手,他低低地叫着,试图护住他的乐器。两个男人合力抢过他的乐器,乐手被带到池座区的一边,那里已乱到了极点。
现在,叫喊声已盖过了掌声,人们都忙着拥抱和拍打乐手们,没法鼓掌。因此,喧哗声就变得越来越尖利,时不时还会爆出一声声货真价实的嚎叫,其中有几声中,我仿佛还听出了只有疼痛才能带出的极特殊的音色。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在乱跑乱跳时摔断了胳膊和腿脚。我也冲回池座区,因为舞台现在已经空了,乐手们被他们的崇拜者抓着带向四面八方:有的去往楼上包厢,那里隐约现出一片混乱、骚动,有的去往狭窄的走廊,走廊的一边通向大厅。最激烈的呼号是从楼上包厢区传来的,乐手们仿佛抵不住这么多双手臂的推挤和勒压,只能绝望地哀求观众让自己喘口气。池座区的人们都挤在阳台式包厢的开口处,我也穿过成排的座位跑向一个阳台式包厢,这时的场面更加混乱了,灯光突然暗了下去,只余下一丝红色的微光,让人连彼此的脸都看不大清,身体更是变成了癫狂的暗影、模糊的物体,彼此推挤着,或是试图分开,或是努力汇合。我好像在我这一边的二楼包厢上瞥见了大师的银发,但他立刻消失了,就好像有人拖着他跪了下去似的。我听到近旁传来一声喑哑但暴烈的叫喊声,看见赫纳坦夫人和埃皮法尼亚家的一个姑娘正跑向大师所在的包厢。我现在已经很肯定,大师就在那个包厢里,正被红衣女子和她的追随者团团围住。埃皮法尼亚小姐十指交叠,做成个镫子,赫纳坦夫人无比灵巧地把一只脚踩上去,一头扑进了包厢中。埃皮法尼亚小姐看了我一眼,她认出了我,冲我喊了句什么,也许是要我帮她爬上去,但是我没理她,只是离那包厢远远的,不想去跟一些激动得发狂、彼此猛力推挤的人争这块香饽饽。卡略·罗德里格斯之前将乐手们拖到池座里的那股猛劲儿让他在舞台上十分扎眼,但他也刚被人用圆号一挥磕破了鼻子,满脸是血,正摇摇晃晃地乱撞。我可一点也不替他难过,就连看见那瞎子在地上乱爬,到处撞上座位,迷失在这片难辨东西的密林中,我也不难过。我已经不在乎任何事,只想知道这一片叫喊声能不能快点停下来,因为从包厢那边还在发出刺耳的叫声,而池座的观众则不知疲倦地齐声应和着,与此同时,每个人都想把别人挤开,试图从什么地方钻进包厢里。很明显,外面的走廊已经水泄不通,因为最猛烈的攻击都是从池座这里发起的,人们都想跟赫纳坦夫人一样跳上去。我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但与此同时,我却没有半点一起发狂的意愿,因此,我的无动于衷让我有种奇怪的负疚感,好像我的行为才是那天晚上绝对的、终极的放肆行为。我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下,任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与此同时,虽然我不言不动,却仍然注意到巨大的绝望呼号声正逐渐降低,注意到尖叫声正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注意到有一部分观众正惶惑地嘟囔着退场。当我觉得已经能出得去时,便离开池座的中心,穿过了对着大堂的走廊。有几个人走起路来像是喝醉了酒,一边用手帕擦着手或嘴,一边把礼服拉拉平,把衣领理理好。在入口大堂里,我看见几个女人正在找镜子、在钱包里乱翻。其中有一位肯定是受了伤,因为她的手帕上有血。我看见埃皮法尼亚家的姑娘们跑了出去,她们似乎还因为没能爬上包厢而怒气冲天,她们看看我,好像那是我的错似的。我估计她们应该已经在外面了,这才开始往出口的台阶走。就在这时,红衣女子和她的追随者们出现在大堂中。跟先前一样,男人们走在女子后面,他们好像是在遮掩着彼此,好让别人看不见他们破破烂烂的衣服。但是那红衣女子却走在前头,目光倨傲。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看见她用舌头舔过双唇,她用舌头慢慢地、贪婪地舔过噙着笑意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