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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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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博尼维夫人考虑到,仆人住在阁楼里,闹闹哄哄的,可能会妨碍奥克塔夫的休息,就让他们住到附近一个农夫家里。可以说,正是在对这类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侯爵夫人显示了她的才能,表现出十分和蔼可亲的态度,而且善于非常巧妙地运用她的财富来扩大她的为人精明的威望。

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圈子的基础,是由这样一些人物组成的:他们在四十年当中,只做绝对适宜的事情,他们发起一种风尚,随后又大惊小怪。他们声称德·博尼维夫人为了陪伴她的密友德·马利维尔夫人,自己做出了牺牲,没有到她的庄园去,而是留在昂迪依过秋天,因此,对于所有富于同情心的人来说,去分担她的孤独,是责无旁贷的。

且看这种孤独达到了什么程度:侯爵夫人的朋友们蜂拥而至,她为了安排他们的住处,不得不借用半山腰上小村庄的一些农舍,吩咐人把房间糊上墙纸,放好床铺。按照她的吩咐,村庄里有一半房子很快修整一新,住上了人。人们都争抢着要来住,纷纷从巴黎四郊的所有古堡给她写信,想讨一个房间。前来陪伴这位令人仰慕的侯爵夫人,一时成了情理之中的事,因为她在照顾可怜的德·马利维尔夫人。九月份,昂迪依盛况空前,真像一处温泉疗养地。这种风尚,也应当传到宫廷里去。“我们若是有二十位像德·博尼维夫人这样才华出众的女人,恐怕就可以住到凡尔赛去了。”有人这样说。这样一来,德·博尼维先生的勋位也就有了保证。

奥克塔夫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当克尔公爵夫人认为这十分自然,她对人说:“在一定程度上,奥克塔夫可以认为,他是昂迪依整个这次变动的中心:上午,每一个人都派人来探询他的身体状况,对他这种年龄的人来说,有什么比这更得意的呢!这个小青年真是踌躇满志,”公爵夫人又说,“他的名声要传遍巴黎,他的放肆态度又要增加一半。”奥克塔夫之所以感到幸福,恰恰不是这个原因。

不久前,他引起可爱的母亲极大的担心,现在却看到她非常幸福。儿子刚刚迈进上流社会,就这样引人注目,这确实令她欣慰。自从奥克塔夫取得这些成功以来,德·马利维尔夫人开始正视儿子的问题,看出他的才能别具一格,没有模仿知名人物的地方,因此需要时尚的巨大影响的支持。不借助这种力量,他就会默默无闻。

这个时期,德·马利维尔夫人最大的一件快事,就是她同大名鼎鼎的r王爷谈了一次话。r王爷到昂迪依古堡来住了一天一夜。

这位朝臣极为聪敏,他的看法,都被上流社会奉为至理名言。他刚到昂迪依,就似乎注意到奥克塔夫。

“夫人,您也像我一样观察到了吗?”他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您的儿子从来不讲一句拾人牙慧的话,而这正是我们这样年龄的人的可笑之处。他绝不带着记在脑中的套话到一个沙龙去,他的才智取决于别人使他产生的看法。因此,愚蠢的人有时对他非常不满,都不赞成他。只要人们引起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兴趣,他的才智就好像从他的心里,或者从他的性格中迸发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最杰出的性格。夫人,在我们这个世纪的人身上,性格是一个衰退了的器官,您没有感觉出这一点吗?我认为令郎将来肯定能担负起特殊的职务。他在他的同辈人中,恰好具有最难得的才智:他是我认识的头脑最充实的人。我希望他早日进入贵族院,不然,您就把他培养成行政法院审查官。”

“可是,”德·马利维尔夫人听到她儿子得到这样一位高明人的称许,高兴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说道,“奥克塔夫的成功极其平常啊。”

“这又是一个好条件,”r先生微笑着又说,“也许要过上三四年,这个国家的傻瓜才会了解奥克塔夫,因此,在引起嫉妒之前,您就可以把他推到他的职位旁边了。我只向您提出一点:千万不要让令郎发表文章,他出身太高贵,不适于做这种事情。”

按照这种预卜,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前途是很辉煌的。不过,他要做出很大努力,才无愧于这种预卜;他还必须克服许多成见。就拿他憎恶人这点来说,在他的心灵里就根深蒂固:高兴的时候,他躲避别人;痛苦的时候,他看见别人更烦。他很少想办法改掉这种毛病,换成宽厚待人的态度。他要是真能做到这一点,早就在无止境的野心的推动下,到人群中去,到能以最大的牺牲换取荣耀的地方去了。

我们叙述的那个时期,奥克塔夫根本没有指望什么锦绣的前程。尽管r王爷做出预言,德·马利维尔夫人却很明智,没有向儿子谈起他那不同凡响的未来,只有同阿尔芒丝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敢尽情地谈论这种预言。

阿尔芒丝有一种高超的本领,能把世人给奥克塔夫造成的烦恼全部排解开。现在,奥克塔夫有什么烦恼都敢告诉她了,他的古怪性格越来越叫她惊奇。有些日子,奥克塔夫听到最不相干的话,也还是往坏处想。在昂迪依,人们经常谈论他。“人一旦出了名,随之而来的后果是什么滋味,您现在该尝到了,”阿尔芒丝对他说,“有人讲了您许多蠢话。一个本来愚蠢的人,能说他仅仅因为荣幸地议论您,就会讲出有头脑的话吗?”对于一个疑心重重的人来说,这种考验是很古怪的。

阿尔芒丝要求,奥克塔夫在社交场合无论听到什么刺耳的话,都必须马上不折不扣地告诉她。她毫不费事地向他证明,别人讲那些话并不是影射他,即便怀有恶意,也不超出人与人之间的通常关系。

奥克塔夫不再出于自尊心而对阿尔芒丝保密了,这两颗年轻的心达到了无限信任的境地,也许是这种信任使得爱情无比甜美迷人。他们不管谈论世上的什么事情,都要暗暗做番对比:谈的是同样的事,几个月前,他俩还十分拘谨,现在却相互信赖得多么喜人。甚至那种拘谨,也证明了他俩的友谊既久且深;当时尽管拘谨,他俩还是感到幸福,那种情景现在还记忆犹新。

到达昂迪依的第二天,奥克塔夫仍然抱有希望,认为阿尔芒丝可能会来。他借口有病,待在古堡里不出去。没过几天,阿尔芒丝果真同德·博尼维夫人来了。奥克塔夫经过安排,恰恰在早晨七点钟第一次出来散步,因而在花园里遇见阿尔芒丝,他把表妹领到他母亲房间窗下的一棵橘树旁边。正是在这里,几个月前,阿尔芒丝听他讲了一些奇怪的话,十分伤心,晕过去了一会儿。她认出了这棵树,微笑起来,靠在培植箱上,合上双眼。那天,她出于对奥克塔夫的爱,听了他的话昏了过去;现在除开脸色苍白这一点,她几乎同那时一样的美。奥克塔夫强烈地感到如今与当时的处境多么不同。他又认出了这个钻石小十字架,它是阿尔芒丝从俄国收到的,是她母亲留下的一份念心儿。平时,小十字架藏在衣裳里看不见,这会儿,阿尔芒丝的身子动了一下,它便露了出来。奥克塔夫一时昏了头,就像在阿尔芒丝晕过去的那天一样,他拉住她的手,冒昧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蛋儿。阿尔芒丝霍地站起来,满脸通红,她严厉地责备他不该开这种玩笑。

“您想要惹我讨厌吗?”她对奥克塔夫说,“您想要逼得我出来非带个使女吗?”

因为奥克塔夫的这一冒失举动,两个人闹了好几天别扭。不过,他俩情深意笃,极少发生这类争执。奥克塔夫要有什么行动,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快活不快活,而是竭力揣测阿尔芒丝能否从中看出来,那是他忠诚的一次新的体现。

晚间,德·博尼维夫人在家里邀集了巴黎最著名最有影响的人物,奥克塔夫和阿尔芒丝待在无比宽敞的客厅的两端。奥克塔夫要回答一个问题,往往就用阿尔芒丝刚讲过的一句话,阿尔芒丝一听便听出来,他的兴趣全放在对这句话的重复上,忘记了他所讲的有什么意味。就这样,在这个最惬意、最活跃的社交圈子里,他俩不约而同地建立起自己的交流方式,它不是一种单独的对话,而是像一种回声,虽然没有表示任何明确的意思,却似乎在谈论着完美的友谊、无限的情感。

十八世纪是太平盛世,没有任何令人憎恨的地方;当今以为继承了十八世纪的繁文缛节,我们能贸然指责这种礼节有点呆板吗?

我们国家的文明这样先进,它的每一项活动,不管多么无足轻重,总能向你提供一个楷模,让你效法,或者,至少让你批评。在这样的文明中,无限忠诚与真挚的感情,差不多能带来完美的幸福。

古堡的底层都住上了人。阿尔芒丝只有早晨在古堡窗前的花园里散步时,或者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房间里,当着夫人的面,才能同表哥单独见面。不过,这个房间很大,窗户对着花园,德·马利维尔夫人身体又不好,常常需要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她就让她的孩子们到窗洞去说话,免得吵她;她总是把他们称为她的孩子们。白天,他们生活得安安静静,亲亲热热,到了晚上,就参加社交活动。

除了住在村里的客人之外,还有许多车辆从巴黎赶来,吃完夜宵再回去。这些欢乐的日子倏忽而过。奥克塔夫和阿尔芒丝毕竟年轻,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享受的幸福是尘世上最难得的,反而以为还有许多事情可以期望。由于缺乏阅历,他们没认识到这种幸福的时刻只能非常短暂。这种充满感情、没有丝毫虚荣与野心的幸福,充其量只能存在于穷苦的、不与任何人来往的家庭里。然而,他们生活在上流社会,年龄只有二十岁,平时形影不离,又极不谨慎,让别人瞧出来他们非常幸福。他们无忧无虑,很少考虑上流社会。上流社会必然要进行报复。

阿尔芒丝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危险,她有时候心绪不宁,也无非觉得必须重新立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决不接受表哥的求婚。德·马利维尔夫人心里倒很平静,她相信她儿子现在的生活方式正在孕育着一个她热切期望的事件。

多亏了阿尔芒丝,奥克塔夫的生活里才有这么多幸福的日子。但是,阿尔芒丝不在眼前,他有时候就特别忧郁,思考着他的命运,终于做出这样的推论:“对我最为有利的幻想,在阿尔芒丝的心中起着主导作用。我所干的最荒唐的事情,全可以告诉她;她非但不会鄙视我,憎恶我,反而会同情我。”

奥克塔夫告诉他的女友,他在少年的时候,特别喜欢偷东西。他还大肆发挥想象力,说这种怪癖的后果会如何不堪设想。阿尔芒丝听了他说的那些令人生厌的细节,吓得面无人色;这种供认扰乱了她的生活,她常常陷入沉思,引起了别人的攻击。可是,得知这个离奇的秘密后刚过一周,她就又可怜起奥克塔夫来,如果可能的话,对他更加亲热了。她心中暗道:“他需要我的安慰,才能饶恕他自己。”

经过这次考验,奥克塔夫确信他所爱的人对他无限忠诚,因此,他再也用不着掩饰他忧郁的念头,在交际场上显得更加和蔼可亲了。在他生命垂危、吐露爱情之前,他是一个才智横溢、非常出众的年轻人,但是谈不上可爱,主要是那些终日愁眉苦脸的人欢喜他,因为在他们看来,他是受命每天做大事的人。在他的举止中,责任观念表现得非常明显,有时简直给他换上一副英国人的面孔。在上流社会年长人的心目中,他的愤世嫉俗,不过是高傲、任性,要逃避他们的控制。那时候,他要是当上贵族院议员,人家就会把他捧出名。

有些年轻人根底很好,有朝一日能成为最令人爱慕的人,然而,他们的才具往往缺乏痛苦的磨炼。奥克塔夫受业于这位可怕的老师,刚刚经过了陶冶;到了我们叙述的这个时期,年轻子爵的俊美相貌,他在上流社会中令人瞩目的地位,可以说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德·欧马尔夫人、德·博尼维夫人,以及年长的人,都争着夸奖他。

德·欧马尔夫人说得对,奥克塔夫是她见到的最有吸引力的男子。“因为,他从来不叫人厌烦,”德·欧马尔夫人轻率地说,“我在认识他之前,想都没想到世上还有具备这种长处的人;人主要追求的,就是开心呗。”听了这段天真的话,阿尔芒丝心中暗道:“尽管他在别处那么受欢迎,可是我呢,我却不肯让他握我的手,这是一种职责。”她叹了口气,又思忖道:“我永远也不能违背。”有几天晚上,奥克塔夫默默无语,只瞧着阿尔芒丝在他眼前活动,尽情享受着这种最完美的幸福。但是,奥克塔夫的这种情状,德·欧马尔夫人的眼睛可没有放过,她面有愠色,恼的是奥克塔夫没有陪她说笑;阿尔芒丝的眼睛也没有放过,她心里乐不可支,喜的是她所爱慕的男人眼里只有她一人。

晋升为圣殿骑士的事,看来推迟了。德·博尼维夫人的行期又提到日程上来,她要到普瓦图省的古堡去,那是给博尼维家族带来荣名的地方。一位新人物要随同旅行,那就是德·博尼维骑士先生,他是侯爵先生同前妻所生的最小儿子。

第二十五章

世人皆愚。

匈牙利国王

大约在奥克塔夫受伤的那个时期,从圣阿舌尔来了一位新人物,加入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他就是她丈夫的第三个儿子,德·博尼维骑士。

假如在前朝的制度下,父母就会让他进入主教派教会了。世情虽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可是,他家庭所保存的一种习惯,既使外人相信,也使他自己相信,他应该许身给教会。

这位年轻人刚刚二十岁,在别人的眼里就显得学识渊博,尤为突出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智慧,远远超过他那年龄所能表现的。他身材短小,生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胖脸,总而言之,他有点教士的派头。

一天傍晚,仆人送来《星报》。报纸只有一张纸条卷着,而纸条却松了,显然门房看过这份报了。“这种报纸也如此!”德·博尼维骑士不禁高声说,“本来可以再用一张纸条,同这张纸条交叉着卷起来;可是,为了节省区区一张纸条,就不怕老百姓看到这种报,好像老百姓生来能看懂似的!好像老百姓能辨别好坏似的!别人看到保皇派的报纸都这样干,雅各宾派的报纸又该如何呢?”

这段雄辩生动的话,虽是无意当中讲出来的,却给骑士增光不小。昂迪依社交场上的年长者,以及所有志大才疏的人,当即都同他投契了。那位沉默寡言的黎塞男爵,读者大概还记得吧,这次他严肃地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讲,走过去拥抱骑士。他的这一举动给客厅造成的庄严气氛,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德·欧马尔夫人觉得很开心,便把骑士叫到面前,尽量引他讲话,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使他处于自己的庇护之下。

所有的少妇纷纷效法德·欧马尔夫人的行为,把骑士当作奥克塔夫的对手。其时,奥克塔夫受了伤,正在巴黎他自己的府上休养。

人们很快发觉,德·博尼维骑士尽管年轻,身上却有一种排斥力,他很古怪,对我们大家有兴趣的事物一概没有好感。这个年轻人,将来一定会与众不同;看得出来,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看法,对世上的一切都非常鄙夷。

就在他贬低《星报》,出了风头的第二天早晨,德·博尼维骑士见到德·欧马尔夫人,劈头责备了她一通,那情景,同达尔杜弗要送给道丽娜一条手帕,让她遮住“人们不该看的东西”的场面,可以说差不多。德·欧马尔夫人谈到一次宗教列队仪式,不知道讲了什么轻率的话,招来了德·博尼维骑士的一顿严厉斥责。

年轻的伯爵夫人连忙进行反驳,非要他把话收回去不可,这一可笑的举动实在令她开心。“跟我的丈夫一模一样,”伯爵夫人心想,“多可惜呀,可怜的奥克塔夫不在这儿!要不然,我们真可以笑个痛快!”

德·马利维尔子爵受到称赞,他的名字挂在所有人的嘴边,德·博尼维骑士对此尤为反感。奥克塔夫来到昂迪依,重新在社交场上露面。骑士以为他爱上了德·欧马尔夫人,因而自己也打定主意,要热烈追求美丽的伯爵夫人,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可爱。

骑士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引用法国与拉丁文学的大作家、大诗人的杰作,好显得他才华横溢。德·欧马尔夫人所知不多,便让骑士给她解释,觉得这比什么都有趣。骑士的记忆力确实惊人,对他十分有用,他随口就可以引出拉辛的诗句,或者他要叫人回想的波舒哀的话,点明他的引语同话题有什么关系,讲得透彻而高雅。在德·欧马尔夫人看来,他讲的一切既新颖,又动人。

有一天,骑士说:“权力带来的全部乐趣,《潘多拉报》的一篇小文章就能把它破坏。”这句话听来非常深刻。

德·欧马尔夫人非常钦佩骑士,可是,仅仅过了几个星期,她就害怕他了。她对骑士说:“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我在密林深处一个僻静的地方碰见了一条毒蛇。您越有智慧,对我的危害力就越大。”

还有一天,她对骑士说,她敢打赌,唯有他骑士才领会了这条伟大的原则:人的语言,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思想。

骑士也博得了社交界其他人的极大称许。譬如说,他离开父亲,在圣阿舌尔、布里格,以及别的地方度过了八年——有些地方连侯爵本人都弄不清楚,可是回到老人身边后还不到两个月,他就完全控制了老人的思想,而他父亲当时还是老谋深算的朝臣之一。

长期以来,德·博尼维老先生忧心忡忡,唯恐法国的复辟王朝也落到英国王朝的下场。不过,近一两年来,恐惧把他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吝啬鬼。因此,人们看到父亲给儿子三万法郎,捐给耶稣会修建一些寺院,都感到非常诧异。

在昂迪依有四五十名仆役,他们的主人作为侯爵夫人的朋友,有的住在古堡内,有的住在修整一新的农舍里。每天晚上,德·博尼维骑士都和那些仆役一同祈祷。祈祷完了,他总是即兴劝诫,话虽不多,但讲得非常精彩。

晚祷在橘树林里进行,老妇人渐渐被吸引去了。骑士让人在那里摆上鲜艳的花,而且经常换上新的,那是由巴黎送去的。这种虔诚严厉的劝诫,很快引起了普遍的兴趣,它同虚掷晚上的时光的生活方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德·苏比拉纳骑士声称是这种方式的最热烈的拥护者,他认为这可以把必然在大人物周围的下人引回到正确的原则上,因为,他补充说,在第一次出现恐怖制度的时候,他们的行为残暴极了。这是德·苏比拉纳先生的一种说法,他到处宣扬,十年之内如果不恢复马耳他会与耶稣会,就会有第二个罗伯斯庇尔出世。

德·博尼维夫人也不例外,把自己信得过的仆人派去参加她丈夫前妻所生的儿子组织的祈祷。仆人回来说,有些仆人曾经私下对骑士说他们缺钱花,他便散钱给他们,德·博尼维夫人听了很奇怪。

晋升圣殿骑士一事看来推迟了。德·博尼维夫人宣布说她的建筑师从普瓦图来函告诉她,已经招募到了足够的工人。于是,她与阿尔芒丝准备启程。德·博尼维骑士也宣布,他打算陪同继母去博尼维采邑,以便重睹那座古堡——他的家族的摇篮。对于他的这种打算,德·博尼维夫人不甚满意。

骑士看出来他继母讨厌与他同行,越是如此,他越要陪她走这一趟。他希望追随他祖先的光荣,向阿尔芒丝炫耀炫耀,因为,他早就注意到阿尔芒丝是德·马利维尔子爵的朋友,他很想把她从子爵的手中夺过来。这项计划酝酿了很久,直到实施的时候才显露出来。

年轻人和上流社会中严肃的人,都对德·博尼维骑士有好感。他施展手腕,在离开昂迪依之前,引起奥克塔夫的很大妒意。阿尔芒丝走后,奥克塔夫甚至想到,很可能德·博尼维骑士就是那位神秘的未婚夫,由她母亲的一位老友做的红媒,因为他对阿尔芒丝显出一副无限尊重、无限敬佩的样子。

阿尔芒丝与奥克塔夫依依惜别,他们俩心中都疑虑重重,十分痛苦。把奥克塔夫丢在德·欧马尔夫人的身边,阿尔芒丝确实放心不下,可又不好让他给自己写信。

在这段痛苦的分离期间,奥克塔夫别无他法,只能给德·博尼维夫人写了两三封信。信写得非常优美,但语气却很特殊。若是让这个交际圈子以外的一个人看到,那他准以为奥克塔夫狂热地爱上了德·博尼维夫人,而又不敢向她表白。

在这一个月的分离期间,德·佐伊洛夫小姐可以严肃地思考些问题了,不会再像同她朋友生活在一起那样,每日见他三次,幸福得静不下心来。她的举止虽然完全端庄,但是,她不能回避一点,就是当她凝视她表兄时,眼睛的神色是不难看出来的。

旅途中,德·博尼维夫人的使女们闲聊,让阿尔芒丝偶然听到了几句,气得她淌了不少眼泪。那些使女,同所有接近高贵人物的人一样,眼睛所见,到处都是金钱利害关系,因此她们认为,阿尔芒丝表现出来的情感也出于这种动机。她们说,她是想当德·马利维尔子爵夫人。对于一个出身寒微的可怜的小姐来说,能当上子爵夫人真算是有福气了。

阿尔芒丝绝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的中伤。“我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姑娘了,”她心中暗道,“我对奥克塔夫的感情,不仅惹人猜疑,在别人的眼中,这恐怕还不是我最大的过错。我同他生活在一个府中,他要是娶了我,就不能不……”从这一时刻起,阿尔芒丝不再考虑任何道理,脑子里只有遭人中伤这个念头,她的生活也变得黯然了。

有些时候,她觉得把对奥克塔夫的爱情也置于脑后了。“我这种地位的人,同他结婚不妥,我不能嫁给他,”她想道,“应该远远离开他。如果他把我忘了,这是很可能的,我就进修道院去结束我的余生。我的后半生,在那种幽静的地方度过是非常合适的,这也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我在那里思念他,了解他所取得的成功。有多少人像我将来一样,靠回忆上流社会打发日子啊。”

阿尔芒丝的这些预见是对的。然而,想到博尼维府的上上下下,还有奥克塔夫府上的人,仅仅凭一点表面上的道理,竟诋毁这样一个少女,她怎能不感到可怕;这给阿尔芒丝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无论怎样也无法驱散。她把她在昂迪依的生活方式,称为她的过错。有时,她极力避免去想她的过错,便又想起了德·欧马尔夫人,并且不知不觉地夸大了伯爵夫人的和蔼可亲的形象。从德·博尼维骑士的社交圈子里,阿尔芒丝越发看出,冒犯了上流社会而可能受到它的一切危害,比实际表现的还要难以消除。临离开博尼维古堡那段时间,阿尔芒丝天天晚上哭泣。她姨妈发现她闷闷不乐,心里很恼火,在她面前也有所流露。

阿尔芒丝在普瓦图逗留的时候,就得知发生了一个变故,但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有三个叔父,都还年轻,在俄国供职,在那个国家发生动乱期间,全部自杀身亡。俄国当局一直封锁他们死亡的消息,但是,有几封信未被警察截获,几个月后终于转到德·佐伊洛夫小姐手中。她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这使她同奥克塔夫可以般配了。

这个事件并没有消除德·博尼维夫人的不快,因为她少不了阿尔芒丝。这个可怜的姑娘说她更喜欢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沙龙,这便招来了一句恶狠狠的话。贵妇人不见得比那些庸俗的阔女人更恶毒,但是,她们更容易受到触犯,恕我冒昧地这样讲,她们听到不入耳的话,记恨更深,更难饶人。

一天早晨,德·博尼维骑士仿佛提起一条过了时的新闻似的,漫不经心地告诉阿尔芒丝说,奥克塔夫的身体不好了,他的胳膊上的伤口破裂,病情令人担心。阿尔芒丝听了,登时觉得自己不幸到了极点。自从阿尔芒丝走后,奥克塔夫觉得事事不顺心,在客厅里常常感到烦闷;出去打猎,又冒冒失失,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事情是这样的: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拿一支很轻的枪,用左手射击,试了几下挺成功,因此劲头更大了。

有一天,他追捕一只受伤的小山鹑,跳过一道沟去,胳膊碰到了一棵树上,伤口破裂,又发起烧来。在发烧以及随后的病痛期间,他觉得他在阿尔芒丝眼前享受的幸福,可以说是人为的,仿佛只是一场春梦。

德·佐伊洛夫小姐终于返回巴黎;第二天,这对情侣就在昂迪依古堡重新见面。可是,两个人都郁郁不快,这种忧伤最难排解,因为是由相互猜疑引起来的。阿尔芒丝不知道该用什么口气和她表哥说话,结果,头一天见面,两个人几乎没说什么。

德·博尼维夫人在普瓦图那里,正兴致勃勃地建筑哥特式钟楼,以为这样就能重建十二世纪,德·欧马尔夫人这边则进行了一次有决定意义的活动,终于使德·博尼维先生的夙愿得以实现。这样一来,她成了昂迪依的英雄。对于一位如此有用的朋友,德·博尼维夫人当然舍不得放走,于是要德·欧马尔夫人答应,在自己出门旅行期间,继续留在昂迪依古堡,住到城堡顶楼的一小套房间里,那套房间离奥克塔夫的房间很近。大家都看出来,德·欧马尔夫人念念不忘的是,奥克塔夫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她而受伤发烧的。在那次事件中,德·克雷夫罗什侯爵送了命,如今再重提旧事,无疑是非常无趣的。然而,德·欧马尔夫人情不自禁,还是经常要涉及这件事,这是因为上流社会的习俗对于敏感心灵的作用,同科学对思想的作用差不多。她的性格完全是外露的,一点也不好空想,碰到实实在在的事情,特别容易受感动。回到昂迪依不过几个小时,阿尔芒丝就有了个强烈的印象,德·欧马尔夫人的心性,别看平素那样轻浮,现在却能反复吟味同样的念头。

阿尔芒丝回来的时候,情绪十分怅惘,十分气馁。她平生第二次感到,自己正经受一种可怕情感的冲击,特别是在这种情感和她心灵中遵守礼仪的美好感情相遇的时候,更有这种感觉。阿尔芒丝认为,她在这方面应当严厉地责备自己。“我必须严密地监视自己。”她这样想着,把凝视着奥克塔夫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出众的德·欧马尔夫人的身上。伯爵夫人的每一个可爱之处,阿尔芒丝都深深感到自愧不如。“奥克塔夫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心想,“我本人就觉得她挺可爱。”

这样苦恼的情绪,再加上阿尔芒丝虽然由于错觉而产生的,但是同样可怕的愧疚心理,使她对待奥克塔夫确实很不客气,在回古堡的第二天,她没有按照过去的习惯,一早下楼到花园去散步,而她明明知道奥克塔夫在那里等她。

白天,奥克塔夫有两三次同她搭讪。可是,她一想到大家都在观察他俩,心虚气短到了极点,一动也不动,勉强回答了几句。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谈起阿尔芒丝偶然得到的财产,她却注意到,奥克塔夫一句也不提这件事,显然他不欢迎这条消息。这句没有讲出来的话,她表哥如果对她讲了,可能在她心中引起的乐趣,还不及他的沉默给她造成的痛苦的百分之一。

奥克塔夫并没在听别人的议论,心里只想阿尔芒丝回来后对待他的那种古怪的态度。“不用说,她不爱我了,”他思忖道,“要不然,就是同德·博尼维骑士最后订了婚约。”别人提起阿尔芒丝继承遗产的话题,奥克塔夫毫无反应,这又给可怜的姑娘开了一条新的、巨大的痛苦源流。对这笔从北方不期而至的遗产,她第一次严肃地考虑了许久,认为奥克塔夫要是爱她,这笔遗产原可以使她与奥克塔夫差不多门当户对的。

阿尔芒丝在普瓦图的时候,奥克塔夫想找个借口给她写封信,便把一本关于希腊的小诗集送给她。那是德·博尼维夫人的一位英国朋友,内尔孔伯夫人刚刚发表的,在法国只有两本,大家都纷纷评论。小诗集带回来的时候,要是在客厅里一出现,就会有许多不识趣的人想要截取下来。因此,奥克塔夫请求表妹把书送到他的房间。阿尔芒丝非常胆怯,没有勇气把这样一件差事交给使女去做,她自己登上古堡的三层楼,将那本英文小诗集放在奥克塔夫房门的把手上,认为他回来开门时准能发现。

奥克塔夫心乱如麻,他看出阿尔芒丝决意不肯同他讲话,自己也就没有兴致同她搭讪了,十点钟还不到他就离开了客厅,心里千头万绪,凄苦难言。人们在客厅里谈论政治,枯燥得要命,德·欧马尔夫人也很快听厌了,没到十点半,她说了句头痛,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奥克塔夫和德·欧马尔夫人,大约一道散步去了。”大家都这样想。阿尔芒丝有了这种想法,脸马上失去血色,她随即又责备自己这样痛苦,有失检点,对不起她表兄对她的尊敬。

第二天清晨,德·马利维尔夫人需要一顶帽子,而使女不在身边,上村子里去了,阿尔芒丝正好在侯爵夫人的房间里;她急忙朝放帽子的屋子走去,半路上要经过奥克塔夫的房间。突然,她像遭了雷殛一样定在那里,原来她发现那本英文诗集还在门把手上,依然在她昨天傍晚放的那个位置上,没人动过,显然奥克塔夫没有回过房间。

这是千真万确的。奥克塔夫不顾最近胳膊上伤口破裂,又去打猎了。为了一早起身,不被人发觉,他就到猎场看守那里过夜。他打算在十一点敲午饭钟的时候,回到古堡,这样就可以免得别人说他冒失,受到责备了。

阿尔芒丝回到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房间的时候,不得不说她身体不舒服。从这时起,她变了一个人。“我这是咎由自取,”她想道,“不应该处于虚假的地位上,这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是非常不合适的。我最后弄得十分痛苦,连向自己坦然承认都不能。”

阿尔芒丝重新见到奥克塔夫的时候,都没有勇气问一声他碰到了什么意外,没有看到那本英文诗集。她认为一问起来,就会显得不够自重。这第三天,比前两天还要阴沉。

◎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奥地利皇帝弗朗索瓦二世(1768—1835)在普列斯堡召开的宗教会议上开幕词的第一句话。当时,他是以匈牙利国王的身份召开那次会的。

◎达尔杜弗是个伪君子,他同道丽娜都是莫里哀喜剧《伪君子》中的人物。

◎拉辛(1639—1699):法国著名诗人,悲剧作家。

◎波舒哀(1627—1704):法国作家,曾任大主教职。

◎《潘多拉报》:当时出版的小报。潘多拉是希腊神话传说中人类的第一个女人。

◎指法国一七八九年资产阶级大革命时,雅各宾党建立起来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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