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长长的沉默。我相信这通常形容为“意味深长”。姑妈看管家,管家看姑妈,我看他们俩。房间里胶着了一种吓人的寂静,像亚麻籽膏药似的。我当时吃沙拉正好咬到苹果片,那声脆响仿佛拳击手卡内拉从埃菲尔铁塔顶上一跳摔进黄瓜架[1]。
达丽姑妈扶着餐具柜,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
“鬼脸?”
“是,夫人。”
“隔着天窗?”
“是,夫人。”
“你是说,他坐在屋顶?”
“是,夫人。阿纳托非常不高兴。”我想是“不高兴”这个词终于引爆了达丽姑妈。既往的经验使她明白,阿纳托一不高兴起来有什么后果。虽然我知道达丽姑妈一向精力充沛,但眼前她爆发出来的速度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她驻足只是为了抒发胸中雄浑的狩猎感叹,一转眼她已经冲出房间,正向楼梯奔去,这期间我都来不及咽下一片——好像是——香蕉片。此时我如同收到她那封关于安吉拉和大皮的电报,感到必须过去给她打气,于是放下盘子,匆匆跟上她,赛平思也放开四蹄飞奔。
刚才说要过去给她打气,不过那个位置相当不容易到达。她的脚步飞快得惊人。爬完第一层台阶,她大约领先数个身长,等转弯上了第二层,她仍然把我甩在后头。不过,到了下一个楼梯平台,这场残酷的比赛让她显出一些疲态,只见她放慢了一些脚步,显出怒吼的症状,等我们上了直道,几乎是肩并肩了。我们冲刺到阿纳托的房间,可以说相差无几。
排名如下:
1. 达丽姑妈
2. 伯特伦
3. 赛平思
冠军领先不到一头的距离,亚军季军相隔半个台阶。
一进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阿纳托。这个灶台上的魔法师矮矮胖胖,留着一把超大号的八字须,可以过滤汤汁的那种。一般来说,只要看他的小胡子,就能预测出他的心情。心情大好,则胡子末梢翘起,像军士长那样;灵魂受了伤,则胡子下垂。
眼下那胡子正垂着,预示着不祥。如果对他此刻的感受还有什么疑问,那么看了他的身体动作也会让人疑虑全消。只见他站在床边,身着粉红色睡衣,正在冲天窗挥舞拳头。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果丝脸对着我们。他双眼突出,嘴巴一张一合,和水族馆里的珍稀鱼类惊人地相似,让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想喂个蚂蚁卵给他。
一个是挥舞拳头的厨师,一个是眼睛鼓得像青蛙的客人,我不得不说,我的同情全部给了前者。我认为,他这拳头挥舞得有理,怎么挥都不过分。
我是说,事实摆在眼前。他本来好好地躺在床上,放松地想着法国厨子一般躺在床上该想的事儿,突然间发现窗户外面出现了一张怪脸。不管多淡定的人也受不了啊。如果换成我躺在床上,我可不愿意果丝这么现身。男人的卧室——这不容争辩——是他的堡垒,要是有滴水兽突然窜出来盯着他,那绝对有权利横眉冷对。
我思考的这当儿,一向讲求实际的达丽姑妈开门见山地问:
“怎么回事?”
阿纳托做了个瑞典健身操的动作,由脊椎尾部开始延伸到肩胛骨,最后在后脑勺的头发处收尾。
他如实以对。
通过以往和这位神人的攀谈,我发现他英语说得很流利,不过有点儿混杂。记得吗,他来布林克利之前是炳哥·利透夫人的厨子,无疑跟着炳哥耳濡目染。再之前,他在尼斯的一个美国家庭里待过几年,师从这家司机,原籍布鲁克林的马洛尼先生。因此,炳哥加上马洛尼,导致他——如前所述——英语流利,但有点混杂。
他的叙述部分如下:
“唷唷!你问我怎么回事?听着,注意力集中一点儿。我,我都躺下啦,但是睡不老实啊,一会儿就醒了,一抬头,有个人从该死的窗户顺着我作鬼脸。很妙吗?很了不起吗?你以为我高兴?那你可特大错特错了!我气得,气死了!干吗不?我是谁不是?这是卧室不是,啊?不是给猩猩住的?那这些老兄干吗坐在我窗户上,吹胡子,瞪眼睛,作鬼脸?”
“对。”我附和。我的判决是,完全合情合理。
他又瞪了果丝一眼,开始健身操动作二——抓着小胡子扯一扯,手舞足蹈地分散观众注意力。
“等等会儿!我没说完呢。我看到这个怪人在我窗户上做鬼脸,然后呢?我大喊一声,他抱头鼠窜没有?还我干净没有?你想得美。他还杵在那儿,满满不在乎,还是坐在那儿瞅着我,像猫捉鸭子。他又顺着我做鬼脸,然后还在顺着我做鬼脸,我越叫他快滚出地狱,他越不肯滚出地狱。他还冲我嚷嚷,我问他意下如何,他不说。哼,他永远也不说,就在那儿摇头晃脑。傻瓜!我很好玩吗?你看我笑吗?我不高兴这种荒唐事。这个笨蛋准是疯了。je me fiche de ce type infect. c’est idiot de faire comme a l’oiseau.... allez-vous-en, louffier[2]……快叫那个呆瓜滚开。疯了,跟疯帽子似的。”
不得不说,他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显然达丽姑妈也有同感。只见她伸出颤抖的手,放在他肩头。
“马上,阿纳托,马上,”她安慰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副饱满的声线居然也能这么温软,好像斑鸠的咕咕,“没事的。”
可惜出言不慎。阿纳托开始健身操动作三。
“没事?nom d’un nom d’un nom[3]!鬼才以为没事!这话有什么用?等等一会儿。别急着说话,老朋友。没事才怪,好好想想,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菜一碟。开我玩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但在我窗户上顺着我开玩笑,我不高兴。生可忍,熟不可忍。我严肃惯了,不要开窗户上的玩笑。我最讨厌开窗户上的玩笑。这可不叫没事。要是老出这种荒唐事,那我永远不在这屋子里多待一会儿!我立马走,决不杵在这儿!”
不得不承认,这话很不祥。我很理解达丽姑妈一听之下发出一声哀鸣,如同猎狗的主人看到狐狸中枪倒下。阿纳托又开始冲果丝挥舞拳头,达丽姑妈也加入了他的行列。赛平思一直在背景处有礼有节地喘息,他虽然不至于举起拳头,不过给了果丝一个相当严厉的眼神。显然,对聪明的旁观者来说,这个粉克-诺透爬上天窗可是闯了大祸。相比之下,也许在西蒙斯家他还会受欢迎一点。
“走开,你个疯子!”达丽姑妈一声怒吼震耳欲聋,想当年,阔恩猎场有多少神经衰弱之人吓得马镫一松跌下马背。
果丝对此只是上上下下地移动眉毛。我读懂了他要传达的意思。
“我看,他是想说,”伯特伦一向讲理,时刻努力息事宁人,“这么一来他要从屋顶上掉下去摔死。”
“哦,有何不可?”达丽姑妈应道。
当然,她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不过依我看,还有个不那么绕远的办法。整栋房子里,只有天窗没给汤姆叔叔装饰上可恶的防盗窗。可能他心里想,要是哪个小贼有胆子爬这么高,那就算他罪有应得。
“打开天窗,他就能跳下来了。”
这个主意得到广泛认同。
“赛平思,天窗怎么打开?”
“需要用竹竿,夫人。”
“那就拿根竹竿来。拿两根,十根。”
不一会儿,果丝就置身在大伙中间了。就像报纸上报道过的那些人,这个倒霉鬼好像深知自己的处境。
坦白说,我觉得达丽姑妈的态度并不有助于他凝神定气。那个就着水果沙拉和我讨论这个笨蛋的和蔼的她,此时已荡然无存,而粉克-诺透的嘴巴仿佛封住了,这也并没有逃出我的预料。达丽姑妈一般情况下总是和颜悦色,就像在命令猎狗猛追猎物。她很少发威,不过一旦发威,纵使是铁汉子也要一个拉扯一个地逃上树。
“嗯?”她说。
对这个问题,果丝做出的回答是类似压住的逆嗝。
“嗯?”
达丽姑妈脸色阴沉下来。狩猎这项娱乐活动呢,如果连续几年不间断地纵情其中,几乎不可避免地会让病人的肤色变得有些暗沉。就连达丽姑妈的密友也不能否认,即使在正常情况下,我这位亲戚的皮肤也有一点点像压烂的草莓色。但是,眼下这种浓艳的色彩,是我此生所未见。她好像一只努力组织语言的西红柿。
“嗯?”
果丝也在使劲儿。有那么一阵子,好像他要破口而出了,但最终他喉咙里只发出濒死的喀喀声。
“哎,伯弟,带他出去,头上冷敷一下。”达丽姑妈发话了。她终于放弃了。接着,她转而执行一项英雄的壮举:安抚阿纳托。此时,他正在自言自语,语速飞快。
似乎是觉得眼下的情况用炳哥加马洛尼美式英语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启用了母语。像“marmiton de domange”、“pignouf”、“hurluberlu”、“roustisseur”[4]等词一股脑地涌出来,好像谷仓里扑腾出来一窝蝙蝠。当然,我是完全不懂,虽说在戛纳的时候汗流浃背地记了几句高卢话,但几乎就停留在“该死嗑勿咂味”[5]水平。我还是挺遗憾的,因为这几句听着很带劲儿。
我扶着果丝走下楼梯,凭着比达丽姑妈冷静的头脑,我已经猜到果丝爬上屋顶的动机和目的。在达丽姑妈眼中,这是斗鸡眼醉鬼酒后寻衅滋事或者突发奇想,但我却看出,他是被老鹰追赶的小鹿。
“是不是大皮在追你?”我语带同情。
我相信他打了一个所谓的“弗里松”[6]。
“他一直追到楼梯尽头,眼看就要抓住我了,于是我就钻出走廊窗户爬到外面,顺着窗台什么的一阵乱爬。”
“把他震住了,是吧?”
“对。然后我发现没路可走了。屋顶是向下斜的,我又下不去,只好继续爬,最后就爬上了天窗。那个家伙是谁啊?”
“他叫阿纳托,是达丽姑妈家的厨师。”
“法国人?”
“彻头彻尾。”
“怪不得我说什么他都不懂呢。这些法国人就是笨。最基本的情况都搞不清。要是某人看到某人在天窗上,某人立刻明白某人是想进来。可他呢,就知道在那儿傻站着。”
“还挥拳头。”
“对。大傻瓜。哎,好歹我是脱身了。”
“好歹你是脱身了,但只是眼下。”
“嗯?”
“我想大皮大概在哪里埋伏着呢。”
他一个惊跳,像春天的羊羔。
“我怎么办哪?”
我想了想。
“偷偷溜回房间,锁好门。男子汉就得这么做。”
“但他要是埋伏在屋里呢?”
“那你就转移。”
不过一回房我们就发现,大皮即使打埋伏也是打在其他角落。果丝一个箭步冲进门,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考虑到此地已经不需要我帮忙,于是我返回餐厅,继续未完成的水果沙拉,再安安静静地斟杯酒。我还没盛完,门就开了,只见达丽姑妈走了进来。她跌进一把椅子里,有点筋疲力尽的样子。
“倒酒,伯弟。”
“什么酒?”
“随便,烈酒就好。”
遇到这种情况,伯特伦·伍斯特最得心应手。阿尔卑斯山脉那些登山者的圣伯纳犬也比不上我尽心尽责。我斟好酒,好一会儿,房间中只有一阵咕嘟声,那是姑妈在压惊。
“喝吧,姑妈,”我同情地说,“这种事儿最费神了,啊?无疑,安慰阿纳托是项艰巨的任务,”我一边说,一边挑了一块凤尾鱼酱面包片,“现在一切都恢复如初了吧?”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我一阵,眉头紧锁,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阿提拉,”她终于开口了,“就是他。匈奴王阿提拉。”
“唔?”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所到之处万物尽毁,一片狼藉,人家本来过得和和美美,他一进门就给毁了。就是阿提拉。真不可思议,”她又盯住我,“光看外表,还以为你就是个普普通通、无伤大雅的傻帽儿——也许该治一治,但总归算不上公害。可实际上呢,黑死病再厉害也比不上你。跟你说,伯弟,想到你,我就‘砰’一声撞上了生活中所有的艰难困苦,像撞上电线杆。”
我又心酸,又讶异,正想开口,可是我那面包片上涂的原来不是凤尾鱼酱,口感要黏稠得多。这玩意儿裹住了舌头,像麻核桃似的让人有话说不出。我努力清嗓子准备行动,她还喋喋不休:“你把粉哥-挠头介绍到这儿来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后果?他醉成一摊烂泥,把斯诺兹伯里集市文法学校的颁奖仪式搞成喜剧电影,这我不多说什么了,因为我开心得很。至于他爬到天窗吓唬阿纳托——要知道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得他回心转意不走了,这下阿纳托又开始发脾气,发誓一天都不多留——”
那个什么酱终于屈服,我又能开口说话了:“啊?”
“对,阿纳托明天就走。可怜的汤姆,估计下半辈子都要消化不良了。这还不止。安吉拉刚刚告诉我,她和这个挠头订婚了。”
“只是暂时的。”我只好承认。
“暂时个鬼。她是铁了心,还冷酷地说婚礼在十月举行。行啦。要是先知约伯现在走进屋,我准能跟他聊倒霉聊到晚安。当然约伯和我不是一个级别。”
“人家生了毒疮。”
“哦,毒疮是什么?”
“痛死人的东西吧。”
“胡说。我愿意用全天下的毒疮交换我的倒霉。你难道还看不出?我把英格兰最棒的厨子弄丢啦。我那可怜的夫君可能要死于肠胃不适。我就一个闺女,我为她设想了那么美好的未来,想不到她马上要嫁给那个张口水螈闭口水螈的酒鬼。你还跟我讨论毒疮!”
她犯了一个小错误,我得纠正过来。
“我不是要讨论毒疮,只是说约伯生了嘛。嗯,我同意,达丽姑妈,眼下情况是不太顺溜,但咱们得打起精神。对咱们伍斯特来说,困难从来都是一时的。”
“你是不是又打算安排什么计划呢?”
“随叫随到。”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想也是。好吧,随便你。我看不出情况还能糟糕成什么样子,不过无疑你就是有这个本事。你的聪明智慧无往不利。由着你,伯弟,都由着你。反正我以后什么都不在乎了。看你能把这家拖到黑暗幽深的第几层地狱,我倒是有点兴趣了。别闲着,小子……你吃什么呢?”
“我觉得不大好分辨,什么酱的面包片,有点像牛肉口味的糨糊。”
“拿来。”达丽姑妈心不在焉。
“小心下口,”我建议,“比弟兄更亲密……怎么了,吉夫斯?”
他出现在地毯上,一如既往地悄无声息。
“给少爷的字条。”
“给我的字条,吉夫斯?”
“是,给少爷的字条。”
“谁给的,吉夫斯?”
“巴塞特小姐,少爷。”
“谁给的,吉夫斯?”
“巴塞特小姐,少爷。”
“巴塞特小姐给的,吉夫斯?”
“巴塞特小姐给的,少爷。”
这时,达丽姑妈放下刚咬了一口的不知什么酱面包片,央求我们——好像有点烦躁地——别演什么相声了,因为她烦的事儿够多了,不需要我们两个在旁边模仿两个马克。我一向愿意与人方便,于是对吉夫斯点点头,示意他退下。只见他忽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幽灵也不会如此敏捷。
“究竟,”我把玩着信封,“这个女人对我有什么话说?”
“拆开见鬼的信封看看不就得了。”
“真是好办法。”我依言行事。
“至于我的行踪,”达丽姑妈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我要回房去做几个瑜伽腹式呼吸,努力忘掉烦恼。”
“嗯。”我扫着手写体,没注意她说什么。等翻到背面,一声尖叫冲口而出,导致达丽姑妈一个惊跳,像受惊的野马。
“别嚷嚷!”她一声大吼,浑身颤抖着。
“哦。可见鬼——”
“祸害,你这个宝贝,”她叹道,“记得多年前,你还睡摇篮的时候,有一回我看着你,你让橡胶奶嘴给噎住,脸都紫了。我呢,当时不谙世事,救了你一条小命。这么跟你说吧,小伯弟,要是你再让橡胶奶嘴给噎住,旁边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那你可有大麻烦了。”
“见鬼!”我喊道,“你知道出什么事了?玛德琳·巴塞特说要嫁给我!”
“祝你如愿。”我这亲戚说着就走出了房间,表情颇像爱伦·坡小说里的人物。
[1] primo carnera(1906—1967),意大利专业拳师,曾获1933年—1934年世界重量级冠军。
[2] 意为:这个讨厌鬼,气死我了。这么做真是犯傻,这傻鸟……快滚,疯子……
[3] 意为:老天爷啊老天爷!
[4] 分别意为:笨手笨脚、粗人、冒失鬼、小贼。
[5] 法语:est-ce que vous avez…,意为:您是否……
[6] 法语:frisson,意为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