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一章说过,威利回来之后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我们的日子也并不比威利好过——因为我们的老爷坚信“不打不成器”。埃普斯老爷的脾气忽好忽坏、捉摸不透,有时候随便抓到一点无关紧要的借口,也会狠狠发一通脾气。我对有一次挨打的情形特别印象深刻,因为从中就能看出他有多不讲道理。
有一天,有一个姓奥尼尔的先生来找埃普斯,他住在大松林附近,是个皮匠,生意做得很大。后来我才听说,他那天过来是想买下我,让我去他的作坊里干活。菲比在大宅里布置餐桌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晚上,她看到我在院子里,于是赶紧跑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菲比总是能一字不落地记下听到的每一句话,所以她原原本本地把奥尼尔和埃普斯的谈话内容都跟我说了一遍。她当时太激动了,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告诉我,老爷要把我卖给大松林那里的皮匠了。没能料到的是,当时埃普斯太太其实就站在不远处,我们都没注意到她,但她听到了我和菲比的对话。
“太好了,菲比!”我回答说,“我真是高兴。翻棉翻得我累死了,还是做个皮匠好!我希望他真的能买下我。”
遗憾的是,由于价格没有谈拢,第二天一早奥尼尔就走了。他刚走没多久,埃普斯就到地里来了。通常情况下,最让主人恼怒的就是手下的奴隶一心盼着离开自己,埃普斯更是如此。后来菲比告诉我,埃普斯太太说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埃普斯太太把我和菲比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埃普斯。埃普斯走到地里之后,径直向我走来。
“普莱特,我听说你翻棉翻得累死了,是不是?我听说你想换个主人了,是不是?你喜欢到处转悠,是不是?旅行家啊?没错,多转悠转悠,身体好,是不是?翻棉翻腻了,啊?所以想去做皮匠了,啊?做皮匠好啊!实在是太好了呀!真是志向远大啊!我也想换个行当干干呢!你给我趴下!衣服脱掉!我来试试我的‘皮’好不好使!”
我苦苦哀求他,试图平息他的怒火,但一点都不管用。我只能趴下去,赤裸着后背,任他鞭打。
“我的皮鞭怎么样?你还喜欢皮吗?啊?”他一遍抽一遍质问我,“还喜欢皮吗?”他每抽一鞭都要重复问一次,一口气打了二三十鞭,还不断地变换着字眼,提到各种“皮”。直到他的“皮”鞭抽够了,他才让我爬起来,然后一脸坏笑地告诉我,要是我还没对“皮匠”死心,那他就再让我尝尝“皮”的滋味。他还警告我说,这次只是“皮”毛,下次直接“皮”开肉绽。
连老亚伯拉罕这种特别善良忠诚的人也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跟我在同一间小屋里住了好多年,我特别喜欢他,因为他是那种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心里愉快的人。他对我们一直像对待晚辈一样和善,经常跟我们讲些严肃的“人生哲理”。
有一天下午,埃普斯太太差我去马歇尔的种植园办点事。回到小屋之后,我看到老亚伯拉罕躺在地上,衣服上沾满了血。他被埃普斯刺了一刀。当时埃普斯喝得醉醺醺地从霍姆斯维尔回来了,老亚伯拉罕正在把棉花摊在架子上。埃普斯四处找茬,胡乱地下达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命令,奴隶们根本就没办法做事。老亚伯拉罕本来就已经有点迟钝了,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命令,一时搞不清楚到底要做什么。其实他根本就没犯什么错,埃普斯就是看他不顺眼,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他借着酒劲扑向老亚伯拉罕,顺手就捅了一刀。我查看了老亚伯拉罕背上的刀伤,非常长,幸亏捅得不是特别深,所以没有性命危险。埃普斯太太为他缝合了伤口,然后狠狠地责备了埃普斯一通。她怒骂埃普斯没有人性,还说这样下去早晚家破人亡——一直喝得醉醺醺的,早晚把所有的奴隶都折磨死。
每个人都逃不过埃普斯的责罚,我经常看到他抄起椅子或是木棍打菲比。不过,最让我觉得惊心动魄、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的,是可怜的帕希遭受的那一顿毒打。
我之前已经提到过,埃普斯太太特别嫉妒和仇视年轻活泼的帕希,所以帕希的日子一直特别难过。有时候,我甚至会在自己挨揍的时候感到庆幸,因为这样至少能帮帕希化解一点老爷的怒火。埃普斯太太甚至会在埃普斯不在家的时候,命令我鞭打帕希,而且每次都不是因为帕希犯了什么错,纯粹是为了出气。我一直拒绝这么做,有时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不敢这么做,因为害怕惹怒老爷;有时我也会豁出去,直接告诉她,她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尝试着让她明白,帕希并没有任何错,她只是个不敢违抗主人命令的奴隶而已;真正该责罚的是色眯眯的老爷。
有时候,埃普斯心里的恶魔也会苏醒,他会跟愤怒的老婆站在同一阵线上,可怜的帕希难免就会遭殃了。
我记得当时是锄草季的某个安息日,具体哪一年我不记得了,但就是近几年的事。我们跟往常一样在河边洗自己的衣服。埃普斯突然发现帕希不见了。他大声叫帕希的名字,但没有回应。没有人知道帕希去了哪里,也没人注意到她有没有走出院子。过了几个小时,帕希从肖老爷的种植园那边走了回来。我之前曾提到过这个人,他在当地名声很臭,谁都知道他特别不检点,埃普斯跟他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他老婆本来是他的奴隶,名叫哈里特。哈里特明白帕希受的苦,所以经常宽慰她,时间长了,两人就成了朋友,帕希一有空就会去找她。帕希纯粹是为了去见哈里特才会经常往肖老爷的种植园跑,但时间一久,埃普斯就开始疑神疑鬼了——他怀疑帕希并不是去见哈里特的,而是去跟肖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帕希一回来,埃普斯就怒气冲冲地责问她。帕希吓坏了,支支吾吾地想搪塞过去,结果她的闪烁其辞对于埃普斯的误会和怒气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后来,帕希明白必须要把事情说清楚,终于挺直了腰板直接反驳了埃普斯的质疑。
“太太没有给我肥皂,我没办法洗衣服。”帕希说,“她为什么给所有人肥皂,但偏偏不给我,原因您肯定是明白的。所以我去问哈里特要块肥皂。”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肥皂给埃普斯看,“埃普斯老爷,我去肖老爷的种植园就是去拿肥皂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撒谎。”
“你这个谎话连篇、不知廉耻的黑鬼!”埃普斯怒骂。
“我没有撒谎,老爷。就算你现在就杀了我,我也只有这些话好说的。”
“嘴硬是吧?那我就让你搞搞清楚!我要让你记住,去肖那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扭过头,让我去拿四根柱子过来。我拿来之后,他用脚尖指了指边上的空地,让我把柱子插好。然后,他命人扒掉了帕希身上所有的衣服,又拿了圈绳子过来。他把帕希的手脚分别绑在了四根柱子上,脸朝下。他递给我一根粗重的皮鞭,命令我鞭打帕希。我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能挥起了鞭子。接下来的场景是我永生难忘的,我相信我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比当时更惨的一幕了。
当时,埃普斯太太和孩子们都站在空地上,远远地望着这里,我看到她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奴隶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边,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可怜的帕希不断地恳求着埃普斯老爷,但埃普斯充耳不闻。他恶狠狠地咬紧牙关,冲我怒吼,命令我打得再用力一点。
“使点劲!你这个混蛋!要不然我先打死你!”他冲我不断吼着。
“求求您了,饶了我吧!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帕希无助地央求着,身体在皮鞭下不断战栗着。
我抽了大概三十几鞭后,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眼埃普斯,盼望着他的火气已经消了。但是,他一边咒骂,一边命令我继续打。我又打了十几下,她的后背上就像蜘蛛网一样,密布着鞭痕。埃普斯依然厉声咒骂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帕希,以后还敢不敢去肖那里了;还威胁她说,要是还敢去,他就让她生不如死。我扔下皮鞭,对埃普斯说,我打不下去了。埃普斯命令我必须继续打,要不然就先把我狠狠抽一顿。我看着眼前那个血肉模糊的姑娘,心里实在不忍,所以横下心来,不管埃普斯怎么威胁我,我就是不打了。谁料,埃普斯居然自己捡起了皮鞭,狠狠地抽起了帕希,起码比我抽得重十倍。帕希一边抽搐一边哭喊,埃普斯一边抽打一边怒骂,这幅场景让所有人触目惊心。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帕希身上真的是体无完肤。一鞭子抽下去,血肉横飞,鲜血不断滴在她身下的泥地上。打到最后,帕希已经连哭喊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头软绵绵地垂在一边。她不再大声哭喊,只剩下痛苦的低吟。鞭子抽到她身上,就像是抽在一摊死肉上一样,没有一丝颤抖。我当时以为她已经被打死了。
那天,是上帝的安息日。阳光洒在每一寸土地上,鸟儿在树梢上快乐地鸣叫着,四周一片平和宁静;但这里,却是人间地狱,与周围的一切美好景象格格不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埃普斯,心里满是鄙夷和仇恨。我默默地想,你这个恶魔,迟早要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代价,永恒的正义终将会降临!
最后,埃普斯累得精疲力竭,这才放下了鞭子。他命令菲比去拿一桶盐水过来。他把盐水倒在帕希的伤口上,然后命令我把她送回小屋去。我解开绳子,把她抱了起来,她根本就没办法站起来,只能靠在我的肩上,一遍又一遍地用最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叫着我的名字。我们替她穿上了衣服,但衣服很快就被血水浸透了。我们铺了几块板,轻轻地把她放在上面,她一动不动地趴着,双眼紧闭,不停地呻吟。晚上,菲比熬了点牛脂,敷在帕希的伤口上。我们每个人都尽心尽力地安慰她。帕希在小屋里一连躺了好几天,一动都不能动。
如果帕希不是个活泼快乐、惹人怜爱的女孩,那她就会少受好多罪,就不必忍受日复一日的欺凌;而那顿毒打之后,帕希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快乐了。她的心里满是忧伤,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步伐不再轻快,她的眼神不再闪烁着光芒,她那活力四射的青春模样一去不复返了。她终日惶惶不安,晚上常常会惊醒,在睡梦里都会喃喃地恳求着上帝开恩。她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而是终日埋头干活、一言不发。她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唯有疲惫和忧伤。以前,我们一直能看到她欢欣鼓舞的样子;而现在,却只能看到她默默垂泪。帕希的心已经被她无法承受的痛苦和不幸摧残得支离破碎。
在主人的眼里,帕希跟他们家养的畜牲并没多少区别——无非就是漂亮一点,价格更高一点,也许还更聪明一点,但也没有聪明到哪儿去。在她的内心里,只是模模糊糊地对上帝和来世抱着一线希望;至于救世主,她早已隐隐地感到了绝望——会有救世主来拯救像她这样的人吗?对于未来的生活,她感到无比迷惘——她无法理解肉体之存在和精神之存在的区别。幸福对她而言特别简单,只要远离皮鞭、远离劳作、远离残酷的主人,那就是幸福。有一首小诗能很好地描绘她的心态:
“我并不祈求,
高高在上的天堂。
我只渴望,
受压迫的人能挺起胸膛。
唯有无尽的长眠和安详,
才是我心向往之的天堂。”有些地方的人普遍认为,奴隶并不懂得“自由”为何物。这是一种非常荒谬的观点。贝夫河畔的奴隶也许是生活得最为痛苦的奴隶,奴隶制度的黑暗在那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地奴隶主那些残忍粗暴的手段是其他蓄奴州的人都闻所未闻的;但是,贝夫河畔最懵懂无知的奴隶都深深懂得“自由”为何物。奴隶们都明白,有了自由就有了种种权利;有了自由才能摆脱种种不公平的待遇;有了自由才能获得劳动的果实;有了自由才能享有家庭的安康。每一个奴隶都亲眼见证了自己所过的生活和白人享有的生活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区别,每一个奴隶都能意识到法律的不公——身为奴隶的人,不光不能享有自己的劳动果实,不光要对主人卑躬屈膝,还要忍受无尽的折磨,甚至连半点反抗的权利都没有。
帕希在遭受了那顿毒打之后,开始深深地向往自由。在她的脑海深处,有一片自由之地。她曾无数次听人说起,在遥远的北方,人人平等,没有主仆之分。在她心里,那样的地方就是乐土,就是人间天堂。帕希也渴望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能为自己而劳作,能住在属于自己的小屋里。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生活。可惜,这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而已。
这种环境对白人孩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埃普斯的大儿子当时十岁出头,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他常常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四处追打奴隶,特别喜欢欺负老实的老亚伯拉罕。我每次看到他都扼腕叹息。他喜欢把老亚伯拉罕叫过去审问一番,然后用他小小的脑袋瓜思考一下,要是觉得需要教训一下老亚伯拉罕,他就像模像样地狠狠抽上几鞭。他常常骑着小马、带着鞭子到地里来,假装自己是个工头,每次都逗得埃普斯哈哈大笑。他肆意地挥舞着皮鞭,大声呵斥奴隶,催促大家快点干活,甚至有时还学着埃普斯骂几句脏话;他老爹看在眼里,乐不可支,特别引以为傲。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不管他们本性如何,都会对奴隶的痛苦熟视无睹。这些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变得越来越残忍、越来越无情;而且,他们并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是仁慈慷慨之人。
埃普斯的儿子不是个生性卑劣的孩子,但是,他所处的环境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无法理解“人人生而平等”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他从小就把黑人当成动物看,除了会说话、能干活、更值钱之外,和家里养的其他畜牲并没有区别。他从小看着黑奴像骡子一样给他父亲干活、被他父亲鞭笞踢打,他习惯了奴隶看到他就摘帽行礼、卑躬屈膝,所以在他的认知里,奴隶生来就是这样的。那里的人从小就形成了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从小就把黑奴直接与人类区别开来,这也难怪我那些受苦受难的同胞们会备受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