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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痛有人甘婢仆,可怜无界别华彝!

世上事情如转烛,人间哀乐苦回轮。

周公王莽谁眞假?彭祖颜回等渺茫。

凡物有生皆有灭,此身非幻亦非眞。

纲常万古恶作剧,霹雳靑天笑煞人。

——黄公俊作

铁姗的疏影,被夕阳的余光倒映在地上,好象画在地上的金红色的格子。是栅中人在一天中所见的唯一的红光。

江南地方,五六月的天气,终月泛着潮。当足踏在这五尺见方的铁栅的地上时,湿腻腻的怪不舒服。

靠墙边,立着一只矮的木床,只是以几块木板,两条板凳架立了起来的。为了地上潮腻,黄公俊只好终日的拳坐在板床上,双足踏在板沿,便不由得不习惯他的成了抱膝的姿态。

门外卫士们沉默的站着岗,肩抗着铁枪,枪环铿铿的在作响。间或飘进来一两声重浊的湖南的乡音,听来覚得怪亲切的。

仅在夕阳快要沉落在西方的时候,铁栅里,方才有些生气。这时栅中反比白昼明亮。他间或把那双放在床脚的厚草席下的古旧而污损的鞋子取了出来,套在无袜的光脚上,在地上松动松动。为了久坐,腰有点酸。伸直了全身,在踱方步,象被槛闭在笼中的狮或虎,微仰着头颅,挺着胸脯,来回的走着,极快的便转过身,为的只是五尺见方的一个狭的栅。外面卫士们的刀环枪环在铿铿的作响。

这是他从小便习惯了的。他祖父,他父亲都在饭后便到厅前廊下散步。东行到廊的尽处,再回头向西走。刻板似的,饭后必定得走三十多趟。

“会消食的,有益于身体。”祖代,父代,这样悬训的说。

他十岁的时候,便也开始刻板的在练习踱方步。自西向东走,再自东向西走;微仰着头颅,挺着胸脯。有时,祖孙三代,兵士们似的,一排在同走。父亲总让祖父在前一二步。他年幼,足步短,天然的便急走也要落后些。

每一块砖纹都记认得出,每一砖接缝的地方的式样也都熟识。廊上梁间的燕巢和不时的探头出窥的黄口的小燕,也都刻板似的按时出现。

他们默默不响的在踱着方步,一前一后的,祖孙三代。

廊下天井里种的两株梧桐树,花开,子结,叶落,也刻板似的按时序变换着。春天到了,一株海棠,怒红了脸似的,满挂着红艳的花朵,映照得人添喜色。天井的东北方,年年是二十多盆菊花的排置的所在。中央是一个大缸,黄釉凸花的,已不知有多少年代了,显得有点古铜色,年年有圆的荷叶和红的荷花向上滋长。

泥地上,年年是洒下了凤仙花的细子;不知什么时候,便长出了红的白的凤仙。女人们吵吵嚷嚷的在争采那花朵,捣烂了染指甲。

刻板似的生活,不变,不动。闭了目便可想象得到那一切事物的顺序和地位。

有了“小大人”之称的他,随了祖与父在廊下,在饭后,终年,终月的在踱方步。

机械式的散步,是唯一的使他杀灭了奔驰的幻想的时间。“小大人”的他,在书塾,或在卧室,那可怖的幻想,永远的灭不去。只有散步时,方把那永远追随着他的那阴影暂时的放逐开。

那可怖的阴影是使他想起了便愤怒而焦思的。

他的家庭是一个小田主的家庭,原来只是流犯,为了几代的克勤克俭,由长工而爬上了田主的地位。在祖父的幼年,便开始读了书。但八股文的那块敲门砖,永远不能使他敲得开仕宦之门。

三十岁上便灰了心。有薄田可耕,不用愁到温饱的问题。他便任意的在博览杂书。

他在这里是一个孤姓独户,全部黄姓的嫡系,不上二十多人。什么时候才犯罪而被流放在这卑湿的长沙的呢?

这他不明了。但在他父亲断气的前一刻,却遗留给他一个严包密裹的布袱。打开了看时,他才明白他祖先的痛苦的以血书写的历史。

这黄姓,是因了一次的反抗清廷的变乱,在台湾被捕获而流放到这湖南省会的。不知被任意的屠戮了多少人,但这黄姓的祖,却巧于为他自己辩护,说是胁从,方才减轻其罪,流放于此。

好几代的自安于愚昧与苦作。

但黄公俊的祖父,他开始读了书。象一般读书人似的,他按部就班的要将八股型的才学,“货与帝王家”。

灰了心,受了父死的刺激,又不意的读到了血写的家庭的历史,把他整个的换成了另一个人。

他甘心守家园,做一个不被卷入罪恶窝的隐逸之士。

他见到儿子的出生、长成、结婚、生子,他见到他孙子的出生、长成。

他给他们以敎育。但不让他们去提考篮,赶岁考,说是年纪太轻。但够了年龄的时候,又说,读书不成器,要使他们改行。其实,只是消极的反抗。

他把那血写的家庭的历史,交给了他儿子,当他懂得人事的时候,同样的也交给了他孙子。

祖孙三代这样的相守着,不求闻达,只是做着小田主。幷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只是以消极的憎恶,来表示他们的复仇。

明末的许多痛史,在其中,有许多成了禁书的,这黄姓的三代,搜罗得不少,成了一个小小的史籍的文库。

当深夜,在红晕的豆油灯下,翻阅着《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那一类的可怖而刺激的记事,他们的心是怦怦的鼓跳着。

感情每被挑拨了起来,红了脸,握拳击桌。但四周围是重重叠叠的酣睡的人们。

只是叹了口气便了。但更坚定了他们不去提考篮的心。

而长沙城驻防的旗军的跋扈与过分优裕的生活,更把那铁般的事实,被压迫的实况,表现得十足,永远在提醒他们那祖先的喋血的被屠杀的经过。

强悍的长沙少年们,时被旗军侮辱着,打一掌,或踢一足;经过旗营时的无端被孩子们的辱骂与抛砖石,更是常事。

愤火也中烧着;但传统的统治的权威抑止了他们的反抗。

“妈的!”少年们骂着,握紧了拳头,但望了望四周围,他们不得不放下了拳,颓丧的走了开去。

在这样的空气里,黄公俊早熟的长大了,受到了过分的可怖的刺激。

憧憧的被屠杀的阴灵们,仿佛不绝的往来于他梦境中。有时被魇似的做着自己也在被屠之列而挣扎不脱的噩梦,而大叫的惊醒。

他覚得自己有些易感与脆弱,但祖先的强悍的反抗的精神还坚固的遗传着。

他身体幷不健好,常是三灾两病的。矮矮的身材,瘦削的肩,细小的头颅。但遗传的反抗的精神,给予他以一种坚定而强固的意志与热烈而不涸的热情。

微仰着的头颅,挺出的胸脯,炯炯有神的眼光,足够表现出他是一个有志的少年。

但四周围,重重叠叠的是沉酣的昏睡的空气。除了洁身自好的,以不入罪恶圈,不提考篮,作为消极的反抗的表示外,一切是象抱着微温的火种的灰堆,难能燃起熊熊的火。

仅在幻梦里,间或做着兴复故国的梦。

但那故国实在是太渺茫了,太辽远了;二百年前的古旧的江山,只剩下模糊的输廓。

天下滔滔,有无可与语的沉痛!

“等候”变成了颓唐与灰心。

他们,祖与孙的三代,是“等候”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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