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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理想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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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老倪扶先生挨出了(他公司的)璇门,步下三道的石级,踏上边道,迎着满街的春意,才知道,生平第一遭,他的确是老了。——老不禁春了。春,又暖和,又殷勤,又匆忙的春,已经来了,吹弄他的白须,温存地搂着他的臂腕,他却是对付不了,他如今老了,再不能拉整衣襟,向前迈步,青年的飒爽,他没有了,他是乏了,那时晚照虽浓,他却觉得寒噤遍体。

霎时间他没有了精力,他再没有精神来对付明畅活泼的春,春情转把他缠糊涂了。他想止步不前,想把手杖来挥散春光,想喝一声:“走你们的!”霎时间他没有了精力,就是一路照例的招呼,把手杖来轻点着帽沿,招呼一路的朋友,相识,店伙,邮差,车役,他亦觉得老大不自在。他往常心里爽快时,喜笑的斜瞬总连着殷勤的手势,仿佛说“别看我老,我比你们谁都强些,”——如今他连这一比一瞬都办不了了。他踉跄地走着,把膝部提得高高的,仿佛他在走过的空气,像水般变重了变成实质了似的,那时正值散市,一路匆匆的满是归家的人,街车不住的郎当,小车不住的切察,汽车摇着巨大的躯体,滚旋地前进,那样漫不经心的冲窜,只是梦想的。

那天在公司里,一切如常,没有发生什么事,海乐尔饭后到将近四点才回。他哪里去了呢?他干什么来了?他不去让他爹知道。老倪扶先生碰巧在前廊送客,海乐尔荡着大步进来了,老是他那神气,从容,娴雅,唇边挂着他那最讨女人喜欢似笑非笑的笑。

啊!海乐尔太漂亮了,实在是太漂亮了,种种的麻烦就为的是那个。男子a不应该有那样的眼,那样的睫,那样的口唇,真的怪。他的娘,他的妹,家里的仆役,简直把他神而明之捧。他们崇拜海乐尔,什么事都饶恕他。他从十三岁起就不老实,那年偷了他娘的钱包,拿了钱,把空钱包藏在厨子的房里。

老倪扶先生走着,想起了他,不觉狠狠的把手杖捶着地走道的边儿。他又回想海乐尔也不单让家里人给宠坏了,不,他的坏什么人都有分,他只要对人一看一笑,人家就会跑到他的跟前,所以无怪他竟整个的公司也着他的魔,哼,哼!那可不成,做生意不是闹着玩,就是根柢打稳准发财的大公司,也不能让闹着玩,要做生意,就得一心一意去做,要不然什么好生意都会当着眼前失败。可是一面夏罗同女孩子们整天的嬲着他!要他把生意整个交给海乐尔,要他息着,享自己的福,自个儿享福!老倪扶先生越想越恼,爽性在政府大楼外面那堆棕树下呆着不走了!自个儿享福!晚风正摇着黑沉沉的叶子,轻轻的在咯嘎作响。好,叫他坐在家里,对着大拇指不管事,眼看一生的事业,在海乐尔秀美的手指缝里溜跑,消散,临了整个儿完事,一面海乐尔在笑……

爹呀,你为什么不讲理?真是完全的用不着,你天天的到公司去。人家见了你反而笑话你老态,说你神气看得多倦,这不是让我们也不好意思吗?这儿有的是大房子,花园。还不会自个儿享福,单就生活换个样儿,也就有意思不是?要不然你就来一样嗜好,消遣也好。

老腊那孩子就提起嗓子唱了进来,“谁都得有点儿嗜好,要不然就过不了活。”

得,得!他忍不住恶狠狠的笑了,一面他使着狠劲,在爬那小山,过了小山就是哈各德大路。他要是有了嗜好,夏罗和老腊那群孩子,便怎么办?他倒要问问。嗜好付不了房租,付不了海边的避暑,付不了她的马,她们的高尔夫球戏,付不了她们音乐间里跳舞用六十几镑的传声机。并不是他舍不得她们花费。不,她们全是顶漂亮,顶好看的女孩子,夏罗也是位了不得的太太,活该她们那么混,真的是,全城里哪一家都比不上他们家那么交际广,体面。可不是,老倪扶先生每回在客厅桌上推着烟匣子让客,听的总是好话,称赞他的太太,称赞他的女孩子,甚至称赞他自己。

“你们是个理想的家庭,老先生,一个理想的家庭,仿佛是在书上念剧或是戏台上看的似的。”

“算了算了,我的孩子,”老倪扶先生答道,“试试这烟,看和事不和事?你要愿意到花园去抽烟,孩子们大概全在草地上玩着哪。”

所以这群女孩子全没有嫁人,人家就这么说。她们愿意嫁谁都成,可是她们在家太乐了。她们整天的在一起玩,多么乐,女孩子们外加夏罗,哼,哼!得了,得了!许是这么会事……

他已经走完了那条时髦的哈各德大路。他已经到了街角那所屋子,他们的住宅。进出车马的门推在那里。地上有新过的车轮痕迹,他面对着这所白漆的大楼,窗子满开着,花纱的窗帘向外飘着,宽阔的窗沿上摆着玉簪花的蓝瓷花盆。车道的两边满开着他们的紫阳花,全城有名的。一穗粉红的,浅蓝的花,像阳光似的和杂在纷披的叶子中间,老倪扶先生看看屋子,看看花,又看看车道上新印的轮迹,仿佛他们都在对他说此地有的是青年的生活,有的是女孩子们!

外厅里还是老样子,昏沉沉的满是围巾,洋伞,手套等类,全堆在那橡木柜架上。音乐间里有琴声,又快又响,不耐烦的琴声。客厅的门半掩着,漏出里面的人声。

“那么,有冰淇淋没有呢?”夏罗的声音,接着她摇椅的轧哩轧哩响。

“冰其林!”安粟叫道,“我的亲娘,你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冰淇淋,就是两种,一种是平常店里的小杨梅冰,沿边化的全是水。”

“那饭整个怀得太可怕了。”玛丽安接着说。

“可是,冰淇淋总还太早点。”夏罗缓缓地说。

“怎么呢,要有就得好。”安粟又开口。

“对呀!宝贝。”夏罗轻着口音说。

忽然音乐间门拍的打开了,老腊冲了进来,她一见老倪扶先生站着,吓了一跳,差一点喊了出来。

“嗄呵,是爹!你吓得我!你才回家吗?怎么的查利士不来帮你脱外套?”

她满脸羞得痛红,两眼发光,头发落在额上,她气喘得像方从暗里跑了出来,受了惊似的,原来这就是老腊,是不是,但是她似乎把老子忘了,她a在那里可不是为他。她把持绉了的手绢角放在牙齿中间,恨恨地尽着。电话响了,啊啊!老腊吱的一声叫,当着他直冲了过去。嘭的一声电话间的门关紧了,同时夏罗叫道,“爹,是你不是?”

“你又乏了。”夏罗抱怨地说着,她停止了她的摇椅,把她暖暖的熟梅似的脸凑上去让他亲吻。

头发铄亮的安粟在他的胡子上啄了一下,玛丽安的口唇刷着他的耳。

“你走回来的,爹?”夏罗问。

“是,我走回家的。”老倪扶先生说着,在一张客厅大椅里沉了下去。

“可是你为什么不坐个车?”安粟问,“那时候有的是车,要几百都有。”

“我的乖乖安粟,”玛丽安叫道,“要是爹真愿意累坏他自个儿,我看我们也没有法子去干涉。”

“孩子们,孩子们,”夏罗甜着口音劝着。

玛丽安可不肯停嘴:“不,娘,你宠坏了爹,那不对的。你得对他认真点儿,他是顶顽皮。”她笑着她又硬又响的笑,对着镜子掠她的头发。真怪!她小的时候,嗓子顶软,话也说不出口似的,她有时简直是口吃,可是现在,不论说什么——就是在饭桌上的“爹,劳驾梅酱”,她总是唱着高调,仿佛在台上唱戏似的。

“你来的时候海乐尔离了公司没有,我爱?”

夏罗问道,又把坐椅摇了起来。

“我不很清楚,”老倪扶先生说。

“我说不上,四点钟以后我就没有见他。”

“他说……”夏罗正要说下去,安粟在报纸里乱翻了一阵,忽然跑过来,蹲在她娘椅子的旁边叫道:“这儿,你看,我就的就是那个。妈,黄的,有点银子的,你不爱吗?”

“给我吧!宝贝,”夏罗说,她摸着了她的玳瑁眼镜,带上了,把她丰腴的小手指,轻抚着那页纸,把她的口唇荷包似的卷了起来。“呒,真可爱!”她含糊小语着。她从眼镜边儿上面望出来,看看安粟。“我可不喜那裙飘。”

“不喜那裙飘!”安粟哭丧着声音喊道:“好的就是那裙飘。”

“我来,娘让我看。”玛丽安咄的把那页纸从夏罗手中抢了过去。“我说娘对的,”她高兴的喊说,“有了那裙飘,看得太重了。”

老倪扶先生,人家早把他忘了,一和身沉在他坐椅的宽边儿里面,昏昏的假寐着,听她们说话,仿佛在做梦似的。他真是乏了,他再也使不出劲儿。今夜连自己的太太和女孩子们,他都受不住,她们是太……太。

他半睡着的在心里所能想着的就只——他是大富了。在什么事情的背后,他都看见有个枯干的小老头儿在爬着无穷尽的楼梯,他是谁呢?

“今晚上我不换衣服了,”他含糊的说,“你说什么,爹?”“呒!什么,什么?”老倪扶先生惊醒了,睁着眼向她们望。“我今晚上不换衣服了。”他又说一遍。

“可是我们请了罗雪儿,达文伯,还有华革太太。”

“那可不是春的不大好,一拆样儿。”

“你人好过吗,我爱?”

“你自己又不用使劲,要查理士干甚么?”

“可是你要真是来不得,”夏罗在迟疑。

“成,成,成。”老倪扶站了起来,自个儿跑上楼,他方才隐约梦见爬楼梯的那个小老头儿,仿佛就在他面前引路。年轻的查理士已经在更衣房里等他,很小心的他在拿一块手巾围着那热水筒。年轻的查理士,自从脸子红红的小孩子时候到家来收拾火炉以来,就是他得爱的当差。老倪扶先生一进房,坐下在窗口一张藤编的长椅上,伸出了一双腿,照例开他每晚的小玩笑。

“查理士把他打扮起来了!”查理士皱着眉,深深的呼吸着,凑上前去把他领结里的针拔了出来。

呒,呒!好,好!坐在打开的窗前很爽快,很爽快——很温和的黄昏,下面正有人在网球场上剪草。他听得刈草器的咄咄。不久那女孩子们又要开网球会了。一想着球会,他就好像听得玛丽安的声音荡着,“有你的,伙计……打着了,伙计,啊,真好哪!”接着夏罗在廊下叫着“海乐尔在哪儿?”安粟说,“他总不在这儿,娘。”夏罗又含糊地回着,“他说……”

老倪扶先生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一手摸在他胡子的下面,从查理士手里取过梳子,很当心的把他白胡子梳了几道,查理士递给他一块折齐的手帕,他的表和图章,眼镜盒子。“和事了,孩子。”门关上了,他又坐了下去,就是他一个人……

现在那小老头儿又在无穷尽的楼下漂亮的饭厅里,灯火开得旺旺的。

啊!他的腿!像蜘蛛的腿——细小,干瘪了的。

“你们是个理想的家庭。”可是那话要是实,为甚夏罗或是女孩子们不曾留住他。为甚他老是一个人,爬上爬下的,老是一个人。海乐尔在哪里?啊!再不要盼望海乐尔什么事。下去了,那小小的老蜘蛛下去了。老倪扶先生心里害怕,因为他见他溜过了饭厅,出了门,上了暗沉沉的车道,出了车马进出的门,到了公司。你们留住他,留住他,有人没有!

老倪扶先生又惊觉了。他的更衣房里已经黑了,窗口只有些惨淡的光。他睡了有多久?他听着,他听得远远地人声,远远地声浪,穿过这又高又大昏黑了的房子,传到他的耳边。也许,他昏沉地在想,他已经睡得好久了,谁也没有记着他,全忘他,这屋子,夏罗女孩子们,海乐尔——与他有什么相干,他知道他们什么事?他们是他的生人。生命已经在他面前过去了。夏罗已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黑沉沉的门口,一半让情藤给掩着了,情藤仿佛懂得人情,也在垂头丧气,发愁似的。小的暖的手臂绕着他的项颈。一只又小又白的脸,对他仰着,一个口音说道,“再会罢,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再会吧,我的宝贝。”她们里面哪一个说的,她们为甚要再会?准是错了,她是他的妻,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子,此外他的一生只是一个梦。

这时候门开了,年轻的查理士,站在灯亮里,垂着一双手,像个年青的兵士,大声喊道,“饭已经端出来了,先生!”

“我来了,我来了!”老倪扶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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