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的十一日晚上,我问前来查房的后藤医师,最近院长的病情如何。他说:
“有一阵子很好,不过,近来因为天气稍冷了些……”
听到他这么回答,我说:
“见到他,请代我问好。”
当天夜里,我心无挂碍地睡了。第二天早上,妻子在我枕边一坐下来,就告诉我:
“有件事儿瞒着你呢。长与先生已于上个月五日去世了,我托东医师代替我们出席了葬礼。不巧的是,八月末正碰上你病重的时候。”
我这时才醒悟过来,陪床的人对我隐瞒了院长去世的消息,我也理解隐瞒的意图。看来,妻子将活着的我同死去的院长作了一番比较,茫然之余只好保持沉默为妙。
从今年春天起,院长的病情开始恶化,我上次在这座医院住了六个星期,其间一直没有见到过院长。他得知我的病情后深表遗憾,托人传过话,说只要自己健康情况许可,他一定为我尽心治疗。后来,又时常通过副院长向我问好。
在修善寺的时候,我的病情出现反复,报社1请求医院特别委派森成医师赶来看望我。森成医师到达后对我说,医院很忙,他不可能在这里待很久。当晚,院长特意给森成医师拍来电报,说要尽量为我提供方便。电报的内容自然没有让已经入睡的我过目,但据坐在枕畔的雪鸟君传达,那些字句作为美好的记忆,依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耳边。原来电报上写着:“留在当地,尽心看护。”对于森成医师来说,这就是庄严的命令。
院长病情恶化,我也陷入危笃的境地,大体是在相同的时期。当时,我呕出大量的鲜血,在别人看来是无法恢复了。在那两三天之后,森成医师说医院里有事,要回一趟东京,看来那是趁着院长活着的时候再见上一面。过了十天左右,他又因为医院有事再次赶回东京,原来是为了参加院长的葬礼。
一开始就对我表达好意、间接为我的治疗操心的院长,在他一步步接近死亡的期间里,我却奇迹般地攀援着渐次收缩、细如游丝的生命之线活过来了。院长的死就像一座被确认了的永恒墓碑,他耐着病苦为我缠络在骨骼上的生命根须,又在冰冷的骨头周围催生出血流畅通的新鲜的细胞。供在院长墓前的花朵几度枯萎,几度更替,胡枝子、桔梗、女郎花,还有白菊和黄菊。入秋一个多月之后,我在这段期间内,又因旺盛的血潮涌流至皮下,再次回到院长建立的这座胃肠医院,而且对院长的死一无所知。回来后的第二天早晨,妻子才对我说明了一切。我相信,在那之前,身处东京的院长是知道我生病的过程的。我原想,等我病愈出院时,务必要向他表达谢意。要是在医院里碰见了,也要真诚感谢他一番。
为逝去的人,
也为活过来的人,
翩翩雁归来。
细思之,我能平安地回到东京实乃天意。要说这是理所当然,也只不过是因为依然活着才会如此大言不惭。头脑里不要只惦记着活下来的自己,也要想想那些在生命的钢丝上一脚踏空的人。只有将他们和幸福的自己加以对照,方可感到生命的可贵,才会懂得怜悯之情。
秋夜月光里,
但见一羽雁归来,
寂寂情满怀。
注释
1 指日本东京的朝日新闻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