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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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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培达年纪虽则有三十岁,可是她有时还老想跳着走路,在走道上一上一下的跳舞,赶铁圈子,把手里东西往半空掷上去落下来再用手接,或是站定了不动憨笑着看——没有什么——干脆什么也没有。

你有什么法想,如其你到了三十岁年纪,每回转过你家的那条街的时候,忽然间一阵子的快活——绝对的快活!——淹住了你——仿佛你忽然间吞下了一大块亮亮的那天下午的太阳光,在你的胸口里直烧,发出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塞住你浑身的毛窍,塞住你一个个手指,一个个脚趾?

阿,难道除了这“醉醺醺乱糟糟的”再没有法子表现那点子味儿?多笨这文明,为什么给你这身体,如其你非得把它当一张贵重,贵重的琴似的包起来收好?

“不,我的意思不是拿琴来比,”她想,跑上了家门前的阶石伸手到提包里去摸门上的钥匙——她忘了带,照例的——打着门上的信箱叫门。“我意思不是这样,因为——多谢你,曼丽”——她进了客厅。“奶妈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太太。”

“水果送来了没有?”

“送来了,太太。东西全来了。”

“请你把水果拿饭间里来。我来收拾了再上楼。”饭间里已经发黑,也觉着凉。但是培达还是一样把外套脱了;她厌烦这裹得紧紧的,一股凉气落在她的胳膊上。

但是在她的胸口那亮亮发光的一块还在着——那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简a有点儿受不住。她气都不敢喘,怕一扇动那火更得旺,可是她还喘着气,深深的,深深的。她简直不敢对着那冰凉的镜子里照——可是她还是照,镜子里给回她一个女人,神采飞扬的,有带笑容的微震着的口唇,有大大的黑黑的眼珠,她那神采像是听着什么,等着什么——大喜事快到似的——那她知道一定会来——靠得住的。

曼丽把水果装上一个盘子拿了进来,另外带着一只玻璃缸,一只蓝瓷盆子,可爱极了的,上面有一层异样的光彩像是在奶酪里洗过澡似的。

“我把灯开上好不好,太太?”

“不,多谢你。我看得很清楚。”

水果是小宽皮橘大苹果夹着红色的杨梅。几只黄色的梨,绸子似的光滑,几穗白葡萄发银光的,还有一大纠紫葡萄。这紫的她买了来专为给饭间里地毯配色的。是呀,这话听着快有点可笑,可是她买来的意思是那样。她在铺子里就想了:“我得要点儿紫的去把地毯挪上桌子来。”她当时也还顶得意的。

她一收拾好,把这些圆圆的亮亮的个儿堆成两个宝塔,她就离着桌子站远一点看看神气——那神气真有味儿。因为这来那暗色的桌子就像化成暗色的天光,那玻璃盘跟蓝碟子就像是在半空里流着。这,冲她这时候的高兴看来,当然是说不出的美。……她发笑了。

“不,不成。我又不是疯了。”她就抓了她的提包她的外套,一直跑上楼到奶妈房里去。

小囡囡洗过了澡奶妈坐在一张矮桌子一边喂她吃晚饭。囡囡身上穿着白法兰绒的长衣蓝毛绒的外褂,她的好看的黑头发梳成了一个可笑的小山峰。她见妈进来就仰着头看,耸着身子跳。

“看着,我的乖囡,乖孩子吃完了这点儿,”奶妈说,她那嘴唇皮的样儿培达明白,意思说你来看孩子又不是时候。

“她好不好,奶妈?”

“她这下半天是好极了的,”奶妈低声说。“我们同到公园里去,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把她从推车里拿出来,一只大狗走过来把它的头放在我的腿上,她一把抓住了它的耳朵,使劲的拉。喔,你没见着她那样子。”

培达想要问让孩子拉着一只不熟的狗耳朵有没有危险。但是她没有敢。她站着看她们,她的手两边挂着,像是一个怪可怜的穷孩子站在一个手抱着洋娃娃的阔孩子跟前发愣似的。

囡囡又抬起头来看她,瞅着她,笑得那美劲儿培达不由的叫了出来:

“喔,奶妈,你就让我喂着她,你也好去收拾洗澡东西。”

“呒,太太,她吃的时候,实在是不换手的好,”奶妈说,还是低声的。“一换手,她就乱,她心慌都会的。”

这多可笑。要孩子干吗了要是她老是得让——不是像一张贵重,贵重的琴似的收在盒子里——另外一个女人抱着?

“喔,我一定得喂,”她说。

气极了的,奶妈把孩子递了给她。

“好了,喂完了饭你可再不能逗她。你知道你老逗她,太太。你一逗她晚上苦着我!”

喔,皇天!奶妈拿了洗澡布出屋子去了。

“啊,这回儿我带住了你了,我的小宝贝,”培达说,囡囡靠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顶高兴,掬着她的小嘴等调羹,再来,就甩着小手。有时她含住了不让调羹回去;有时候,培达刚给兜满了送过去,她那小手这一推就给泼了。

汤吃过了培达转过去对着壁炉。

“孩子乖——真好孩子!”她说,亲着她的热火火的囡囡。“我喜欢你,我疼你。”

小培培她真的爱——她脑袋往前冲露着小颈根,她那精致极了的小脚趾在火光里透明似的发亮——这来她那一阵快活又回来了,她又不知道怎么才好——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太太您有电话,”奶妈说,得胜似的回进房来把她的小培培抢了去。

她飞了下去。哈雷的电话。

“喔,是你,培?听着。我得迟点儿来。回头我要个车来尽快赶到,可是你开饭得迟十分钟——成不成?算数?”

“好,就这样。喔,哈雷!”

“怎么了?”

她有什么说的?她什么也没得说的。她就想跟他纠着一回儿。她总不能凭空叫着:“这天过的多美呀!”

“怎么回事了?”话筒子里小声音在跳响。“没有事。好了!”培达说,挂上了听筒,心想这文明比蠢还蠢。

他们约了人来吃饭。那家的——一对好夫妻——他正在经营一个剧场,她专研究布置家庭,一个年轻人,安迪华伦,他新近印了一小册的诗,谁都邀他吃饭,还有一个叫珠儿傅敦的是培达的一个“捡着的”。密斯傅敦做什么事的,培达不知道。她们在俱乐部里会着,培达一见就爱上了她,那是她的老脾气,每回碰着漂亮女人带点儿神秘性的她就着。

顶招人的一点是虽则她们常常在一起,也曾真真的谈过天,培达还是懂不得她。到某一点为止密斯傅敦是异常的,可爱的直爽,但是那某一点总是在那儿,她到那儿就不过去了。

再过去有什么没有呢?哈雷说“没有。”评她无味,“那冷冰冰的劲儿,凡是好看的女人总是那样,也许她有点儿贫血,神经不灵的。”但是培达不跟他同意,至少现在还不能同意。

“不,她坐着那样儿,头侧在一边,微微的笑,就看出她背后有事情,哈雷,我一定得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回事。”

“也许是她的胃强,”哈雷回答说。

他就存心说这样话来浇培达的冷水……“肝发冻了,我的乖孩子,”或是“胃气胀”,或是“腰子病”,一类话。说也怪培达就爱这冷劲儿,她就佩服他这一下。

她跑客厅里去生上了火,再把曼丽放得好好的椅垫榻垫一个一个全给捡在手里,再往回掷了上去。这来味儿就不同,这间屋子就活了似的。她正要掷回顶未了的一个,她忽然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它往胸前紧紧的挤一挤。但这也没有扑灭她心头的火。呒,更旺了!

客厅外面是走廊,窗子开出去正见花园。那边靠墙的一头,有一株高高的瘦瘦的白梨树,正满满的艳艳的开着花。它那意态看得又爽气又镇静的,冲着头顶碧匀匀的天。这在培达看来简直满是开得饱饱的花,一个股朵儿一a烂的都没有。地下花坛里的玉簪,红的紫的,也满开着,像是靠着昏似的。一只灰色的猫,肚子贴着地,爬过草地去,又一只黑的,它的影子,在后面跟。培达看了打了一个寒噤。

“猫这东西偷爬爬的多难看!”她低哆说着,从窗口转过身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那寿菊在暖屋子里味儿多强。太强?喔,不。但她还像是叫花味儿薰了似的,把身子往榻上一倒,一双手紧扪着眼。

“我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她低声说。

她仿佛在她的眼帘上看出那棵满开着花,美丽的白梨树象征她自己的生活。

真的——真的——她什么都有了。她年纪是轻的。哈雷跟她还是同原先一样的热,俩人什么都合式,真是一对好伙计。她有了一个怪可疼的孩子。他们也不愁没有钱。这屋子,这园又多对劲,再好也没有了。还有朋友——新派的,漂亮的朋友,著作家诗人画家,或是热心社会问题的——正是他们要的一类朋友。此外还有书看,有音乐听,还找着了一个真不错的小成衣,还有到了夏天他们就到外国旅行去,还有他们的新厨子做的炒鸡子真好吃……

“我是痴子。痴了!”她坐了起来。可是她觉着头眩,醉了似的。一定是春困的缘故。

是呀,这是春天了。她这忽儿倦得连上楼去换衣服都没了劲儿了。

一身白的,一串珠子,绿的鞋,绿的袜子。这也不是有心配的。她早几个钟头就想着这配色了。

她的衣瓣悚悚的响进了客厅,上去亲了亲那太太,她正在脱下她那怪好玩的桔色的外套,沿边和前身全是黑色的猴子。

“……唉!唉!为什么这中等阶级总是这颟顸——一点点子幽默都没有!真是的,总算是运气好我到了这儿了——亏得脑门有他保驾。因为满车子人全叫我的乖猴子们给弄糊涂了,有一个男人眼珠子都冒了出来,像要吞了我似的。也不笑——也不觉着好玩——我倒不介意他们笑,他们偏不。不,就这呆望着,望得我厌烦死了。”

“可是顶好笑的地方是,”脑门说,拿一个大个儿的玳瑁壳镶边的单眼镜安进了他的眼,“我讲这你不嫌不是,费斯?”(在他们家或是当着朋友他们彼此叫费斯与麦格)顶好笑的地方是后来她烦急了转过身去对她旁边的一个女人说:“你以前就没有见过猴子吗?”

“喔可不是!”那太太加入笑了,“那真是笑得死人不是?”

还有更可笑的是现在她脱了外套她那样子真像是一个顶聪明的猴子——里面那身黄绸子衣服是拿刮光了的香蕉皮给做的。还有她那对琥珀的耳环子,活宕宕的像是两个小杏仁儿。

门铃响了。来的是瘦身材苍白脸的安迪华伦,神情异常的凄惨(他总是那样子的)。

“这屋子是的,是不是?”他问。

“喔,可不是——还不是,”培达高兴的说。

“我方才对付那汽车夫真窘急了我,再没有那样恶形的车夫。我简直没有法儿叫他停。我愈急愈打着叫他,他愈不理愈往前冲。再兼之在这月光下,他那怪样子扁脑袋蹲在那小轮盘上……”

他打了一个寒噤,拿下了一个多大的白丝围巾。培达见着他袜子也是白的——美极了。

“那真是要命,”她叫着。

“是呀,真是的,”安迪说,跟她进了客室。“我想象我坐着一辆无时间性的汽车,在无空间性的道上赶着。”

他认识脑门夫妇。他正打算想写一本戏给他们未来的新剧场用。

“唉,华伦,那戏怎么了?”脑门那德说,吊下了他的单眼镜,给他那一只眼一忽儿张大的机会,上了片子就放小了。

脑门太太说:“喔,华伦先生,这袜子够多写意?”“你喜欢我真高兴,”他说,直瞅着他的脚。“这袜子自从月亮升起以后看白得多。”他转过他的瘦削的忧愁的年轻的脸去对着培达。“是有月亮,你知道。”

她想叫着:“可不是有——常有——常有!”

他真的是顶叫人喜欢的一个人。可是费司也何尝不然,钻在她香蕉皮里蹲在炉火面前,麦格也有趣,他抽着烟卷,敲着烟灰说话:“新官人为什么这慢吞吞的?”

“啊这是他来了。”

嘭的前门开了又关上。哈雷喊着:“喂,你们全来了。五分钟就下来。”他们听他涌上了楼梯去。培达不由的笑了,她知道他做事就爱这逼得紧紧的。说来这提另的五分钟有什么关系?他可得自以为是十二分的重要。他还得拿定主意走进客厅来的时候神气偏来得冷静,镇定。

哈雷做人就这有兴味。她最喜欢他这一点。还有他奋斗的精神——他就爱找反抗他的事情作为试验他的胆力的机会——那一点,她也领会。就是在有时候在不熟识他的人看来似乎有点可笑……因为有时他揎起了手臂像打架实际上可并没有架打……她一头笑一头讲直到他进屋子来她简直的忘了富珠儿还没有到。

“怕是富小姐忘了吧!”

“许会的,”哈雷说,“她有电话没有?”

“啊!来了一个车。”培达微微的笑着她那带着点子“物主人”得意的神气的笑当着她的“找着的”女朋友还没有使旧还带神秘性的时候。“她是在汽车里过日子的。”

“那她就会发胖”,哈雷冷冷的说,拉铃叫开饭。“漂亮女人顶可怕的危险。”

“哈雷——不许,”培达警告着,对他笑着。

他们又等着一小忽儿,说着笑着,就这一点点子过于舒服,过于随便的样子。富小姐进来了,一身银色衣服,头上用银丝线笼住她的浅色的美头发,笑吟吟的,头微微的侧在一边。

“我迟了罢?”

“不,刚好,”培达说。“大家来。”她挽了她的手臂,他们一起走进饭间里去。

碰着她那冷胳膊的时候培达觉着点子也不知什么它能煽旺——煽旺——放光——放光——那快活的火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富小姐没有对她看,可是她很难得正眼对人看的。她的厚厚的眼脸裹住她的眼,她的异样的半笑不笑的笑在她的口唇上来了又去正如她平常就用耳听不用眼看似的。但是培达知道,不期然的,就同她们俩曾经相互长长的款款的注视——就同她们俩已经对彼此说过:“啊,你也是的?”——她知道富珠儿在搅动淡灰色盘子里美美的红色汤的时候也正觉着她所觉着的。

还有别人呢?费司与麦格,安迪与哈雷,他们的调羹一起一落的——拿手布擦着嘴,手捏着面包,捻着叉子擎着杯,一路说着话。

“我在一个赛会地方见着她的——怪极了的一个人。她不但绞了她的头发,看神气倒像她连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脖子她的怪可怜儿的小鼻子都给剪子抹平了似的。”

“她不是跟密仡耳屋德顶密切的不是?”

“就是写‘假牙中的恋爱’那个人?”

“他要写个戏给我。一幕。一个男人,决意自杀。列数他该死与不该死的缘由。正当他快要决定他还是斡还是不干——幕下。意思也顶不坏。”

“他想给那戏题什么名子叫《肚子痛》?”

“我想我在一个法国小戏里看到过同样的意思——在英国不很有人知道。”

不,在他们间没有那一点子。他们都是有趣的——趣人——她乐意邀他们来,一起吃饭,给他们好饭好酒吃喝。她真的想撑开了对他们说她怎样爱他们的风趣,这群人聚在一起多有意味,色彩各各不同的,怎样使她想起契诃甫的一个戏!

哈雷正受用着他的饭。这就是他的——是的,不定是他的本性,不完全是,可决不是他的装相——他的——就是这么会事——爱这讲吃食,顶得意他那“爱吃龙虾的白肉的不知耻的馋欲”,还有“榧子冰冻上面的那一层绿——又绿又冷的像是土耳其跳舞女人们的眼皮。”

当着他仰起头向着她说:“培达,这奶冻真不坏!”她快活得孩子似的连眼泪都出来了。

喔,为什么她今晚对着这世界来得这样的心软?什么东西都是好的——都是对的。碰着的事情都仿佛是可把她那快活的杯子给盛满了。

可还是的,在她的脑后头,总是那棵梨花树。这忽儿该是银色了,在可怜的安迪哥儿的月光下,银得像富小姐似的银,她坐在那儿翘着她那瘦长的手指儿玩着一只小桔子,多光多白的手指看得漏光似的。

她简直的想不透的一点——那简直是神妙——是怎么的她就会猜中富珠儿的心,猜得这准这飞快。因为她从不疑问她猜的对,可是她有什么凭据呢,比没有还没有。

“我想这在女人间是很——很少有的。男人更不用提了,”培达心里想。“可是回头我到客厅去倒咖啡的时候也许她会‘给我一点消息。’”

这话怎么讲她也不知道,以后便怎么样她也不能想象。

她一头想着,一面见她自己笑着说着话。她因为要笑所以得讲话。

“我不打哈哈,怎么着。”

但是当她注意到费司老是拿什么东西往她的紧身里塞似的那怪脾气——倒像是她那儿也有一个藏干果的小皮袋——培达急得把手指甲在她的手背上直掏单怕掌不住笑太过分了。

好容易饭席散了。“来看我的新咖啡炉子,”培达说。

“我们也就每两星期换一架新的,”哈雷说。这回费司挽了她的臂膀。富小姐低下了头,在后面跟着。

客厅里的火已经翳成了一个红的跳光的“小凤凰的窠”,费司说。

“等回儿再开灯。就这光可爱。”她又在炉火前蹲了下去。“她总是冷的……当然是为没有穿她那件小红法兰绒衫子,”培达想。

正那时候富小姐“给消息”了。

“你们有园吗?”那冷冷的带睡意的声音说。

这来太美了,培达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她走过一边去,拉开了窗幔,打开了长窗。

“这不是,”她喘着气。

这来她们俩站在一起看着那棵瘦小的满花的树。园里虽是静定,那树看得,像一枝蜡的焰头,在透亮的空气里直往上挺,走着上去,跳动着,愈长愈高了似的冲她们这瞅着——差点儿碰着那圆的银色的月的圆边儿了。

她们俩在那儿站了有多久,就比是在那天光的圈子里耽着,彼此间完全相知,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正不知怎么才好,两人心口里全叫这幸福的宝贝给烧得亮亮的,朵朵的银光从她们的发上手上直往下吊?

永远这——在一刹那间?富小姐她不是低声在说:“是的。就是那个?”还是培达的梦想?

灯光燃上了,费司调着咖啡,哈雷说:“我的好那德太太,我们孩子的事情不用问我。我从来不见她的。要我对她发生兴趣,总得等她有了爱人以后a。”麦格把他的单眼解放了一忽儿又把那玻璃片给盖上了,安迪华伦了他的咖啡放下杯子去,脸上满罩着忧伤像是喝醉了酒看见了蜘蛛似的。

“我的意思是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相信伦敦市上多的是真头等没写起的剧本。我要对他们说的话是:‘戏场现成在这儿。干你们的。’”

“亲爱的,你知道我要去替耐登家给布置一间屋子。喔,我多么想来一个‘煎鱼’主意试试,拿椅子的后背全给做成煎盘形,幔子上满给来上一条条的灼白薯的绣花。”

“现在我们的年轻的写东西人的一个毛病是他们还嫌太浪漫。你要到大洋里去你就得抵拼晕船要吐盆。那也成,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吐盆的勇气?”

“那首骇人的诗讲一个女孩子叫一个没有鼻子的讨饭在一个小——小林子里毁了……”

富小姐在一张最矮最深的椅子上沉了下去,哈雷递烟卷儿转过来。

看他那站在她面前手摇着银盒子快声的说:“埃及?土耳其?浮及尼亚?全混着的神气,培达就明白她不仅招他烦,他简直的不喜欢她,她又从富小姐的回话:“不,多谢,我不吸烟。”认定她也觉着了并且心里难受。

“喔,哈雷,不要厌烦她。你对她满不公平。她是太——太有意思了。再说她是我喜欢的人你先就不能这冷劲儿的对她。回头我们上了床等我来告诉你今晚的情形。她跟我彼此灵通的那一点子。”

就冲这末了的几句话突然间有一点子古怪的,吓得人的什么直透过培达的脑筋。这点子瞎眼的带笑容的什么低低的对她说:“一忽儿客就散了。一忽儿屋子就静——静静的。灯全关上了。就剩你与他两口子一起在黑屋子里——那暖烘烘的床……”

她从坐椅里跳了起来跑到琴那边去了。

“没有人弹琴多可惜呀!”她叫着。又“多可惜没有人弹。”

在她一辈子她第一次觉着她“要”她丈夫。

喔,她是爱他——当然咾她别的那一件事不爱着他,可是就差“这一来”。她也明白,当然,比方说吧,他同她是两样的。他们研究这问题也不止一回了。她最初发见她自己这样的冷,她也很发愁,但过了一时也就惯了,没a什么交关似的。他们彼此间什么话都撑开了说——多好的一对。那就新派人的好处。

可是这忽儿——这火热的!火热的!单这字就叫她火热的身体发痛。难道这就是方才心里说不出的快活的结果?可是那就那就——

“亲爱的,”脑门那德太太说:“你知道我们的可怜。我们少不了做时间跟车的奴隶。我们住在西北城。今晚真可乐。”

“我陪着你到外厅去,”培达说。“我爱你们躺着。可是你们不能误了末一次的车。那真是腻烦不是?”

“来一杯威士克,那德,先不要走,”哈雷在叫。

“不,谢谢了,老朋友。”

培达真感谢他没有耽下来,在她的握手里表示了。

“好睡,再会了,”她从最高那石级上叫着,心里觉着这一个她跟他们从此再会了。

她回进客厅的时候别人也已经在动了。

“……那么你可以趁我的车走。”

“那太好了,省得我单身坐车再来冐险,方才来时候已经上了当。”

“路底就有车。走不到几步路。”

“那合式。我穿外套去。”

富小姐向外厅走着,培达正想跟,哈雷几乎挤着走上了她前。

“我来帮你忙。”

培达知道他懊悔方才的傲慢了——她由他去他多像个孩子,有地方——就这任性的——就这——简单的。

火跟前就剩了安迪跟她。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毕尔克士的新诗叫做‘公司菜’,”安迪软软的说。“那诗太好了。在最新出的一本诗选里。你有那本子没有?我一定得指给你看。第一行就是不可思议的美:‘为什么那总得是番茄汤?’”“有的”,培达说。她站起来不出声息的走到那正对客厅门那一张桌子边去,安迪也不出声息的跟着她,她捡着了那本小册子,递给了他:他们一点没有出声。

他仰起头来的当儿她转过她的头去正对着外厅。她看见……哈雷拿着富a姐的外套,富小姐背着他,低着头。他拿手里的外套一扔,把手放在的肩膀上,强烈的转过她来向着他。他的口里说:“我爱你!”富小姐拿她月光似的手指放在他的脸上,笑了笑她那带睡态的笑。哈雷的鼻孔跳动着,他扭着他的嘴唇,怪丑相的口里低低的说:“明天。”接着富小姐扬着她的眼皮说:“好。”

“在这儿了,”安迪说。“为什么那总得是番茄汤,这意思真是对,深刻极了,你觉不觉得?番茄汤!永远是那番茄汤。”

“你要的话,”哈雷的声音很响亮的在外厅说:“我可以打电话叫车到门口来。”

“喔不。用不着。”富小姐说,她走上来拿她的瘦长手指给培达抓一孤。

“再会,真多谢你。”

“再会,”培达说。

富小姐握着她的手较久一点。

“你那棵可爱的梨花树!”她吞吐的说。

她走了,后面跟着安迪,像那黑猫跟着灰猫。

“我来上店板。”哈雷说,过分的冷,过分的镇定。

“你那棵可爱的梨花树——梨花树——梨花树!”

培达简直的跑了到那长窗子一边去。

“喔,这来下文是什么呢?”她叫着。

但那梨花树还是照样可爱,原先一样的满开着花,一样的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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