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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好久。有几个年轻人打熬不住,已经横躺在地上睡熟了;呼呼的发出鼾声来。金应是其一,他呼噜呼噜的在打鼾,仿佛忘记了睡在什么地方。

文丞相耿耿的光着双眼,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腿和脚经了好一会的休息,已不怎么酸楚了。

他低了眼光望望杜浒——那位死生与共,为了国家,为了他,而牺牲了一切的义士。杜浒的眼光恰恰也正凝望着他。杜浒哪一刻曾把眼光离开了他所敬爱的这位忠贞的大臣呢!

“丞相,”杜浒低声的唤道;“不躺下息息么?”他爱惜的提议道。

“杜架阁,不,我闭不上眼,还是坐坐好。你太疲乏了,也该好好的睡一会儿。”

“不,丞相,我也睡不着。”

文丞相从都城里带出来的门客们已都逃得干干凈凈了;只剩下杜架阁是忠心耿耿的自誓不离开他。

他们只是新的相识。然而这若干日的出死入生,患难与共,使得彼此的肺腑都照得雪亮。他们俩几成了一体。文丞相几乎没有一件事不是依靠架阁的。而杜架阁也尝对丞相吐露其心腑道:

“大事是不可为的了!吴坚伴食中书,家铉翁衰老无用,贾余庆卑鄙无耻;这一批官僚们是绝对的不能担负得起国家大事的。只有丞相,你,是奋发有为的。他们妒忌得要死,我们都很明白。所以,特意的设计要把你送到鞑子的大营里去讲和。这魔穴得离开,我们该创出一个新的有作为的局面出来,才抵抗得了那鞑子的侵略。这局面的中心人物,非你老不成。我们只有一腔的热血,一双有力的手腕。拥护你,也便是为国家的复兴运动而努力。”

丞相不好说什么,他明白这一切。他时刻的在罗致才士俊侠们。他有自己的一支子弟兵,训练得很精锐;可惜粮饷不够——他是毁家勤王的——正和杜浒相同。人数不能多。他想先把握住朝廷的实权,然后徐图展布,彻底的来一次扫荡澄清的工作。然而那些把国家当作了私家的产业,把国事当作了家事的老官僚们,怎肯容他展布一切呢!妒忌使他们盲了目。“宁愿送给外贼,不愿送给家人”,他们是抱着这样的不可告人的隐衷的。文天祥拜左丞相的谕旨刚刚下来,他们便设下了一个毒计。

蒙古帅伯颜遣人来邀请宋邦负责的大臣到他军营里开谈判。

这难题困住了一班的朝士们,议论纷纷的没有一毫的定见。谁都没有勇气去和伯颜谈判。家铉翁是太老了,吴坚是右丞相,政府的重镇,又多病,也不能去。这难题便落在文天祥的身上。他是刚拜命的左丞相,年刚气锐,足以当此大任。大家把这使命,这重责,都想往他身上推。

“谁去最能胜任愉快呢?”吴坚道。

“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最好的一个效力于君国的机会,我倒想请命去,只可惜我是太老了,太老了,没有用。”家铉翁喘息的说道,全身安顿在东边的一张太师椅上。

“国家兴亡,在此一举,非精明强干,有大勇大谋的不足以当此重任,”贾余庆献谀似的说,两眼老望着文天祥。他是别有心事的:文天祥走了,左丞相的肥缺儿便要顺推给他享受了,所以他怂恿得最有力。

朝臣们纷纷的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互相在推诿,其意却常在“沛公”。

那纷纷营营的靑蝇似的声响,都不足以打动文天祥的心。在他的心里正有两个矛盾的覌念在作战。

他不曾预备着要去。幷不是退缩怕事。他早已是准备着为国家而牺牲了一切的。但他恐怕,到了蒙古军营里会被扣留。一身不足惜,但此身却不欲便这样没有作用的给糟蹋掉。

当陈宜中为丞相的时候,伯颜也遣人来要宜中去面讲和款,那时天祥在他的幕下,再三的诤谏道:

“相公该为国家自重。蒙古人不可信,虎狼之区万不宜入。若有些许差池,国家将何所赖乎?”

宜中相信了他的话,不曾去。

如今这重担是要挑在他自己的身上了。他要为国家惜此身。他要做的事比这重要得多。他不愿便这样轻忽的牺牲了。他还有千万件的大事要做。

他明白自己地位的重要,责任的重大。他一去,国家将何所赖乎?杜浒,他的新相识的一位侠士,也极力的阻止他去;劝他不要以身入虎口。杜浒集合了四千个子弟兵,还有一腔的热血,要和他合作,同负起救国的责任。也有别的门客们,纷纷扰扰的在发挥种种不同的意见。但他相信,纯出于热情而为远大的前途作打算者,只有一个杜浒。

然而,文天祥在右丞相吴坚府第里议事时,看见众官们的互相推诿,看见那种卑鄙龌龊的态度,临难退缩,见危求脱的那副怯懦的神气,他不禁覚得有些冒火。他的双眼如铜铃似的发着侃侃的恳挚的光亮。他很想大叫道:

“你们这批卑鄙龌龊的懦夫们呀,走开;让我前去吧!”

然一想到有一个更大的救国的使命在着,便勉强的把那股愤气倒咽了下去。他板着脸,好久不开口。

但狡猾如狐的贾余庆,却老把眼珠子溜到他身上来,慢条斯理的说道:

“要说呢,文丞相去是最足以摧折强虏的锐锋——不过文丞相是国家的柱石——”

他很想叫道:“不错,假如我不自信有更重要的使命的话,我便去了!”

然终于也把这句不客气的话强咽了下去。

“文丞相论理是不该冒这大险。不过……国家在危急存亡之候,他老人家……是最适宜于担着这大任的。”吴坚也吞吞吐吐的应和着说道。

一个丑眉怪目的小人,刘岊,他是永远逢迎着吴坚、贾余庆之流的老官僚的,他挤着眼,怪惹人讨厌的尖声说道:

“文丞相耿耿忠心,天日可鉴;当此大任,必不致贻国家以忧戚。昔者,富郑公折辱辽寇……”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方张的寇势,能以一二语折之使退么?这非有心雄万夫的勇敢的大臣,比之富郑公更……”贾余庆的眼锋又溜到文天祥的身上,故意的要激动他。

对于这一批老奸巨猾们的心理,他是洞若覌火的。他实在有些忍不住,几乎不顾一切的叫道:

“我便去!”

他究竟有素养,还是沉默着,只是用威严有棱的眼光,来回的扫在贾余庆和刘岊们的身上。

一时敞亮的大厅上,鸦雀无声的悄静了下来,虽然在那里聚集了不下百余个贵官大僚。

空气石块似的僵硬,个个人呼吸都艰难异样。一分一秒钟,比一年一纪还难度过。

还是昏庸异常的右丞相吴坚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

“文丞相的高见怎样呢?以丞相的大才,当此重任,自能绰有余裕,国家实利赖之。”

他不能不表示什么了。锋棱的眼光横扫过一堂,那一堂是行尸走肉的世界;个个人都低下了眼,望着地,仿佛内疚于心,不敢和他的锐利如刀的眼光相接触。他在心底深喟了一声,沉痛的说道:

“如果实在没有人肯去,而诸位老先生们的意见,都以为非天祥去不可的时候,天祥愿为国家粉碎此无用之身。惟恐嚣张万状的强虏,未必片言可折耳。”

如护国的大神似的,他坐在西向一张太师椅上。西斜的太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投影于壁,硕大无朋,正足以于影中笼罩此群懦夫万辈!

个个人都象从危难中逃出了似的,松了一口气。

文天祥转了一个念,覚得毅然前去,也未尝不是一条活路。中国虽曾扣留了北使郝经到十几年之久——那是贾似道的荒唐的挑衅的盲举,但北廷却从不曾扣留过宋使。奉使讲和的人,从不曾受过无礼的待遇。恃着他自己的耿耿忠心,不惧艰危,也许可以说服伯颜,保全宋室,使它在不至过分难堪的条件之下,偷生苟活了若干时,然后再徐图恢复、中兴。这未必较之提万千壮丁和北虏作孤注一掷的办法便有逊。这也是一个办法。即使冒触虏帅而被羁,甚至被杀,还不是和战死在战场上一样的么?人生总有一个死,随时随处无非可死之时地,为国家,个个人都该贡献了他的生命,而如何死法,却不是自己所能自主的。为政治活动者,正象入伍当一个小小的兵丁,自己是早已丧失了自由的——自己绝对没有选择死的时和地的自由。

况且北虏的虚实,久已传闻异辞,究竟他们的军队是怎样的勇猛,其各军的组织是怎样的,他们用什么方法训练这长胜之军,一切都该自己去仔细的考察一下,作为将来的准备。那末,这一行,其意义正是至重且大。

这样一想,他便心平气和起来,随即站起身来,说道:

“诸位老先生,事机危矣,天祥明天一早便行;现在还要和北使面谈一切。失陪了。”

头也不回的,刚毅有若一个铁铸的人,踏着坚定的足步离开大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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