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1850年。这期间当然还发生了许许多多别的事情,但我相信,读者不会对这些琐事感兴趣,所以就略过不提了。这一年对于菲比的丈夫威利而言,实在是特别倒霉。我在之前的篇章里一直没怎么提起过威利,因为他是个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的人,平时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但是,别看他平时不爱说话、循规蹈矩、每天都任劳任怨地重复着同样的劳作,其实他的内心并不是一潭死水,也有着自己渴望和热衷做的事。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总是自顾自地干活,丝毫不去理会老亚伯拉罕的那套“哲学”,甚至都不会去搭理菲比的唠叨;但他也会干点出格的事情,比如大半夜地擅自跑到隔壁种植园去找人聊天。
有一晚,他在那里聊得太投入了,居然忘了时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想着要在号角响起之前赶回小屋去。但不幸的是,他在半路上遇到了巡逻队。
我不知道巡逻队是贝夫河畔独有的,还是各蓄奴州的惯例。贝夫河畔的巡逻队是专门负责抓捕和鞭打私自离开种植园的奴隶的组织。他们由队长领队,骑着马四处巡逻,带着刀枪,后面跟着猎狗。一旦抓到没开路条就在外面晃荡的奴隶,他们可以随意鞭笞;如果奴隶试图逃跑,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开枪。我不知道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还是当地的一种风俗。每一组巡逻队负责贝夫河畔的一个区域。这些人的工钱是种植园主出的,每家根据奴隶的数量按比例分摊。晚上一直能听到他们四处走动的马蹄声;白天也常常看到他们押着奴隶,或者是在奴隶的脖子上套上绳子,把他们送回主人的种植园去。
威利看到巡逻队之后撒腿就跑,指望着在他们追上来之前赶回小屋;但有一只特别凶猛的恶犬一下子扑过来拽住了他的脚,死死地咬住不肯松口。巡逻队员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押回了埃普斯的种植园。埃普斯当然也不会放过他,更加凶狠地又鞭打了他一顿。这两顿毒打加上狗咬的伤,让威利浑身上下疼痛难忍,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但他还是必须下地干活,而且不能落在别人后面,这完全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早已遍体鳞伤的威利又被埃普斯揍得皮开肉绽。这种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于是他开始默默地准备逃跑,连菲比都不知道他的计划。他暗中煮好了够吃一个星期的食物,然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趁着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小屋。第二天号角响起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威利不见了。埃普斯命人把种植园的每个角落都翻找了一遍,从小屋、玉米仓库到棉花仓库,一个地方都没有落下,但依然没有找到他。我们每个人都被严厉审问了一番,埃普斯想从我们嘴里打听到威利的下落,但确实没有人知道。埃普斯大发雷霆,他骑着马到处搜寻,四面八方都仔细盘问了一下,但他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威利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埃普斯还放了一群狗去沼泽里搜寻,也完全没能找到威利的踪迹。那些狗在林子里四处乱转,鼻子不断嗅闻着,但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始终一无所获。
威利逃跑了,他谨慎而巧妙地躲开了所有的搜捕,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日子一周又一周地过去,我们始终没有威利的消息。埃普斯也无能为力,只能咬牙切齿地咒骂。在那段日子里,只要埃普斯不在场,我们就会讨论威利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他肯定在沼泽深处淹死了,因为他根本不会游泳;有人说他可能被鳄鱼吃掉了;也有人说他也许被毒蛇咬死了。我们猜测了种种可能性,心中满是同情和祝福,希望他还安然无恙地活着。老亚伯拉罕无数次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渡过难关。
差不多过了三个星期之后,就在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威利的时候,他居然回来了!他后来告诉我们,逃跑的时候本想着回到南卡罗来纳州布福德老爷那里去。那些天里,他只在晚上穿越沼泽,白天一直藏在隐蔽的地方,比如枝叶繁茂的树上。他走了很久,终于在某一天的破晓时分走到了雷德河岸边。他站在河边,愁眉苦脸地琢磨着怎样才能渡河。这时有个白人看到了他,让他出示路条。他当然拿不出路条,所以就被立刻抓了起来,送到了拉皮德教区的亚历山德里亚,然后被关进了监狱。凑巧的是,几天之后,埃普斯太太的舅舅约瑟夫·b·罗伯茨正好有事去了那个监狱。威利曾在罗伯茨的种植园干过活,所以罗伯茨一眼就认出了他。罗伯茨付了钱,给他开了一张路条,顺带着还给埃普斯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请求他放过威利、别责打他,然后让他回贝夫河畔。罗伯茨劝说威利不要再逃跑了,说埃普斯一定不会再打他了,再加上写下了这样的请求,所以威利抱着一线希望回来了。显然,我们都可以预料到,埃普斯看到纸条直接就扔了,完全没去理睬那些请求的话。他把威利关了三天,剥光了他的衣服,恶狠狠地抽了一顿。那是威利第一次试图逃跑,也是最后一次。那些鞭痕就像一道道警示一样,提醒着他逃跑是多么不可行的方法。
我在埃普斯的手下干了整整十年活,在这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怎样才能脱离苦海。我想过很多种方法,有些最初觉得特别可行,但后来也只能放弃。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我所面对的困难的。对于一个逃跑的黑奴而言,他所碰到的每一个白人都是敌人,无处不在的巡逻队很难避开,一旦被狗嗅出了踪迹就很难逃脱,而且这里独特的自然环境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一样。不过,我还是在等待机会,再一次穿越沼泽也许并非毫无可能。我从上一次逃跑的经验里明白了猎狗是多么可怕,所以我想了个办法对付埃普斯家的狗,因为如果我再一次逃跑,来追我的就是这些狗。埃普斯养了很多猎狗,其中有一条特别凶悍,周围的种植园都知道这条狗追起奴隶来又狠又准。我带着这些狗去猎浣熊和负鼠,只要周围没有人,我就狠狠地打它们。时间长了,那些狗看到我就有点畏惧了,我让它们停下,它们就绝不敢再走。如果有一天它们真的在沼泽里追捕我,我相信它们不敢扑上来攻击。
尽管最终难逃一劫,但林子里和沼泽地里还是会经常看到逃跑的奴隶。有些人因为生病或过于劳累,完全无法下地劳作,他们只能铤而走险,暂时在林子里或沼泽里躲上几天,就算明知道回去会受罚也只能这样做。
我还在帮福特老爷干活的时候,曾经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奴隶的藏身之地,当时那里聚集了六个还是八个奴隶,他们躲在大松林的深处。当时伐木场的工头亚当·泰德经常让我去取补给品。我要穿过一片很浓密的松林才能走到领补给的空地那里。有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当时月光皎洁,我扛着麻袋独自一人沿着得克萨斯公路走回伐木场,麻袋里是头刚杀好的猪。我突然听到后面好像有脚步声,于是回头看了一下——身后有两个奴隶打扮的黑人正飞快地向我冲过来,眼看着就要冲到我面前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手里拿着根棍子,应该是要来打我,另一个人准备伸手抢我的麻袋。我闪身避开了他们,然后随手抄起一截松树枝狠狠地砸了过去。树枝敲中了一个人的脑袋,他当场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谁料,这时边上又窜出了两个人。我飞快地闪身而过,他们没能抓到我。我撒腿就跑,一路狂奔回伐木场。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亚当,他马上赶去印第安人的村子里叫上了酋长卡斯卡拉和他的几个族人一起去搜捕那些拦路抢劫的土匪。我带着他们去了遭劫的地方,但那些人都已经不见了,只看到路上还有一摊血迹,就是被我砸晕的那个人留下来的。我们在林子里仔细地搜查了很长时间,卡斯卡拉的一个族人突然发现松林里面有一缕青烟,冒烟的地方是几棵聚拢的松树,树顶凑在一起,像是把一块地方围了起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包围了那块地方,当场把那些人都抓住了。他们都是从拉穆里附近的种植园逃出来的奴隶,在那里已经藏身了三个星期了。他们其实并不是想害我,只是想吓唬我一下,然后把我的猪抢过去。他们看到我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从那里经过,所以一路跟着我,想看看我是要去干什么差使,结果发现我宰了一头猪之后就扛着往回走了。他们实在是太饿了,所以才想半路抢走我的猪。后来,亚当把他们都交给了当地教区的监狱,得了很大一笔赏金。
奴隶在逃跑过程中不幸丧命的事也时有发生。埃普斯的种植园隔壁是一片非常大的甘蔗园,主人是凯里老爷。那片甘蔗园每年起码要种一千五百英亩甘蔗,产糖量高达两千二到两千三百桶,即每英亩甘蔗差不多能生产一桶半的糖。除了甘蔗之外,凯里老爷还种了五六百英亩的玉米和棉花。去年,他手下的成年奴隶共有一百五十三人,还有很多孩子。但这些人手还是不够,忙季的时候他总要再多雇一些。
他有一个特别聪明的黑奴领班,名叫奥古斯都。我在假日里碰到过他,偶尔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也能说上几句话,所以就慢慢熟悉了起来,后来成了好朋友。前一年夏天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招惹了他们的工头,那个毫无人性的家伙把奥古斯都狠狠地鞭打了一顿。奥古斯都逃了出来,躲在霍金斯种植园里的一垛甘蔗上。凯里老爷放出了他所有的狗,大概有十五只,那些狗闻着气味一路找到了奥古斯都藏身的甘蔗垛那儿。它们围着甘蔗垛不停地吠叫,试图冲上去,但始终够不到他。追捕的人循着狗叫声找到了奥古斯都。那个工头爬上甘蔗垛,把奥古斯都一把推了下来。奥古斯都滚落到地上,那些狗蜂拥而上,疯了一样地撕咬他;狗牙齿极其锋利,几乎就能把皮肉血淋淋地从骨头上生生撕下。他瘫倒在地,随后便被绑在骡子上扛了回去。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勉强撑到了第二天,死神便来带走了他,带着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痛苦的人世间。
逃跑的奴隶中也不乏女奴。埃尔德雷特老爷家有个女奴叫内丽,我在“大甘蔗林”时曾跟她一起伐过木。她曾在埃普斯的玉米仓库里躲了整整三天。晚上,等埃普斯全家都熟睡了之后,她就偷偷溜到我们的小屋这里来找点东西吃,然后再躲回去。后来,我们都觉得这样太不安全,并非长久之计,她这才悄悄地溜了回去。
也会有人真的躲过猎狗的追捕,成功地暂时逃脱。凯里老爷家有个女奴,叫塞莱斯特。她二十岁左右,皮肤比她的主人和主人家的孩子还要白皙,光看她的外貌很难看出非洲血统。陌生人根本就不会想到,她居然会是奴隶的孩子。有一天深夜,我在小屋里拉一首悲伤的曲子,小屋的门开着。我猛一抬头,看见有个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的陌生姑娘站在门口,就像是地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你是谁?”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出声问道。
“我饿了,给我点儿熏肉吧!”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哪家逃出来的年轻太太,估计精神不太正常。她可能本来在四处乱走,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听到了我的小提琴声之后循声走了过来。但是,她身上穿着粗糙的棉衣,这是奴隶才会穿的衣服,所以我觉得很困惑。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一次问她。
“我叫塞莱斯特,”这次她回答了我,“我是凯里老爷的奴隶,我在蒲葵丛里躲了两天了。我生病了,干不动活。那个坏工头快把我打死了,我宁可死在沼泽地里也不会回去了。他们放狗追我。但是,凯里家的狗是不会来追我的,我跟它们可是有秘密的哦,它们才不会去听工头的话呢。给我点肉吧,我实在是饿死了。”
我拿出了自己仅有的口粮,分给了她一点。她边吃边跟我讲述自己是如何逃脱的,现在又藏身在何处。在离这里大概半英里的地方,是沼泽地的边缘,那里有一片很大的蒲葵丛,还生长着很多参天大树。那些树的枝杈交错在一起,有如华盖一样,阳光都透不进一丝来——太阳最猛烈的时候,里面依然像黄昏一样。除了毒蛇,就再没有别的生灵会光顾这块地方了,所以是个藏身的绝佳之处。塞莱斯特捡了一些树枝,简单地搭了个小棚,外面用蒲葵严实地盖住。她就躲在那里,她一点都不惧怕凯里家的狗,就好像我不怕埃普斯家的狗一样。确实有些人是狗不会去追的,就算嗅到了气味,狗也不敢去追他们,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反正塞莱斯特就是因为这样才顺利地暂时逃脱了。
后来几天,她每天都会在半夜过来问我讨东西吃。有一晚,她走过来的时候,埃普斯家的狗突然吠了起来。埃普斯四处查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塞莱斯特。不过,那天之后她就不敢再过来了,所以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吃的东西放到跟她说好的地方,然后她自己去取。
就这样,大半个夏天过去了,塞莱斯特渐渐恢复了健康,力气和精神都恢复得不错。在沼泽的边缘地带,夜晚总是能听到野兽的嗥叫。塞莱斯特藏在蒲葵丛里的时候,好几次遭遇这样的“夜半访客”,熟睡中被它们的嗥叫声惊醒。所以她越来越害怕,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个密林深处的小窝,回到种植园去。她自然逃不掉一顿责罚,以后想要再逃跑几乎就是不可能了,只能日复一日地下地劳作。
贝夫河畔的奴隶曾发起过一次统一行动,就发生在我到那儿的前一年;可惜,最终以悲剧收场。那次事件曾引起很大的轰动,我相信当时的报纸上肯定有过报道。我对这个事件的了解,都是从亲眼见证了这场惨剧的奴隶口中听说的。贝夫河畔的每一间奴隶小屋里都会谈论这个话题,而且,这件事还会一代又一代地口耳相传下去。这个事件的主要人物名叫卢·切尼,他是一个特别精明的奴隶,比其他奴隶要多些见识,也要更聪明一点;可惜,此人生性狡诈阴险,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当时,他出了个点子,想让当地的奴隶团结起来,直接杀出一条血路,穿过边界逃到墨西哥去。
他选了一个聚集的地点,在霍金斯种植园后面的沼泽深处。然后,他在深夜一家一家地造访,向奴隶宣讲逃亡墨西哥的计划。当时的他就好像十字军东征时的隐士彼得一样,所到之处必然掀起一场狂热。他就这样召集起了当地的奴隶,还偷了一些骡子、玉米和熏肉,都藏在聚集的地点。眼看着就要成行了,谁料,他们的聚集地居然被发现了。卢·切尼意识到他的计划已经不可能成功了,而且事情一旦败露,他自然在劫难逃。所以,他为了自保,也为了趁机讨好主人,决定牺牲所有的同伴。他偷偷地跑到各家种植园去告密,还扭曲了事实,说那些奴隶聚在那里是为了伺机谋杀这一带的所有白人。
白人听说了这个消息,而且消息越传越离谱,渐渐引起了整个地区所有白人的恐慌。尚不知情的奴隶被一举抓获,戴着镣铐被送到亚历山德里亚绞死。抓捕的奴隶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是无辜的,只要稍被怀疑,就立刻从地里或者小屋里揪出来,不加审问就直接绞死。这种肆意掠杀的行为连贝夫河畔的种植园主都无法容忍了。事情愈演愈烈,直到最后从得克萨斯调来了一个团的士兵,他们把绞刑架拆毁了,打开了亚历山德里亚监狱的牢门,这场杀戮才终于平息。卢·切尼不仅逃过了责罚,甚至还获得了嘉奖。他现在还活着,拉皮德和阿沃伊尔斯教区的每一个黑人都知道他的名字,都对他怀着深深的鄙夷和憎恨。
虽然那场暴乱演变成了人间惨剧,但贝夫河畔的奴隶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周围的人严肃地讨论这个话题。有时我会好意地让他们冷静一点,这样做是不可行的,但我只是换来所有人的鄙视。奴隶们连武器都没有,怎么可能发起暴动呢;就算真的能搞到武器,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代价会极其惨重。所以,我一直反对这种不理智的做法。
我还清楚地记得,墨西哥战争期间,很多奴隶都蠢蠢欲动。后来,战胜的消息传来时,大宅里的白人欢呼雀跃,小屋里的奴隶则是一片唉声叹气,又一次觉得希望破灭。因为我当时身处其中,所以才能明白——贝夫河畔的不少奴隶都急切地盼望着侵略军的到来,因为这样才能趁机逃离被奴役的苦海。
有些白人自欺欺人地坚信着,黑奴生而卑贱愚昧,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正遭受着不公平的待遇;甚至还有人相信,就算被打到皮开肉绽、举步维艰,当他们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时,心中唯一的渴望只是得到白人的谅解和宽恕。总有一天,这些傲慢的白人会尝到复仇之苦,会明白黑奴在饱经折磨时内心真正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