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花一整个晚上也毫无头绪,但是咱们伍斯特有种不可思议的天分,就是能一下子抓到核心问题。据我估计,思考了不到十分钟,事情就有了眉目。
我认为,拨乱反正的办法就是找安吉拉推心置腹地谈一谈。麻烦都是她惹出来的:这个小糊涂虫本应该对果丝说“不愿意”,但偏就说了“愿意”,要知道果丝是受了混合饮料的影响,头脑发热,才会跑去提议组队的。显然,必须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把果丝这宗买卖退了。一刻钟后,我追查到了她的踪迹:她正在花园的凉亭里乘凉。我和她并肩坐下了。
“安吉拉,”我的声音可能比较严厉,不过换谁都得这样,“真是胡闹!”
她好像如梦初醒,眼神充满疑问。
“对不住,伯弟,我没听见。你胡闹什么?”
“我没胡闹。”
“哦,不好意思,我听你说你胡闹来着。”
“我故意跑到这儿来胡闹,这可能吗?”
“很可能啊。”
我觉得最好到此打住,换个角度下手。
“我刚见过大皮。”
“唔?”
“还有果丝·粉克-诺透。”
“嗯,然后呢?”
“听说你巴巴地跑去跟人家订婚了。”
“没错。”
“啧,我说胡闹,就是指这件事。你怎么可能爱上果丝这家伙?”
“怎么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
哎,我是说,她当然不会了。谁会爱上果丝这个怪人?物以类聚,只有巴塞特那个怪人。当然了,果丝这个人是有很多优点,讲礼貌,又和气,危难时刻完全可以仰仗他——要是谁家的水螈生病了——但说到门德尔松的进行曲,他明显不是这块料。我敢打赌,就算往英格兰人口最密集的地区每小时扔一块砖头,也不用担心伤到未来的奥古斯都·粉克-诺透夫人,除非打麻药。
我分析给她听,她不得不承认有理。
“算你说得不错吧。可能我是不爱。”
“那,”我激动地说,“你还巴巴地跑去跟人家订婚,不讲道理,小傻瓜。”
“我觉得有意思。”
“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嘛。我可享受了不少乐趣。当时告诉大皮的时候,他那个表情,你是没有看到!”
我突然灵光一闪。
“哈!表姿态!”
“嗯?”
“你和果丝订婚,是为了气大皮?”
“对。”
“哦,嗯,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就叫表姿态。”
“好,可以这么说吧。”
“依我看还可以这么说——手段低劣的报复行为。想不到你会这么做,小安吉拉。”
“有什么不可以?”
我把嘴唇噘起约一点二公分:“堂堂一个大小姐,当然不可以。你们女人说温柔也不过如此。毫不留情地下狠手,还洋洋得意。瞧瞧雅亿,希百的妻子。”
“你还知道雅亿,希百的妻子这个典故?”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上学的时候可得过《圣经》知识奖呢。”
“哦,对了。好像奥古斯都演讲的时候提了。”
“嗯,”我急忙打断,我可不需要谁跟我提起奥古斯都的演讲,“哦,我刚才说到,瞧瞧雅亿,希百的妻子,趁着客人睡觉的时候把橛子钉进人家脑袋瓜,过后还到处炫耀,像女童子军似的。怪不得人家要说‘女人啊女人!’”
“谁说的?”
“就是人家呗。嗨,女人!当然了,你不会打算坚持到底吧。”
“什么坚持到底?”
“和果丝订婚的事儿。”
“当然要。”
“就是为了让大皮出丑。”
“你觉得他出丑没有?”
“出了。”
“活该。”
我觉得下了半天工夫还是不见起色。记得当初拿《圣经》知识奖的时候,要背诵巴兰之驴的典故。具体内容记不大清了,大体印象是什么东西不肯挪脚,耳朵耷拉着,拒绝合作[1]。我觉得,安吉拉就是这副样子。她和巴兰之驴——打个比方——是一丘之貉。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不驯——好像什么杰傲——完了,话到嘴边给忘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这就是安吉拉目前的态度。
“真是傻丫头。”
她脸红了。
“我才不是傻丫头。”
“你就是傻丫头,而且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了?”
“你还不是?毁了大皮一生,也毁了果丝一生,就是为了给人家脸色看。”
“哼,反正跟你无关。”
“跟我无关?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两个同窗毁了一生?哈!还有,你明明爱大皮爱得发疯呢。”
“才没有!”
“是吗?敢不敢跟我打赌,你每次看人家,眼里都盛着爱意——”
她看着我,不过没有盛爱意。
“哎,行行好,伯弟,快走开,煮你的大头去吧。”
我站起身。
“好,”我义正词严,“我这就煮。哦,我是说,我这就走。反正我的话都说完了。”
“那敢情好。”
“但是容我再说一句——”
“不容。”
“好哇,”我冷冷地说,“真这样,那再见咯您哪。”
我故意话中带刺。
闷闷不乐、垂头丧气,这两个词最适合形容我离开凉亭的心情。不能否认,我本以为这场小聚能收到不错的效果。
安吉拉让我吃惊不小。真奇怪,谁会怀疑每位大小姐内心深处都这么恶毒?不到她恋爱失败根本看不出。话说从我穿着水手装、她没门牙的时候起,我们就频繁往来,但直到如今我才发现她不为人知的内心。我印象中,她是一个单纯、开朗、善良的小脓包,几乎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但是她如今笑得这么冷酷无情——我记得好像是听到她冷酷无情的笑声——就像有声电影里走出来的残忍的大反派,正摩拳擦掌,决心要让果丝皓首惨然下阴府矣。
之前说过,在此重申一遍——女人真怪。吉卜林爷爷那句话说得一点不错,最毒什么什么来着[2]。
依我之见,这种情况只有一件事可做——直奔餐厅,进攻吉夫斯所说的冷盘。我感到亟需给养,因为刚刚的走访让我有些体力不支。不可否认,这种掏心掏肺的情感表达容易消耗精力,让人迫不及待地寻找牛肉火腿。
因此,我来到餐厅养精蓄锐,但还没跨进门槛,就看到达丽姑妈正靠着餐具柜,大嚼白汁三文鱼。
我不由自主地“哦啊”两声,因为心里有点尴尬。我和这位亲戚的上一次“呆对呆”[3],大家还记得吗,她勾勒了我要淹死池塘的计划,现在她谋划到哪一步,我尚不明确。
她心情大好,令我如释重负。她挥舞叉子的那份热忱真是无法比拟。
“哎,伯弟,你这傻瓜,”她亲切地打招呼,“我就料到你肯定在吃的附近转悠。快尝尝三文鱼,特别鲜美。”
“阿纳托做的?”我问。
“不是,他还在床上躺着呢。是厨娘终于开窍了。她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不是在撒哈拉沙漠喂秃鹰,总算整出适合人吃的东西了。归根到底,这姑娘还是不错的,希望她在舞会上玩得开心吧。”
我拿了一份三文鱼。我们两人相谈甚欢,讨论斯特里奇-巴德府上的用人舞会,还半心半意地揣测——我依稀记得——管家赛平思跳起伦巴的样子。
我吃光了一盘,正要盛第二盘,这时终于提到了果丝的话题。考虑到下午的斯诺兹伯里集市事件,我还以为她一开始就会提起呢。不过她一提起,我就知道,她对安吉拉订婚一事还全不知情。
“我说伯弟,”她若有所思地嚼着水果沙拉,“这个粉哥-挠头。”
“诺透。”
“挠头,”我这位姑妈语气坚定,“看过他今天下午的表现,以后他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挠头。不过呢,我刚才想说的是,你要是看到他,不妨替我捎一句话,说他让一个老妇人度过了一个非常非常开心的下午。我这辈子经历的最美妙的时刻,除了上次牧师踩到鞋带摔下讲道坛台阶,就属今天下午这个好样的挠头突然在讲台上教训起汤姆啦。没错,我觉得他的整体演出体现了绝佳的品位。”
我不由得表示反对。
“说我的那些话——”
“那一幕戏名列第二。我觉得很出彩。你当时赢《圣经》知识奖是靠作弊,这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我胜利全靠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刻苦努力。”
“他还说你悲观主义。你是不是悲观主义者,伯弟?”
我本想说,这园子里的事件马上要把我逼上这条路了,但我只说了一句不是。
“对嘛。可不能作悲观主义者。《憨第德》里不是说,这是所有可能中最好的世界,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再长的路也有尽头,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刻,只要有耐心,铁杵磨成针。虽然天色阴沉,太阳总会升起……来点沙拉吧。”
我听从建议,虽然勺子没停,心思却不在上面。我感到困惑。可能最近跟我打交道的都是些心事重重的人,所以她这份好心情才显得格外奇怪,反正我是觉得奇怪。
“我还以为你会有点不高兴呢。”我说。
“不高兴?”
“因为果丝下午在讲台上的行径。我真以为你会气得跺脚,大皱眉头呢。”
“胡说。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我觉得这是对我的赞誉,我很骄傲,地窖里的酒能成就这么伟大的表演。我对战后威士忌又有了信心。还有,今天晚上我怎么也不会不高兴的。我好比一个小孩,拍着手在阳光下跳舞。伯弟,虽然耗了这么久都没进展,不过终于雨过天晴啦。快敲锣打鼓吧。阿纳托不走了。”
“啊?哦,衷心祝贺。”
“谢啦。下午一回来我就孜孜不倦地游说他,他说决不答应,然后答应了。他留下了,赞美上帝,现在我觉得,上帝司于天上,世上万事升——[4]”
她被打断了。门开了,我们身边多了一位管家。
“啊,赛平思,”达丽姑妈说,“我以为你已经出发了。”
“还没有,夫人。”
“啊,祝你们玩得尽兴。”
“多谢,夫人。”
“你来有事儿吗?”
“是,夫人。是关于阿纳托。夫人是否吩咐粉克-诺透先生,让他隔着阿纳托的卧房天窗冲他作鬼脸?”
[1] 《旧约·民数记》第22章,摩押王派先知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但他所骑的驴子看到上帝不肯上路。
[2] 吉卜林《女性这种生物》(the female of the species, 1911):“女性比男性致命。”
[3] 法语:tête-à-tête,单独会面,字面意为头对头。
[4] 勃朗宁诗剧《比芭走过》(pippa passes, 1841)中的“比芭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