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元杀了余市,想掩饰他的过错,但是室町将军〔义尚〕 的怒气尚未消除,世间说政元坏话之人也没有停止,所以他心里深感不安。他经过反复思索,有了一个主意,便立即派人召集京都的五虎:秋筱将曹广当、澄月香车介直道和鞍马海传真贤、无敌斋经纬,同时还有他的家臣种子岛中太正告、纪内鬼平五景纪。秋筱广当以防御那只虎,北面武士皆守护朝廷为由,无暇前来。澄月直道前与犬江亲兵卫斗枪法未能取胜,想助其一臂之力的鬼平五,因为功夫不熟练,掷出的石子失手,将他击落马下,很不体面,京中儿童给他编了个小曲儿,使他的丑事无法隐瞒,所以伤好后也托病躲在家里,未能应政元之召前来。其他真贤、经纬和正告与景纪都应召来到。政元立即与他们见面,亲自宣召:“关于白川山的灵虎之事,想汝等已有耳闻。我已命令京外的猎户将那虎猎获,然而他们的弓箭和火枪只是为了谋生,没有武艺和胆量出众者,所以只有损伤而无寸功。因此命令汝等各带枪法准的士兵三十名,去那山里打虎,如立大功便可雪前次比武失败之耻。”他们听了十分吃惊,因为都是冒牌儿的好汉,不觉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回答。其中真贤和经纬且答道:“管领的将令,在下不敢不遵。但是那虎并非真虎,而是画虎变的,难以力征。俗语说,凡事都得靠行家,连以打猎为生的猎户都无办法,在下等怎能行?其中只有中太是以火枪食君禄的名人,必能胜过猎户猎取妖虎。”他们如此推让,正告赶忙拦阻道:“他们说得虽然有理,但在那虎跳出来时,我和鬼平五想杀死它,然而实非人力之所能及。其后又奉命在京师内外搜寻,可是不知下落,只看到了巽风首级那个怪事。据传说那虎现在白川山,是个出没无常的怪物,所以即使去山里搜寻,恐怕也见不到影儿,与前次一样徒劳而无功。”他说着朝主君道:“请恕臣冒昧,愚民们怕那虎过贺茂河进入京中,很不放心,所以对管领的议论很不好。臣等各带领神枪手四五十名,从一条到三条保住那边的河岸,愚民们也就放心了。倘若那虎果然下山过了河,便根据确定的暗号,集中各队力量予以猎获。”他发表意见后,景纪趋膝向前道:“正告所奏与愚见相同。山是虎的巢穴,更何况那山与如意岳、比睿、比良等高山相接,峰峦逶迤,都是险峻的山路,与其劳而无功,莫如在河岸等它,占据地利对我们有利。”真贤和经纬听了也很高兴,一同请求守卫河岸。政元虽不大同意,但正告等之言也似乎有理,便不得不答应其请求说:“那么就姑且听汝等所奏,看看是否能安定愚民之心。因此拨给海传、无敌斋、中太、鬼平五等弓箭和火枪手各五十名,由汝等为守卫河岸的头领。兵粮和火药让有司发给。要努力才是。”正告、景纪、真贤和经纬等领命退了下去。
这样又过了五六天,京师的贵贱还是不放心。京师的儿童们便编了这样的顺口溜:
虎在山背后,守卫河岸有何用?若说河太郎是水虎,虎在水里住,实在太荒唐。
百姓的舆论还是不大好。政元听到深感不安,但又不便把那几个头领召回来,便又把德用和坚削找到静室,把妖虎之事说给他们之后说:“和尚的力大无穷是众所周知的。另外你的徒弟也很有法力,必定能立大功。如能制服那妖虎,不是可以昭雪前次之耻吗?”德用听了沉吟一会儿说:“此事您不说也是臣僧所希望的,但是怎奈那妖虎不是肉体之兽,恐怕我这六十斤的铁杖也打不着它。约莫这样的妖怪,与其用人力征服,莫如施法力有效验。如让臣僧做法事降伏那妖虎,七天可见小效,二七见大效,三七那虎便可自然消灭,一定会使上下感到平安无事。”他得意扬扬地如此夸口,说得也似乎有理,政元又素性信佛,便点头道:“很好!很好!”便从其议,在邸内的洁净处设了个法坛,等待德用和坚削祈祷做法的效验。虽然一个七天过去了,但看不见任何灵验。二七过去了,关于那妖虎的传说,不仅在京中传得更厉害了,北白川山村的村长和故老们又来政元邸禀告说:“那妖虎至今仍在山中横行,时常出来为害百姓。村里人都不敢进山谋生,已及于饥渴的境地。如这样迟迟制服不了的话,村民则难以生存,将如何是好?”他们三番五次地苦苦哀求制服妖虎。每当政元上朝,东山将军和室町将军便询问那妖虎之事,叱责说:“为何迟迟制服不了那妖虎,是无勇士可选吗?究竟是何缘故?”政元听了,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羞得面红耳赤。他抑制着内心的焦急在想,养兵千日,一旦有事都不中用。种子岛正告、纪内景纪、鞍马真贤、无敌斋经纬和德用、坚削,我对他们并非无恩,但竟没有不图名、不怕死、能为我分忧的。连他们都靠不住,如今的人心实大都相似,其中只有一人可以选择,那就是犬江亲兵卫。他是和汉罕见的勇少年,不仅弓马力艺,胜过千百万人,而且学识渊博,智慧过人,见义勇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找他来问问,如能不负我之所托,制伏那妖虎,也可为我挽回些面子,是一大功。原先没有用他,是因怕别人说京师无人,所以故意没有提他。悔不该这么糊涂。政元既后悔又惭愧,独自颔首,拿定了主意。他心想先讨他个喜欢,便急忙吩咐近侍,把珍藏的名马,备上华丽的鞍镫,让人牵至院内,然后去请亲兵卫。
却说犬江亲兵卫,这日见政元派人来找他,心想何事如此慌忙地找我。但他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同来人前去。政元笑着将他让至身边说道:“亲兵卫!你一向可好?我近日公私事务烦忙,不料久违了。今日偶然召见,想送你点儿东西。你先看看!”他说着指了指院子,亲兵卫急忙往外观看,是匹骏马,由两个青年侍卫牵着。那匹马身体高大,比一般马高三四寸,其鬃尾和四蹄雪白,其他满是青色。政元说:“亲兵卫!那马是近日从我领地内的阿波国美马郡剑峰忽然跑出来的,是盖世无双的龙马。我得它后命名走帆,特别喜爱,实有日行千里之能。今将它送给你,可如意吗?”亲兵卫听了,急忙离席叩头道:“十分感谢如此珍贵的馈赠。此马妙相具备,无一缺陷,无疑定是千里之骏骑。那毛色也特别奇妙,实如驶在苍海中之白帆,命名走帆,也甚得名诠自性之妙。昔在唐山之三国时,魏之曹珍有匹快马,名叫惊帆,见之于《古今注》。惊帆与走帆和汉暗合,更加奇妙。今得此赠礼,乃在下一生之幸,实是难得的造化。”他喜形于色,政元却感到惊讶说:“亲兵卫!我因爱你之才,以往曾多次赠你名刀、有家徽的衣裳和金银用品稀世之物,但从未见你喜欢,并每次都予以拒绝,只喜欢那马立即接受,这是为何?”亲兵卫说:“您的怀疑非常有道理。在下在东国时老侯爷曾赠我一匹名马,叫青海波,也是千里之骏骑,与此马相似。同时在青海波上走帆是妙对暗合,十分奇妙。不仅这个名字好,并且在下这次进京,因是从水路至浪速港,没把那青海波带来,不料竟得赐此千里名马,故而高兴。如能立即准我回安房,乘这个走帆,虽千里之遥一日即可到稻村城,所以就毫不推辞地领受了。其他宝物对在下又有何用?”政元听了苦笑,虽感到后悔但也没有办法,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的忠信可嘉。这点东西能对你有用,我也很高兴。难得!难得!我还有一事请教:日前以你的博识对照唐山故事,给我讲解了有关那金冈画虎无睛的来历异闻,因尚有所疑,便命令该画之卖主巽风为其画虎点睛。十分奇怪,那虎忽然跑出来害人,震惊了世间,现尚栖居在白川山。这种事恐怕已无人不知,所以现在就简单捷说。我因而很忧虑,便找猎户和勇士想制伏那妖虎;或请神官术士念咒做法和请有名的高僧设坛祈祷,以便用他们的功力驱逐妖虎。虽然进行了数日,人力和法力都毫不奏效。将军叱责,世间议论,都集于我一人之身,使我丢尽脸面,束手无策,你是可想而知的。然而你是个年轻有为的勇士,学问渊博,智慧高强,比菅家、江家 (1) 还可依靠,我想请你为我分忧解愁。未知有何妙策可制伏那妖虎?”亲兵卫毫无畏缩地神气,恭敬地答道:“因为您对年幼无知的在下时常下问,在下便以无所不知的样子有问必答,虽然深感冒昧无礼,但是不述愚见反而似乎不忠,此非在下之所愿,所以冒获罪的大不韪,披肝沥胆,开诚相见。按自元弘、建武之乱以来,至于战国之世的今天,臣弑君、子杀父、夫妻相背、兄弟为仇,屡见不鲜。因此天变地妖也不时出现,以告诫上自天皇,下至黎民百姓。然而在上至今不施仁政,却恣意奢侈,玩弄难得的珍宝。上行下效,因而借以想获大利的奸民不少。这次那虎画的妖怪便由于此。在老聃之《道德经》中说:‘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物历千岁而有灵,当其有灵时,能自由变化,则不能不作祟。那金冈画中的虎妖便如是。然而如明君在上,有贤相辅佐,以道莅民,鬼则不灵,而无伤人之患。譬如在唐山以德行闻名的宋均为九江太守时,其郡多虎。宋均则令百姓拆除虎圈和陷阱,不加防护,其后猛虎则负子过河,离开那里,这是典故。还有刘昵在做弘农太守时,实行善政,据说那里的猛虎也负子过河。这些都载之于正史,并非随便说的。另外在《孔子家语》中有这样的故事:孔子过泰山时,闻一妇人哭,问其故,对曰:‘公公和丈夫及子,皆被虎吃。’‘然而为何不去他乡?’曰:‘否,因此处无苛政。’孔子闻之叹息道:‘苛政猛于虎也。’盖政就是正,其身正,即使不下令,而民皆从。治国齐家平天下,平与不平则在于政之好坏。贤相〔指政元〕 如能本此义善辅明君,则白川山之猛虎则不足为患了。”他如此大胆地直言谏诤,政元听了嗟叹道:“你说得是。听说有人议论我为政之好坏,但那个犹如见敌磨箭,临饥种稻,远水难解近渴。当务之急,还是有何良策可救燃眉之急?”亲兵卫听了又说:“机会是立于事之先,做一件善事,其机便及于天地,而内萌一恶时,其机也不能不动,因此行德政无异于水火之蔓延会立见功效。只有施仁政才是治国之本,所以今日能施行的就不推迟到明天,并非舍近求远。但是贤相如急于制伏那虎,此事也不难。”政元听了说:“那么你有何良策?”亲兵卫答道:“以愚见论之,那虎即是古画所变化的妖怪,既然有灵并伤了人,也就一定有形体。倘若是无形的阴鬼,即使能伤人,也有如阴火不能焚物一样,不会使人骨折流血。既是有形之物,有人以弓箭火枪也击不中,那是因为猎户害怕而力不能及。虽说是勇士也因闻而生怯,便射不准。倘若是阴鬼之类,虽能使人看得见,但无形体的话,以鸣弓弦等降魔之法,是可以驱逐和制伏的。不管是哪一种,用弓箭都有制伏妖魔之术。”听他这样一说,政元的心里豁然开朗,含笑点头道:“真是你说的那样,明了透彻,解开了我数日之迷。我想请你为我去趟白川山制伏那妖虎。如有大功,可以任意请赏。拜托了,拜托了。”他恳切地拜托,亲兵卫见机会难得,便欣然应允,答道:“在下已在此逗留很久,蒙您馈赠许多东西,尚未立一介之功,深感内疚,您恳切吩咐制伏那虎,我十分荣幸。即使侥幸成功,也不求恩赏,但愿放在下东归。”政元听了立即认真地阻拦说:“你的请求虽是,但如能制伏众人难以猎获之虎,解除我的忧患,则是我家的忠臣,盖世无双的勇士。那样我便将领内的国郡分给你一部分,共同侍奉将军家,为何要回东国呢?”亲兵卫答道:“您的厚意在下十分感谢。但匹夫也不可夺其志。都下的勇士、诸山的名僧皆空手而归,制伏不了那妖虎,在下领命不是为了富贵腾达,而是想以此功得到恩准东归。如不允许仍要留在下,那么纵然被砍头也难以从命。在下去那山里寻虎,如不幸没遇到虎,呆在山上日久,只有被饿死,厚颜无耻地下山又往哪里去呢?即使幸而遇到虎,如力不能及,在那里丧了命,也只能成为世人之笑柄。我明明知道有这么大的危险,而情愿领命前往,这种心情望您谅察。”政元见他大义凛然,其志难移,沉吟片刻心里在想:“这个后生很有神通,定能制伏那虎立大功。如不准其东归的请求,必不肯从命前去猎虎。我费尽心机将他留至今日,放他回去虽然十分可惜,但是伏虎之事,我的荣辱安危就在此一举了。因此莫如答应他东归的要求,看他是否能将虎降伏。”他主意拿定,便点头道:“亲兵卫!你的请求是各为其主,其忠诚可嘉。如降伏那妖虎立了大功,我奏请将军家,准你之所请。这一点你就不必多疑,速做进山猎虎的准备吧。”他如此安慰,亲兵卫应声便不觉趋膝向前,非常高兴地叩谢道:“贤相在上,如今得到您的应允,则如同得到将军的钧旨一般。虽并不怀疑,但还有个请求。在下如仰赖贤相的威福,降伏了那妖虎,便想取道近江路,不辞而回安房。但听说在辛崎、阪本、逢阪、大津等处,新设了四道关卡。如无管领特准的关符,外藩武士不得出关。望赐手谕,免得到时行动不便。”政元听了笑道:“你太性急啦!你是否能制伏那妖虎尚且不知,哪有这么早就要手谕的?”亲兵卫见他这样指责,便莞尔笑道:“您的怀疑也要因人而论,在下不是那种人,如果是以谎言骗取手谕,背约越关回安房之人,就不会遵命逗留到今天了。您若不赐手谕,在下怎能安心去伏虎?就请答应了吧。”他如此恳求,政元没有办法,歪着头想了想说:“你既这么说,那就给你吧。”说着回头看看,吩咐一个近侍说,文字可如此这般地写。近侍领命写好手谕,政元立即画了押,盖了官印,交给亲兵卫。亲兵卫急忙趋膝向前接过来,又退回原处,打开仔细观看,上写道:
为安房里见义成使臣犬江亲兵卫仁出关事
饬令辛崎、阪本、逢阪、大津等四处守关首领知照:前奉将军令扣留上述使臣于本邸,而今令其制伏白川山之妖虎,故准其所请可去留自便。若有功而且证据确凿,则当允其过关回归东国。如其功不明未见所杀之虎,虽欲出关亦不得放行。切切此令。
明十五年十一月某日示
左京兆〔画押〕
亲兵卫看过手谕后,把它揣在怀里,政元又对他说:“你去那山里,带几十名擅长弓箭和火枪的随从好吗?”亲兵卫答道:“人多了反而有碍手脚,于事无补。在下从安房带来的人已在客店等很久了。只告诉他们去近江路等着就行了。我一个随从也不想带。”政元听了感叹道:“壮哉!勇哉!那就随你的便好了。在此邸中除我以外,虽不准任何人骑马,但你如果想试试鞍马,就从这院内乘那走帆,回住处速做进山猎虎的准备。从今晚我就伫立以待佳音了。”他说着急忙站起身来,亲兵卫再无异议,便说:“即蒙恩准,在下便从命了。”回答后立即退下,去到走廊,年轻侍卫已将马牵来。亲兵卫手扶马鞍翻身上马,在宽阔的院内慢慢转了两三圈儿,然后让侍卫带路,在鞍上对着管领的客厅施礼告辞,悠然而去。
犬江亲兵卫骑着名马走帆来到住处附近,那直冢纪二六,这天恰好又来到下人的大小房间卖糕,不觉在这里与亲兵卫相遇,便跪在路旁。亲兵卫见了停住马说:“喂!路边那个汉子,你是时常去我那里卖糕的商人吧?”纪二六答道:“是的,日前给您送预订的米面馒头的,就是小可。”亲兵卫点头道:“那么我有事烦你,等一等。”他说着取出在腰间插着的扇子和笔墨,在那扇子背面写了几行字,未待字干就将扇子折起来,并收起笔墨后说:“喂!卖糕的,我从安房带来的随从,住在三条某街的某客店内,其中有个叫姥雪代四郎的随从,你回去时顺路将此扇子交给那个代四郎。拜托了。”纪二六应声急忙起身,走近跟前接过扇子,恭敬地答道:“小可遵命。今天比往日糕卖得快已经光了,一会儿便去交给他,请您放心。”二人的对话都好似外人一样,是为了避开他人耳目。纪二六说罢往后门走去,亲兵卫也急忙打马回了住处。
这且不提,却说恶僧德用,与徒弟坚削一起,为了降伏白川山的妖虎,祈祷了不少天,法衣的袖子都被烟熏黑了,师徒的声音因念经而沙哑,好似八月的蝉鸣。然而毫无效验,已累得疲惫不堪,德用便悄悄去警卫室与青年侍卫围坐闲谈,偶然听到这天亲兵卫受命降伏妖虎,并被赐予名叫走帆的名马,今晚就独自去白川山猎虎。他非常忌妒,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那里,将此事悄悄告诉坚削。坚削也气得不得了,他说:“这该如何是好?”德用悄声说:“是呀!我自从被那个小崽子夺去恩宠以来,什么事情都不顺利。日前比武失利,想报仇没有机会。这次祈祷毫无效验,更会被主君疏远,最后被驱逐他乡也未可知。这次亲兵卫万一猎得那虎,解了主君之忧,说不定如所说的分给他一部分国郡并招他做女婿。我即使无事还在此地,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享受富贵,而自己乖乖地甘居下风。索性与恨他的五虎合谋,今晚暗中将他杀死,然后同去东国。这样岂不是大快人心?”他捋胳膊挽袖子地述说后,坚削含笑道:“师父的主张很高明。俗语说顺手捞一把,反正以后再也不来了,怎能空着手走呢?索性把雪吹小姐抢走,玩够了卖给妓院,岂不是一举两得?而无一损,你以为如何?”德用听了点头道:“我虽然还没想到那里,但是跑到东国就还俗,不能做色中之饿鬼。若这样想那也好。我曾向大哥〔指政元〕 进过谗言,小姐如不在,大哥便一定会认为是跟着亲兵卫跑了。你对有司说突然身体不适回到住所,悄悄做好准备,然后快去贺茂河滩将此机密告诉五虎勇士们,同他们商议今晚一同动手杀死亲兵卫。他们因有比武之恨,一定高兴不会拒绝。商量好了你就离开那里,傍晚趁着天黑靠近本邸,在后门西边有两棵老红松树的墙外站着,等我抢了那小姐出来。虽然早没想到这件事,但心想总会临时有用,便从父亲所掌管的军用金中偷了一百两,早就藏在怀里,所以路费不缺。只是那个铁鹿杖太重,你拿不了。白川山有猛虎,同时狙击亲兵卫要有小火枪,不要忘了拿两支枪来。”他小声吩咐后,坚削满面笑容地说:“军师的将令真是点滴不漏,一切照办。眼下是怎样想办法告病。”德用听了二话没说又去警卫室,让年轻侍卫去禀告有司后,把坚削扶出来乘轿子回住处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室町将军〔义尚〕 的旁系家臣澄月香车介直道,日前应管领政元之召,与犬江亲兵卫斗枪时,不仅失利,而且被鬼平五景纪误投的石子击伤前额,滚鞍落马。虽然想隐瞒如此丑闻,不料却被人知道,成了世人之笑柄,将军家对他失去信任,再加上朋辈们的诽谤,使他抬不起头来。所以伤势虽愈,但是托病长期不上班,因而名声更坏。前次直道应管领〔政元〕 之招去赛枪场,并未禀报将军得到许可,况且被安房的勇臣挫败,又被助战者击伤,怎能不感到羞耻?但他却厚颜无耻地没有自杀,而在家里躲了起来。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耻辱,也给幕府抹了黑。所以不少人在唠叨,应该撤销他的二百俸禄,免去他的职务。直道听了既吃惊又愤恨,经过深思熟虑,他想了个计策。于是他把多年当作心腹的六七个弟子悄悄找来,对他们说了听到的风声。他说:“不知汝等听到这风声没有?回想使我处于这般窘迫境地的原因,是那犬江亲兵卫武艺高强在我等之上,不独我一人被他打败,所以无须固执怀恨。恨的是那个景纪,他非要帮助我,误击了同伙儿,使我受伤落马。他不但不向我赔礼道歉,而且本不是五虎将之一,却与正告、真贤、经纬等一同为防猛虎,做了数十名士兵的头领,在贺茂河岸设防。若不是靠拍马谄媚,谁会说他能胜任?还有那真贤、正告和经纬也是一路货色。他们背弃了我们多年来武艺之友的情谊,也不来看我,对再次得机会出头露面很满意,高兴地去值勤。所以他们也使我丢了面子。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出这口气,便想出了一个计策。”他把那个计策小声告诉他们后,又说:“汝等如有徒弟之义,能为我分忧的话,就到那里去散布流言,察看情况。如见我的计策可行,那时便与汝等同去河岸哨所,想办法消除此恨。汝等看如何?”七个徒弟对他在盛怒之下的密谋,都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回答。其中有叫顺风耳九郎和千里眼八的两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突然答道:“知道您的怀恨我们也深感痛心。我等虽然不才,在这个时候怎能只扫门前雪,而不听从师父的教导呢?师父说的实是神鬼莫测的良策,一定行得通,到时候我们七个定会相助。这个请放心。”他二人慷慨激昂地加以安慰,其他五个徒弟在他们俩的侠气鼓舞下,也都喝神水发了誓,表达对师父的赤胆忠心。直道非常高兴地说:“那么就立即进行。”然后他拿出十两所需的黄金递给耳九郎等。
于是顺风耳九郎和千里眼八等七个人,便去北白河一带的村民家散布流言蜚语,这些流言很快传到贺茂河岸正告、景纪、真贤、经纬等的哨所。这四处哨所的士兵听到那个风声,都十分害怕,悄悄凑到一起,大家交谈说:“这几天从这里的传说得知,日前北白河的一庄客在梦中,忽见那妖虎来到枕边对他说:‘我在某日黄昏渡贺茂河想且去京师游逛,然而他们不让我渡河,派纪内鬼平五景纪、种子岛中太正告、鞍马海传真贤、无敌斋经纬等在那里把守。这几个人多年来受管领政元之恩,以有武艺自夸,干了不少坏事。其手下的士兵也都贪杯爱钱,借着管领的权势鱼肉乡里,没一个好人。因此在我渡河的那一天想把他们都收拾了。汝等在那天去看看。’那庄客不觉被惊醒。此事不仅他一个人梦到,村里还有两三个正直的人,在同一天夜间做了同样的梦。这个奇谈今天早晨才听到,那妖虎所指的日子就是今天,可怎么办呢?”其中有个属于种子岛正告手下的士兵,名叫三田利五师平的小头目,沉吟一会儿对士兵们说:“事已至此,不想法儿躲避灾难,在此长谈,谁免得了此灾?但是离开这里会被处以玩忽职守之罪。所以莫如去观音寺城,投靠六角家〔指高赖〕 ,除此之外,别无良策。”大家听了觉得有理,便一同做逃跑的准备。这时从比睿山忽然刮来一阵狂风,河岸的沙石被卷起,天昏地暗咫尺难辨。士兵们更加惊慌失措说:“古语说虎啸起风,定是那猛虎来啦。快跑呀!快跑呀!”众人趁着眼前黑暗,便都奔近江路跑去,跑了三四里路后,劲风才停止,这时已经日落西山了。
当时有属于鞍马真贤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名叫藻洲千重介,突然把众兵唤住说:“大家等等,我有话讲。我想我们结伙儿去观音寺城,好似群龙无首,若无一队之长,如因军饷等问题不被收容,将如何是好?因此与其去无把握的敌地,莫如诬告素日辱骂酷使我等的四个头人以安身。所以要先有两三个人赶快回京,向管领禀报说:‘小可等的头领种子岛中太、纪内鬼平五、鞍马海传、无敌斋经纬,大概因在河岸防守无功,便起了叛逆之心。他们悄悄与六角高赖合谋,想带领那里的大军攻打京师。如不赶快派兵将他们逮捕,将酿成大事。’就这样好像确有其事地进行禀报,上面一定派兵前来。那时我们先去出其不备用火枪把我们的头儿都杀死,我等二百多人,不仅会因忠告而受赏,并可解除河防,长期避免那虎伤之患。希望你们赶快听从我的主意。”他匆忙地这样一说,大家听了不胜喜悦,说:“这真是条妙计呀!他们本来不是我们的头儿,我等自从隶属无敌斋、海传等的队伍后,他们乱施威风,我等真后悔极了,这可是意外之幸。那么就让某甲去、某乙去。”大家把去京师诬告的人推选出来,这时已经天黑了。为了迎接派来的队伍,他们就从那里又回到原来的河岸附近。
这且不提,却说澄月香车介直道,日前向七个心腹的徒弟授意散布流言的密谋,派他们前去的次日,便托故突然与他的妻子离别,让她带着仅三岁的独生女儿远去他乡。他下定一死的决心等待徒弟的消息。约莫过了五六天,耳九郎和眼八等七个徒弟,悄悄从白河那边回来报告直道说:“依您的妙计,流言已经散布开了。在贺茂河岸值勤的士兵似乎都听到,每天站在河边的四队士兵,今日都面带忧色,许多人都互相交头接耳。我想不久他们一定逃跑,赶快做好准备前往。”直道听了很高兴,亦无须再议,便托辞让奴婢们看家,然后让两个年轻徒弟带着准备好的酒桶和菜肴,在那天黄昏离家一同去贺茂河边。
再说种子岛中太正告、纪内鬼平五景纪、鞍马海传真贤和无敌斋经纬,为防御猛虎奉命在河岸值勤,每天各自带领队伍守在河边,无事可做。一时突然刮起狂风,飞沙走石,不见天日。过了些时候等风定天晴后一看,站在河边的士兵一个都不见了。“这是怎回事?”他们感到十分惊讶,便各自吩咐带来的两三个徒弟说:“赶快去追,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带来。”他们便分头去找,到了天黑还没回来,四人心下更觉得不安。景纪、真贤、经纬一同来到正告的哨所商议,此事怎么办?正告说:“日前德用派坚削来,与我们商量了那件机密之事,可是不凑巧,士兵们可能听到虎的风声,都吓跑了。”经纬听了皱眉道:“是呀!暗杀之事姑且不谈,风传的那妖虎如果前来,只剩我们该如何是好?”真贤听了笑道:“怎会有那等事?我和你都是临时差事,并非内臣,那些人侮辱我们,想以莫须有的罪名惩治我们,暂且躲躲吧。”景纪听了点头道:“如果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也还仅是近侍,虽不是带兵的头领,但他们大概也不肯放过。不管怎样,明天禀奏管领,定能立即纠正那个罪名。”他还没有说完,外面有人叫门。一问是谁,不是别人,而是澄月香车介直道令两个随从带着酒肴悄悄前来问候这四个头领。景纪和经纬急忙迎上前去,请他们进来团团围坐,直道则与这四位头领见面,说道:“诸位在此地值勤之事,某并非不知,但是听到我那次赛枪失利,营中的声誉不好,所以至今还不让我上班,长期躲在家里,彼此似乎有些疏远了。但是最近世间的风声不好,无论如何也想来问候一下,所以悄悄前来。”景纪听了首先答道:“感谢您的亲切关怀,对日前投石失误之事想进行赔礼,但因您躲在家里,也就只好以后再说,可是又到这里来值勤,未能得暇,甚有怠慢。”他这样赔礼后,正告、真贤、经纬等一同对直道的伤势痊愈表示祝贺,然后告诉他不料今晚士兵因故都逃跑了。直道答道:“这虽然使人不安,但我想斗筲的小卒,听到梦里的故事吃惊逃跑,又能逃到哪里去?约莫天亮就能回来,何必如此挂心?我却不知此事,恰好带来点薄酒,且为列位压惊吧。”他这样一说,两个徒弟会意,便把带来的酒肴打开,吹火烫酒,把菜肴摆上,斟酒劝饮。正告和景纪自不用说,真贤和经纬也夸奖说:“你带来的酒是时候,正可借以解愁。”谢过直道的好意后,便交杯换盏,喝了起来。酒过数巡,主客都有酩酊之意,但有的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哼着小曲儿;正告用扇子打着拍子,舌头都硬了,早把日前与德用和坚削所商量之事忘掉了,醉得依在柱子上;真贤则以肘当枕,横卧在那里不知是否睡着了。唯有直道从一开始就未贪杯,他还在向景纪劝酒。景纪摇头道:“澄月君,不要再勉强了。我已喝了几大杯,醉得如泥,怎么也喝不下了。就是杀了我,这杯也不……不能喝。”他如此推辞,直道冷笑说:“那么就依你的愿望杀了你,以解我被你投石击伤之恨,看刀!”他拔出刀来,只见寒光一闪,景纪“哎呀”一声,还未待拔出刀来,早已人头落地,鲜血迸出,倒下了。经纬见了惊慌失措地说:“直道!你休得无礼!”他喊着上前准备动手。直道随手又是一刀,经纬也受了伤。这时正告和真贤被惊醒,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一同拔出刀来,想直取直道,立即被两个徒弟拦住,砍杀起来。正告和真贤终于将直道的两个徒弟杀死,又去帮助经纬与澄月拼杀。直道前后与三个敌人厮杀,已受了数处重伤,在外面看着的五个徒弟和千里眼八、顺风耳九等,手持短枪一齐冲了进来,耳九郎一枪将经纬刺中。他就势去帮助眼八等与正告和真贤交锋,不给对方留喘息的机会。然而正告和真贤毕竟是有名的勇士,虽然都负了重伤,但是对付六个敌人还很勇猛,耳九郎、眼八等几个助战的无不枪被击弯或砍断,身上带了伤。且说方才逃跑的士兵的小头目三田利吾师平和藻洲千重介,打发三两个士兵去京师禀告后,想窥探一下正告等几个头领是否还在这个哨所,便带领二十多名机灵的同伙儿士兵各带火枪装好弹药,悄悄回来。先从正告哨所的前后,往里边一看,正告、真贤和经纬都满身是血,正与五六个敌人在厮杀,都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景纪已被击毙,外无别人助战。吾师平和千重介,虽不知这个战斗的究竟,但认为机会难得,他含笑与同伙儿低声说罢,便一同进入哨所,二十几杆枪从前后连发,己方的正告等两名、敌方直道等六名无一幸免,要害处都被击穿,一个压一个地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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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菅家是菅原道真家,江家是大江音人家,都是平安时代世代有名的大儒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