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神龙在那一晚间,发见大批敌人前来袭击,自己虽仗着一身出奇的武功,但是他是久闯江湖,深知崆峒派老掌教悟真禅师和他徒弟大力黄能的本领的。悟真禅师身怀绝技,却从不出手,好在江湖上一闻大名,谁也不敢去以卵敌石。至于大力黄能,论到江湖上的辈份,恰与飞天神龙同辈,所以飞天神龙深知他是个棘手的人物。今晚他们既是师徒十人倾全力来斗,自己孤掌难鸣,已处于必败之势。虽有精一兄妹,毕竟年轻,哪能敌得住这一班江湖豪客?不过自己也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为门户计,也不能示弱,所以决心与这班人拼个死活。他心中悬念的就是精一兄妹,不但不能帮着自己,反倒添了个累赘。及至敌人一到,分左右前后,一齐来攻,已觉无法再顾精一兄妹。大力黄能岂不知道飞天神龙的厉害,所以自己出马,专门应付飞天神龙。余下众门徒,除了前后搜索而外,都在一旁助阵,准备到必要时一齐群打飞天神龙,也好将他擒住报仇。
但任凭大力黄能厉害,一到对面屋上,飞天神龙早已觉出,立即灭灯相待。大力黄能也不肯作那鼠窃的行径,当时纵身下地,向屋内高声说道:“崆峒派掌门人胡剑秋在此候教,请武当派掌门人志老英雄出来赐招吧。”
一言未了,飞天神龙早就同风叶般蹿了出来。一看庭院正中站定大力黄能,黑影中看不真切服装、面貌,只觉得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面部无须,站在那里,正如渊停岳峙一般,异常静穆,看去似乎未握兵刃,再看两边,雁翅式分站了六个武装汉子和一位妇女。
飞天神龙不慌不忙,向着大力黄能欠身抱拳答道:“胡老英雄驾到,乞恕未及远迎。”
大力黄能也一抱拳,冷冷说道:“我师徒来意,打量老英雄早已明白。在下身为人师,实难坐视门徒们任人宰割,故而亲到台前领教。”
飞天神龙正想诉说当年无意结仇的话,谁知大力黄能用手一摆,傲然止住道:“事已到此,多言无益,就请发招吧。”
飞天神龙一见他那种倨傲的狂态,不由心中发火,冷笑道:“很好!本身是主,不便占先,就请赐教吧。”
一语甫毕,大力黄能也不发言,只一个错步,倏地向后退去六尺。随着这一退,说得一声“请”,早已人到拳到,向飞天神龙当胸一掌劈来。飞天神龙识得他这一掌“独劈泰华”的功力,万万不能挨上一丝边儿,忙侧身避过,正想还招,不料大力黄能出手快捷,那第二手“云里擒龙”也就接连发出。这一手却是张开钢剪般的五指,倏地向飞天神龙左肩头抓来,飞天神龙又一矮身躲过这一爪。谁知大力黄能果然了得,他这一手“云里擒龙”向来是百发百中,从不容人闪躲的,因为他这一爪之后,紧接着还有第二招的缘故。此刻飞天神龙一矮身,以为已经躲过,却不料大力黄能喝声“着”,那只钢爪般的五指,早就趁着敌人矮身之势,重新展开,仍望敌人的左肩直压下来。
飞天神龙识得他这一掌下压,名为“单掌压奇峰”,纯用内家气功,当之者不必被他掌指所触,只须够上掌风的力量,立即可以筋折骨糜,不由心内一惊。随着大力黄能的掌风向下压的当儿,飞天神龙矮着身躯,向斜刺里用力这一蹿,平着身体,和鸟儿似的飞出了掌风范围以外,不但旁观的赵甲叟这一干同门暗暗叫声“名不虚传”,便是大力黄能也自叹服,不愧名下无虚,随即喊出一个“好”字。在他这个好字尚未住口,飞天神龙早已怒发冲冠地猛扑过来,一摆左右手,双掌齐起,名为“双掌踏天门”,左掌高,右掌低,一齐向大力黄能的面部、胸部两处击到。大力黄能一闪身,一扭头,躲过了这一招,当即斜跨步,踏入敌人左侧,横击敌人腰肋之间。飞天神龙运用气功,将一股罡气全注入了左臂,随着来掌这一挥,只听“啪”的一声,二人臂腕相击,功力悉敌,竟发出如击败革的声音。
这一下,大力黄能知道飞天神龙的功候,绝非自己所能取胜,心一横,只好将江湖上不体面的群打使出来了。于是一边还招,一边回头向众门徒一递暗号,立见独角兽赵甲叟、水上飘风章乙山、神拳将王丁木、六指头陀戊空、红线娘江己兰、镇关东季辛谱六人,各掣手中兵刃,纷纷上前围攻。
飞天神龙一见他们这种以众凌寡的围攻举动,不由起了轻蔑之心,随即哈哈大笑道:“来得好,这也显得你崆峒派的门风!”
一句话说得大力黄能脸上通红,但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而且自知如果不是群打,真未必能报得了前仇,没奈何只好装不听见,师徒七人倚恃众势,大家亮兵刃一拥而上。
可是飞天神龙和大力黄能一上手用的是拳脚,此刻众人一亮兵器,飞天神龙也不得不递兵器了。当即一撤身,跃出众围,低头背手从肩头拔出那柄“秋镡剑”。剑锋出鞘,迎着星光,光闪闪正如一泓秋水,耀人眼目;再一施展,但见光芒四射,亚似银蛇飞舞,随着飞天神龙的身法,兔起鹊落。七人的兵器虽然一齐奔起,却显得暗淡无光了。
大力黄能见他也亮了兵刃,一望而知是一口宝剑,忙递了一个暗号给众门徒,叫他们小心在意,自己一摆手中双戟,直向飞天神龙迎头击去。飞天神龙知道大力黄能的双戟非比等闲,他年轻时节生得白皙,又凭着一双短戟横行西北几省,人都称他为双戟赛温侯胡剑秋。吕布使的是长戟,所谓方天画戟;他却是一对短戟,故称为双戟赛温侯。当时胡、志二位掌门人一搭上手,直杀了个月黑无光。看看戟非剑敌,胡剑秋便大喝一声,众门徒一齐拥上,将飞天神龙困在垓心。飞天神龙毫不惧怯,将一柄秋镡剑施展开来,真和电光球一般,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空隙,这七个人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大力黄能一面进攻,一面心中暗打主意。那六个门徒也知秋镡剑的厉害,处处留神,再也不敢去磕碰剑锋,所以飞天神龙打算乘机削去他们一二件兵刃,也颇困难。斗了半日,无非是一场混战。飞天神龙总不见精一兄妹出现,心中甚是惊疑,心下未免分了点神。大力黄能的双戟得了机会,便将左手戟荡开秋镡剑,右手戟直递到敌人前胸。飞天神龙见剑被格开,前胸门户洞开,四面六件兵器又都围得风雨不透,就使了个绝招,侧着身,一塌腰一低头,整个身躯几乎和地面贴到一处。就在此一刹那间,横扫手中剑,向着围攻的某一面下三路直扫过去。首当其冲的正是神拳将王丁木和红线娘江己兰二人,其次便是六指头陀戊空。
飞天神龙今天也是真急了,将三十余年的真功实力全使了出来。他从四十岁以后和人交手,从不肯下绝手杀伤人家,如此已经十余年了。今天的情形显然不同,七个人围攻一个,这七个人又都是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物,如再不施展绝技,无异是束手待毙,所以他不顾一切,才使出这一手“秋风扫落叶”的招数。
要说这手“秋风扫落叶”,在拳术中却分两种使法,一种用在拳击,一种用在兵刃。拳击中的扫法是用在腿上,兵刃中的扫法却借着兵器的力量,自然格外厉害。因为这一招使出去,总在被围的时候,所以用的得法,可以使敌人多数受伤。飞天神龙此时一挫身,荡开手中剑,向王、江及戊空等三人立处扫去。说时迟,那时快,其捷无比,竟不容人闪避,尤其那个六指头陀,双目已残,交手时全凭听觉,居然也能夹在一群人内,向敌人进招还招,功夫正自不弱,如今这一剑扫过来,却吃亏了在下三路,听觉上未免打了折扣,所以直到飞天神龙的剑风已经临近脚踝,他才觉着,忙想跃身趋避。飞天神龙已经拼了命的,何等快速,哪容你避得!只听剑锋过处,六指头陀“哎呀”一声,早是脚踝上中了一剑,立时栽倒地上,变成刖足的孙武子了。
剑锋指到的第二人便是王丁木。此人也是大力黄能门下一个健者,惯使一柄日月金锁连环铛。虽是长兵刃,却能临时将它折成两节,分左右手舞动。左手变成短柄的铛形兵器,除首端仍是一个月牙铛外,月牙下边两面尽是锯齿利刃,可以砍杀锯锉;右手是折下来的后半节,二器中间系以金环,环解,兵器立分。这后半节的前端是一截四五寸长的枪尖,也就是连成一器时插入前半节的销子,上有弹簧暗扣,要分折时,只须右手食指在柄上一按,弹簧一松,插销立可拔出。其全身纯系一根铁杆,不过在枪尖后部又生出两个相反斜伸的吴钩,向前的帮助枪尖作刺搏之用,向后的纯为钩扎之用。这是一件相当奇异的兵器,可长可短。它那钩扎、刺、砍、劈、绞、迎、送,如运用适宜,无不得心应手。
王丁木在此铛上化有二十年的功夫。他因为今夜多人围攻,长器转动不便,不如改用短铛和铁钩,将一铛分为二器,分执左右手,正和拨风似的向敌人攻去,骤见敌人一矮身,整个身躯贴伏在地,一时不解他使何招式,正想举左手铛向下砍去,不料敌人如一溜烟似的直向脚边滚来。第一个到了六指头陀跟前,分明听得头陀惨嚎一声,知道不好,自己想躲,已万来不及,忙垂右手钢钩向地面上一立,想挡住来剑,哪知“咯嚓”一声,钢钩齐根削断,剑锋早又横扫过来。忙不迭退步,又听“唰”的一响,自己腰间直垂下来的丝绦和大脚裤管一齐被剑划断,小腿迎面骨上好像针扎般的一阵刺疼,知道是剑风过处波及皮肉,不由暗说一句“好险”,他这一念之间,时间本极短促,敌人剑锋早又掉到左边的江己兰脚下。
幸而江己兰站得较远,先见六指头陀刖足而仆,再见王丁木的钢钩和丝绦都成了断尾之物,早就防备。敌人剑锋扫到,江己兰知道利剑不可力敌,怕折了自己兵器,也顾不得敌人逃走,只好一个箭步,让开重围的一角,一纵身,横跃出七八尺远,才算躲过这一剑。可是江己兰武功既比一班同门精纯,心思尤为诡谲,当耸身跃躲之际,立即打了一个坏主意。
她一经跃出圈子去,竟不再回来,反倒高声向大力黄能喊了声:“师父,此处无须多人,徒儿且到外面找一找两个小的去。”说完了一拧身,便跑出老远。
这里众人见她走了,敌我双方都不再去注意她的行动,唯有飞天神龙一闻她要找精一兄妹,不由心中多了一层顾虑,但是自己拨不开身去保护他们,也只好罢了。
这时,人群中除了受伤倒地的瞎和尚和退出战场的红线娘以外,尚有师徒五人。当时赵甲叟和章乙山已将六指头陀乘空抬出圈外,飞天神龙也无意再去伤害他们。因为七人中去了四人,一时形势大松,他一看时机不再,立刻向季辛谱面前飞剑直扫过去,逼得季辛谱连连倒退,三个人丁字式围阵中便露出一角空隙来。飞天神龙正想借势破围而出,不料赵、章二人处置好了六指头陀,重又杀将入来。他见时机迫切,未免心慌,忙向冲入来的赵甲叟虚劈一剑。赵甲叟刚一纵身避过,飞天神龙立即从这一个隙缝中,二次打算突围而出。
谁知刚刚跃出圈子,脚未站稳,忽从黑暗处飞来一物,正奔自己咽喉。因为万想不到在对面五人而外,凭空更会飞出暗器来,确是出乎意外,不但已躲不过去,就是用剑去挡,也来不及了,只得尽力一扭脖项,整个上身便横斜过来。当时虽然闪过咽喉,身体一侧,左肩向下,右肩向上,位置未免高了一些,就觉右肩窝内“噗哧”一声响,早已中了暗器,当时一阵剧痛,还不知道中的是什么东西。幸而功夫真好,虽中了暗器袭击,依然一纵身,平跳出两丈多远,随接着一路纵跳腾跃,立刻跳上花墙,顺了屋脊,一溜烟似的直奔后面竹园而去。
飞天神龙负伤败走,众人还想穷追,大力黄能第一个跳上屋脊,向四面一望,影影绰绰中,早已失去了飞天神龙的身影。大力黄能估量,连自己带众门徒的脚力,都未见得能追赶得上,便一摆手,止住了众人,说道:“暂时不用穷追。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掌握中去。”随即一齐跳落在地。
此时,精一兄妹尚在前边和红孩儿等交手。赵甲叟算是这一次的事头,不便闲着,便和季辛谱一先一后又奔前院。那正是精一兄妹被困的当儿。直到赵甲叟一到,真真先自飞跑,精一又受伤逃走。红孩儿、赵甲叟虽不曾追上精一,却又放了一支乾坤弩,才回到原处。
结果师徒十人劳师动众,直捣志家,却连一个人也不曾擒住,休提报仇二字。但话虽如此,究竟飞天神龙安安静静的一个家庭,竟被他们搅了个四散,还不解恨,临行又放了一把火,将志家偌大家宅烧得片瓦不存。
当志精一逃出重围之后,已中了赵甲叟的一支金钱冷钢钻,打在肩头上。因为逃命要紧,也就不顾疼痛,依然越墙落荒而走。偏偏赵甲叟和红孩儿又追了下来,幸而二人路径不熟,精一却是自己家门口,什么冷僻道路,从小便钻来钻去,自然易于脱身。虽是这样,红孩儿心毒手狠,看了追赶不上,打量还在他的乾坤弩射程之内,便不管他中与不中,远望精一后影,给了他一弩。他这种药制乾坤弩是一排六寸上下的排弩,发时拨动机簧,射程比其他机器为远,且能一排连发五支。箭端喂有毒汁,虽非见血封喉,却能腐烂而死。今天距离太远,没有把握,本不应再发,红孩儿和精一斗了半天,仍被逃走,心中气他不过,所以发一支聊以泄忿。不想瞎发瞎中,偏又中在精一的小腿上,幸而射程已远,力量大差,精一又层层叠叠地打着麻布绑腿,所以一弩中的,仅仅夹在绑腿布之内,箭头竟未穿透,故未伤及皮肉,不然的话,精一这一只腿就成问题了。
当时精一虽中一箭,竟不曾觉得绑腿上夹了那支箭,直跑了一个更次,才又躲躲闪闪,从林薄间穿身而过,真不敢走大道,斗不过敌人人多势众,但等天明以后。心中念着叔父、妹子俱不知避往何处,不如暂伏草间,等到天亮,再作打算。
东方发白,旭日上升。志精一肩窝本已受伤,身伏草间,夜又寒冷,浑身被霜沾透,寒颤不已,一步步踅出草间一看,知道离家已有三十余里,地名桃花村。他此刻急于要知道叔父、妹子的下落,归心如箭,立刻撕下一幅小衣裹住了肩上伤痕,也顾不得疲倦,立起来就走。好在邻村熟路,不消半天,早已走进村里,正向前走,忽见路旁转出一位老翁来,说道:“来的不是志家小官人吗?”
精一站定一看,认识他是桥东头卖草药的黄老寿,当即站住了和他说话。只见老寿抖抖索索向精一问道:“小官人敢是从县城里面来吗?怎么这时候反望家里跑?可知你家房屋失火,已成了一片白地了?”
精一一听,猛吃一惊,忙问道:“我叔父现在家里吗?”
黄老寿叹了口气道:“哪有你叔太爷的影儿?若说被火烧死,也该有个尸首呀。”
精一再也听不下去,回头便向家里奔去。待到临近,只见黑焰里兀自冒着余火,偌大一所屋宇竟烧得一间不剩,暗暗切齿骂了声:“好狠的贼徒,我不杀尽你们这批强寇,誓不为人!”可是心中只管发狠,却没法知道叔父和妹子的下落,而且昨晚虽说在家和贼人厮杀,万想不到一战之后,便成了有家难归。此时身上分文未带,又不愿向邻居村人们借贷,自己此后又往何处存身呢?他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旷野地上,只是发愣。
后来他决定了一个办法,便是以先找妹子再找叔父为第一要着,但妹子到哪里去了呢?他只有从几家至亲那里找去。但那家亲戚却住在湖南巴陵县,此去足有数百里路程,自己资斧断绝,怎样上路?又一想,大丈夫还怕饿死不成?于是,一路上就以变卖一身所有的衣服、零件作为盘费,开始他的旅程。到最后,竟至出卖那口单刀来求一饱。志精一在路上越走越没有钱,住不起客店,只好找个古庙甚至山洞、岩窟或是人家茅檐下过宿。时间既值隆冬,心中又是说不尽的愁忿忧念。精一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算得是娇生惯养的小康之户,焉能受此苦楚?而且一路行来,又走错了路。本来从萍乡到醴陵,入了湖南省境,最好是奔浏阳,再从大路奔长沙,经湘阴,直到巴陵。他偏贪走小路,反而向大冈、安山一带走了回头路,一转二转,山径难认,竟绕到莫阜山北,通城、蒲圻之间去,巴陵愈来愈远。
这一天朔风扑面,大雪飘空,整整下了一日一夜。所行都是荒野,那种凛冽的寒风和扑面的冰雪,连气都透不过来。精一早因长途饥寒劳瘁,积成疾病,仗着一身武功,尚能支持。这次在枯庙里殿角下躺了二十四小时,粒米滴水未曾沾唇,早已冻饿难忍,所有以前所受的风寒劳倦,便一齐待时而发,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庙里待了一昼夜,大雪越下越大,一座破庙大院子早已铺满了尺余厚的积雪。雪仍是下个不住,精一腹内早空,一想如此大雪,在这四无人烟的枯庙里,等到哪天才能出头?说不得,只好咬牙冲出庙门,冒寒向北走去。从清晨走到晚,勉勉强强走了十几里路,早已筋疲力尽,想要找个人家讨些水饭,可是望到前面,不但没有人家,只见白茫茫一片水光,原来竟跑到湘北的黄盖湖来了。
精一满心失望,心说:这一次真到了日暮途穷了!然而还想鼓起余勇,拼命地沿湖奔去。那水边的风雪,更别提多么凶猛,直吹得整个身躯摇摇欲倒。又勉强走了半日,眼见冻云四合,天将就暮,北风愈劲。精一咬紧牙关,运足内功,向前奔去。只想找到一家村舍,偏偏走到鸭关矶的北面来了。那地方背倚大江,只有几家渔户,这大雪天,谁也关上门不愿出来。精一行到此处,真是一丝余力都没有了,只觉一阵头晕心恶,站立不住,翻身栽倒在地,但心里还明白,心说:这样躺在江边上不是更糟吗?于是从深雪里向村里一步步地爬过去。
此时,正值繁星欲上,黄昏将近,江村边人迹更稀。他爬了半天,也不曾遇见一个人影。他爬一会,歇一会,一直爬到将近午夜。便是他这样慢慢地爬,也爬了十里八里的路,那种痛苦疲劳,也就可想而知。到后来,夜色愈深,气候愈寒,老天倒像真和他过不去似的,半夜里重又下起大雪来,一会儿,密密层层铺满了整个荒郊野地。精一想爬也爬不动了,到最后一阵昏迷,便活活地埋在深雪之中。
他的全身早已失了知觉,直到次晨崔仁虎在门前发现老鸦打磨,才将精一抬到宅内灌救过来,可是他的病势并非仅一时的冻馁,而是积久的忧劳、愤怒所致,虽经救活,却又足足病了一个多月才算痊愈。
那时,在鄂西荆州府荆门州和宜昌府三角地带,有一处名曰宜都的地方。地当长江上游,北倚凤凰山,南临渔洋河,是个险要地处。在渔洋河偏南有一个渔洋镇,镇上三五十户人家,多半以渔为生,生活虽然清苦,海阔天空的,倒也快活。
此时,镇上忽然来了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据她自称家世捕捞为业,住在湘南一带,因避徭役才到此间。老父、弱母一路上受不了苦楚,都已相继去世,只剩她一个人,飘流至此。一来打算避难,二来打算在此对付着捕一些水产物,以为生活。渔村人家多半老实怕事,虽然觉得她有些来历不明,但是看她那样美貌,又生得楚楚可怜,也就不去怀疑有别的情迹,况且天下的土地,天下人皆可占得,又哪有权力去干涉人家呢?所以大家也就习久为常了。这位女子自称姓李,大排行第十一,故而村人都称她一声李十一姑。至于她究竟有无丈夫,别人也就不便细问了。
光阴迅速,自从李十一姑来到渔洋以后,不觉已有一个多月。她虽说捕鱼为生,但是一般渔户们从不曾见她打过一次鱼,或是下过一次船,每日总是闭门寂坐,有时她家大门紧闭,终日不见她外出。有一天,有一个渔人经过李家门首,忽见双扉反扣,上面加上一柄铁锁,再向木窗里面张望,才觉得室内空无一人,以为李十一姑搬到别处了。她本非此地土著,搬走也是意中之事,渐渐淡忘了。
此时正当洪杨自粤入湘,闹得两湖间风声鹤唳的时候。鄂西境内虽还不曾见到太平天国的旗帜,可是长江下游各府县城池却早已纷纷弃守。宜都邻近那些地方,如松滋、江口、沈家店、童家铺、陈家冈以及郧城、孱陵等处地方官府,都先后发见了小股的太平军。同时地面上也常常发见土匪,甚至路劫的独脚强盗。那时的官兵见了长毛(彼时对太平军之称谓),平时连正眼都不敢瞧,只装着不见。等到奉命剿匪之时,自然一个个溜之大吉。所以不到三年,太平军早已占有中原数省,大有直捣龙庭之势。鄂西一带老百姓,因为官兵的贪污昏瞀,而且怕死,也有许多同情太平军的人,正是民心涣散。这时,却另有一个组织应运而生,名为红旗队,也就是太平军的一部分。听说首领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可是神出鬼没,从来不使人知道她的真姓名和真面貌。她的打扮是头裹紫红包巾,身穿大红密巧小袄,下身大红战裙,大红皮制铁叶凤头小蛮靴,外罩玄色斗篷,骑一匹纯黑健驴,驰骤如飞,来去无踪。那一带乡村人家的青年壮丁和小媳妇儿常常无故失踪,便有人说是让红旗队给绑架去了。那些大户人家,又时常大批失窃,被窃的金银财宝真不在少数,因而闹得鄂西一带鸡犬不宁。有人就说是那女子部下所做,但是毕竟没有证据。
童家铺西有一个东湖,倚山带水,风景秀美,又是个富庶之区,居民十九家家殷富。有一个姓殷的土著,本地首富,膝下只生一女,爱如掌珠。有一夜,被一个夜行人盗去了若干金帛财宝,立刻报官缉捕。官方当时便派人来踏勘,却查不出什么痕迹。因为本家的要求,就派了四名捕快守护院宅。
到了第二晚后半夜,护院的官人们正巡查完了前后院落,准备高卧,忽听屋面上娇声呼叱和刀剑击刺的声音。这些官人知道,又是那话儿来了,忙吆喝起来,仗着人多,明火执仗,向上房奔去。谁知一到后院,只见一前一后两条黑影,飞一般地向墙外蹿去。众人虚张声势地拿梯子,敲铜锣,预备捉那贼人。等到他们这里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屋顶,那两条黑影早去得无影无踪。大家一阵纷纷议论,有的说亲眼看见共来了五六个人;有的说不对,只有两个人;有的说不是一路来的,不然为什么听到上面有吆喝击扑之声呢?不言众人七嘴八舌,一无成就,忽见本宅有人出来,悄悄地告诉大家,说是差一点小姐出了错儿。
殷家小姐那天半夜里正在梦中,忽被一种声音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站定一个大汉,背着灯光,也看不清面貌。他一手提着一柄明晃晃的刀,向殷小姐面门上一比,低声说道:“快脱衣服,不要等我动手!”
可怜殷小姐一见这种来势,早吓得连动也不会动了,白瞪着眼哆嗦。那强盗见她害怕,躺在被内不动不喊,似乎想到她本已睡下,用不着再脱衣服,随即用手将殷小姐的被窝一掀。殷小姐立刻缩作一团,益发抖得厉害。那强盗笑了一声,将刀插在背上,伸出两只粗手,一把将殷小姐抱入怀中。殷小姐此刻才吓得哭了起来。强盗似乎也懂得轻怜蜜爱,就将殷小姐抱得紧紧的,口对口叫她不必害怕,然后解开她的上衣,伸进一只毛茸茸的粗手,在酥胸嫩乳间抚摸了个痛快。这时殷小姐已吓得半昏,那强盗却和疯了似的一阵乱扯,竟将殷小姐一条单裤扯了下来。灯光下,强盗看见殷小姐酥胸尽敞,玉体横陈,他那一双馋眼中真要冒出火来,竟将殷小姐平放在床沿上。
自己正要腾身而上,猛听一声呼叱,立从窗外飞进一物,正向强盗的背上打来。强盗倒也有些能耐,虽在兽性勃发之时,仍能顾到前后左右。他听窗外一声呼叱,立即有了准备。所以暗器飞入之时,他虽不及转身,怀中又抱着一个人,舍不得放手,所以只能一矮身躯,向殷小姐身上一扑,那宗暗器立即啪的一声钉在床中板壁上。强盗此时虽然万分舍不得这个活宝,可是也不能不要性命。他抬头一看,板壁上正钉着一支细而且长的钢镖,还不住地晃动,忙抛开了怀中人儿,一挪步纵到屋子角上,未及转身,早从窗外飞进一个黑影,灯光下仿佛像一支燕儿似的那样轻巧。强盗转过脸来,敌人的剑光早已当头劈下,只觉带着风声,异常劲捷。强盗也顾不得再看来人面目,更来不及拔取背插单刀,只好顺手举起身旁一只木椅,迎头一扫。虽已挡过那一剑,可是“咯嚓”一声,木椅早已劈成两半。强盗擒着手中半只木椅,喝声“照打”,一撒手,将木椅向敌人打了出去,乘敌人侧身一避的当儿,随即一个箭步蹿到窗口,又一俯身,蹿出窗外,才算离去绣房。
再说强盗好事临头,殊不知被人打破,如何不恨!竟忘了自己是做贼来的,他一登屋顶,不由恶狠狠地向房内喊道:“好小子,竟敢干预你家太爷的闲事,还不出来送死!”
那人救了殷小姐,本想看看她可曾受污,还未移步,就听屋上叫阵,不由想到自己目前的地位,也顾不得殷小姐如何,急忙也蹿出窗外,一耸身到了屋面,尚未站稳,觉着迎面刀风已到,当即一侧身,避过那一刀,一摆手中长剑,嗖嗖嗖一连几招,直向强盗下三路砍去。强盗真想不到来者是如此的高手,早已连跳带蹦,闹了个只能招架,不及还招了。也就是三五个来回,强盗早觉到不是人家对手,又一听下面人声嘈杂,大约已惊动护院的了,做贼心虚,忙虚砍一刀,回身就跑。
这里使剑的这位夜行客心中也正在担心,听下面人声鼎沸,心说道:不如乘着追贼,一前一后,一起溜了吧。于是也就赶了下来。出了殷家围墙外面,想此贼淫凶可恶,虽无暇除他,也叫他留个纪念,方才从床板上拔下的那支钢镖,所幸尚在左手握着,此时瞧得真切,一扬手发将出去,又快又准,强盗又是背面而驰,如何防得?“噗”的一声,正中在腿肚子上。那强盗正跑得好好的,忽然中了一镖,打得他一个寒噤,翻身栽倒地上。后面追者正要向前,只见强盗顾不得负伤,连跌带滚,往山坡下直滚下去。本打算再赶下去,又一想人已救了,镖也中了,也就随他去吧。于是走到山坡边向下一看,早已无影无踪,就回身止步,找了一个隐僻的所在,打算暂歇一会再走。
时候已近四更天气,冬夜凝寒,星光闪烁,冷彻天空。这位使长剑的夜行人找到了一方大可寻丈的岩石,石后一大丛野树杂草,像屏风似的挡住了北来的寒风。觉得此地尚可避风,就坐在岩石下面,又从背上解下了一束衣服,抖将开来,是件黑色披风,将它紧紧地裹在身上,预备度过了一夜再说。正自静静闭目坐地,忽听从东面远远地送来一阵得得的蹄声,心中一动,暗想:“这样荒野,又在深夜,来者何人呢?”好在自己坐处甚为隐僻,从外面望进来是看不真切的,正好窥看究竟。待到蹄声渐渐临近,从树隙中望出去,原来是一个女子,首包紫巾,身披玄色斗篷,骑了一匹纯黑的健驴,只有四蹄一尾洁白如银。那驴儿走得不快,仿佛是在左近闲逛,绝不像在赶路。
正觉奇怪,不料那匹驴儿到了自己藏身的丛树前面,倏地站住,驴头对了树林长嘶了两声。驴背上这个女子,微笑着拍了拍驴儿的脖颈,低声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不过有个把过路客人在这儿打盹儿罢了,犯得上这样吗?”说着,便一纵身跳下驴背,走了过来。
细看她下鞍和步履间,像是一个武功极有根底的人,不由心里怙惙,暗想:像这样娇滴滴的人儿,在如此深夜,跑到荒野地方,此女是怎么一个来历呢?一面忖量,一面还以为自己藏身之所甚为隐僻,不致被她发见。哪知一念未了,女子袅袅婷婷,分花拂柳般地竟走进丛林之间。
夜行客才知道她已经发见自己所在,便沉不住气了,立即掣出长剑,倏地站起喝问道:“来者何人?”
女子一听夜行客的语声,分明是个女子声口,不由略一迟疑,心想:“原来是女扮男装呀!”便即恢复了常态,行所无事地走到跟前,含笑答道:“干吗拿刀动杖的,谁还来打劫你不成吗?”
此时,二人相离甚近,夜行客觉得从女子朱唇中喷出一种芬芳馥郁之气,中人欲醉。星光下一看女子面貌,长眉入鬓,凤目含威,十分美艳,一颦一笑中,却处处含着秀媚,言语间尤觉意态甜蜜,面上肤色,在黑夜间虽没法看清,至少也是十分白皙细致,不由看得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女子更不待慢,星光之下,凑到面前,仔细向夜行客脸上看了看,上前一步,一伸手握住了夜行客的一只左手,含笑说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你跟我充的什么好汉?”说罢,咯咯地笑将起来。
夜行客听她说话,莺声呖呖,甚是悦耳动人,心想:尤奇的是我与她素不相识,黑夜之间,何能知我来历?正自心中怀疑,又听女子笑道:“请问你从何地来,到此地有什么要事,这样深夜间还在荒野里坐地?”
夜行客闻言,才知她并不认识自己,心上一块石头才得放下,但觉不好贸然启齿,只瞪着眼望着她,作声不得。
女子见了这种情形,噗哧一笑,拉了夜行客的手腕,口内说道:“随我来吧,害不了你,放心吧。”说着,拉了就走。
夜行客看她似无恶意,也只得随了她走去。女子此刻一手挽了夜行客,一手牵着那匹黑驴,不再说话,只向丛莽深处走去。看她弯来转去,似乎非常熟稔。走约二三里远近,才远远望见前面有几粒灯光。女子说了句:“我们走快些吧。”足下一紧,立时细撮莲步,如飘风一般行去。夜行客一看她的步法,已知她的飞行功夫,也就不甘示弱,步下一紧,立即展开夜行步法,连纵带蹿地跟踪上去。最可笑那匹黑驴,也跟着主人跑开了。
跑不到半里路,那黑驴仰首长空,一声嘶叫,便见离二人行处数十步远的灯光处所,影影绰绰地跑出三五个人来。这时女子和夜行客已走近灯光,原来是一带竹篱掩映,篱内露出数间茅屋,倚着撑天老树,横三竖四的,约有六七间模样,好像借着地势,陆续添盖的,故此参差不齐。
女子到了篱外,就有一个壮汉过来,接去黑驴,其余几个壮汉也都躬身迎候,见了女子,似甚敬畏。进了竹篱,女子向面前一个壮汉一使眼色,嘴里咕噜了一句,听不清说些什么,那壮汉却已如飞而去。女子回过头来,向夜行客笑说道:“到了这里,不用客气,就跟自己家里一样。”说罢,像是很亲热地携了夜行客的手,匆匆走进后面一间较大的茅屋。
这间茅屋原分里外两间,外面一间地上铺满了七八个地铺,乱七八糟,非常污杂,一脚跨进里面这一间,原来中间还有个六尺见方的过道,屋内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彪形大汉挺立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支高过人首的镖枪。如要向里走,非经过他们这一关不可。二大汉见了女子,立刻垂手躬身,其状至恭。女子连理也不理,仍拉了夜行客向里走去。
这次跨进门内,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一间茅屋非但不像外面两间那样简陋,而且一色的锦帐织幔,陈设华丽。再看屋子的构造,外边虽是土墙,上面也盖着茅草,但是屋内粉垩丹铅,却极尽彩绘之能事;动用家具,虽不是那些红木紫檀,却也相当富丽精巧;再看正中一榻,锦罗绣茵,温软无比;屋角上一座半炉半鼎的铜器,配着一具雕花木座,约有三尺来高,炉内冒着一缕青烟,发出股幽静的艳香,熏得人似乎着体欲酥。
女子一进屋子,便让夜行客坐在一个锦墩上,跟着几名壮汉送进茗碗盥具等物。女子一挥手,这些人一齐退出。她“轰”的一声,将一扇既坚且厚的木门关上,然后笑向夜行客道:“来来来,这里随便你喝茶洗脸,来吧,自己来吧,快把外衣脱下来吧。”说完,指点夜行客去盥漱。
夜行客到此,正如坠入五里雾中,闹得莫名其妙,但细看女子实无恶意,自己也未便坚持,当即微笑立起,将身上黑披风脱下,搭向椅背。
女子在灯下才看清来客的容态,见她一身黑色夜行衣裤,虽是男子打扮,却是短襟窄袖,十分伶俐,而且身材袅娜,面貌端丽,娴静中露出刚健之气,真是个数一数二的美貌少女,心里欢喜,忙又走近身来,柔声说道:“快快盥漱完了,我们还要长谈,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呢。”
那少女见她说得诚恳,不由犀弧微露,嫣然答道:“承您抬爱,敢不遵命!容我少时奉告。”说完了,摘去了头上扎巾,露出了丫髻,挽起袖口,匆匆盥漱已毕,不觉头面轻松,风尘尽褪。
女子一面让坐,一面拍手向外面示意。不一时,两个壮汉捧了一对大盘进来,一盘酒肴,一盘蒸食点心,取出摆满一桌。女子再三相让,少女也吃了一些,二人便互问起身世姓名来。
这两个女子究竟是何人物呢?少女便是从江西龙泉县,被崆峒派大力黄能等师徒十人袭击逃出的志真真。她自从那晚败走以后,曾经偷偷回家一次,只是不但叔父、兄长形影不见,便是自己的家宅也烧了个片瓦不存。
她一时走又不是,留又不是,没奈何无地存身。计算之下,只有先到湖南巴陵去找她的姨母。她所想去的地方,原是和精一不谋而合的,因为她也猜到,自己哥哥多半必是投奔巴陵的。她一路上昼行夜伏,以至走错了道儿,本心要上湖南,却走到湖北荆门州附近来了。她本没打算出远门,那晚当然不会多带银钱。到了此刻虽想上路,却没处弄盘费,心中一急,才想了个要不得的救急方法。
那天她行到沔阳和江陵这两个大码头,穿着男装,住下客店。到晚间夜深人静,就拣那高墙大院去偷了他们一次,来做路费。她虽习武功,却没经验,而且本不是志愿为贼,所以虽到这等大户,等到下手,仍是不敢多偷。偷了回来,自己真同做贼一样,后悔得不得了,立誓下次再也不干,可是她偷的太少,不到几天,偷来的钱早已花完,没奈何只好再来个二次。如此接二连三的,已经偷过三次。
那天到了宜都上游童家铺,那是个不甚大的镇市。真真原不想再做,但落了客店,一数身边的钱,却已不够吃饭,别提住店了。她不由焦急起来。在白天先到镇上踏勘了一次,看殷家屋子最大,偷得起,不在乎。起更以后,便又偷偷出了店房,直奔东湖边的殷家富户而来。不料一到内院,她便看见一个强盗要想强奸殷家小姐,她一时动了侠义心肠,将强盗赶走,已经惊动了本家护院诸人,自己也不便再偷,只好怏怏地回去,但身上无钱,其势真不敢回店。好在自己只有随身衣服,并无行李留店,不妨做一次漂账。不想藏在小山坡树林子里,偏会被人发现,这才无可不可地随了那女子,一同来到此地。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虽说自身已在离家甚远的湖北省内,她可知道崆峒派门徒甚多,而且甚杂,自己虽未见这女子动过手,但看她那种行动,确是一个江湖上的能手,自己如果说了实话,万一她竟是崆峒派的人,岂不又生事故?所以当时只说自己本是无母孤儿,被后母虐待,才逃了出来,因为父亲是一个拳师,所以自己从小也学了几手三脚毛的拳棒,真不值识者一笑哩。
女子闻言微笑道:“您不用客气!看您所佩的这柄剑,也就知道您的能耐是怎样高明了。”
少女也笑道:“您太夸奖了!这柄剑是我叔叔给我的,我却使不好。”
她一句话说顺了口,及至说出之后,后悔不迭。谁知那女子更不迟疑,立即眉心一挑,笑问道:“令叔定是一位有名的武术前辈了,但不知大名怎么称呼?”说到此处,她又笑得花枝招展地道,“我真荒唐,谈了半日,还不曾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少女闻言,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姓……姓陈。”说完了,就顿住了,说不下去。
那女子何等机伶,一见她这种吞吞吐吐的神气,早知她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可是女子一句话,也就提醒了真真,心想:“我也应该请教请教人家才是道理呀!”当即笑问道:“我也是够荒唐的,也忘了请教您了。”
女子却不甚介意这些闲话,凝眉想了一想,侃侃地说道:“我姓李,单名一个环字,排行第三,人都称我李三姑。”说着,又笑得花枝招展,媚态横生。
这时候面前酒菜摆了一桌。李三姑替真真斟上一杯酒,又不住箸地敬菜,显得十分殷勤。
正在这时,仿佛听到外屋有人问答之声。李三姑略一倾听,便拍掌呼唤。随着掌声,进来一个壮汉,李三姑问道:“外面何人讲话?”
壮汉躬身回道:“张三立回来了。”
李三姑听说,略一皱眉,便问道:“他有什么事要见我吗?”
壮汉又道:“听说他在童家铺露了面,并还吃了点亏呢。”
李三姑闻言,眉心一挑,微瞟了对坐的真真一眼,随又点头道:“好,让他等着吧。”
壮汉闻言,躬身退出。李三姑重又向真真殷勤劝酒,真真却不会喝,只吃了些菜肴蒸点。
这时东方渐已发白,李三姑笑向真真道:“夜间劳苦,陈家妹妹且在我这小地方休息一天。这里虽在乡间,床铺却还能对付着睡,请随我来吧。”说完了,也不等真真答复,一伸手揽住了真真的细腰,笑嘻嘻地向壁间一座门上推去。
推开壁门,真真心内不免惶惑起来。看这间屋里,和外间一样的华丽讲究,所用的物件器具也极精致。在屋子的左角,安了一张大木床。这种木床在南方称为全踏步,真真是认得的,它整整地占了半间屋子,简直是一座房间式的大床。上面砌着精细的雕花挂落,下面铺有五寸高的踏脚板,挂落里悬着绯色底子绣五彩花的绉纱帐幔,用一对银钩钩起,分列两边。二人一同跨上踏脚,走进帐幔,只觉一阵浓艳的香气直透鼻管。帐幔里面打横放一张梳头案,案上点着一只大蜡台,烛光正点得通明;对面角上放了张琴桌,上面真还横着一张膝琴,焚着一合盘香;桌前又配上一只琴凳,琴桌旁一边排列着两椅一几,都铺上锦靠锦垫。那一边紧靠着梳头案,却是一具枕柜,挨着枕柜才是一张五六尺见方的大木床。床前绡帐半启,正中悬着一个银制的聚宝盆,两旁也有一副银帐钩。木床横头放着一条朱红漆春凳,对面又排列一对黄杨木嵌象牙人物的小衣橱。木床脚横头安着一只细藤心小方杌子,窗前踏板上铺着软厚织绒地毯,四周壁上挂满了虎豹熊猴等皮褥。再看床上,上面搭着一条和床一般长的搁几;搁几上放着一对四方小明角灯,点得雪亮,正中安一座西洋自鸣钟。床上被褥衾枕,五色缤纷,褥面上铺了一张金丝猴长毛垫褥,真是没一样不讲究,不富丽。总之,和这所茅屋的外表太不相称了!
真真默默立在床前,正在心中盘算着离奇的美人和这离奇的茅屋。她住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又拥有这许多供差遣的壮汉,还有这样奢华不称的动用家具和装饰衾枕,真是令人猜不透,她究竟是何种人物?谁知她尽自出神,早被李三姑看出,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你瞧着有点儿奇怪了吧?别嘀咕了,咱们都是女孩子,我还能冤你吗?放心住下吧,绝害不了你。”真真被她一语道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不禁微红了脸,抬头一笑。李三姑看了她那样可喜庞儿,倒是起心里爱她,便一一指点她何处是衣柜,何处是床柜,何处放着什么零碎,要用时随便承用,说罢,便道了一声晚安,兀自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真真一见她离室而去,又悄悄向屋的四面查看了一周,然后将披风搭在床栏杆上,解下佩剑,搁在床头,除下镖囊,放在床横头小杌子上。奔波一夜,十分困倦,只是不敢脱去衣裤和靴子,连衣卧倒床上,随手拉过一条棉被盖在身上。实在疲倦已极,不一会竟自呼呼睡去。
李三姑就是上文表过渔洋镇上忽隐忽现的那个李十一姑。她本是红旗队的一个首领,直隶于洪秀全之妹洪宣娇部下,是一个文武俱全的怪女人。手下率领着数百名悍匪,男多女少。她久想访求一位有武艺的女帮手,可是江湖上懂武术的女子不是没有,却多半是江湖卖技之流,哪有真实功夫?品性可取的更是少见。好容易今晚遇上了这样一个女子,虽还未见她的身手,但是凭着她那几步步法和到家时夜行的功夫,更有那一柄古冶剑,知道这一位却不是平凡之辈。但又看她稚气未除,江湖上的过节一些不懂,似乎又不是在外面久闯的人物,正摸不清她是什么来路,恰好部下张三立到来,悄悄一讲,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真真睡不多时,早已入梦,睡得十分香甜。但她虽然疲倦,毕竟是一个得过武当真传的人,睡梦中也不易瞒过她。她正自香梦沉酣之际,猛觉身旁有一丝响动,立即惊醒,睁眼一看,见挂落上的帐幔无风自动,又一见床横头小杌子上那只镖囊虽还放着,似乎离了原位。心内一惊,忙伸手向枕边一摸,古冶剑却原封未动,立即手握着剑,一纵身自床上跃出幔外,真是疾似猿猴,轻如落叶一般。出幔见红日已照在南窗上面,心说:我觉得才一闭眼,怎会耽误这大时光?
她一看室内静悄悄,并无人影,蹑足走到外屋那扇门旁一看,门虽关着,却留了一条线缝,隐隐听到外屋似有低语之声。她双眼向门外望去,只见李三姑背着身子,坐在外屋一张虎皮椅上,面前站立一个大汉。真真定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站的那人,正是童家铺强奸殷家小姐的强盗!心想:原来李三姑是一个女强盗呢,这倒不可不防。再一看李三姑,举起两只手来,分左右握着自己镖囊内的两支钢镖,暗道:“不好!我睡了一忽儿工夫,竟被她偷去两支钢镖。”
正忖度间,听李三姑喝问道:“你看,这支镖是不是跟你腿上那支一样?”
一句话倒将真真提醒,才想到追赶此贼时,还打了他一镖。想必他拿着镖向李三姑报告来了,倒要听他怎样说法。谁想那张三立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来。
李三姑一声冷笑,啪的一下,将左手那只钢镖扔在张三立跟前,喝声“去吧”,随后又补了一句:“以后少出去现世,坏我的声名。”
那张三立一张黑脸涨得发紫,呐呐连声而退。不料那边张三立才转身过去开门的当儿,李三姑忽将右手一扬,张三立惨叫一声,后心正中早中一镖,当即栽倒在屋内。这一手真使真真出乎意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不觉惊呼出口。等到想着,早已露了形藏,同时李三姑也早已闻声跃起,一个箭步,蹿到屋子那一边,面望着门内,喝问:“何人?”
真真一见事机已露,也只好挺剑跃出,应说:“是我。”
李三姑一见是真真,不由“噗哧”笑了出来,当即缓步走到真真身边,轻轻用手挽住她那一只提剑的右手,低笑道:“我道是谁呢?”
真真见她笑逐颜开,与方才举镖杀人时判若两人,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又一眼看到张三立中了一镖,竟已身死,尸身兀自直挺挺躺在屋内,猛想到李三姑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凶横,未免有些儿心悸。想不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有这般辣手!一时想得发呆,只望着李三姑发愣。李三姑也明白她的意想,回身拍了一掌,立时有两个壮汉躬身而入。李三姑也不言语,只向着地上躺着的张三立尸身,用嘴一努,两名壮汉便奉命唯谨地将尸身抬了出去。
李三姑随手将门带上,若无其事地笑问道:“您不是睡得很香吗,怎么一会儿又跑到这儿来了?”说着,将方才扔在地下的那支钢镖交还真真,接着说道,“我方才因要查问此事,才到您镖囊内借来的。”说完了,又笑得前仰后合地道:“你昨晚上不是原想一镖把这个饭桶打死的吗?我替你办了,不是一样吗?”
真真想不到这女人如此美貌,又如此辣手,真不愧是个强盗头子呢!她和自己对面坐着,又说又笑,却说不定哪时一变脸,随时都可要了人的命呢!真真究属年轻,稚气未脱,心里害怕,也就形于颜色,怔怔地望着李三姑,一语不发。
李三姑仿佛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拉她坐了下来,说道:“你怪我杀的不对吗?唉,这个东西太可恨了!方才他一回家,就报告我在童家铺打算做一笔买卖(意即劫掠财物),偏被个穿黑衣裤又瘦又小的人搅散,而且还打了他一镖,正中腿上。幸而跑得快,没被赶上。我一听他的话,再一捉摸昨晚的情形,多半他遇上了你,但是你并没和我说有童家铺的一回事。他不是还中了一镖吗?我心中一动,便偷偷在你镖囊中取了一支镖出来,给他看,这一比,果然一式一样。他一见我拿出这只镖来,知道我认识你,不由得慌了手脚。我见你之后,就断定你不是一个随便和人为难的人,多半他有大不对的地方,你才教训他呢。谁知我一盘问,他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小子有一个最该死的毛病,便是每逢作案,必要采花。我已经警告他多少次了,而且这次的买卖并非奉命而行,早就犯了规条。经我兜底一盘问,这小子始终说不出个争斗的缘由来,我才断定他又做了不可告人的亏心事,这才决计除了他,以儆效尤。你说,我办得不对吗?再说,究竟我猜的对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跟他动手的呀?”
真真一听,才知道她是有意警诫她的部下呢,这也就难怪了。这样想着,呆望着李三姑,竟忘记回答她的问题了。李三姑一笑,随即凑上前去,低声问道:“小姐不好意思说出口吗?”
真真被她装腔作势地一问,倒真有些说不出口来,只微笑道:“这种事还讲它干吗?反正您猜得一点不错,我也是路见不平。其实我和他并不认识,也都不相干。”
李三姑听完了,点点头道:“好,不枉你初出茅庐,便有如此侠义气概,真好。”
真真看她虽是杀人不眨眼,对于自己却十分亲热,并无诡谲之意,也就对李三姑发生了好感。真真本想即往巴陵进发,可是李三姑执意留她多住几天,并且答应到时派人直送她到巴陵地面。真真觉得主人情殷,情面难却,也只得住了下来。
时届隆冬,离着过年已是不多几日,虽在荒郊野地,茅舍之中,也一般的杀鸡宰猪,制备点心食物,预备年景。那一日已是腊月十九,真真又要上路,李三姑却对她说道:“你上回告诉我,要上巴陵城内太平弄王百凡家里,找你的哥哥志精一,要知你哥哥可并没曾到王家去。”
原来,此刻真真和李三姑朝夕相处,已成了闺中密友。自己身世,亦已对李三姑谈过。叔父何人,哥哥何人,也都告诉了李三姑。只不曾说出自己仇人是何派何人罢了。李三姑是久闯江湖的人物,哪有不知道飞天神龙之理!一听真真是飞天神龙的亲侄女,又是谪传,自然格外敬服,所以早派了手下,专程到巴陵王百凡家中,探听精一的下落。等到手下回来报告,说志精一并没到巴陵去,就连她叔父也不知下落。
真真闻言,想一家骨肉四散分离,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真觉柔肠寸断,欲哭无泪。幸有李三姑殷殷劝慰,劝她不必性急,凭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势力,定能探听得出她叔父、哥哥的消息来。又说目前已是年下,老远赶到巴陵,人地生疏,也不是事,不如在这里过了年,再想办法。真真也就无可奈何地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