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大记常武于去年七月扣留囚禁了小文吾,他心里也自相矛盾。当时他想,那个犬田小文吾智勇双全,是不能小看的。他如侍奉主君,则必将成为自己的劲敌。然而现在就将他打发走,一旦他辅佐其他诸侯也很不妙。因此就想偷偷将他害死,以除后患。所以就在饭中放毒让小文吾吃,可是竟无效验。他暗中吃惊地想:“这究竟是为何?”又下了六七次剧毒药,但小文吾连片刻都没病倒。常武十分惊讶,心想:“他难道有神仙不死之术吗?纵然今日不死,也不让尔出去,尔又有何作为?”所以将他紧紧关在那里。暂且停止害他的阴谋,不觉过了年又到了次年春天的三月。
确如小文吾所猜测的,打扫庭院的品七,是被常武偷偷毒死的。那日品七与小文吾窃窃长谈,被送饭的男童模糊地听到些,便悄悄禀报常武,常武听了点头道:“我平素让尔等秘密探听,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以后无论是谁有讲我坏话的,赶快禀告我。”他这样小声嘱咐着,并从罐子内拿出许多糖果用纸包好送给童仆,从此深恨品七,但因他并无其他罪过,便将他毒死。常武又琢磨:“因为品七的嘴不严,让小文吾知道了很多有关自己的秘密。我多年来有个宏愿,无日不想仿效享德之例,让自胤剖腹,使我子鞍弥吾常尚为此城之主,任千叶介。然而自胤有镰仓两管领的支持,倘若管领以我为不义,派大军来攻,将弄巧成拙,所以这些年便空度时光,一筹莫展。如能设法将小文吾收作心腹,不亚于刘备之有孔明,后醍醐天皇之有楠公 (1) 。就这么办。”心下寻思已定,恰好此时有五六名田乐 (2) 的女艺人由镰仓来到石滨城。常武是个好色之徒,骄奢淫逸喜好歌舞,他平素拥有许多娇妻美妾,耽于淫乐,但外乡如有歌妓前来,只要自己喜爱,就不吝花费,长期留在他的府内,终日宴饮玩乐。这次邀来的女田乐,其中有个叫朝开野的姑娘,年方二八,姿色艳丽,技艺超群,常武便只将她留在府内。一日让老仆九念次去对小文吾传话说:“自去秋相识,如白驹过隙,瞬息半载。曾经说过主君见疑未释,尽管良药苦口般地进谏也不生效,常武深感汗颜,是以不觉与君疏远,深表歉意。如此长期让您闷在室内定感不快,至少也应时常将您请到主房来散散心。所以几个月来就设法奏请主君,这一点幸蒙恩准。因此今晚想在后堂略备小酌恭候。时刻已到,故命九念次去敦请大驾光临,晤面畅谈是所至幸。”常武还赠送他一套有家徽的黑夹衣和裙裤。
对常武的突然恳切邀请,小文吾紧锁双眉思索,他又想干什么?一定是想害我。然而倘若拒绝便会说我胆怯,以后徒令众人耻笑。只好凭天由命,于是莞然笑道:“突蒙相邀,如再推却,则甚为失礼,那就只好遵命忝居末席了。知我羁旅在外,以礼服相赠,也不便推辞,只好穿上去参见,请稍待。”说着退入里间,换上夹衣和裙裤,系好衣带,检查一下腰刀,拔刀是否滑润。腰间插着折扇,真是仪表非凡,装束华丽,手握刀把从侧室走出来,施礼说:“请吧!”九念次在前边带路,踩着踏脚石走过广阔庭院,通过长廊一同来到后堂的走廊。这时马加常武急忙迎出来,握着小文吾的手,让到客席。小文吾再三推辞才面东就座。在互相寒暄问候之际,两个女童梳着镰仓妇女所流行的发型,羞答答地端着茶盘来献茶,茶盘内还装着樱花、红叶等各种形状的点心。然后就由奴婢们端菜,桌上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并频频把盏,款待得特别殷勤周到。常武举杯说:“犬田君!先尝尝是否有毒。前对主君苦谏无效,竟将某之忠心视为胡越相隔的贰心。可惜将世之豪杰长久囚困于此,十分羞愧。然而今日能如此促膝谈心是来之不易的。主君之怀疑已略有减轻,对某数月来之苦心请君谅察。请!请!”说着斟了杯酒,小文吾向前接过,放在旁边没有立即就喝,开言道:“由于意外之故,从去年承蒙供养衣食,今天又摆列珍馐美味予以款待,此皆为贤大夫好客之美意,实不胜欣慰。某本是市井匹夫,近日因故虽带着双刀,但与大人还是有身份之差。某并无使人起敬之德,如此恳切相待实不敢当。”常武听罢说:“您不必介意,请落座。”他再三地劝说,小文吾才持杯归座,把酒偷偷倒在碗内,装作是喝了。菜肴也只是动动筷子,什么也没吃。这时天色已晚,四处张灯,菊花形的银蜡台,烛光闪闪,宛如耀眼的繁星。面对广为收集的和汉工艺的形形色色、大小不等的杯盘,犹如进入珠宝之市。
这时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妇女,穿着贴金的夹袄,拉着个六七岁的女孩,同一个二十多岁体格肥胖、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裙裤的男子,走了进来。她给小文吾施个礼,坐到主人身旁。常武回头看看对小文吾说:“犬田君!这是贱内户牧。他是犬子马加鞍弥吾。在他母亲身旁的是小女,名唤铃子。某虽曾有子四五人,但多在襁褓中夭亡。今只有这一子一女。”小文吾听了忙趋膝向前表示感谢并报了自己的姓名。户牧落落大方,但沉默寡言,寒暄已毕,鞍弥吾却很不礼貌地说:“从去岁就闻大名,如雷贯耳。犬田君对君父有所顾忌,不肯会面,深感遗憾。今日同席实一刻千金,何不先消消郁闷?武艺乃有关家业的大事,弓马击剑或枪棒拳法,虽自觉不亚于别人,但还没较量过。上战场是经锻炼的武士之事,这且不谈。望有机会彼此比试一下。”常武听了微笑说:“小孩子不要自己卖弄逞强。机会难得,把四天王们找来同饮几杯。快去,快去!”在侧室伺候马加的股肱年轻侍卫渡部纲平、卜部季六、臼井贞九郎、坂田金平太等一同应声进来叩头后列坐末席,都面对小文吾说:“从前当您来到府上时,因伺候主人,未得见面。某是渡部纲平。某是……”他们各自报名。小文吾十分恭敬地还礼说:“孰人不知列位是不亚于源赖光的四大天王的勇士。久仰大名,实前途无量。”他这样地恭维着,四人却大言不惭地说:“诚如您之慧察,既未不幸遇到砍胳膊的鬼女,也未碰见土蜘蛛的化身 (3) 。虽注意野牛,但并不怕鬼童丸 (4) 。尽管四方踏遍了大江山路,还未找到酒颠童子 (5) ,深以为憾。”他们转着圈子说了一通诳言,大吹大擂。小文吾忍不住掩袖耻笑,咳嗽几声就岔过去了。然后又端上各种菜肴,继续推杯换盏,鞍弥吾和纲平等喝得酩酊大醉,都对着小文吾颇为自负,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武艺和相扑之术。常武加以制止说:“尔等胡乱讲些什么?都是武士之常谈,臭不可闻,有什么值得那样谈得津津有味?真愚蠢,还不赶紧站起来!”。都让他们退下后,只留下季六说:“汝且稍待,尚有吩咐。”然后他微笑着回顾小文吾说:“犬田君!您大概听腻了吧。这些年轻人太不知趣儿,都是酒喝多啦。请不要介意。虽想偶尔为您解解闷儿,但恐未能尽兴。近日从镰仓来了几个田乐的女艺人。其中有个舞技高超的,被留在这里。把她找来再为您助助酒兴。”随着他的话音,在侧室早已准备好的敲大鼓、小鼓和吹笛子的婢子,列坐在走廊上,打扮得都很漂亮。
当下一个十分艳丽的二八少女,身穿贴金的六尺长袖短褂,内套五光十色后襟拖得很长的古式衬裙,薰得异香扑鼻,系着当代少见的宽带子,杨柳细腰随风摇摆,好像亭亭玉立的花朵。好色之徒如果看到必将魂飞天外,为这位玉人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可是小文吾生来就不好声色,面对来到眼前的这个少女,连眼皮都不抬,心里厌恶,恨不得立即让她离开。田乐的女艺人先向主人夫妇叩过头,又向小文吾叩了头,稍微退后一点儿,面对主客座席的中央坐下。常武满面春风地远看着季六说:“喂!季六,对这样的名艺人,不来个开场白,就如同读《源氏物语》的原著,枯燥乏味。你不仅武艺很好,还擅长猿乐 (6) ,所以将你留下。赶快来一段。”季六假借带有几分酒意毫不推辞地说:“主公说得对,在下来一段。”说着取出扇子阔步向前,用双手左右拉开裙子褶,跪在那个少女的左边叩了个头,把头抬起来怪腔怪调地说:“东西东西,南北中央,敬告上座的大人君子。这位小女子来自镰仓,名叫朝开野,是当今的名伎。初来乍到又是初学的新手,有什么闪失差错,请列位多多包涵。田乐的节目繁多,举不胜举,有咒师、侏儒舞、田乐、傀儡子、唐术、品玉、轮鼓、八玉之曲、独相扑、独双陆、无骨有骨、延动大领之腰肢、虾漉舍人之足仕、冰上专当之取袴、山背大御之指扇、琵琶法师之物语、千秋万岁之酒祷、腹鼓之胸骨、螳螂舞之头筋、福广圣之求袈裟、妙高尼之乞襁褓、形勾当之面现、早职事之皮笛、目舞之翕体、巫游之气装貌、京童之虚左礼、东人之初上京,但那些都是男田乐所表演的。这姑娘虽也擅长男技,但她的拿手好戏是踩竹竿,走钢丝。今日天色已晚,留待他日奉献。今晚且跳个今样舞,让列位见笑。这是仿效桃花源故事的一段很好听的曲子,名叫《山路之桃》。为其表演忝作开场之白。”说了一通跑回侧室去。逗得女婢们,有的捧着肚子跑出去,有的忍不住笑了出来,有的笑得前仰后合,在四座的一阵欢声笑语中,奏起悠扬的笛声,敲起了大鼓、小鼓。这时朝开野从容起立,体态轻盈优美,唱道:
唱的是岐州、八坛的海滨,弓削山麓住着个卑贱的妇人。一日她带着个同乡的少女,去游该国的八栗山。从溪水上游流来个美丽的杯子。大概是山里住着隐世的神仙。渴望寻路去探看,远见白云笼罩着山峰却原来是一片三千年前的王母桃林。
声音清澈悦耳,好似佛国的妙音鸟,舞袖翩翩,使人眼花缭乱。她挥动团扇如粉蝶起舞,桃花金钗在烛光下耀眼夺目。曲调的抑扬顿挫和节奏的快慢缓急,实无与伦比,超出一般艺人之上。常武夫妇和铃子等,目不暇接看得目瞪口呆。在隔扇和拉门外边,几个探头观看的奴婢,你推我搡,头摞头眼并眼,悉心地观看。
歌舞演毕,户牧早令婢子拿来一套衣裳,送给朝开野。她就势披在身上,跟着吹笛打鼓的婢子退了下去。四月下旬夜比较短,这时已听到晓钟,东方开始发白。小文吾已很不耐烦,艺人一走就忙向主人夫妇告辞,将待退去。常武不住挽留说:“何必如此心急,这里和那里都是我的家。这处新房是为远眺而建造的。推开那边窗户可以看到墨田河,因此便命名为临江亭。登楼远眺可以看到牛岛和葛西海滨,所以叫对牛楼。请到那里一品清茶。”小文吾不便推辞,拿起身旁放着的腰刀待站起来,不知何时掉下的银制桃花钗,夹在刀的绦带上。他吃惊地回头看看身旁侍立的婢子们说:“这是何人遗失的?是你们的吗?”于是取下来递过去。一个婢子接过去说:“这是朝开野之物。说不定是方才舞蹈时抡掉的。”小文吾听了点头说:“那就请你们一定交给她。”说着起身被带领着登上对牛楼,常武让婢子们把防雨窗都打开了。
当下小文吾四下观看,楼上的东侧挂着一幅匾额,有僧一山落款的四个大字:“对牛弹琴”。左右有一副竹联,上面刻着唐王勃《蜀中九日》诗,字上并未着色。时维初夏,并非易触愁绪的深秋,而这里对小文吾来说却可以看作是望乡台,虽无北地的飞鸿,却可看到在原业平思乡的都鸟。他身倚栏杆凝神眺望,天已破晓,一抹浮云横空,宛如一幅彩色的图画。墨田河前方黑漆漆的牛岛,犹如牛趴伏在水面,那边碧绿的柳岛,好像柳丝在碧波中荡漾。满誓 (7) 在歌中把人世比作朝发而不知夕泊何处之舟,犹如渔翁驾一叶扁舟终生飘浮在碧波之上,时而东划时而西漂。又如远见葛西村的几户人家的炊烟,从南边冉冉升起,而在北边缓缓消逝。极目可见镰田、浮田和行德之浦。旭日东升时遥望家乡,想起孤寂思儿的父亲和亲戚之事,愁思满怀无以排遣。常武安慰他说:“您不要如此忧愁。尺蠖欲伸且缩其身,人之富贵荣枯,皆由命运决定。您见到那边的舟船吗?有久系岸边的,也有扬帆破浪的。系舟不能启航,航船难以骤停。您之去留亦同此理。君臣之际,君是舟,臣是水。如将您比作水,水能浮舟而又可覆舟。自胤是愚昧的弱将,良莠不分,岂能知您之才?必被邻国消灭无疑。某亦是千叶之同族,马加光辉之侄,即使取而代之,孰能责怪?某并非不想效享德之例,让自胤剖腹,使我儿鞍弥吾常尚做此城之主,然而尚未得到智勇双全的军师。今后您若能辅佐某,事成之时,定分给您葛西之半郡,望您慨允。”他趋膝向前,恳切地嗫嚅耳语。小文吾听了正色说:“想不到您同某谈了如此机密之事。某素不学,是以所知圣人之教甚微,但尚可举例推陈其利害。您只谈到水与舟的反覆之理,而不明顺逆之道。当知水浮舟为经,而覆舟为变。倘如只取其变以利己,而不取其经,则是乱臣贼子。君臣有礼,舟车有舵。君臣失礼,则有如舟车之失舵。即使一旦得利,也终不免灭亡。自古以来,臣弒君者,孰能持久?望您去掉不义的妄想,如能做千叶家的诸葛,则将流芳于后世,为子孙增光。某虽好武艺,而无才无识,怎能辅佐他人?若言吾志,宁为忠信之狗,不为作乱之人。”他毫不顾忌地据理回答。常武勃然大怒,拱着手一言不发,过一会儿忽然笑着说:“您说得有理,某也是那样想,适才不过是以戏言试探,您远胜过某之所想,切莫介意。且同进早餐,请到这边来!”说着请小文吾下楼。小文吾下了楼梯便与之告别。还是由九念次送他回别院。
却说犬田小文吾,独自来到走廊,想净面漱口,当走近净手盆前,看到从主房院内流来的引水竹管中有片树叶,流到净手盆里。他无意地拿起来一看,树叶背面写着字,深感奇怪,翻过来细看写着一首和歌:
路标尽处去径断,山涧桃花逐水流。
仔细寻思:“可能是昨晚在酒宴席上演唱桃源仙境的艺伎朝开野所为。若果然如此,那么在我的腰刀旁失落银钗也是有意的。但是否又是马加想诱我入圈套?常武从去年就把我扣留囚禁,而昨日又忽然请我到主房置备酒宴和歌舞款待。虽不知其居心何在,但他早已有叛逆之心,为杀害其主君自胤,想以我为股肱。他的密谋被我说穿,虽然表面上好似接受了我的劝告,但其志未改。是否又想用女色拉我入叛逆之途?尽管我自始就未从其密谋,他还以色情相诱,如我乘怒辱骂,他必加速害我。总之难以逃脱,此乃时运所致,无可奈何。今为义而舍命虽在所不惜,但可叹留下老父无人侍奉,既不能再见到有生死之交的四位犬士,曳手和单节的去向也未找到,谁能将我的情况告诉他们?思前想后,此等世间少有的羁旅悲哀在身,谁还有心再听巴峡之猿啼。虽已下定殊死的决心,但如能逃脱还是以逃脱为佳。所以得小心提防,为了防身,夜间就更不能安然入睡。”他着意加强防范,但自那日之后,一日三餐和其他诸事并无异样,待遇仍同往常一般。同时也没再邀请,一切都好像平安无事,不觉过了十余天。时值梅雨期,淫雨连绵,时下时停,终日只听到房檐的滴水声。已是五月中旬,心中戒意仍未消失,但有时也实在困倦难禁。一日从晚间就打瞌睡,走廊的雨窗也未放下。这是梅雨期少见的晴夜,十四的月光清澈明亮,忽见拉门上投下一个人影。小文吾猛然惊醒,心想:“真是疏忽大意。”连忙抬起头来四下察看,忽听到外面有人惨叫一声扑通倒下。小文吾又吃了一惊,提刀拉开走廊的门一看,却是个偷偷闯进来的歹徒,手里拿着刀仰面跌倒,颈上流出很多血,暗想:“是谁为我将他刺死了呢?”且惊且疑,借着明亮皎洁的月光,拉起尸体仔细一看,带有桃花钗头的银钗,从颈窝中间刺入了咽喉。奇怪的还不仅如此,被刺死的这个歹徒,却是常武股肱的年轻武士卜部季六,心想:“毫无疑问,这是常武想趁我疏于防范,派他来谋杀我,但这个银钗曾见过,据说是那个朝开野的,难道是那个姑娘为我杀死了仇人?她虽是田乐的艺伎,但据说擅长耍轮鼓、耍球、耍飞刀和走钢丝等杂技。这样的演员大概自然也会使袖箭。是否她在相助?”心中疑惑一时难以解除。
此时月影西斜,已是深夜的丑时三刻。小文吾继续思索:“杀死季六如被常武知道,他一定要派众兵来杀我。因此将尸体先掩藏起来,只佯作不知,待常武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时,再决定是否殊死搏斗。”心下想好后便从山白竹旁找到块合适的石头,拾起来用尸体的衣襟包好,把尸体沉到了泉水的深处。这时月光忽然被浮云掩住,夜色朦胧中有人攀着庭院的松树想跳过墙来,被小文吾一眼看见,心想:“是否又有人来害我,该如何对付他?”便蹑着脚走到门旁的树枝篱笆下躲着。那个歹徒叼着蒙脸手巾的一角,飞身从墙上跳到院内,从树间绕过来,先手扶着走廊往里边看看,将待进屋,小文吾忙跑出来喊道:“歹徒休走!”然后拔刀就要砍。一声惊叫,人从刀下躲过去,向后退了二米远,说:“犬田君!是我。且莫急于加害。”听声音是个女子。小文吾惊讶地把刀收回腋下说:“你是谁?”这时一轮圆月从掠过的浮云中露了出来,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竟是尚未忘记的朝开野。小文吾并未放松警惕,质问道:“同你只见过一面而未搭过话,此举哪像个女人,夤夜潜来此处越墙相犯,是何缘故?”那个女人羞答答地说:“您之怀疑虽似乎有理,但是看到方才为您杀死仇人的那个桃花钗儿,您心里大概会明白的。因为我们没有说过话,所以才想来见您。我通过导水管流过来的那片树叶,已表述了我的思念之情。您竟装作不知,多么薄情?如果您这么不懂得爱情的话,则宁愿让您亲手将我杀死,我是下定这个决心才来的。您不觉得太残酷吗?您太忍心啦!”她毫不掩抑自己的怨情。小文吾闻听冷笑说:“以轻薄之技度日的艺伎会那样想,可我素不好色,无辜被囚,岂能抛开悲伤而去谈无益之爱?你说的并非实情,而是受他人的指使,用这个手段前来迷惑我。”她一听更加气愤,把脸抬起来看着他说:“只是赠歌您也许会怀疑,您想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桃花钗儿染满了鲜血,都为的是谁?我的这片爱慕之心,您如不肯接受的话,就赶快杀了我吧!”她毫无惧色地将身子贴在刀上。小文吾忙把刀收回来,提刀转到她的身后,把刀举起来,她也一点儿不怕,引颈合掌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小文吾看了一会儿,把刀纳入鞘中,但还是左右为难。想了片刻,言词温和地说:“你连死都不怕的痴情,虽已稍解我的疑虑,但是杀身之祸已经临头,这爱是不能持久的,就请你放弃此念,快快回去吧!”朝开野回头看着他说:“您既有此心,何不同我逃走?束手受仇人的折磨而最终丧命,是何等愚蠢。”她这样予以鼓励,小文吾还是不住嗟叹抚额说:“若能逃脱,何以等到今天?越过锁着的院子虽不费难,要想逃出夜间不准出入的城门,谈何容易。”朝开野听了说:“这个也有办法。我被马加大人留了二十多天,内外之事都略知一二。凡出入城者,昼间有昼间的腰牌,夜间有夜间的腰牌。暗中想办法,弄到腰牌出城就不难啦。”如此小声告诉他。小文吾喜形于色说:“这虽是可喜之事,但如被发觉,反而弄巧成拙,追悔莫及,切莫轻举妄动。”听到这样关切的嘱咐,她点头说:“这虽勿劳您嘱咐,但如此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越来越危险。我豁出命来,也要在明夜为您弄到那个腰牌,不能等到天明。您要做好准备等着我。”对她的勇敢相助,小文吾十分感激,说道:“通过你的帮助如能脱险,是我的天缘未尽。待我为朋友办完所约好之事,安定下来就迎娶你为妻。适才刺杀卜部季六的银钗在此,请你收起来。”朝开野接过去说:“盗取腰牌比探睡龙之腮而取珠还难。是盗来腰牌,还是在那里丧命,面临这样生死未卜的大事,这个钗儿还算得了什么?就当作明天首途给神佛的供品,预祝您一路平安吧!”说着将它投入泉水中,叩拜后站起来说:“犬田君!虽有千言万语,但是夜短情长,一言难尽。如果我在此待到天明,则一切都将成泡影。请您耐心等到明夜,再见啦。”说罢绕过来时的树间,撩起衣襟跃上墙头,施展出表演田乐的熟练技巧,往前一纵抓住松树,转眼间就不见了。
呜呼,艺人中也有隐君子,在歌舞伎中竟有如此有节操的游侠。昔日蝉丸 (8) 在逢阪山,亲自弹着琵琶吟咏盛衰得失之理,以解脱自己在尘世中之烦恼。华夏的静御前 (9) ,在鹤冈的社坛,吟吉野山之歌,以表达对义经的别离之情,而不怕源赖朝的震怒。更何况千寿 (10) 为哀悼重衡而致死,微妙为思慕父亲而削发为尼,都可以说是各得其所。毕竟朝开野暗自帮助小文吾,又生出什么事端,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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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楠公:指楠木正成,日本南北朝时代的武将,曾奉后醍醐天皇之命举兵大败镰仓幕府军。
(2) 田乐:是古时插秧时的一种民间歌舞,后来在寺院和舞台上演出,一般是由年轻的男演员扮演。
(3) “土蜘蛛”是日本古典剧能乐之一。在源赖光的病榻前出现的僧人是由妖怪土蜘蛛变化的,被源赖光斩杀了。
(4) “鬼童丸”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被源赖光手下的四天王之一渡边纲制服。
(5) “酒颠童子”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又名酒吞童子,据说住在丹波国大江山及近江国的伊吹山,被源赖光及其手下的四天王除掉。
(6) 猿乐:镰仓时代的一种带歌舞、乐曲的滑稽戏。
(7) 满誓:室町初期之僧人,生于贵族之家,是足利义满的养子,醍醐寺之住持。
(8) 蝉丸:据说是醍醐天皇的第四皇子,双目失明,擅长和歌和琵琶,住在逢阪山。
(9) 静御前:是义经的爱妾,容颜艳丽,擅长歌舞。与义经在吉野山诀别后,被押送镰仓。在鹤冈八幡宫对着源赖朝,用歌舞表达对义经的思念。
(10) 千寿:也叫千手,是侍候平重衡的艺伎。听到重衡被问斩,便出家为尼,不久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