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八月二十四日到来前的两周多光景,我已经病倒了。那些来温泉疗养的浴客从我门前穿梭而过,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姿影,即使天气闷热难熬,也时常房门紧闭。老婆子一天三次拿着菜单问我订什么菜,我虽然要了两三样合口的,但一看到摆在饭盘里的小碟子,不由就产生反感,再也不想举箸了。肚子里也泛起了恶心。
开始吐的是类似汤药的黄黑色水。吐出后就舒畅些,稍稍可以进食了。但一时的高兴尚未消失,积压在胃里的厚重感又使我不堪其苦。于是,又吐了起来,吐出的大都是水。颜色渐渐改变,最后变为青绿色般美丽的液体。在胃里送不进一粒米的恐怖与担忧之下,那种液体又突然毫不留情地顺着食道倒流出来了。
青绿的东西又变了颜色,开始吐黑黝黝的浓汁了,就像熊胆溶进水里,满满的一脸盆。这时,医生皱着眉,忠告说:
“吐出这样的东西来,趁早还是安安静静回东京的好。”
我指着脸盆问他:
“这是什么东西?”
“是血。”
医生满脸扫兴地回答。
但在我看来,这种黑色的东西不像血。
接着,又吐了。
此时,熊胆的颜色稍稍转红,经过咽喉时,一股腥臭直冲鼻翼。
我按着胸脯,自言自语:
“是血,是血。”
我的病情通过长途电话报告给胃肠医院,医院又直接通知了报社。玄耳君听到后大吃一惊,急忙差遣森成大夫带着坂元君特意赶到修善寺。从分社跑来的东洋城站在枕边告诉我,今天东京有医生和职员前来。这时,我确实感到有救了。
此刻的我,几乎活得不像个有着复杂生命的人。胸间激烈地闹腾着,除了痛苦,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朝夕烦恼。刻印着四十年经历的足足有余的大脑,此时只管每秒钟深深地记下清晰的苦痛。因而,我意识的内容全都涂抹上一色的愁闷,往来于肚脐上方三寸之处。我朝夕想的是,将自己身体的这个部分尽早切割下来,投畀野犬;再不然就将这可怖的单调的意识及早抛却到一个地方去。还有如果可能,任凭被睡魔征服,不知时间地睡上一个星期,然后怀着丰饶而昂扬的精神,于爽净的秋日阳光下,飒然睁开双眼。或者,至少免除火车和汽车的颠簸,迅疾回到东京,住进胃肠医院的病房,四肢朝天地躺在那里。
森成大夫来后,也未能解除这种痛苦。胸中好像有一根木棒在搅动,整个胃袋一层层不规则地剧烈起伏着,心里非常难受。有时,森成大夫看我在床铺上坐卧不宁,叫我吐吐看,我就当面将喉咙深处那些腥臭的东西吐到脸盆里。在森成大夫的关照下,痛苦大致得到了缓解。即使在这个时候,每动一动,腥臭的恶心就会贯通整个鼻官,血不断地流进肠子。
比起此种烦闷来,经过难忘的二十四日事件之后,依然活着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到一块安身之地度过余生。当我知道那段平稳的岁月是我一生中最可怖、最危险的日子之后,我写了下面的诗:
圆觉曾参棒喝禅,瞎儿何处触机缘?
青山不拒庸人骨,回首九原月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