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遷客去長沙[2],西望長安不見家[3]。黄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4]。
【注釋】
[1]史郎中欽:郎中史欽。欽,宋本作“飲”,誤,據他本改。郎中,唐尚書省六部諸曹官員皆稱郎中和員外郎。史欽,事迹不詳。李白另有《江夏使君叔席上贈史郎中》詩云:“昔放三湘去,今還萬死餘。”語意相合,當為同一人。黄鶴樓,見前《黄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詩注。
[2]“一為”句:用西漢賈誼事。見前《放後遇恩不霑》詩注。遷客,《文苑英華》作“仙客”,誤。此“遷客”以賈誼自比,一説指史欽。
[3]“西望”句:王堯衢《古唐詩合解》:“望長安而懷故國,旅思淒然,何堪又聞哀響!”
[4]“江城”句:江城,指江夏。今湖北武漢市武昌。落梅花,即《梅花落》,笛曲名。此因押韻而倒置,亦含笛聲因風散落之意。一語雙關,乃傳神之筆。
【評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四:《復齋漫録》云:“古曲有《落梅花》,非謂吹笛則梅落。詩人用事,不悟其失。”余意不然之。蓋詩人因笛中有《落梅花》曲,故言吹笛則梅落,其理甚通,用事殊未為失。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一九:淒遠堪墮淚。
謝榛《四溟詩話》卷四:作詩有三等語,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知此三者,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開口自别。若李太白“黄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堂上語也。
應時《李詩緯》卷四:旅愁含蓄無盡。又引丁谷雲評:一片神機。
黄生《唐詩摘鈔》:前思家,後聞笛,前後兩截,不相照顧,而因聞笛益動鄉思,意自聯絡於言外。與《洛城》作同,此首點題在後,法較老。
《唐宋詩醇》卷八:淒切之情,見於言外,有含蓄不盡之致。至於《落梅》笛曲,點用入化,論者乃紛紛争梅之落與不落,豈非癡人前不得説夢耶?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因笛中《落梅花》曲而聯想及真梅之落,本無不可。然意謂吹笛則梅落,亦傅會也。復齋説雖稍泥,然考核物理自應有此,不當竟斥為妄。
按:此詩當是乾元二年(七五九)五月流夜郎遇赦回到江夏後所作。詩人早年曾有《春夜洛城聞笛》詩,同是七言絶句,同寫聞笛,但那是抒鄉愁客思之情,此則寫飄零淪落之感。構思筆法不同,那是順叙,先寫聞笛,然後寫引起的思鄉之情,着力在前二句,意境通暢;此則倒叙,先叙心情,然後寫聞笛,着力在後二句,意境含蓄。
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1]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2]。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3]。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清[4]。九十六聖君,浮雲挂空名[5]。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争[6]。試涉霸王略[7],將期軒冕榮[8]。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9]。學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10]。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11]。臨當欲去時,慷慨淚沾纓。歎君倜儻才,標舉冠群英[12]。開筵引祖帳,慰此遠徂征[13]。鞍馬若浮雲[14],送余驃騎亭[15]。歌鍾不盡意,白日落昆明[16]。
【注釋】
[1]江夏韋太守良宰:江夏郡太守韋良宰。江夏,唐郡名,即鄂州,屬江南西道。天寶元年(七四二)改為江夏郡,乾元元年(七五八)復為鄂州。太守,郡的長官,即州的刺史。《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四上》韋氏彭城公房有良宰。當即此人。《元和姓纂》卷二韋氏彭城公房:“慶祚生行祥、行誠、行佺。……行佺,尚書右丞,生良宰、利見。”此詩中之韋良宰,當即韋行佺之子、韋利見之兄。
[2]“天上”二句:白玉京,道教稱天帝所居之處。王琦注引《五星經》:“天上白玉京,黄金闕。”《漢書·郊祀志下》:“方士有言,黄帝時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於執期。”顔師古注引應劭曰:“昆侖玄圃五城十二樓,仙人之所常居。”《抱朴子·袪惑》:“又見崑崙山上……内有五城十二樓。”
[3]“結髮”句:結髮,猶束髮,指年輕時。受長生,接受道教長生不老之術。
[4]“頗窮”句:窮,窮究;探求。理亂,即治亂。因避唐高宗李治諱改。此句謂對天下治亂很有研究。
[5]“九十”二句:謂自秦始皇至唐玄宗共九十六代皇帝,都像浮雲似的過去,徒留空名。
[6]“天地”二句:謂這些帝王像賭博一樣,孤注一擲,通過戰争來争奪天下。
[7]“試涉”句:涉,涉獵,泛覽群書。霸王略,稱霸稱王的策略。此句謂自己曾涉獵成就霸王之業的策略。
[8]“將期”句:期,期望。軒,華美的車乘。冕,高級官員所戴之禮帽。古制大夫以上官員可乘軒服冕,此以軒冕代稱高官顯宦。
[9]“時命”二句:謬,差錯。《莊子·繕性》:“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不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二句謂自己身不逢時,只能拋棄霸王之略而浪迹江海。
[10]“學劍”四句:《史記·項羽本紀》:“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又教籍兵法。”自哂(shěn),自我嘲笑。竊,自謙之詞。此為詩人自歎學武不成,弄文却取得天下揚名。
[11]“五噫”句:《後漢書·梁鴻傳》:“因東出關,過京師,作《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肅宗聞而非之,求鴻不得。乃易姓運期,名燿,字侯光,與妻子居齊魯之間。”此喻自己學梁鴻而離京。西京,指長安。
[12]“歎君”二句:倜儻,豪爽卓異。標舉,猶高超。標,宋本作“摽”,據他本改。冠群英,為群英之首。《宋書·謝靈運傳論》:“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並方軌前秀,垂範後昆。”
[13]“開筵”二句:祖帳,古代為遠行者在野外路旁餞别而設的帷帳。亦指送行的酒筵。遠徂征,往遠行。二句寫韋良宰曾為李白設宴送行。
[14]“鞍馬”句:形容送行之人馬衆多。
[15]驃騎亭:地址不詳。王琦謂玩詩意當在長安。瞿蜕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謂乃借用,非實指。
[16]“歌鍾”二句:歌鍾,古樂器名,即編鐘。鍾,通“鐘”。《左傳·襄公十一年》:“鄭人賂晉侯……歌鐘二肆。”孔穎達疏:“歌鐘者,歌必先金奏,故鐘以歌名之。”此處泛指奏樂。二句謂送别時音樂尚未盡意,太陽已落入昆明池。昆明,池名。故址在今陝西西安市西南豐水和潏水之間。漢武帝元狩三年(前一二〇)為準備和昆明國作戰訓練水軍,以及解決長安水源不足而開鑿。
以上第一段,叙己生平經歷及韋良宰為其餞行情景。
十月到幽州[17],戈鋋若羅星[18]。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19]。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20]。心知不得語,却欲棲蓬瀛[21]。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22]。攬涕黄金臺,呼天哭昭王[23]。無人貴駿骨,緑耳空騰驤[24]。樂毅儻再生,于今亦奔亡[25]。蹉跎不得意,驅馬過貴鄉[26]。逢君聽絃歌,肅穆坐華堂[27]。百里獨太古,陶然卧羲皇[28]。徵樂昌樂館[29],開筵列壺觴。賢豪間青娥,對燭儼成行[30]。醉舞紛綺席,清歌繞飛梁[31]。歡娱未終朝,秩滿歸咸陽[32]。祖道擁萬人,供帳遥相望[33]。一别隔千里,榮枯異炎涼[34]。
【注釋】
[17]“十月”句:幽州,在今北京市及河北北部。天寶元年改為范陽郡,乾元元年復改為幽州。李白於天寶十載(七五一)有幽州之行,自開封首途,次年十月,抵達范陽郡。時安禄山為范陽節度使,即幽州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
[18]“戈鋋”句:鋋(yán),短矛。羅星,羅列如星,形容衆多。此以兵器之多説明軍隊嚴陣備戰,預示安禄山即將叛亂。
[19]“君王”二句:君王,指唐玄宗。北海,指北方大片土地。長鯨,指安禄山。天寶元年(七四二),唐玄宗任安禄山為平盧節度使。三載(七四四),代裴寬為范陽節度使,仍領平盧軍。幽州之北,盡給安禄山。天寶十載(七五一),又兼河東節度使。詩即言此事。
[20]“呼吸”二句:形容安禄山氣焰囂張,如長鯨呼吸之間可使百川奔騰,燕然山倒塌。燕然,山名,現名杭愛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内。《後漢書·竇憲傳》:“憲、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餘里,刻石勒功,紀漢威德。”
[21]“心知”二句:不得語,語,宋本作“意”,據他本改。却,退而。蓬瀛,即蓬萊、瀛洲,傳説大海中的仙山。二句謂玄宗寵信安禄山,自己地位低下,知道説話無用,故只能隱居避世。
[22]“彎弧”二句:弧,木弓。天狼,星名。《楚辭·九歌·東君》:“挾長矢兮射天狼。”王逸注:“天狼,星名,以喻貪殘。”《史記·天官書》:“其東有大星曰狼。”張守節《正義》:“狼為野將,主侵掠。”此指安禄山。
[23]“攬涕”二句:黄金臺、燕昭王,見前《行路難》其二注。
[24]“無人”二句:駿骨,千里馬之骨。典出《戰國策·燕策一》:燕昭王欲招天下賢士,報齊破燕之讎。郭隗對燕昭王述古代一君主用千金求千里馬,三年不能得。有侍臣用五百金買到千里馬的屍骨,君王怒曰:死馬何用?侍臣説,買死馬尚肯用五百金,天下人必信君王誠心求馬,千里馬將不求自至。不久,果然來了三匹千里馬。今君王誠心招賢士,先從我郭隗開始,必有賢於郭隗者為大王用。緑耳,駿馬名。周穆王“八駿”之一。緑,一作“騄”。騰驤,奔躍。二句謂當今無人重視賢才,賢人無法施展才能。
[25]“樂毅”二句:《史記·樂毅列傳》載,樂毅至燕,為燕昭王重用,攻下齊國七十餘城,立下大功。但昭王死後,齊國用離間計使燕惠王疑忌樂毅,燕惠王就派騎劫代樂毅為將,樂毅被迫奔趙。
[26]“蹉跎”二句:蹉跎,虚度光陰。宋本校:“一作蒼忙。”過,一作“還”,咸本作“逐”。貴鄉,唐縣名,屬河北道魏州,故址在今河北大名縣東北。
[27]絃歌:用子游治武城典。《論語·陽貨》:子游為武城宰。“子之武城,聞絃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此處喻指韋良宰當時為貴鄉縣令。
[28]“百里”二句:《三國·蜀志·龐統傳》:“先主領荆州,統以從事守耒陽令,在縣不治,免官。吴將魯肅遺先主書曰:‘龐士元非百里才也。使處治中、别駕之任,始當展其驥足耳。’”後以“百里才”指治理一縣的人才。太古,遠古。《禮記·郊特牲》:“太古冠布。”鄭玄注:“唐、虞以上曰太古。”陶然,和樂安閑貌。羲皇,指伏羲氏。古人以為伏羲氏時代的人,無憂無慮,生活安樂。《晉書·陶潛傳》:“嘗言夏月虚閑,高卧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此處贊揚韋良宰如陶潛任縣令時一樣無為而治,使貴鄉縣民風淳樸,社會安定,像遠古伏羲氏時代一樣。
[29]昌樂館:昌樂,唐縣名,屬河北道魏州。治所在今河南南樂縣。館,樂館。
[30]“賢豪”二句:賢豪,賢能勇壯之士。青娥,青年女子。江淹《水上神女賦》:“青娥羞豔,素女慚光。”儼,端整貌。
[31]“清歌”句:用《列子·湯問》故事。戰國時代,韓娥到齊國去,途中缺糧,在雍門唱歌乞食,歌聲餘音繞梁,三日不絶。此喻歌舞音樂美妙。
[32]“歡娱”二句:終朝,早上。《詩·小雅·采緑》:“終朝采緑。”毛傳:“自旦及食時為終朝。”未終朝,極言時間之短。秩滿,宋本校:“一作解印。”指韋良宰貴鄉縣令的任期已滿。歸咸陽,指回長安朝廷。
[33]“祖道”二句:《漢書·疏廣傳》:“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帳東都門外。”顔師古注:“祖道,餞行也。”供帳,餞行所用之帳幕。此寫韋良宰離任時送行者甚多。
[34]“榮枯”句:榮枯,指草木開花和枯萎,亦喻仕途的榮枯。炎涼,暑寒,亦喻世態炎涼。此句謂季節變换,相别多年。
以上第二段,叙己赴幽州所見景象及回到魏州與韋良宰會見之事。
炎涼幾度改,九土中横潰[35]。漢甲連胡兵,沙塵暗雲海[36]。草木摇殺氣,星辰無光彩。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函關壯帝居[37],國命懸哥舒[38]。長戟三十萬,開門納凶渠[39]。公卿奴犬羊,忠讜醢與葅[40]。二聖出游豫[41],兩京遂丘墟[42]。
【注釋】
[35]“九土”句:九土,指全國。《國語·魯語上》:“能平九土。”韋昭注:“九土,九州之土也。”中横潰,《文選》卷三〇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天地中横潰。”李善注:“横潰,以水喻亂也。”此句指安禄山反叛,天下大亂。
[36]“漢甲”二句:謂官軍與叛軍接戰,飛揚的沙塵使廣闊的天空都昏暗下來。漢甲,指唐朝軍隊。胡兵,指安史叛軍。
[37]“函關”句:函關,即函谷關。詳見前《奔亡道中》其四注。此處借指潼關。帝居,指唐京師長安。此句謂函谷關形勢險要,使長安顯得雄壯。
[38]“國命”句:哥舒,指哥舒翰。此句謂國家存亡懸挂於哥舒翰之手。《舊唐書·哥舒翰傳》:“及安禄山反,上以封常清、高仙芝喪敗,召翰入,拜為皇太子先鋒兵馬元帥。……拒賊於潼關。”
[39]“長戟”二句:指哥舒翰三十萬軍兵敗降安禄山事。長戟,兵器名。此代指士卒。凶渠,指叛軍將領。渠,首領。《舊唐書·哥舒翰傳》:“引師出關……軍既敗,翰與數百騎馳而西歸。為火拔歸仁執降於賊。”二句即指哥舒翰被擒投降安禄山事。
[40]“公卿”二句:奴犬羊,為犬羊所奴役。一作“如犬羊”。犬羊,指安史叛軍。忠讜,忠誠敢言之士。醢與葅,即葅醢(zu hǎi),古代的酷刑,把人斬成肉醬。醢,肉醬,此用作動詞,意謂慘遭殺害。二句指叛軍入長安後大肆殺戮朝廷大臣。
[41]“二聖”句:二聖,指唐玄宗和唐肅宗。游豫,游樂。《孟子·梁惠王下》:“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此諱言逃亡,故言游豫。
[42]“兩京”句:兩京,指洛陽和長安。丘墟,廢墟。此處用作動詞,變成廢墟。
以上第三段,叙安禄山起兵攻陷兩京。皇帝逃亡,人民和官吏慘遭殺戮。
帝子許專征,秉旄控強楚[43]。節制非桓文[44],軍師擁熊虎[45]。人心失去就,賊勢騰風雨[46]。惟君固房陵,誠節冠終古[47]。僕卧香爐頂[48],餐霞漱瑶泉[49]。門開九江轉,枕下五湖連[50]。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51]。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52]。徒賜五百金,棄之苦浮烟。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53]。夜郎萬里道,西上令人老[54]。掃蕩六合清,仍為負霜草[55]。日月無偏照,何由訴蒼昊[56]?良牧稱神明,深仁恤交道[57]。
【注釋】
[43]“帝子”二句:帝子,指永王李璘。見前《永王東巡歌》注。專征,皇帝給予統兵征討的權力。秉旄,掌握軍隊。旄,古時旗杆上用旄牛尾做的裝飾。《書·牧誓》:“右秉白旄以麾。”控強楚,指永王當時控制着古楚國的廣大富強地區。
[44]“節制”句:節制,指約束有方的軍隊。桓文,指春秋時五霸中的兩個霸主齊桓公和晉文公。《荀子·議兵》:“秦之鋭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制。”此反用其意,謂永王璘之軍皆烏合之衆,非齊桓、晉文約束有方之師。
[45]“軍師”句:熊虎,謂永王將領像熊虎般驕横跋扈。《書·牧誓》:“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此句謂統率無方,徒有強壯之兵。熊,胡本作“羆”。
[46]“人心”二句:謂天下人心茫然動摇,而叛軍之勢却如強盛風雨。
[47]“惟君”二句:李白同時寫有《天長節使鄂州刺史韋公德政碑》:“曩者永王以天人授鉞,東巡無名,利劍承喉以脅從,壯心堅守而不動。房陵之俗,安於太山。”可與此二句參證。固房陵,堅守房陵。房陵,即房州,郡治在今湖北房縣。誠節,忠誠的節操。冠終古,超過自古以來的人。二句謂韋良宰為房陵郡太守時,忠誠地堅守崗位,不為永王李璘所脅迫。
[48]香爐:峰名。在廬山北部。因水氣鬱結峰頂,雲霧彌漫如香烟繚繞,故名。
[49]“餐霞”句:瑶泉,瑶池之水,仙水。此句謂以雲霞為食,以瑶泉漱口,過着神仙般的隱士生活。
[50]“門開”二句:九江,古代傳説,長江流至潯陽分為九道。《書·禹貢》:“九江孔殷。”孔傳:“江於此州界分為九道。”故潯陽亦名九江,即今江西九江市。此借指長江。五湖,其説甚多,此似指廬山下的湖泊。其時李白隱居廬山屏風疊,故言。
[51]“尋陽”句:尋,《全唐詩》作“潯”。滿旌旃,形容軍中旌旗之多。
[52]“迫脅”句:按從《永王東巡歌》及《在水軍幕宴贈諸侍御》等詩可知,李白參加永王幕事出自願,此稱“迫脅”,乃永王兵敗後被稱為逆亂,故推説如此。
[53]翻謫:反而被貶謫流放。
[54]“夜郎”二句:萬里道,極言其遠。令人老,極言愁苦。徐幹《室思詩》:“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
[55]“掃蕩”二句:負霜草,草被霜蓋着見不到陽光,比喻含冤受屈。六合,古人以天、地、四方為六合。二句謂天下已掃清叛亂,但自己却成負霜之草,被流放夜郎。
[56]“日月”二句:《禮記·孔子閒居》:“日月無私照。”蒼昊,蒼天。二句謂日月本應遍照天下,可是自己却被無辜流放,無從申訴。
[57]“良牧”二句:良牧,賢良的太守。指江夏太守韋良宰。古代稱一州的地方長官刺史為“州牧”。唐代自玄宗天寶元年(七四二)至肅宗至德二載(七五七)改州為郡,改刺史為太守。此詩中的江夏太守即鄂州刺史。稱神明,稱,咸本作“睎”;神明,明智如神。《淮南子·兵略訓》:“見人所不見謂之明,知人所不知謂之神。神明者,先勝者也。”恤,體恤,顧念。交道,好友。
以上第四段,叙己因參加永王幕而被流放,回來後多蒙韋良宰的愛恤。
一忝青雲客,三登黄鶴樓[58]。顧慚禰處士,虚對鸚鵡洲[59]。樊山霸氣盡,寥落天地秋[60]。江帶峨眉雪,横穿三峽流[61]。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62]。送此萬里目,曠然散我愁[63]。紗窗倚天開,水樹緑如髮[64]。窺日畏銜山,促酒喜見月[65]。吴娃與越豔,窈窕誇鉛紅[66]。呼來上雲梯,含笑出簾櫳[67]。對客《小垂手》,羅衣舞春風[68]。賓跪請休息,主人情未極[69]。覽君荆山作,江鮑堪動色[70]。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71]。逸興横素襟,無時不招尋[72]。朱門擁虎士,列戟何森森[73]!剪鑿竹石開,縈流漲清深[74]。登樓坐水閣,吐論多英音[75]。片辭貴白璧,一諾輕黄金[76]。謂我不愧君,青鳥明丹心[77]。
【注釋】
[58]“一忝”二句:忝,謙詞,辱,有愧於。辱為青雲之客,乃李白為韋太守貴賓的客套話。黄鶴樓,見前《黄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詩注。
[59]“顧慚”二句:禰處士,東漢末名士禰衡。《文選》卷十三禰衡《鸚鵡賦序》:“時黄祖太子射賓客大會,有獻鸚鵡者,舉酒於衡前曰:‘禰處士今日無用娱賓,竊以此鳥自遠而至,明惠聰善,羽族之可貴,願先生為之賦,使四坐咸共榮觀,不亦可乎!’衡因為賦。筆不停綴,文不加點。”鸚鵡洲,在今湖北武漢市西南長江中。見前《江夏贈韋南陵冰》詩注。二句謂面對鸚鵡洲秀麗的景色而不能像禰衡那樣寫出好作品,深感慚愧。
[60]“樊山”二句:宋本校:“一作彤襜冠白筆,爽氣凌清秋。”樊山,在今湖北鄂州市西。樊,宋本作“焚”,誤。據他本改。《元和郡縣志》卷二七鄂州武昌縣:“樊山,在縣西三里。”按唐代武昌縣即今鄂州市。霸氣盡,指三國時孫權曾在此建立霸業,如今已蕩然無存。王勃《江寧吴少府餞宴序》:“霸氣盡而江山空,皇風清而市朝改。”
[61]“江帶”二句:寫峨眉山峰巒高峻,上極寒,冬春積雪,經時不散,至夏方融化流入岷江,經三峽而下。横穿,一作“川横”。
[62]“萬舸”二句:舸(gě),大船。陸游《入蜀記》:“至鄂州泊税務亭,賈船客舫不可勝計,銜尾不絶者數里,自京口以西皆不及。李太白《贈江夏韋太守》詩曰:‘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蓋此地自唐為衝要之地。”過,咸本作“逐”。
[63]“送此”二句:謂極目送萬里之舟,心神開朗使我的憂愁消散。曠然,心曠神怡貌。散我愁,我,宋本校:“一作煩。”
[64]“水樹”句:宋本校:“一作水渌樹如髮。”
[65]“窺日”二句:窺日,日,宋本校:“一作光。”銜山,指日落。見月,一作“得月”。
[66]“吴娃”二句:吴娃、越豔,指吴越地區美女。王勃《采蓮賦》:“吴娃越豔,鄭婉秦妍。”《文選》卷五左思《吴都賦》:“幸乎館娃之宫。”劉逵注:“吴俗謂好女為娃。”窈窕,美好貌。《詩·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方言》:“美心曰窈,美狀曰窕。”鉛紅,鉛粉和胭脂。
[67]“呼來”二句:雲梯,形容黄鶴樓的階梯之高。簾櫳,本指竹簾和窗櫺,此當為偏義複詞,指簾子。
[68]“對客”句:小垂手,古代舞蹈中的一種垂手身段,有大垂手、小垂手之分。《樂府詩集》卷七六《雜曲歌辭》有《大垂手》、《小垂手》。並引《樂府解題》曰:“《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其手也。”吴均《大垂手》云:“垂手忽迢迢,飛燕掌中嬌。羅衫恣風引,輕帶任情摇。”又《小垂手》云:“舞女出西秦,躡影舞陽春。且復小垂手,廣袖拂紅塵。”二句描寫舞姿。
[69]“賓跪”二句:賓跪,賓客引身稍起之狀。古人席地而坐,引身稍起即跪。《禮記·曲禮》:“客跪撫席而辭。”情未極,興趣未盡。
[70]“覽君”二句:荆山,山名,在今湖北武當山東南、漢水西岸,漳水發源於此。荆山作,指韋良宰之詩,今不傳。江、鮑,指南朝詩人江淹、鮑照。動色,臉上顯出感動的表情。二句謂江淹、鮑照如看到韋太守荆山之作,亦必能為之動情於色。
[71]“清水”二句:鍾嶸《詩品》:“謝詩如芙蓉出水。”此用以贊美韋良宰的作品清新自然,不假雕飾。
[72]“逸興”二句:逸興,超逸豪放的意興。興,咸本作“喜”。横,充溢。素襟,平素的胸懷。王僧達《答顔延年》詩:“清氣溢素襟。”謂韋良宰平素胸襟豁達,具有超逸豪放的意興。招尋,招引尋找賓朋游賞。
[73]“朱門”二句:形容江夏郡衙門的威儀。朱門,門,宋本校:“一作旄。”虎士,勇猛的衛士。戟(ji),古兵器名。按唐代制度,州府以上衙門前列戟。《新唐書·百官志》衛尉寺武器署:“凡戟……一品之門十六,二品及京兆、河南、太原尹、大都督、大都護之門十四,三品及上都督、中都督、上都護、上州之門十二,下都護、中州、下州之門各十。”森森,威嚴貌。
[74]“剪鑿”二句:寫韋良宰太守園林景色之美。剪竹鑿石,清流縈繞。
[75]“登樓”二句:樓,一作“臺”。坐,宋本校:“一作入。”英,宋本校:“一作奇。”英音,卓越高雅的談論。
[76]“片辭”二句:謂韋良宰重義尚信,片言隻語比白璧、黄金還要貴重。諾,允諾。《史記·季布欒布列傳》載,漢初季布最守信用,答應人的事一定辦到。楚人諺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璧,宋本作“壁”,據他本改。
[77]“謂我”二句:説我無愧於你的交道,只能借青鳥傳書來表明我的丹心。阮籍《詠懷詩》:“誰言不可見,青鳥明我心。”此即用其意。鳥,宋本校:“一作鸞。”明,一作“問”。
以上第五段,叙此次與韋良宰相見之樂並贊美其詩作。
五色雲間鵲,飛鳴天上來。傳聞赦書至,却放夜郎迴[78]。暖氣變寒谷,炎烟生死灰[79]。君登鳳池去[80],勿棄賈生才[81]。桀犬尚吠堯[82],匈奴笑千秋[83]。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旌旆夾兩山,黄河當中流[84]。連雞不得進,飲馬空夷猶[85]。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86]?
【注釋】
[78]“五色”四句:唐張鷟《朝野僉載》卷四:“唐貞觀末,南康黎景逸居於空青山,常有鵲巢其側,每飯食以喂之。後鄰近失布者誣景逸盜之,繫南康獄,月餘劾不承。欲訊之,其鵲止以獄樓,向景逸歡喜,似傳語之狀。其日傳有赦,官司詰其來,云路逢玄衣素衿人所説。三日而赦至,景逸還山,乃知玄衣素衿者,鵲之所傳也。”按李白於乾元二年(七五九)三月在流放途中遇赦放還,四句即以“靈鵲報喜”故事叙此事。
[79]“暖氣”二句:暖氣,《藝文類聚》卷九引劉向《别録》:“《方士傳》言,鄒衍在燕,燕有谷地,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子居之,吹律而温氣至,而穀生,今名黍谷也。”死灰,用《史記·韓長孺列傳》所載韓長孺入獄而後復用事,見前《江夏贈韋南陵冰》詩注。此以寒谷變暖、死灰復燃喻己流放遇赦。
[80]鳳池:鳳凰池。《通典·職官三》:“魏、晉以來,中書監令掌贊詔命,記會時事,典作文書,以其地在樞近,多承寵任,是以人固其位,謂之鳳凰池焉。”此處泛指朝廷要職。
[81]賈生:即漢賈誼。此為詩人自比。勿,一作“忽”。
[82]“桀犬”句:《漢書·鄒陽傳》:“桀之犬可使吠堯。”桀,夏朝最後一個皇帝。此用桀犬喻叛將餘兵,堯喻唐朝皇帝。按其時安禄山已死,其部下史思明等仍在作亂。
[83]“匈奴”句:千秋,指漢武帝時丞相車千秋。《漢書·車千秋傳》:“千秋無他材能學術,又無伐閲功勞,特以一言悟主,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嘗有也。後漢使者至匈奴,單于問曰:‘聞漢新拜丞相,何用得之?’使者曰:‘以上書言事故。’單于曰:‘苟如是,漢置丞相非用賢也,妄用一男子上書即得之矣。’”此喻指當時宰相苗晉卿、王縉等皆庸碌無能之輩。
[84]“旌旆”二句:旌旆,旗幟。兩山,指黄河兩邊的太華、首陽兩山。二句謂黄河兩岸旌旗密布,戰争未息。
[85]“連雞”二句:雞,咸本作“難”,非。連雞,縛在一起的雞,喻互相牽制,行動不能一致。《戰國策·秦策一》:“諸侯不可一,猶連雞之不能俱止於棲亦明矣。”夷猶,《楚辭·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王逸注:“夷猶,猶豫也。”二句喻指當時各節度使互不合作,如連雞一樣不能協調一致,飲馬觀望而猶豫不進。
[86]“安得”二句:羿,后羿。傳説中夏代東夷族首領,原為有窮氏部落首領,善於射箭。羿,宋本作“弄”,據他本改。旄頭,見前《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詩注。落旄頭,喻討平叛亂之軍。
以上第六段,希得韋太守汲引,為國效力於戰亂未息之時。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一〇:長篇轉音,情憤而暢。又評“天地”二句:好大眼孔。又評“鞍馬”四句:豪雅。又評“函關”四句:刺得痛快。又評“江帶”十句:清境豪情,寫得盡興。又評“吴娃”六句:忽成《子夜》聲。
朱諫《李詩選注》卷七:説者謂杜子《北征》、李白《書懷》皆長篇之作,冠絶古今,可擬《風》、《雅》。然《北征》論時事而辭嚴義正,《書懷》敷大義而痛切激揚;比而較之,《書懷》雖不若《北征》之純,而辭藻清麗,情思憂樂,充然有餘;所以明治亂之迹,著群臣之義者,則又未嘗不皎然而明白也。此二公俱大手筆,叙事有條,整而不亂,宜芳譽並稱,而世為天下之法也。
《唐宋詩醇》卷五:白之從璘辟也,蘇軾辨其由於迫脅,論甚平允。此篇歷叙交游始末,而白生平蹤迹亦略見於此。“十月到幽州”一段,蓋白自被放後,北游燕、趙,觀聽形勢,知禄山之必叛;尾大不掉之害,欲言不能,述之猶覺痛切。至於潼關失守,江陵煽亂,與白之為璘所脅,受累遠謫,無不明如指掌。結尾一段,慮廟堂之無人,憂將帥之不一,而賊之不得速平,與前遥相照應。通篇以交情、時勢互為經緯,汪洋灝瀚,如百川之灌河,如長江之赴海,卓乎大篇,可與《北征》並峙。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陳、張《感遇》出於阮公《詠懷》,供奉《古風》本於太沖《詠史》。《經亂離後贈江夏韋太守》計八百三十字,太白生平略具,縱横恣肆,激宕淋漓,真少陵《北征》勁敵。後人舍此而舉昌黎《南山》,失其倫矣。
佘成教《石園詩話》卷一:太白《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云:“僕卧香爐頂,飡霞漱瑶泉。門開九江轉,枕下五湖連。半夜水軍來,潯陽滿旌旃。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烟。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其不受永王之偽命,自述已明。《永王東巡歌》云:“帝寵賢王入楚關,掃清江漢始應還。”諷之以“帝寵”,明有所尊,諭之以“應還”,見不可進,此又足以證明其心迹矣。史謂其佐璘起兵,逃回彭澤;璘敗,當誅。亦第據當時之傳聞,無所確據。而欲為太白湔洗者,但據其素行以為辨,亦未嘗求之于其詩而參論之也。
陳僅《竹林答問》:太白《經亂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詩,書體也;少陵《北征》詩,記體也;昌黎《南山》詩,賦體也。三長篇鼎峙一代,俯籠萬有,正不必以優劣論。
按:這是李白最長的一首詩。當是肅宗乾元二年(七五九)流放途中遇赦回到江夏時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