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馨经过了象鼻冲麓一场惊心骇魄的教训,和大觉禅师的训诰,决心等待玉骢成人,功夫到了火候,再和玉骢相偕同去复仇。每年除到碧霞丹岩,看望玉骢一次,和到珠郎夫妇坟墓,扫一回墓,平日是足不出户,隐居家中。
这一年,已离珠郎惨死有十五年了,玉骢已到了弱冠年龄,料想时机已熟,这天又上碧霞丹岩去,见玉骢长得更为英挺秀伟,两太阳穴也已突起,满脸已罩有红光,知他武功已到了火候,不禁暗自欣幸,心神奋发,便将郁闷已有十四年的惨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玉骢凝神倾听,听得四肢瑟瑟直抖,眼泪像开闸一般,直流下来。安馨语未说毕,玉骢已急痛攻心,晕厥过去了。安馨见他哭得这般样,也竟黯然出神。
玉骢苏过神来,竟仍大哭起来,安馨忙正色对他说:“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既知道身负着父母的血海深仇,就该凭着本领,早日报仇,何必学小儿女哭泣呢?”
玉骢闻言,当即止住哭泣,应声说:“侄儿本不知自己父母负着这大冤仇,如果知道,一天也待不下去,此时听了安叔的话,只觉得五内如焚,虽知本领有限,但为父母复仇,哪里还顾得许多,少时见了师祖、师叔,求世叔代为美言,我已决定明日随了世叔出山,去寻找仇人。”
安馨闻言,深觉此子天性甚厚,便点头说:“这个你且放心,少时见了老禅师,我自代你求恳就是。”
二人言定,便来见大觉禅师与宝祥等。大觉禅师一闻玉骢要即日下山报仇,便正色说:“你虽在我这里十余年工夫,武功根底虽已打好,但外面江湖上能人甚多,像你这样身手,岂能立刻便去报仇?而且你那仇人吴礼,如今已升到四川布政使司,不但既不在本省,又官位崇高,不易举动,而且那姓吴的,遍交川滇两省苗夷异人,目前他署内就养着几个功夫惊人苗匪,你这点区区武功,如要去除他,真无异以卵敌石,必败无疑。要知君子报仇,不在眼前,到了你能去时,我自会叫你去的,此时何必着急?”
玉骢闻听祖师不放自己下山,自然不敢多说,但一念及不共戴天之仇,不由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旁边的宝祥和安馨,虽都不敢开口代玉骢求说,但也觉得玉骢报仇心切,难怪他如此悲愤。
此时他二人正自默然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那位大觉禅师,却似已经看到他二人内心里面的意思,便缓缓地向玉骢说:“孙儿,事到如今,你既已知得你的仇人是什么人,我也知道纵然留你也是枉然,不过你须自己明白,自己武功,是否能够胜任?万一复仇不成,反落在仇人手中,又将如何?”
玉骢忽然泣答:“徒孙明知自己的能力薄弱,此去并无把握,但父母深仇,在过去这许多年,不知道不去报仇,也没有话说,如今既已知道了,如再考量强弱,计较危险,徘徊不去,至使仇人安越人世,真觉得枉生天地之间,为此不计厉害,恳求恩师祖,俯念愚衷,成全我一片复仇之意,准许下山,到了四川,先去探听明白,如果难以下手,再回山禀报师祖、师叔,另想万全的办法如何?”
大觉禅师年纪高,经验深,不但武功超绝,便是明心见性之学,也自高人一等,他料到复仇之事,虽在必行,但艰险正多,但玉骢此番决不肯不去,后来想到安馨,机灵老成,玉骢如去报仇,安馨当然同去,想到这里,放了点心,当时就叹了一声说:“既是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敢过于拦阻,只是你要明白,你那仇人,目前位高势大,你千万不可冒昧动手,稳扎稳打,莫要急切,宁可迟一步报仇,千万不可过于求成,要记住‘欲速则不达’这句话。”
玉骢自然谨敬受教,过了两天,便与安馨一同起身下山,临行叩别大觉禅师师徒之时,大觉禅师取出一柄短剑来,递与玉骢,郑重地说:“这是一柄上品的宝剑,名曰‘朱痕’。说着‘唰’的声将剑从鞘内拔出。
安馨从旁看着,只觉一道寒光,冷冷的辉人眼目,从日光中细看剑脊正中,有一道鲜红的血丝,自颠至末,真如朱丝般一道,因此便叫朱痕剑。
玉骢立即跪下,双手接过,口说:“多谢师祖恩赐。”转过身再拜辞师叔宝祥。
宝祥便说:“我闲着无事,且送你们几步。”
于是三个人别了大觉禅师,缓缓地离了碧霞丹岩,向哀牢山出口行来。
一路上宝祥并未说什么话,直等到了山脚边,宝祥才站住了向二人说:“我今不能远送了,这里有一件东西,你且收着。”说着将一只长约五六寸,宽厚全只二三寸一只竹皮编成的匣子交与玉骢。玉骢不知是什么东西,接过来一看,见匣上有一个环子,像是预备拴在带子上的,再一细看,竹匣一端,有一个钱大的小圆孔,圆孔里面,正露出一只鸽子脑袋,两目灼灼,看着玉骢。
玉骢见是宝祥平时驯养的通信鸽,立即恍然大悟,当时便说:“我理会得,我到了四川,情形如何,我就烦它送个信给师叔。”
宝祥微微一笑,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
玉骢闻言一愣,便问:“这是什么用处?”
宝祥说:“你平时的情形,不必专来告诉我,如遇不可解救的大难,就不用写一个字,只将牠放回,我便能知道你身陷何处,受着如何的危险了。”
玉骢当时并不介意,谢过之后,便将竹匣扣在腰带上。
只有旁观的安馨,将宝祥巴巴的将通讯鸽送与玉骢,知他定有深意,心想莫非玉骢此去,有什么危险不成?口内不言,心中嘀咕,就山口上别了宝祥,与玉骢一同回到猛连家内。
玉骢离师下山之日,距穆索全家遭惨戮时已整整的经过了十四年。这十四年中,吴礼却已一帆风顺,官运大亨,由茂州府调升湖北汉襄郧经道,又升任本省按察使司,两年前又从湖北按察使司调升四川布政使司,论官职,全省仅下于巡抚一阶,所尚非六面之尊,却也列于省中三大宪之一,自然吴礼此时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玉骢住在安馨家中,二人先讨论入川下手的步骤。玉骢自三岁上便入了碧霞丹岩,莫说对于川中路径不熟,就是对于任何地方,他也是个雏儿,自然一切都由安馨做了导师。他们到了猛连,不到半月,玉骢已是迫不及待,连连催请安馨上道。安馨知道他报仇心急,便打算先领他到珠郎坟上去过,然后再悄悄上道,够奔四川成都,论理自然无人知道,哪知天下事,每到紧急关头,往往有出人意外的事情发生出来。
读者总还记得十余年前泄露安馨私离汎地的秘密的人,就是那个吾宝儿,这个吾宝儿一直跟着吴礼,物以类聚,一主一仆,居然成了恩主义仆,现在居然已是四川藩台衙门的门稿大爷了(按前清高级官署中之接帖导客之役,亦为诸役班首,俗称门稿)。他的情人阿环——也就是安家的那个丫鬟,也做了门稿太太了。阿环是猛连人,她在安馨与玉骢双双回到滇南时,恰巧也在猛连,安家另有一个使女名唤憨凤的,性情愚笨,不明事理,面貌又丑,只是人甚忠实,因生得丑陋,自然也嫁不出去,所以至今仍在安家服役,憨凤与阿环,是当年的手帕交,阿环虽已脱离安家,却每回猛连母家,便与憨凤往还,十几年来,她们的交情依然尚在,这本与安家是无关的,偏偏此次玉骢到了安家,安馨夫妇因憨凤是多年旧人,又系性憨,什么也不明白,所以与玉骢商谈行刺报仇之事,有时竟不避憨凤,在憨凤也真不明白阿环的丈夫吾宝儿的主人,就是安馨、玉骢的目的物,她见了阿环,闲谈中当作笑话似的,竟将玉骢如何离山,如何与主人计议行刺仇人吴礼等事,全盘说了出来,可怜她还真不知道玉骢的仇人,就是阿环夫妇的恩人哩。可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阿环一闻此言,暗暗的吓得坐立不安,忙不迭连夜起程,赶回成都去向丈夫吾宝儿报告消息去了。
可笑安馨等自己将行藏泄露出去,还一点都不知道,可是四川省内的吴藩台却早已接到了吾宝儿夫妇的密报。吴礼是何等的机警人,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将他门下两位护院的武师请来商量。这种武师,倒还不是为了防备穆索后人的行刺而设,却是吴礼因为近年在川鄂两省钱财搜括太多,一部分的悍苗盗首,虽都被自己的金钱势力所利用,可是难免就有一部分的仇家,要和自己过不去,所以遍访武道名手,与苗疆悍勇之辈,豢养在衙中,不下一二十人之多,这一点本非安馨等所知,何况如今消息走漏,吴礼早已先作准备,在衙门内外,遍设陷阱,专等人来,好一网打尽,以去后患,吴礼如此的布置,不但出乎安馨等的意料之外,也可说是自投罗网来了。
虽然吴礼这方面,早已得到了吾宝儿夫妇的密报,玉骢却一心一意的以早一天杀却吴礼为快,在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虽不能说怎么精深,但是仅凭一个汉文官儿,再加上合衙的差役亲兵,也真不够自己的一击,何况还有安馨的帮助,但是安馨毕竟是有阅历的,知道吴礼诡计百出,不可造次,二人一到四川,安馨昔年在小金川驻扎,自然与地方上相熟,不过此时他不愿露面,只找了几个昔年有些深交的苗酋,去向他们打听吴礼的近况。他们是知道安馨与吴礼的过节儿的,所以安馨不便直接问到吴礼,只用旁敲侧击的方法,作为闲谈,哪知幸而有这一谈,才使安馨有了些准备,要不然,他两人此次的失败,恐更不堪设想。
原来安馨一闻吴礼署内,养着一批江湖豪客,汉苗均有,其中还有几个苗洞中著名的恶汉,专制喂毒镖箭和毒蛊邪瘴的人物,就中以二人为最难斗,其一名叫龙古贤,其一名叫安朋景,二人的武艺,自己虽不曾试见过,却俱闻名已久,都是雅州府与松潘厅的有名人物。当即便将此事悄悄告知了玉骢,哪知玉骢初生之犊不畏虎,虽闻安馨警告,却是报仇心急,依然毫不畏惧,安馨便在一天晚饭后,带了玉骢望珠郎与娇凤的坟上奔来。
玉骢一到自己父母坟前,从夜色中望到白杨萧萧,斜月半昏,天空的云层,似也和自己的心情一般地忧郁,堆棉叠絮似的将月色遮得暗暗淡淡,景象至为萧瑟凄凉,不禁心头一阵酸楚,眼泪直滚下来。他在父母死时,只得三岁,对于父亲珠郎的印象,已有些模糊,惟有对于生母娇凤,日夜伴着一处眠食,自然印象甚深,回想到孩提时的母爱,便爬在地下,哀哀恸哭起来。
安馨站在旁边,眼看着玉骢如此痛哭,也不由得回想到自己当年小时到穆索家中伺候珠郎的情形,以及后来随了珠郎扫平三十五猛,与平吴三桂的两次战争中的情景,如在目前,一时也不胜悲感,见玉骢哀哭不已,就过来劝他停休,因向玉骢说:“你不必过于悲痛,须留待有用之身,好为父母复仇。”
玉骢闻言,昂起头来,睁着泪眼向坟墓望着,朗声说:“我穆索玉骢今日在父母坟前立下血誓:如不能手刃仇人,誓不再生人世!望爹娘在冥冥中佑护孩儿,早日得报这血海深仇,那时再剜了贼心,斩了贼头,亲到坟前来告祭,以慰爹娘地下之灵。”玉骢说到最后一句,倏的从地上站将起来,目光如电,慷慨四顾。
安馨在旁冷眼看着玉骢这一副神情,活脱是珠郎当年气象英发,不可一世,不由心中又悲又喜,收了祭品,挈了玉骢,回到家里,又过了两天,禁不住玉骢日夜催迫,安馨这才偕了玉骢,一同就道,向滇北大理楚雄等处入川。
再说吴礼听了吾宝儿夫妇的报告,默揣安馨是一个有根可查的人,既是穆索之子,现在他家,想他们不久定要到四川来的,我不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岂不是杀了人还不显得血腥气吗?吴礼有财有势,自然就有人可使,他当即把龙古贤请了来,将安馨等的消息,与自己的计划,一齐告诉,便以全权委托了龙古贤,请他到时酌量行事。不言龙古贤奉命唯谨而去,仍要提到玉骢与安馨的行踪。
安馨、玉骢从普洱府猛连寨,要到四川成都府,真有相当的路程。因猛连僻处滇南边界,必须先渡过了猛连、漫路两条河道,再往猛宾群山,才到澜江沿岸,他二人就在普洱河口的澜江上了航船,这一条江路一直到达永昌府永平县,可说是兼跨普洱、顺宁、永昌三府的大河流,这一路当然是康庄大道,二人在途中,按着每天的行程,自然是平平安安的,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的。一过永平县,由黄连铺到大和,也都还是大路,从大和东北出滴水河、枯木河等河流,到达金沙河下流头,那便是山岭重叠,河汊纵横的一带地方,非常难走,而且非常偏僻。
因为地近川边,正是川滇接界之处,沿金沙河南岸有白云山、楚畅山、铁鼓营、马鞍山、方山等许多大小山谷,沿金沙河北岸又有老虎山、鸡鸣山,在老虎、鸡鸣二山之间,偏又夹杂许多河流,什么三道河、大冲河、矣察河、观音河、西草海、程海之类,全是远近山涧,年久汇聚冲激,将山径平坦凹下的地方,全都变成了山中的河流,要论风景,山中带水,水中有山,自是再美不过;要讲到行路,却费了事了,不但那些地方水幽水邃,不大好走,而且地处交界,正为萑苻出没之所,平常行旅,简直不敢走。此时安馨、玉骢二人,一则行旅简单,并无值钱之物,二则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自然不把那些小毛贼放在心上,话虽如此,可是山径曲折崎岖,时而涉涧,时而渡岭,自然也觉得比较辛苦。
这一天二人走到白露山与铁鼓营之间,天色近暮,还不见有甚山家可以投宿,不大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雨虽非倾盆,却细密得很,又淋得二人满头满身是水,十分难过,好容易在山坡下遇见一个老年樵子,戴了顶雨笠,近面走来,安馨便向他问讯借宿之处。
那樵子哎呀了一声说:“客人们不知道,这一带山连山,水接水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家,只有望南走出十五里路去,那里有一座村镇,唤作白盐井,居民多半是依盐井为生的,到了白盐井,你们就能找到投宿的所在了。”说毕自去。
安馨等自然照了他指示,向南迤逦行去,约摸走了十里以外,果然渐渐看到沿路田园桑竹,鸡犬人家,安馨等大喜,急急走进村去,觉得家家晚炊,儿啼妇唤,人口甚为稠密。安馨兴兴头头的望着一家稍为整洁些的一个白板柴扉前去叩门,里面有人喝问“何人叫门”?同时呀的一声,将那对白板门开了一扇,向外边一望,安馨见是一位年约五旬以外的老者,忙向他施了个礼,说明了投宿之意。
哪知这老头对他二人周身上下死劲地看了个够,然后将一个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说:“我们这里房屋窄小,没法留客,请你上别家吧。”
安馨哪肯容他推诿,忙又说明自己明早即行,届时定当厚谢的话,可笑那老头连听都不愿意听,立刻将手乱摇,碰的一声,竟把一扇白板门关上。安馨见了,说不出的懊丧,没奈何只得再走别家,谁知一连走了三五家,哪一家也不肯留宿,那种避之不遑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玉骢年轻气盛,早已忍耐不住,连问安馨这是什么原故?安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二人在这白盐井的那条唯一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来回走了好几遭,仍是找不着一处肯收容一宿的人家,安馨没奈何,正打算找座庙宇去宿上一宵再说,忽听耳旁有人说:“二位敢是找不到宿处?这村里可是一座庙也没有的。”
安馨听话声就在身旁,忙回头一看,哪里有个人影?他还当玉骢在说话,便问方才可是你同我说,这村里没有庙宇?玉骢闻言,莫名其妙,只瞪眼望着安馨,安馨此时忽又听到耳边在说:“客人们不曾看见我吗?我就在这里河边的柳阴下呢。”
安馨这次留了心的,一闻河边柳阴下五个字,忙回头向河边望去,果然有个老者,须发半白,穿着一身蓝布短褂裤,站在距离自己五六丈远近的一株柳树下,向安馨等二人微笑。安馨一想老者距离自己如此之远,怎的方才两次说话,竟和靠近身边一样呢?像这远的距离,非大声说话,怕还听不真呢,这真有点奇怪,可是安馨毕竟是个久闯江湖的人,心中立即一动,忽然明白过来,登时对于那个老者,就不敢轻视,忙拉了玉骢的手,趋步到老者面前,躬身说:“在下行路之人,正找不到投宿处,方才承蒙指教,非常感谢,村间既没有庙宇,不知什么地方可以通融一下,只要容许我们两个人一夜的栖身,明天一早就走,走时定要重谢的。”
那老者等安馨说完,笑答说:“凭你们二位这一身打扮,此间是没人肯留你们过夜的,这样吧!二位不嫌慢待,且到寒舍一叙吧。”
安馨闻言大喜,一面拜谢,一面就随了老者走去,一路上仿佛那些村人都有些指指点点,也不明何意。老者行有小半里路,走入一道田径中,从田径中又向一带翠竹围绕的小篱落里走将过去,走进篱落,才看清是一排三间,分为三进的高大茅屋,老者到了门口,才回头向二人客气了一句:“老朽引路。”便自走进门去。
安馨等也跟了进去,一到屋内,觉得木几竹塌,纸窗芦帘,十分雅洁。老者让坐,安馨与他互一请教,才知此老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正字,别号剑庐,原是湖南辰州人,因吴三桂之役,率眷避入滇北,先住浪穹鹤庆山中,再迁至此,已经十余年了。老者对于玉骢殷勤讯问,好像十分爱他,安馨恐泄露了形藏,竟不敢说出玉骢的真名,只说姓张,原是上省去投考武闱的。哪知老者听了,笑而不语,安馨也不在意,一时从后面走出几个十二三岁的小童,端出两大盘酒食,放在正中桌上,老者便让二人入座,自己在下相陪。安馨看老者相待甚厚,连忙称谢,席间海阔天空的一谈,饶是安馨见多识广,只看不透老者是个什么人物,只就着方才在柳树下距离五六丈远,而说话的声音如在身旁,这一点看来,便知此老不是常人,又听他说是原籍湖南辰州,一发猜到他是江湖人物。
等到大家酒足饭饱,两人称谢而起,老者就向二人笑说:“二位路途辛苦,还是早些安歇吧。”说罢就引了二人,走入第二进东首一间屋内,又向二人客气说,“寒舍简慢,不足以待贵客,二位将就住一夜吧,不周之处,万望原谅。”
安馨忙逊谢不迭,老者略坐一坐,也就告辞而去。
这里剩下安馨、玉骢二人,互相私议这位居停的人物,玉骢经历太浅,谈不到什么观察,只有安馨躺在床上,细想老者的谈吐语意,倒也不见有甚异处,只有他说“凭我们这身打扮,此间不会有人借宿的”一句话,究系何意?安馨兀自想他不出,一时他又想到玉骢此次到川,未知是否能够得手,又想自己追随穆索土司,侥幸身膺参将,也不枉了一生本领,偏偏遇见吴礼这个对头,好好一个前程,竟送在他手内,一晃眼已是十四年,看起来吴礼不但是穆索家的仇人,也是我姓安的仇人。
他一时想得远了,竟有些出神,眼前的一切景象,仿佛都不在他心上了,正当他神情飞越之时,忽听得后院中远远的有一种喝骂之声,似乎还夹杂些妇女的声音,安馨以为隔壁邻人争吵,先还不甚在意,后来听得叫骂声中,分明有玉骢的声音,不由大惊,立即跳下地来,循声寻去,果然声出后院。他跨进后院一看,空荡荡一人皆无,细听喝骂之声,似在墙外,安馨此时也顾不得忌讳,立刻一纵身,跃上后院西墙上,向外一看,可不是,黯淡的星月光下,墙外广场上站着三个人,二女一男,男的正是玉骢,女的却不认识,此刻其中一女郎已与玉骢交上了手,另一女子却站得老远,似在观局。
安馨见二女俱在墙外,以为不是自己居停的家眷,见他们已经动手,倒要看看这女子是甚等人物,念头一转,便不即下去,先伏在墙头上观战,只见那个女郎在月光下往来如穿梭一般,身手甚是矫健,手里一柄宝剑,正与玉骢的朱痕剑不相上下,细看她的步法、手法、剑法,俱是上乘路子,不过此刻似乎十分愤恨,每一下都是向着玉骢下煞手锏,仿佛恨不能一剑就将玉骢劈为两半似的。安馨心中奇怪,暗想玉骢与她有何仇恨,她竟下这样的毒手?再看玉骢先还不肯怎样伤她,后来觉得女郎剑下,绝不留情,似乎也动了怒,立刻一声怪吼,剑光一紧,立刻向女郎脚下卷了进去。安馨冷眼旁观,似乎女郎已有些竭蹶,时间一久,无疑的要落在下风,此时形势一发紧张,只见那女郎忽地将两只脚拍拍拍的三四步,踏着连枝步,其迅无比,真如一只小鸟一样伶俐,不由暗暗点头夸赞,见她步法踏到尺寸上,猛的一翻手腕,斜着身子,使了个乳燕斜飞式,连人带剑向玉骢迎面搠去,其势惊险奇猛,不可言喻。
玉骢先前见她踏着紧步,连退出七八步远去,就认得她这一招是武当拳法中的连枝步,凡是欲进者,必踏连枝步先退出去,然后鼓气一齐而进,便觉锐不可当,破她的招式,第一便是识得她的退步,一步不向前赶,与她离得相当远,那么她第二步的进击上,其势未免宽而且弱;第二步等她上步进击之际,自己一纵身退出若干步去,她无论如何势猛,够不到尺寸上,便一点用处没有了,等她失了效用,自己再相机进击,正是蹈暇乘隙的办法。所以此刻女郎一退出去,玉骢竟不追赶,女郎一见,忙一个斜飞式冲将过去,却不防玉骢竟一步倒纵出去两丈来远,女郎去势既急,已自收不住脚,偏偏玉骢跃出以后,立刻起了个斜步,左足居前,右足居后,拍拍两声,右足连催左足,早已斜着抢到女郎身后右肩下,玉骢因与她无仇无怨,不肯伤她,所以此时倒提右手剑,只用足左臂力量,猛的全身向右一摔身,一排足之间,左手用柳叶掌,运用丹田气功,喝声:“着。”向女郎肩头上拍去。
此名排山运掌,乃少林门中一手有名的招数,那女郎本不致中人的掌击,只因过于好胜,未免心浮气躁,玉骢却是以逸待劳,二人本是平手,只差了这样一招,那一掌便正击向女郎右肩井气舍穴上。女郎真也不弱,识得他这一掌是打的穴道,更知道万躲不过去,不等掌着肩上,立即从空中,猛的向左一个鲤鱼打挺,翻出一丈多远,虽然玉骢这一掌,不曾打着她,可是女郎虽躲过这一掌,但这一翻出去,竟再也站不住脚,不由骨碌碌的滚出十余步去,这一来年轻人脸上挂不住了,不由因羞臊变成激怒,由激怒惹起杀心,立即从地上一拧身,跳将起来。此时场上的玉骢与墙上的安馨,都以为女郎定要二次拔剑再斗,玉骢且已站好脚步,等着她哩。
哪知女郎起身后,倏地一抬右肩,只见一道金光似的一条线影,比电还快,直对了玉骢的咽喉而来,此时玉骢与安馨虽然都已看见,而且都知道这是暗器,但觉得它的速度,简直快得使人不信它是暗器,任你如何好身手的人,也没法躲避如此快疾的暗器。
安馨不由惊出一句“留神”来,但是他叫也没用,玉骢武功虽好,自知也避不开这快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作者写了这么一大笔,事实上却只有刹那间的工夫。
玉骢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断喝,发自身后十余步远的地方,接着就觉在自己身旁人影一闪,那条黄金色的光线,早已被人捞去,再一看来者,正是自己的居停宇文剑庐,不由羞愧起来,窘了一会,正要开口,却听宇文剑庐向女郎遥喝说:“我知道你这孩子没有气度,怎的动不动就放出这种东西来?我若一步来迟,岂不是闹出大事来?”说着就走到女郎身边,似乎说了两句话,便向旁边那个女子斥责说,“珊儿怎的也不管管你的妹妹?她年轻不懂事,难道你还跟着她一起胡闹吗?”
那个珊儿本来看见女郎挥手发出金光,就要拦阻,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但她却早已看见自己父亲宇文剑庐早隐身在玉骢身旁不远,知道这一手准不会生效,所以自己也就没有出手,此时正想走过去劝那女郎罢手,恰好她父亲发话,珊儿就趁势走到女郎旁边,一手拉了她就走,口内低声说:“快走吧,连我都落了不是了,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下此毒手?你也真是经不起一些儿委屈的。”
那女郎见宇文剑庐出现,也就低头不语,悻悻而去,临走还回头瞪了玉骢一眼,仿佛余怒未息似的,随了珊儿,向后面走去,一会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这里安馨第一个先从墙上跳下来,他已猜到这二女郎必是宇文剑庐的内眷,倒觉得怪不合适的,所以巴巴的跑到宇文剑庐面前,抱拳说:“在下这个盟侄,实在荒唐,惊动了宝眷,还自己逞能,不是老前辈救他,怕他此刻早已没了命哩。”
玉骢虽还恨那女郎忒也骄狂自大,但毕竟有宇文剑庐在此,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的和女孩子一般见识?自觉有些羞愧,也忙向宇文剑庐谢罪,哪知宇文剑庐毫无愠色,反倒哈哈笑了起来,一手拉住玉骢,一手拉住安馨,说了句:“我们里面谈话,老朽还有几句不自量的言词要向二位奉渎呢。”说着三个人并肩儿从那前面篱外绕到安馨等的卧室中,宇文将二人让了进去,重又命小童点起两支明烛,烹起一壶香茶,三个人坐在室中,细细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