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离大海很近,在这儿能闻到丝丝海的气息,但看不到海水。阿斯特大道是条长而弯的山路,内侧的房子都很漂亮,但峡谷这一边的才真正是豪宅,静悄悄的,都围着十二英尺高的围墙,还有雕花大铁门和观赏性灌木。在那些豪宅里面——如果你能进去的话——仿佛连阳光都很特别,安静得像是特别为上流社会的人装在隔音器具里的。
在那扇半开的门边,有一个上身穿着深蓝色俄式短上衣、下身穿着发亮的黑色马裤、腿上扎着绑腿的男子。他黝黑英俊,宽肩亮发,那顶潇洒的帽子在脸上投下阴影,刚好遮住一只眼睛。他的嘴角上叼着一根香烟,头往一边侧了一点,好像想让鼻子躲避烟雾。他的一只手戴着光滑的黑色长手套,另一只手上空空的,除了中指上戴着一枚大戒指。
我没看到门牌号码,但这里应该是八六二号。我停下车,探身出去问他,他过了很久才回答,因为要把我和我的车先看个仔细。他向我走来,一边还随意地把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架在臀部,那是一种想引起注意的随意。
他停在车前几英尺处,又仔细打量我。
“我在找格雷里家的府邸。”我说。
“这里就是,没人在家。”
“有人在等我。”
他点点头,眼睛像水面一样闪着亮光。“你叫什么名字?”
“菲利普·马洛。”
“你在这儿等一下。”他不慌不忙地踱回门边,打开嵌在一根大柱子上的一扇铁门。铁门里面有个电话,他对着话筒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关上门走了回来。
“你有证件吗?”
我让他看了看操纵杆上的驾照。“那不能证明什么,”他说,“我怎么知道这就是你的车?”
我拔出车钥匙,推开车门走出去,离他只有一英尺远。他的气息闻着不错,最起码是喝海格牌酒的。
“你又去酒吧里混了?”我说。
他笑了,眼睛打量着我。我说:“听着,让我给管家打个电话,他听得出我的声音,这样可以吗?还是我得踩着你的身子硬闯进去呢?”
“我只是在这里工作,”他轻轻地说,“如果我不——”他故意没把话说完,继续微笑。
“好小子,”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是从达特茅斯还是丹尼莫拉 [1] 出来的?”
“哎哟,”他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警察呢?”
我们都笑了。他挥挥手,我走进那扇半开的门。里面的车道弯弯曲曲,两旁修剪过的高高的深绿色树篱将车道完全遮挡住了,无论是从房子里还是从街道上都看不到它。透过一扇绿色的门,我看到一个日本园丁正在一大片草地上干活。他从一块天鹅绒般的草地上拔出一根野草,像典型的日本园丁那样朝它露出鄙夷的笑容。然后,那高高的树篱又变得很密实了,前面一百英尺的距离内我什么也看不见。最后,那些树篱围成一个大圆圈,里面停了五六辆车。
其中有一辆是小跑车,有两辆是最新型的双色别克轿车,样子漂亮得使人想立即购买。还有一辆黑色豪华轿车,车上有金属天窗和大得像自行车车轮一样的轮毂盖。另有一辆敞篷车,车篷是拉下的。一条短而宽的水泥车道从这儿一直通向房子侧面的入口。
在左边,离停车位稍远的地方,是一个低洼的花园。花园四角各有一个喷泉。入口处被一扇铸铁门拦住,门中间有一个飞翔的丘比特的雕像。灯柱上都有半身雕像;还有一把石椅子,两旁各蹲了一个鹰头狮身的怪兽的雕像。园中间有一个椭圆形的水池,里面有石造的荷花,一片叶子上还蹲坐着一只石头青蛙。稍远处有一长排玫瑰花,直导向一个像祭坛的地方。祭坛的两边都有树篱挡着,但并未完全挡住,阳光在祭坛台阶上挥洒下像蔓藤一样的图案。更远处的左边还有另一个野生花园,不是很大,墙角附近有个日晷仪,而那面墙则故意做得像一面颓墙似的。花园里到处都是花,好一个繁花似锦。
房子本身倒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比白金汉宫小一点吧,颜色在加州略显发灰,窗户也比克莱斯勒大楼少了一点。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侧门旁,按了按门铃,接着听见一阵低沉、柔和如教堂钟声般的铃声。
一个穿着有金色纽扣的条纹背心的男人打开了门,他朝我鞠了个躬,接过我的帽子,就算完成了他的工作。他身后的暗处站着另一个男人,他穿着笔直硬挺的条纹裤、黑色上装、尖领衬衫,系着一条灰色条纹领带。他把他那长着灰白色头发的脑袋微微前倾半英寸,算是致意吧。“马洛先生?麻烦您从这儿走——”
我们走进一个过道。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过道,绝对没有苍蝇嗡嗡作响。地上铺了东方式的地毯,两边的墙壁上挂着油画。我们转了个弯,又走进另一条过道。透过一扇落地窗,我可以看到远处亮晶晶的蓝色大海。我忽然吃了一惊,想起那便是太平洋,而这栋房子正是在靠近海边的一个峡谷的边缘。
管家来到一扇门前,里面有人声。他打开门,退开一步让我进去。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房间,在一个壁炉前围着几张长沙发和躺椅,都是皮制的,浅黄色。在壁炉前那光可鉴人而又不滑溜的地板上,铺着一块薄如蚕丝,老得像伊索的姑妈一样的地毯。在房间的一角,有一大捧正在怒放的鲜花,在一个矮几上摆着另一捧。墙漆成暗暗的羊皮色。这个房间宽敞、舒适、温暖,有一点现代色彩,也有一点古典韵味。有三个人坐在房间里,他们看着我走进来,突然都安静下来。
其中一个是安·赖尔登,看上去和我上午见到她时一样,除了手上多了一杯琥珀色的饮料。另一个是个高瘦忧伤的男人,下巴僵硬,双眼深陷,脸上一片蜡黄,大约六十岁。他穿着黑色西装,别着一朵红色康乃馨,看起来十分温和。
第三个就是那金发美女了。她穿着浅蓝绿色外出服。我没怎么注意她的衣着,这类衣服是专为她这种人设计的,而且她也会去找最合适的设计师。那衣服使她显得特别年轻,也使她那蓝宝石般的眼睛显得更蓝了。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是名画的那种金色——蓬松却又不过分。她的身体曲线简直无懈可击。其实她的衣服的式样很简单,只在咽喉处的衣领上镶了钻石扣子。她的手并不小,但有款有型,指甲上涂了鲜艳的紫红色指甲油。她朝我微微一笑。她看起来是很会笑的那种人,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思的神色。她的嘴唇显得丰腴性感。
“你能来太好了,”她说,“这位是我的丈夫。亲爱的,替马洛先生调杯酒好吗?”
格雷里先生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冷冷湿湿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悲哀。他调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苏打,将它递给了我。
然后,他静静地坐到一个角落里。我喝下半杯酒,朝赖尔登小姐笑了笑。她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看着我,好像又发现了一条线索似的。
“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吗?”金发美女慢悠悠地问,眼睛看着她的杯子,“如果能就太令人高兴了。不过,如果还得和那些歹徒纠缠的话,我的这点损失就微不足道了。”
“我其实对这件事情不太清楚。”我说。
“噢,我希望你能帮忙。”她又朝我微微一笑,这使我全身的细胞都受用。
我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下去,才觉得心里慢慢平静了。格雷里太太按了按装在皮沙发扶手上的一个电铃装置,召来了一个仆役。她的手指了指那个托盘。他环顾四周,然后调了两杯酒——赖尔登小姐仍拿着刚才的那杯饮料在做样子,而格雷里先生显然是不喝酒的。仆役调完酒后就出去了。
格雷里太太和我各端走一杯酒。她交叉着搭起两条腿,样子显得并不含蓄。
“我不知道我可以帮什么忙,”我说,“我很怀疑,能从哪儿入手呢?”
“你一定可以。”她朝我微笑了一下,“林赛·马里奥特信任你的程度有多少?”
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赖尔登小姐,赖尔登小姐并未觉察到,她只是直直地坐着,眼睛凝视着别处。格雷里太太看着她的丈夫说:“亲爱的,你还要费这个心吗?”
格雷里先生站起来,说了几句寒暄话,意思是他很高兴见到我,但他觉得不太舒服,要去休息一会儿,希望我能谅解,等等。他实在太有礼貌了,我简直想扶他出去以示我的感激。
他走了,轻轻地关上门,好像怕吵醒谁似的。格雷里太太盯着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摆起笑脸看着我。
“赖尔登小姐当然是你的亲信喽。”
“我没有亲信,格雷里太太。她碰巧知道了这个案子——能让她知道的部分。”
“是的。”她小啜一两口酒,然后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旁边。
“去他妈的文明式喝酒。”她突然说,“我们一起来谈谈这件事情。你在这行中倒是少见的美男子。”
“不怎么干净的行业。”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做这行赚得多吗?我这样问是不是很无礼?”
“赚得不多,倒是有很多烦心事。但也有很多乐趣,偶尔也有一些大案子。”
“一个人怎么会当上私家侦探的?不介意我问东问西吧?请把那小桌子推过来好吗?这样我可以够得到那些酒。”
我站起来,将放着银质大托盘的桌子沿着光亮的地板推到她的身边。她又倒了两杯酒,我第二杯酒还只喝了一半。
“我们这些人大部分以前是做警察的。”我说,“我在地方检察官手下干过一阵,后来被解雇了。”
她甜甜地笑着说:“不会是因为无能,我敢肯定。”
“不是,是因为喜欢顶嘴。你又接到过他们的电话吗?”
“嗯——”她看着安·赖尔登,她的表情说明了她的想法。
安·赖尔登站起来,手里拿着杯子,杯子里的饮料仍然满满的。她走到酒桌前,将杯子放下。“你们谈的时间恐怕不会太短,”她说,“如果会的话——谢谢您和我谈话,格雷里太太。我保证什么也不写,您可以放心。”
“哎呀,你不是要走了吧?”格雷里太太笑着说。
安·赖尔登用牙齿咬着下唇,好一会儿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在想应该把它咬掉呢,还是吐出来,或是就这么咬着。
“对不起,我恐怕得走了。您知道,我不为马洛先生工作,我们只是朋友。再见,格雷里太太。”
金发女子朝着她微笑。“希望你有时间再来玩,随时都可以。”她按了两次电铃,管家出现了,他把门打开了。
赖尔登小姐快步离开,门又关上了。门关了好一会儿,格雷里太太仍面带微笑看着它。“这样好多了,对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我点点头。“你可能会猜,她如果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我说,“她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女孩。有些事情是她自己查出来的,比如你是谁、那条翡翠玉项链的主人是谁。有些事情她只是碰巧知道了,她昨天晚上刚好路过马里奥特被杀的那块洼地。她当时正开着车四处乱逛,看到那里有灯光,就下去了。”
“噢,”格雷里太太快速举起一个酒杯,做了个鬼脸,“这件事情想起来就可怕。可怜的林赛,他是个坏家伙,坏家伙的朋友也不会是好人,不过那种死法真可怕。”她打了个寒战,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有些暗淡。
“赖尔登小姐没问题,她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她的父亲以前在这儿当了很久的警察局局长。”我说。
“是的,她都告诉我了。你没喝酒。”
“我在用我的方法喝酒。”
“我们俩应该会相处得不错。林赛——马里奥特先生——有没有告诉你抢劫是怎么发生的?”
“发生在这里和卡德侯宫夜总会之间的路上。他没说得很清楚,说对方有三四个人。”
她点点头,那一头金发泛着亮光。“是的。你知道,那次抢劫中有件事情很可笑,他们还给了我一枚戒指,那还是一枚不错的戒指呢。”
“他说了这一点。”
“我其实很少戴那串项链,毕竟那是博物馆收藏品级的精品,大概世上不会有很多类似的珍宝,那是一种稀有的翡翠玉。他们现在把它抢走了,我想他们不会知道那值多少钱,对吗?”
“否则他们会知道你不常戴着它。谁会知道它真正的价值?”
她陷入思考,看着她沉思的感觉实在很好。她的两条腿仍是不怎么含蓄地交叉着搭在一起。
“我想有很多人知道吧。”
“但他们不会知道你那天晚上会戴着它吧?谁会知道呢?”
她耸了耸她那浅蓝色的肩膀,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睛别乱看。
“我的女佣,但她想偷的话,有太多的机会了,而且我信任她——”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会信任一些人,我信任你啊!”
“你也信任马里奥特?”
她的表情变得有点严肃,眼睛也变得有点谨慎。“在某些事情上我不信任他,在别的事情上可以信任他,程度不同。”她很会说话,很镇定,又带点嘲讽,但并不显得生硬,用词都很恰当。
“好吧,除了女佣,还有谁会知道这事儿?司机呢?”
她摇摇头。“那天晚上是林赛开的车,开的是他自己的车。乔治当时根本不在。那天是星期四吗?”
“我又不在场。马里奥特告诉我时,只说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如果是星期四的话,和昨天晚上正好隔了一个星期。”
“嗯,是星期四。”她伸手来拿我的酒杯,手指稍微碰到了我的手,感觉很柔软,“乔治星期四晚上休假,例行的,你知道。”她在我的杯子里倒了些苏格兰威士忌,又往里面喷苏打水。那酒就是能让人沉醉其中,结果会令你喝到不能自制。她也给自己调了一杯这样的酒。
“林赛说出我的名字了吗?”她轻轻地问,眼睛里仍然带着一丝谨慎。
“他很小心,没有告诉我。”
“那么,他可能误导了你对时间的看法。让我看看,女佣和司机都被排除在外了,我的意思是从同谋者中被排除了。”
“我还没有排除他们呢。”
“嗯,至少我在试着帮你的忙。”她笑了,“那么还有纽顿,我的管家。那天晚上他可能看到了我的脖子上戴着那串项链。但它垂得很低,我又穿着一件白色狐皮大衣,不,他不可能看到。”
“当时你看上去一定很漂亮。”我说。
“你不会喝醉了吧?”
“我一向都很清醒。”
她仰着头发出一连串笑声。我一生中只见过四个女人做出这个动作时仍显得很美丽,她是其中之一。
“纽顿没问题,”我说,“他这种人不会和坏人来往,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那个仆役呢?”
她回想一下,然后记起来了,摇着头说:“他那天没见到我。”
“有人要求你那天晚上戴那串项链吗?”
她的眼睛马上变得更加谨慎了。“你不是在捉弄我吧?”她说。
她拿起我的酒杯,又一次将它倒满。我没有阻拦她,尽管杯子里的酒还有一英寸高。我欣赏着她脖子的优美线条。
她把两个酒杯都倒满酒,我们又开始喝起来。我说:“我们先弄清楚情况,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情。先描述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形吧。”
她拉起一只袖子,看了看手表。“我应该去——”
“让他等吧。”
听了我这话,她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亮光,我喜欢这种眼神。“有些事情显得太坦率了。”她说。
“对我的工作而言这不算坦率。你是说说那天晚上的情形,还是赶我出去,在这两者之中选一种吧。用你那美丽的脑袋想清楚。”
“你最好坐到我的旁边来。”
“这一点我想了很久了,”我说,“确切地说,从你交叉起双腿时就开始想了。”
她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这该死的衣服每次都往上缩。”
我坐到那张黄色皮沙发上,坐在她的身旁。
“你是个干活快速利落的人吧?”她轻轻地问。
我没回答。
“你常常做这种事情吗?”她斜眼看着我。
“几乎没做过。我闲下来的时候像个西藏喇嘛。”
“只不过你从不会闲下来。”
“我们得集中点儿精神,”我说,“让我们来谈谈我们脑子里——或我的脑子里——在想着的一个问题。你准备付我多少钱?”
“噢,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以为你是要帮我找回项链,或至少尝试着找回。”
“我必须以我自己的方式工作——这种方式。”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杯子几乎立在了我的头上,我甚至还吞进去了几口空气。
“我还要调查一个谋杀案。”我说。
“那跟这件事情完全无关。我是说,那是警察的工作,不是吗?”
“是的——只不过那个可怜的人付了我一百元让我保护他——而我没做到。这让我感到很愧疚,很想哭。我该哭吗?”
“喝一杯吧。”她又给我们俩倒了些威士忌,那酒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好了,我们说到哪里了?”我说,尽量把酒杯拿稳,不让酒洒出来,“不是女佣,不是司机,不是管家,不是仆役,接下来我们就该自己洗衣服了。抢劫是怎么发生的?你的说法里面可能会有一些马里奥特没讲给我听的细节。”
她身子往前倾,一只手托着下巴,看起来很严肃,却不是那种可笑的严肃。
“我们去参加了一个在布莱特伍德高地举行的聚会,后来林赛提议去夜总会喝酒跳舞,我们就去了。日落大道上有一些工地,脏得很,所以回来的时候林赛就改走桑塔莫尼卡大道,路上经过一个破旅馆,名字叫印地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到了这个名字。隔着街道和那个旅馆相对的是个啤酒屋,前面停了一辆车。”
“只有一辆车——在一个啤酒屋前面?”
“对,只有一辆。那是个很低级的地方。嗯,这辆车发动了起来,跟着我们,当然,我一点也没在意这些,没有理由去在意啊!然后,在我们从桑塔莫尼卡大道转到安古诺大道之前,林赛说‘我们走另一条路’,车子就转入了一条弯弯曲曲的住宅区街道。后来,一辆车突然从旁边飞快地开过去,擦撞了我们车子的挡泥板。接着它停在了路边,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围巾、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下了车,走过来向我们道歉。他的围巾是白色的,围了好几圈,这引起了我的注意。除了能看得出他很高很瘦,别的就看不清了。他一走近——我后来想起来,他完全没走在我们的车前灯灯光里——”
“那很自然,没有人喜欢往车灯灯光里凑。喝一杯,这回我请客。”
她的身子是向前倾着的,秀丽的眉毛——没有画眉——皱在一起。我调了两杯酒,她继续往下说。
“他一走近林赛坐的那边,就猛地把围巾拉到鼻子上面,拿出一支闪闪发亮的枪对准我们。‘抢劫!’他说,‘安静一点,这样对大家都好。’然后,另一个人从另一边过来了。”
“这还是在贝弗利山呢,”我说,“这是加州警力最集中的四平方英里。”
她耸耸肩。“这种事情还是照样发生。他们让我交出珠宝和皮包,是戴围巾的那个人说的。站在我这边的这个人一句话都没说。我让林赛把那些东西递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把我的皮包和一枚戒指还给了我。他让我们最好慢些报警和申请保险赔偿,说他们会和我们做一笔轻松的、愉快的交易,还说这样办事情会容易些。他看起来不慌不忙,说他们可以和保险公司的人拉上关系,不过那就意味着钱会被那些狡猾的律师赚走,而他们并不愿意让事情变成这样。他听上去像是个有些教养的人。”
“这听起来像埃迪的手法,”我说,“可惜他已经在芝加哥被干掉了。”
她耸耸肩。我们继续喝酒,她继续讲下去。
“然后他们走了,我们也回家了。我让林赛别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们家有两部电话,一部有分机,另一部是直拨的,在我的卧室里。那个电话我是在直拨电话上接到的。当然,电话号码簿上并没有登记这个电话号码。”
我点点头。“他们只要花上几元钱,就能弄到这个电话号码,都是这么回事。有些电影界人士每个月都要换电话号码。”
我们又喝了一杯酒。
“我让打电话来的人去和林赛谈这件事情,告诉他林赛可以代表我。我说只要他们不是太不近人情,这笔交易就可以做成。他说好。然后他们拖延了一段时间,我猜他们是想看看我们的反应。最后,你知道的,我们同意付八千元,还就一些细节问题沟通好了。”
“你可以认出他们吗?”
“当然不能。”
“兰德尔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吗?”
“当然。我们还需要往下谈吗?真烦。”她又朝我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他有什么看法吗?”
她打了个哈欠。“有吧,我忘了。”
我坐在那儿拿着空杯子思索着。她把杯子从我的手中拿走,又开始倒酒。
我从她手中把倒满的酒杯拿回来,然后换左手端着它,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那手又光滑又柔软又温暖,握着很舒服。她捏了捏我的手,手劲不小。这是个结实的女人,可不是一朵纸花。
“我想他有一些看法,”她说,“不过没说出来。”
“任凭什么人对那一堆事儿都会有些看法的。”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我,然后点点头说:“你不会忽略这些,对吧?”
“你认识他多久了?”
“噢,好几年了。他以前在我丈夫的电台kfdk当播音员,我是在那里认识他的,也是在那里认识我丈夫的。”
“这我知道。但从马里奥特的生活方式看起来,他好像很有钱。我不是说他很富有,而是说他能让自己生活得很舒适。”
“他继承了一笔钱,就辞掉了电台的工作。”
“你是确切知道他继承了一笔钱,还是听他自己说的?”
她耸耸肩,又捏了捏我的手。
“要不就是那不是一大笔钱,而他又花得太快。”我也捏了捏她的手,“他向你借过钱吗?”
“你有点守旧,是吗?”她低头看着被我握住的手。
“我还在工作,而且你的威士忌很好,这让我现在还能保持半清醒状态,否则我一定会喝醉——”
“是的。”她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揉了揉,“你一定常练手劲——在你空闲的时候。林赛当然是个高级勒索犯,很明显,他靠女人过活。”
“他抓到你什么把柄了吗?”
“我应该告诉你吗?”
“这样做恐怕不太明智。”
她笑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有一次,我在他家喝醉了,昏睡了过去,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他趁机拍了一些照片——我的衣服都被掀到了脖子上。”
“那下流坯。”我说,“你手上还有那些照片吗?”
她拍了拍我的手腕,轻轻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菲尔,你呢?”
“海伦。吻我!”
她软软地倒在我的膝上。我低下头亲吻着她的脸。她闪动着睫毛,在我的脸上轻啄。我凑近她半张开的灼热嘴唇,她齿间的舌头像条敏捷的蛇。
这时,门突然开了,格雷里先生无声地走进房间,我正抱着她来不及放开。我抬起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像要被掩埋的死人一样浑身冰冷。
靠在我臂弯里的金发女人一动也不动,连嘴唇都没合起来,脸上是半梦幻半嘲讽的表情。
格雷里先生轻轻清了一下喉咙:“对不起,真的!”他又轻轻地走了出去,眼中的悲哀简直深不见底。
我推开她,站起来掏出手帕擦脸。
她保持着原样半躺在沙发上,一只长袜上面露出一大片肌肤。
“是谁?”她声音含糊地问。
“格雷里先生。”
“别管他。”
我从她身边走开,坐到我刚进来时坐的那张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她伸直身子坐起来,定定地看着我。
“没关系,他能理解。他还想怎么样?”
“我想他知道了。”
“唉,我告诉你了没关系,这还不够吗?他有病,去他的——”
“别尖着嗓子,我不喜欢尖嗓子的女人。”
她打开身边的一个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条小手帕擦擦嘴,又在小镜子中端详自己。
“你说对了,”她说,“威士忌喝得太多了。今天晚上在贝维迪夜总会见,十点。”她没朝我看,呼吸很急促。
“那地方好吗?”
“老板是莱尔德·布鲁内特,我和他很熟。”
“噢。”我说。我身上仍然在发凉,而且觉得很不舒服,好像自己刚才扒了一个穷人的口袋一样。
她拿出一支唇膏轻轻涂抹着嘴唇,然后直直地看着我。她把那个小镜子抛过来,我接住后照了照自己的脸。我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站起来把镜子还给了她。
她往后仰着,慵懒地看着我,脖子几乎全部露在外面。
“怎么了?”
“没事。十点在贝维迪夜总会见。别穿得太正式了,我只有一套晚礼服。在酒吧见面吗?”她点点头,那双眼睛仍然显得很慵懒。
我穿过房间走出去,并没有回头。那个仆役在过道里碰到了我,把我的帽子递给了我,他那张脸像个大石像一样毫无表情。
注释
[1] 都是少年感化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