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来了,你看看吧。”妻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说。我无力移动身子,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把视线转向那里。孩子们坐在离枕头六尺远的地方。
我躺的这八铺席的房间里有一个壁龛,刚好位于我的脚边。我的枕头有一半塞在相邻两间房的隔扇之间。我从左右敞开的隔扇缝里,看着坐在门槛旁的我的孩子们。
隔着房子瞧着头上方的人,这种不自然的视线颇为费力,坐在那里的孩子们仿佛离我十分遥远。那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勉强一瞥之下,映入我眼眸的面孔,与其说相见了,莫如说望到了。仅此一瞥,我没有再看孩子们多一眼。我的眼睛又回复到自然的角度。然而,我短暂的一瞥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孩子一共三人,十二岁、十岁、八岁,长幼有序地并排坐在相邻房间的正中央,三个都是女孩子。为了未来的健康,孩子们遵照父母之命,在茅崎度过一个夏天,兄弟姐妹五人到昨天为止,都一直在海边游荡。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之后,在亲戚的陪伴下,特地离开细沙深深的小松原,赶来修善寺探病。
她们小小年纪,还不知道“病危”意味着什么。她们听说过“死”这个字,但幼小的头脑深处还没有印上“死”的恐怖阴影。她们很难想象,被死神捕捉到的父亲的身体,今后将会有怎样的变化。她们当然也不会想到,父亲死后,自己的命运会有怎样的结果。她们只是被人领着,乘坐火车来到父亲远游之地探望父病。
她们的脸上丝毫没有此次或许是最后一面的悲愁,她们只有超出父女诀别之上的天真无邪的表情。她们三人于各色人等之中,并列坐在特别的席位上,严肃的空气,繁缛的礼仪,似乎使孩子们感到十分拘谨。
我仅仅用力向她们一瞥。让这些不懂得死为何物的可怜的幼小者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坐到枕边,我反而以为这太残酷了。我吩咐妻子,孩子们大老远地赶来,就让她们看看这里的景物吧。如果当时我想到这可能是父女们的最后一面,那么,我也许会再好好望她们一眼。医师和身边的人都对我的病抱着危险的心理,但唯独我自己不曾感到自己的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孩子们很快回东京了。过了一周光景,他们各自写来慰问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寄到我所寄住的旅馆。十二岁的笔子用夹着汉字的不很正规的敬体文写道:
不论刮风下雨祖母天天到庙里烧百日香,祈求父亲的病尽早康复。高田的伯母也去一个地方参拜神社。阿房、阿清和梅子三个,每天给猫墓上坟、献花,祈祷父亲早日恢复健康。
十岁的恒子刚上高小。八岁的荣子完全是用楷书字母写的,填上汉字就更好读了: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我们都生活得很好,请放心。父亲不要挂念我,请尽快养好病,早早回家来。我每天都去上学,从来不旷课。代问母亲好。
我躺着,从日记上撕掉一页纸,写道:“我们不在家,好好听祖母的话,马上给你们买些礼物寄去。”写好之后,立即叫妻子去投递。我回东京之后,孩子们都像平时一样玩耍。从修善寺寄过去的礼物也都破旧了吧?她们长大之后假若有机会再读到父亲的这封信,将会有何感觉呢?
伤心秋已到,呕血骨犹存。
病起期何日,夕阳还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