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
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坡仙写景，真是高手，后来几乎无人能及。即如此词之“明月”八字、“曲港”八字，“如”十四字，写来如不费力，真乃情景兼到，句意两得。但细按下去，亦自有浅深层次，非复随手堆砌。“明月”、“好风”、“如霜”、“如水”，泛泛言之而已；“曲港”、“圆荷”、“跳鱼”、“泻露”，则加细矣。曲港之鱼，人不静不跳；圆荷之露，夜不深不泻。虽是眼前之景，不是慧眼却不能见，不是高手却不能写。更无论钝觉与粗心也。至于“如三鼓，铿然一叶”，明明是“如”，明明是“铿然”；明明是有声，却又漠漠焉，叆叆焉，如轻云，如微霭，分明于数点声中看出一片色来。要说只此八字，亦还不能至此境地。全亏他下面“黯黯梦云惊断”一句接连得好，“黯黯”字、“梦云”字、“断”字，无一不是与前八字水乳交融，沆瀣一气，岂止是相得益彰而已哉？至于“惊”字阴平，刚中有柔，故虽含动意，而与前八字仍是相反而又相成。读去，听去，甚至手按下去，无处不锋芒俱收，圭角尽去。好笑世人狃于晁以道“天风海雨逼人”之说，遂漫以豪放目之，动与辛幼安相提并论，可见于此等处不曾理会得半丝毫也。者个且置。譬如苦水如此说，颇得坡老词意不？若说不，万事全休，只当苦水未曾说。坡词俱在，苦水之说，亦何尝损其一毫一发？若说得，难道老坡当年填词时，即如苦水之所说枝枝节节而为之耶？决不，决不。只缘作者生来禀赋，平时修养，性情气韵中有此一番境界，所以此时此际，机缘触磕，心手凑泊，适然来到笔下，成此妙文。若不如此，又是弄泥团汉也。所以苦水平日为学人说文，尝道：苦水今日如此说，正是个说时迟；古人当日如彼写，正是个那时快。当其下笔，兔起鹘落，故其成篇，天衣无缝。若是会底，到眼便知，次焉者，上口自得，又其次者，听会底人读过，入耳即通。若不如此，纵使苦水老婆心切，说得掰瓜露子，饶他听苦水说时，直喜得眉开眼笑，又将苦水所说，记得滚瓜烂熟，依旧是“君向潇湘我向秦”。闲话揭开，如今且说坡仙此词，开端“如霜”、“如水”，两个“如”字，不免着迹。“跳鱼”、“泻露”，“跳”字、“泻”字又不免着力。总不如“如”十四个字浑融圆润。“清景无限”，“寂寞无人见”，苦水早年总疑是坡老败阙。以为若作者觉得不如此写不足兴，便是作者见短。若读者觉得不如此写不明了，便是读者低能。总之，此等处于人于己两无好处。于今却不如此想，何以故？且待说了“夜茫茫、重寻无处”二句再说。“寻”字承上“梦云”而言。此时人尚未清醒，亦并未起床，只是在半醒半睡中寻绎断梦。所以下句方是“觉来小园行遍”也。说到者里，再回头追溯开端“明月”直至“无人见”六句二十五个字所写之景，不独是觉来行遍之所见，而且是觉了行了见了之后，方才悟得适间睡里梦里，外面小园中月之如霜，风之如水，与夫鱼之跳，露之泻，早已好些时候了也。嗟嗟，人自睡里梦里，月自如霜，风自如水，鱼亦自跳，露亦自泻。人生斯世，无边苦海，无限业识，将幻作真，认贼为子，且不须说高不可攀处、远不可及处，只此眼前身畔，有多少好处，交臂失之，不得享受。真乃志士之大痛也。然则“清景无限”、“寂寞无人见”两句，写来一何其感喟，而又一何其蕴藉，谓之败阙，如之何则可？苦水当年失却一只眼，今日须向他坡老至心忏悔始得也。如问“梦云”之“梦”，果何所指？苦水则谓：梦只是梦而已，不必指其名以实之，或任指一名以实之亦无不可。但绝不是梦关盼盼。静安先生诗曰：“不堪宵梦续尘劳。”苦水则说，宵梦更非别有，只是尘劳。坡老此处，亦是此意。所以苦水于此词录题时，拟删去“登燕子楼”四字。词中并无“登”意也。然则只是“夜梦觉”便得，何必又标“徐州”？苦水盖以为若无此二字，词中之“燕子楼空”，则又忒杀突如其来矣。有一本题作“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郑大鹤诃之曰居士断不作痴人说梦之题，是已。然郑又取王案说，谓是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此又是刻舟求剑了也。学人将疑不知苦水见个什么？便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知只是学人不肯细心参求，并非苦水无事生非。试看老坡此词过片，曲曲折折写来，只道得个人生之痛，半点也无儿女之情，已是自家据实自首，不须苦水再为问案追赃。“天涯”三句，叹息人生无蒂，不如落叶犹得归根。“燕子”三句，说得不拘遗臭流芳，凡是前人生涯，只不过后人话靶。“古今”三句更是说他苦海众生，业识茫茫，无本可据。结尾则是由燕子楼联想到黄楼，后人千载而下，见燕子楼，便想到盼盼，而不禁感慨系之。“黄楼”是老苏所创，后人亦将见之而想到东坡，系之感慨。辗转流传，何时是了？正所谓后人复哀后人也。如此写来，尽宇宙，彻今古，号称万物之灵底人也者，更无一个不是在大梦之中，更无觉醒之期。然后愈觉睡里梦里，而月如霜，风如水，鱼之跳，露之泻为可悲可痛也。夫如是，与登燕子楼，梦关盼盼，有甚干系？具眼学人且道：坡仙作此词时，梦醒也未？莫是仍在梦里么？若然，则苦水更是梦中说梦也。于古有言：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二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论词者每以苏、辛并举，或尚无不可。且不得看作一路。如以写情论，刻意铭心，老坡实大逊稼轩。然辛之写景，往往芒角尽出，神游意得，须还他苏长公始得。固缘天性各别，亦是环境不同。即如此《洞仙歌》一首，真乃坡老自在之作。饶他辛老子盖世英雄，具有拔山扛鼎之力，于此也还是出手不得。“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真乃绝世佳人。刘彦和曰：“粉黛所以饰容，而倩盼生于淑姿。”“淑姿”便了，“倩盼”作么？唐人诗曰：“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蛾眉自好，淡扫则甚？总不如此二语之淡雅自然。冰、玉二字，不见怎的，清凉恰好，尤妙在“自”。自来诗家之写佳人，写面貌，写眉宇，写腰肢，写神气，却轻易不敢写肉。写了，一不小心，往往俗得不可收拾。此二语却竟写肉。岂止雅而不俗，简直是清而有韵。写至此，倘若有人大喝：住，住！苦水错了也！者个是蜀主底，不是老坡底。苦水则亦还他一喝：管甚你底我底，文章天地之公，大家有分。老坡尚说一部陶诗是他所作，一句两句，分甚彼此？若说作之不易，但鉴赏亦难。老坡能鉴赏及此，亦自非凡，更不须说他自首减等也。者个揭开去。下面“水殿风来暗香满”，总该是东坡自作。既曰今日大热，且道风来是热是凉？水殿外想来有荷，且道暗香是人是花？若分疏得下，许你检举苏胡子；若分疏不下，还是大家葫芦提好。自家屋里事，尚且无计划。舍己耘人，陈米糟糠，替他古人算什么闲账？过片“起来”至“河汉”三句，写出夏之大，夜之静。写静夜尚易，写大夏却难。写大夏有何难？要将那热乎乎，潮漉漉，静化得升华了，不但使人能忍受，且能欣赏玩味之却难耳。所以自来诗文写春，写秋，写冬底多，而且好底确是不少。写大夏底便少，而好底更为稀有。家六吉极推《楚辞》之“滔滔孟夏”，与唐人之“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然《楚辞》是大处见大，唐人是大处见小，惟有老坡此处，乃是小处见大，风格固自不同。“试问夜如何”以下直至结尾，一句一转换，有如此手段，方可于韵文中说理用意。不则平板干瘪，纵使词能达意，只是叶韵格言，填词云乎哉？若单论此处，长公与幼安，大似同条生，但辛老子用时多，苏长公用时少，而且方圆生熟，截然两事，仍是不同条死也。学人自会去。此外尚有一则公案，苦水分明举似，再起一番葛藤。有不识惭愧者流，改坡公此词，为七言八句。更有不知好歹底人，便说彼作远胜此词，且不用说音律乖舛，世上没有恁般底《玉楼春》。只看“起来琼户启无声”，只一“启”字，便将坡词“庭户无声”之大气，缩得小头锐面，趣味索然。更不须说他首句“清无汗”之删去“凉”字之不通，与结句之改“又不道”为“只恐”之平庸也。眼里无筋，皮下无血，何其无耻，一至于此？
日昨往看同参颖公，具说已选得东坡乐府十馀首，将继稼轩长短句而说之。颖公劈头便问：可有《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一首么？苦水答曰：无有。但是选时确曾费过一番斟酌。不曾收入，并非遗漏，亦非嫌弃。说辛词时，曾经说明苦水词说，原备学人反三之助，所以选外仍有佳词；不过苦水之所欲言，已尽于现所入选之数首，不必重叠反复。譬如颖公所举之《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五字又是写夏日底名句，情象原不怎的。但读后令人自然觉得有一种夏日气息扑面打鼻而且包身而来，直至“悄无人，庭阴转午”，依旧暑气不退。待到“晚凉新浴”，方才有些子凉意。所以“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之下，便自然而然地“渐困倚、孤眠清熟”也。然而仍是逃暑，并非是清凉。眼前情事，写得如此韵致，又是非老苏不办。但自此以下，尤其是过片而后，直至结尾，因为直咏榴花，苦水却觉得无甚可说。况且《洞仙歌》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足足敌得过此“乳燕”以下数语。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也实实好似他“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也。所以既收《洞仙歌》之后，终于舍此《贺新郎》。然而道是不说，不说，也终竟是说了。不怨他颖公多口多舌，只怨苦水拖泥带水，自救不了。
木兰花令
次欧公西湖韵
霜馀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不知可确，据说会泅水底人，想要跳水自杀却非易事，以其浮而不沉故。说也可笑，平时惯浮，及其自杀有意求沉，却仍旧是浮。后天底习或可以变易先天底性，而一时之意却难左右后天底习也。者个且置。至如长公为词，擒纵杀活，在两宋作者之中，并无大了得。只是出入之际，他深深理会得一个出字诀。者个他亦未必有意，只是天性与学力所到，自然而然有此神通。所以作来不拘长调小令，悲愁欢喜，总还你一个宽绰有馀。文心无迹，书法有形，只看他作字便知。后来学书人，一为苏体，往往模糊一片，更无一个能及得他疏朗清爽。有人说：长公诗文书法，俱似不十分着力。苦水则谓：这也还是那个出字诀在那里作用着。亦复即是开端所说，会泅水底人跳在水里，虽在有意自杀之时，也仍旧浮而不沉也。此一章《木兰花令》，是和六一翁之作。说起六一翁，不独是坡老前辈，而且在文字上，也有一番香火因缘。在文学震撼一世，及身享名这一点上，两人又正复相同。如今老坡移守颍州，正是六一翁四十三年以前旧治。抚今追昔，常人尚尔，何况坡老一代才人，与欧公又非泛泛之交乎？据年谱，坡老是年五十六岁。盖亦已垂垂老矣。此词虽是和作，莫只看他技巧，且复理会几个入声韵是何等凄咽。开端“霜馀”两句，分明是凛凛深秋。当此之际，追念昔者，心中又是何等感喟。若是别个，便只有能入而不能出，然而又非所论于长公也。前片四句，一口气读下去，不知怎的，沉着之中，总溢出飘逸，而凄凉之中，却又暗含着雄壮。若说“长淮”之阔虽然已失，毕竟点出“阔”来，何况“清颍”正在“潺潺”，而“霜馀”二字又暗示天宇之高，眼界之宽乎？若如此说，未必便辜负作者文心。但“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两句之中，并无与前二语中类似字样，何以仍旧如彼其飘逸而雄壮耶？“犹唱”者何？前人不见也；“如电”者何？去日难追也。字法如此，固宜伤感到柔肠寸断、壮志全消矣，而仍旧如彼其飘逸与雄壮者何耶？读者于此，非于字底形、音、义三者求之不可。看他“佳”字，“翁”字，何等阔大。“人”字，“电”字，何等鲜明。“三年”两字，何等结实。“抹”字是借得欧公底，且不必说他真形容得日月如石火驹隙也。若谓苦水如此说词，何异三家村中说子路，则何不将此二句试改看：歌儿还自唱欧词，四十载来空一抹。总还不失作者原意，但读来岂但不复是词，简直不成东西。如此说来，难道那两句词便似贾阆仙一般驴背上推敲出来底么？真个是不，不，一点也不。此义已于说《永遇乐》章“如”三句时说过，此处不再絮聒。夫长公当此境地，所作之词，依然不为悲伤所制，而别具风姿，岂不又是出字诀底神通作用？又岂非一如没人跳水自杀，依旧浮而不沉乎？而苦水所云，后天底习或可变易先天底性。而一时之意，却难左右后天底习者，岂不又可于此消息之乎？坡仙追悼欧公之词，此章之外，尚有一首《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据龙榆生笺，是老苏四十四岁之作。大约尚在壮年，豪气能制悲感，所以作来金钟大镛，满宫满调，学人容易理会得出，故弃之而取此《木兰花令》。至于《西江月》歇拍两句，“万事转头空”者，言现在既成过去，日后回想，与梦无殊也。“未转头时皆梦”者，即身处现在，俗人俱认为非梦者，而有心之士亦以为皆梦也。就词论词，或者不见怎底。若以意旨而论，却是坡老底擅场，学人又不可忽略过去。
又龙笺引傅注引《本事曲集》，谓：六一翁《木兰花令》原唱与坡公和作“二词皆奇峭雅丽”。苦水曰：欧词足足当得起此四字，若坡作，奇峭雅有之，丽则未也。
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于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笔记载：长公与黄门既各南谪，相遇于途中。同在村店中食汤饼。黄门微尝，置箸而叹，长公食之尽一器，谓黄门曰：“子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千载而下，读此一节，长公风姿尚可想见。学人于此一重公案，且道坡老此等处为是豪气？为是雅量？学人如欲加以分疏，首先须对豪气、雅量加以理会。要知豪气最是误事，一不小心，便成颟顸，再若左性，即成痛痒不知，一味叫嚣。雅量亦非可强求，须是从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始得。倘若误会，便成悠悠忽忽，飘飘荡荡，无主底幽灵。要说坡公天性中，原自兼有此二者。早期少年，逞才使气，有些脚跟不曾点地，亦不必为之掩饰。待到屡经坎坷，固有之美德，加以后天之磨砻，虽不能如陆士衡所谓“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亦颇浑融圆润，清光大来。所来老坡豪气雅量虽然俱有，学人亦且不得草草会去，致成毫厘相差，天地悬隔。此《西江月》一章，小序已佳，大约前人为词，不曾注意及此。先河滥觞，厥维坡老，后来白石略能继响。然一任自然，一尚粉饰，天人之际，区以别矣。苦水平时常为学人分说，文人学文，一如俗世积财，须是闲时置下忙时用，且不可等到三节来至，债主临门，方去热乱。所以鲁迅先生说：“不是说时无话，只是不说时不曾想。”苦水亦常说：文章一道，不可以无心得，不可以有心求。亦复正是此意。大凡古今文人，一到有意为文，饶他惨淡经营，总不免周章作态。惟有不甚经意之时，信笔写去，反能露出真实性情学问与世人相见。吾辈所取，亦遂在此而不在彼。坡公书札、题跋与词序之所以佳妙，高处直到魏晋，亦复正是此一番道理。若有人问：苦水本是说词，扯到词序，已是骈拇枝指，今更扯到书札、题跋，岂不更是喧宾夺主？苦水则曰：要知北宋人词之妙处，与此亦更无两致。他们原个个有诗集行世，推其意，亦自矜重其诗。若夫小词，大半是他们酒席筵前信手写来分付歌者之作。其忒煞率意者，浅而无致，亦并非没有。若其高者，则又其诗所万不能及者也。此亦犹如右军之《乐毅论》《东方画赞》，虽是笔笔着力，字字用心，倒是《兰亭》一序，冠绝平生，又其短帖，亦往往得意外之意也。一首《西江月》字句之美，有目共赏。苦水若再逐字逐句，细细说下去，便是轻量天下学人，罪过不小。不过须要注意者，坡老此词，乃酒醒人静，旷野水边，题在桥柱上面底。即此，便与彼伸纸吮毫与人争胜之作不同。更与彼点头晃脑、人前卖弄者异趣。如说此词虽写小我，而此小我与大自然融成一片，更无半点抵触枝梧，所以音节谐和，更无罅隙。这也不在话下。但所以致此之因，却在坡老此时确具此感。维其感得深，是以写得出，遂能一挥而就，毫无勉强。如问：苦水见个什么，便敢担保东坡确实如此，更无做作？苦水则曰：诗为心声，惟其音节谐和圆妙，故能证知其心与物之毫无矛盾也。不见《楞严经》中，佛问：“妆等菩萨及阿罗汉，从何方便，入三摩地？”憍陈那五比丘即白佛言：“于佛音声，悟明四谛。”又言：“我于音声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音声为上。”夫音声尚可以入佛，何至诗人所作之韵文，吾辈读之而不能得其文心哉？古亦有言：声音之道感人深矣。苦水曰：如是，如是。世人动以苏、辛并称，而苦水则以苏为圭角尽去，而以辛为锋芒四射。然其所以致此之因，苦水仍未说破。于此不妨再行漏逗。老辛一腔悲愤，故与自然时时有格格不入之叹。饶他极口称赞渊明，半点亦无济于事。老苏豪气雅量化为自在，故随时随地，露出无入而不自得之态。乡村野店，一碗面条子，其于坡老也又何有？如此说了，更不烦再说苏、辛二人之于词有方圆生熟出入难易之分也。
临江仙
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诗之为用，抒情写景，其素也。渐而深之为说理，抑扬爽朗，而情与景于是乎为宾。扩而充之为纪事，纵横捭阖，情辅景佐，包抱义理，蔚为大观。词出于诗，而其为体，纪事为劣，说理或可，亦难当行，苟非大匠，辄伤浅露。惟于抒情、写景二者曲折详尽，乃能言诗所不能言。然大家之作，多为寓情于景，或因景见情。若其徒作景语而能佳胜，亦不数觏。西国于诗，抒情一体，区分独立。华夏之“词”，总核名实，谓之相副，无不可者。顾情之为辞，乃是总名。疆分界画，累楮难尽。详而长之，请俟异日。若其写之于词，普遍通常，伤感而已。平居常谓：伤感也者，人所本有。故虽非作者，而见月缺以情移，睹花落而心悲，上智下愚，或当别论，吾辈具是凡夫，陷此大网，鲜能脱离。若其施之诗词，尤为抒情诗人之所共具。惟其一触即发者，每失肤泛，不堪回味。至其衷心回荡酝酿，发之篇章，温馨朗润，感人之力，至不可忤。或出不中规，言过其实，鲁莽灭裂，乃成嘶嗄。是则小泉八云氏所谓痉挛，非所论也。亦有搔首弄姿，竞趣巧丽，浮漂不归，空洞无实。如是之作，尤无取焉。此《临江仙》一章，龙笺引朱彊村先生曰：“按本集，‘仲天贶、王元直自眉山来见余钱塘，既行，送之诗。’施注：‘王箴字元直，东坡夫人同安君之弟也。’王缄未知即箴否。”苦水曰：当是也。何以故？吾尝举此词与《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一章，为长公极度伤感之代表作。老坡平日见解既超，把握亦牢，苟非骨肉亲戚之间，生死别离之际，所言必不如此。且两章俱用阳韵，几如失声痛哭。如非情不自禁，当不至是。于此可知人类无始以来，八识田中有此一种本惑种子，复加熏习，遂乃滋生，有如乱草，雨露所濡，蔓延无际，吾人堕落日以益深。《遗教经》言：“譬如老象溺泥不能自出，真可痛也。”夫以坡老如彼才识，尚复如此，况在中下，宁有既乎？或问：子为是言，类出世法，与词何有？苦水则曰：此无二致。伤感虽为抒情诗歌创作之源，而诗家巨人，每能芟除，或以担荷，或以透出。前者如曹公，如工部，后者如彭泽。故其壮美也，有似海立而云垂；其优美也，一如云烟之卷舒。不同小家数者，利用伤感，蛊惑读者，又如恶疾专事传染已。夫食以养生，苟其无食，一日则饥，十日则死。此其重要当复何若？而袁安雪中忍饥高卧，又有人焉，学道辟谷，乃成飞仙。苦水虽曰伤感实为创作源泉，究其重要，非食于生。姑云云者，不独为是向中人说，亦且令学人慎重鉴彼曹公、少陵与渊明者，知所取则，虽未刈除类如辟谷飞仙，亦当忍耐如彼袁安也。或者又曰：此词结尾二句“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坡公固已透出矣。苦水曰：不然，人有丧其爱子者，既哭之痛，不能自堪，遂引石孝友《西江月》词句，指其子之棺而詈之曰：“譬似当初没你。”常人闻之，或谓其彻悟，识者闻之，以为悲痛之极致也。此词结尾二句与此正同。若能于此悟入，心死一番，或有彻悟之时。遂谓此为是，未见其可也。集中尚有《临江仙·送钱穆父》“一别都门三改火”一章，若以词致论，似较胜于今兹所说之作。其结尾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虽未必即到庄子所谓“送君者自涯而返，而君自此远矣”之境界，但亦悠然有不尽之意。其透出伤感，亦远过于适间所说之二语。苦水之终于弃彼取此者，其故有二。一者，彼为朋友，此为懿亲，己象他象之际，情感不免有厚薄之分，而透出遂亦不无难易之别。二者，兹余所选，不尽佳词，前已言之。但能藉彼篇什，尽我言说，足矣。苦水尚不敢轻量天下士，其敢遂以只手掩尽天下人耳目哉！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吾观大家之作，殆无不工于发端。不独孟德之“对酒当歌”、子建之“明月照高楼”也。此在作者未必有意，推其命篇之意，尤不必在此发端，竟工至如是者，殆以不甚经意之故。盖当其开端之时，神完气足，愈不经意，愈臻自然。至于中幅，学富才优者，或不免于作势，下焉者竟至于力疲。所以者何？有意也。迨及终篇，大家或竟罗掘，下者直落败阙。所以者何？意尽也。元乔梦符之论制曲，有凤头、猪肚、豹尾之说，盖亦叹其难于兼备。吾谓此岂独然于曲，凡为夫文，莫不胥然矣。夫坡公之为是《定风波》也，其意在“一蓑烟雨任平生”与“也无风雨也无晴”乎？世人之赏此词也，其亦或在二语乎？苦水则以为妙处全在发端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而尤妙在首句。即以此为潘大临之“满城风雨近重阳”，亦殆无不可，或竟过之，亦未可知。何以故？潘老未免凄苦，坡仙直是自在也。且也曰“穿”，曰“打”，而风之穿林与雨之打叶，不徒使读者能闻之，且使如竟见之也。而冠之以“莫听”，继之以“何妨”，写景与用意至是乃打成一片。千载而下，吾人遂直似见风雨中髯翁之豪兴与雅量也。学人试持此与辛幼安《鹧鸪天》之“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比并而读之，则于吾所谓出入与透出、担荷者，或亦不复致疑矣乎？“一蓑”七字，尚无不可。然亦只是申明上二语之意。若“也无风雨也无晴”，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馀味矣。然苦水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惟“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此且无论其意之善恶，直当坐以不应。所以者何？虽非无理取闹，亦是破坏调和故。是以就词论词，“料峭春风”三韵十六字，迹近敷衍，语亦稚弱，而破坏全体底美之罪尚浅于“马”、“怕”二韵九字也。学人如谓苦水为深文周内，则苦水将更吹毛求疵。夫竹杖芒鞋之轻，是矣，胜马奚为？晚食当肉，安步当车，人犹谓其心目中尚有肉与车在，则此胜马，岂非正复类此。拖泥带水，不挂寸丝之谓何？透网金鳞之谓何？若夫“谁怕”，此是何事而用怕耶？或者将曰：此言谁怕，是不怕也。苦水则曰：无论不与非不，总之不能用怕。当年黄龙公举拳问学人曰：唤作拳头则触，不唤作拳头则背。东坡于此，纵使不背，亦忒煞触了也。吾不能起髯苏于九原而问之。学人如不肯苦水，则请别下一转语。莫只道苦水不识惭愧，只会去呵佛骂祖也。
南乡子
梅花词和杨元素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尽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
杨诚斋绝句曰：“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苦水早年极喜之，以为写寒雀至此，真不辜负他寒雀也。“特地作团”四字，令人便直头听见啁啾即足之声，说“喧杀我”，遂真喧杀我。“忽然惊散”四字，又令人直头觉得群雀哄然一阵，展翅而去。说“寂无声”，遂真个耳根清净，更没音响也。而持以与此《南乡子》开端二语相比，苦水不嫌他杨诗无神，却只嫌他杨诗无品。“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满”字、“看”字，颊上三毫，一何其清幽高寒，一何其湛妙圆寂耶？便觉诚斋绝句二十八个字，纵然逼真煞，纵然生动煞，与苏词直有雅俗之分，又岂特上下床之别而已？便是“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亦高似他“忽然惊散寂无声”。苦水并非压良为贱，更非胸有成见，一双势利眼直下看他杨万里，高觑他苏胡子。何以故？杨诗“惊散”之下，而继之以“寂无声”，是即是，只是死却了也，不然，也是澹杀了也。苏词“惊飞”之下却继之以“踏散芳英落酒卮”，虽不能比他“高馆落疏桐”，亦自馀韵悠然。烂不济，亦比杨诗为宽绰有馀。若道这个又是诗词之分，苦水听了，便只有大笑而起，更不置辩，一任具眼学人自去理会。若道苦水颟顸，杨诗意在写雀，故如彼，苏之《南乡子》，明题作“梅花词”，故而如此也。于此，苦水若说诚斋不是明明道他“小集梅梢”么，便是缠夹，不免另竖起葛藤桩子。辛稼轩《瑞鹤仙·赋梅》曰：“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苦水向日亦极喜之，以为从来写梅者不曾如此写，辛老子如此写了，真乃又使梅花既不失品格，而又活生生地与世人相见也。记得当年明公曾问苦水：此不是写杏花耶？尔时苦水便休去。及今思之，倚风嫣然，或是杏花，万花羞落，杏花纵转盼煞，却万万不办。然持以与此《南乡子》开端二语相比，又觉稼轩写来吃力，着色太浓，不如坡老笔下自在，情韵淡雅。学人或者又曰：老辛正面攻杀，老苏侧击旁敲，故尔如然。苦水曰：车行舟行，两可到家，吾辈只看他到家与否便得，分甚舟之与车？若说侧击旁敲，原自不无。但亦不过论文之士方便说法，立此假名，学人切勿执为实有，以致东西悠荡，不着边际也。此义大长，如今急于说词，姑止是。一首《南乡子》，高处妙处，只此开端二语。“忽见”二韵十六个字，苦水虽曾以之压倒诚斋之诗，与前两句衡量之，已有自然与人力之差，最糟是过片之“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坐客无毡”自可，“醉不知”也去得，然已自嫌他作态自喜矣。若“痛饮又能诗”，则决是糟。不知怎的，后来诗人作品中只一说到自家之饮酒赋诗，纵不出丑，也总酸溜溜的。以文论之，到此之际，十九有拼补凑合之迹。且不可举他老杜之“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须看“无归处”是甚底情境？“立苍茫”是何等气象？到此田地说不说俱得。否则一说便不得也。又且不可举他彭泽老子之篇篇说酒。今且不须检阅全集，只如“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后来哪个又有此胸襟情韵耶？老苏作此词时，虽曰纪实，亦不合草，以至今日竟向苦水手里纳却败阙也。至于歇拍两韵，有底喜他“一点微酸已著枝”一句。苦水却不然。学人问这“不然”么？苦水原拟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时，再与汝说。如今也不必了。还记得苦水说《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一章，论及词序、书札、题跋处否？倘若并不记得，只仍参此章开端二语亦得。参禅衲子好问：西来何意？这个与我辈今日无干。只今且道：那寒雀十二个字是何意？
南乡子
送述古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坡公伤感之词，吾所选录，前此已有《木兰花令》及《临江仙》，并此一章，鼎足而三。然生离死别，其迹近似，出入变化，内容实殊。《临江仙》之送王缄，情溢乎辞，纯乎其为伤感者也。《木兰花令》笔力沉雄，气象阔大，盖于伤感有似超出，且加变化。说已详前，兹不复赘。至于斯篇，前片既叹人不如塔，亭亭无觉，迎送来去；后片复写残灯初寒，秋雨或歇，泪雨难晴。夫如是，则其伤感当至深矣。而试一观其命辞构语，工巧清丽，盖已不纯置身伤感之中，一任包围，但听支配；而已能冷眼情感之旁，细心观察，加意抒写。推究根源，一则任情，一则有想。夫情之与想，势难两大。此仆彼起，彼弱此强。当情盛时，想不易起。及想炽时，情必渐杀。古今中外，法尔如然。此则送述古之情固浅于送王缄，而《南乡子》之辞较工于《临江仙》者也。《孝经》有言，丧言不文。老聃亦云，美言不信。丧言不文者，意不暇及也。美言不信者，华过其实也。然则文事，难言之矣。言之无文，文之谓何？过饰藻丽，情或近伪。必也情经滤净，辞能称情，施之篇章，庶乎近之。是故伤感虽为创作源泉，苟无羁勒，譬彼逸马，即有骏足，适能覂驾。若其情不真挚，修辞虽巧，藻绘粉饰，徒成浮漂，吾于说词，屡及之矣。夫创作之源，厥本乎情，遣词之工，实基于想。顾今所谓情、想二名，借自释氏，善巧方便，即何敢言。能近取譬，或助参悟。而哲人之想，一本理智，排斥感情。有如恶木遮山，伐木而山方出；乱草侵花，刈草而花始繁。其旨务在以想杀情。是其为想力求真实，排除虚妄，总归一有。若文士之想，间或不无藉助理性。要其本旨，乃在显情。有如画月者，月无可画，画云而月就。绘风者，风本难绘，绘水而风生。是其为想，今世所谓幻想，联想。固亦求真，而与彼哲人，标的不同，取径亦异。籀而绎之，判然别矣。苦水于是乃说坡词，藉资证明。临平山上，一塔亭亭，固已。若夫送迎去来，塔本无知，于彼何有？是则“亭亭”为真，而送迎也者，词人之想。秋雨曰晴，是已。泪既非雨，何有晴否？是则“秋雨”为真，而泪雨不晴，又词人所想也。以上二处，持较《临江仙》之“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如以情论，则前者多伪，而后者多真。如以词论，则又前者较胜，后者较逊也。若是，其果伪者为优，真者为劣耶？丧言不文，美言不信，亶其然乎？然真者诚真，而伪者果伪耶？厨川白村之论文也，文学之真，科学之真，区分为二。世有二真，殆类戏论。吾兹窃谓：二者之外，当更别立哲理之真。真乃有三，大似呓语矣。自惭小智，屡经思维，迄于终竟，不得不尔。析其奥微，俟之明哲。而在英国淮尔德氏，乃复致慨于彼说谎之衰颓。是则于文，以伪立论。与吾中土古圣所谓修辞立诚，大相径庭。淮氏制作，未臻上乘。若其品性，时涉乖僻。至于斯论，虽类诡辩，实有可采，未可遽尔以人废言。吾国诗教，温柔敦厚。溯在往古，允当斯旨。汉魏以来，不失平实。洎乎六代，宗老、庄者惟旷达，崇释氏者尚空无。其有志于文之士，善感锐察，又刘彦和氏所谓“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者也。独于纪事长篇，奇情壮采，推波助澜，甚苦无多。《孔雀东南飞》，《木兰辞》，自推巨擘，终似贫弱，降及唐代，诗称极盛。其有作者，少陵之《北征》，“奉先咏怀”，而其中心，究为小我。纵极张皇，亦伤局促。“三吏”、“三别”，虽近客观，既无主名，非纯叙述。自兹而下，益等自郐。白乐天氏之《长恨歌》，体制近是。而抒写铺叙纵使详明，补缀破碎，究未闳阔。众口脍炙，余无取焉。遥观西国，希腊之剧，荷马之歌，乎远矣。莎翁之巨制及十八世纪仿古之名作，吾国至今，仍属阙如。推其大原，何其非说谎衰颓之所致欤？顾维兹义，非数言可了。吾今说词，沿流讨源，聊发其端。因念坡公在黄州时，强人说鬼，昔者以为无聊，以为风趣，及今思之，情为作因，而想以佐情，伪以显真。此正坡老之文心，而说谎之妙用也。若然，则此临平之一塔，泪雨之不晴，殆尚其豹之一斑，而龙之半爪耶？
蝶恋花
暮春别李公择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多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路尽河回人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一部《东坡乐府》，苦水只选他十首，人或不免嫌其太苛。而此一首《蝶恋花》居然入选，人将更笑苦水之抛却真金抱绿砖也。不须学人指摘，如今苦水且先自行检举一番。词题曰《暮春别李公择》，俨然是个截搭题。要说惜别本可包括时令，何须别标暮春？可见老坡于此，自己亦觉悟到前后片之少联络，盖前片之写暮春，既不露惜别，与后片之写惜别，更不见暮春也。为文终非写八股，只要过渡下去，便可打成两橛。计出无奈，只好写成恁样一个题目，聊作解嘲。学人莫捉苦水败阙，说：稼轩岂不亦有“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底一首《感皇恩》乎？何以日前说辛时如彼招，如今说苏时便如此搦耶？且莫致疑于苦水之一眼看高，一眼看低。试看老辛前半阕之“忘言”、“知道”，眼光直射到后半阕之“《玄经》遗草”，后半阕之“江河流日夜，何时了”，神情直回到前半阕之“梅雨霁，青天好”，便可证知他针线密缝，不似老苏此词之拆开来，东一片，西一片也。既如是，果何所取而录此词耶？也只爱他发端高妙耳。夫写春而写暮春，写花而写落花，诗人弄笔，成千累万，老苏于此，有甚奇特？试参他第一句“簌簌无风花自堕”，“簌簌”字，“自”字，真将落花情理写出，再不为后人留些儿地步。尤妙在无风，便觉落花之落，乃是舒徐悠扬，不同于风雨中之飘零狼藉。及至“堕”字，落花乃遂安闲自在地脚跟点地了也。“簌簌无风花自堕”之下，而继之曰“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淡沲之春光已去，清和之初夏将临。一何其神完气足？“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妙句也。硬扭他落花，相与客情作么？“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健句也，减春愁人，将何以堪？更有进者，“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直透出天地之妙用，自然之神机，自然而然，行乎其所不得不行。人力既无可施，造化亦只任运。更不须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也。到这里，虚空纵尚未成齑粉，而悲戚欢喜早已一齐百杂碎了也。不说品之高，即只此韵之远，坡公以前以后，词家有几个到得？学人莫只道他写景好。苦水当日读简斋诗，极喜他“归鸦落日天机熟”一句。今日持较苏词，嫌他简斋老子一口道破，反成狼藉耳。如论蕴藉风流，仍须是髯公始得也。大凡大英雄行事，岂必件件尽属惊天动地，但总有一二事，做到前人做不到处。大文人之作，岂必句句震古烁今，但总有一二语，说到前人说不出处。若不如是，屋上架屋，床下安床，纵非依草附木底精灵，也是贼德害道底乡愿。争怪得苦水为此两韵，录此一词？但两韵之后，“落日多情”十四字，读来总觉得硬骨碌的，不似坡公平日笔致之圆融。过片“路尽”两韵，吾观宋人之词，送别之作，往往写送客一程，居人独归之情景，坡词于此，想亦是也。“月暗孤灯火”，“火”字须是“明”字，修辞格律始合。今以为韵所牵，易明为火，不得，不得。如谓灯火二字合成一名，原无不可。但只着一孤字形容，未免凑合。结尾之“我思君处君思我”，虽乏远韵，亦自去得。但上句之“凭仗飞魂招楚些”，又何耶？《水浒传》里李铁牛大哥见了罗真人归来之后，乃云不省得说些甚底。苦水于苏词此处亦复不省得苏胡子说些甚底。或当是楚些招飞魂之意。若然，则又是削足适履了也。老坡此词，如是败阙。苦水今日一一分明举似学人，岂是苦水才情高似东坡，苦水更别有说在。赏观名家之作，一集之中，往往有几篇，一篇之中，往往有数语，简直一败涂地。数语在一篇，瑕不掩瑜，且自听之。几篇之在全集，何似删之为愈？如说前人有作，后人编集，不免求备，故有斯愚，则作者当时何如不作？作了又何必示人？这个便是中土文人颟顸处，不经意处。极而言之，不自爱惜处。何况词在北宋，尚未列入正统文学之中乎？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底反面，却又是有一弊也有一利。更不用说短处即是长处。古人神来之笔，不必另起葛藤，即此《蝶恋花》发端两韵，苦水再三赞美而不能已者，也还是此颟顸，此不经意，此不自爱惜。刘彦和《文心雕龙·总术》篇曰：“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似博塞之邀遇。”又曰：“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又曰：“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论文之文，善巧方便，一至于此，而其行文，亦复大有“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之乐。苦水只有顶礼赞叹，而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矣。但苦水却亦有小小意见，要共者位慧地大师理会一向。博塞之文，不如善弈之文，此在学人参修，原自不误。若大家创作，神游物化，却不拘拘于此。所以陆士衡曾说“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也。若邀遇绝对不如穷数，陆氏便不如是说了也。诚如彦和所云善弈强似他博塞，何以下文又说“以待情会，因时顺机”乎？所谓情会与时机者，岂非仍有类于博塞邀遇底“遇”耶？如只任术便得，尚何须乎机与会之顺与待耶？即以博弈而论，谚亦有云：棋高无输，牌高有输。其故亦在穷术与任运，饶你赌中妙手，无如牌风不顺，等张不来，求和不得，仍是大败亏输。若棋则不然，高手决不会输。若偶尔漏着，输却一盘，定是棋术尚未十分高妙也。然而此亦言其常耳。若是手气旺盛，则虽赌场雏手，无奈他随手掷去，尽成卢雉。此则东坡词中所谓六只骰子六点儿，赛了千千并万万者。饶你多年经验，不免向他雏手手中，落花流水一般纳败阙也。若是着棋却不然。纵使高手，倘遇劲敌，所差不过一子半子，即便费尽心机，赢则决定是赢，而所赢仍不过此一子半子，决定不会楸枰之上，黑子尽死，白子全活也。虽曰文事不能全类博弈，然而那颟顸，那不经意，甚至那不自爱惜，有时如着棋，真能输却全盘。若是如赌博，忽然大运亨通，合场彩物便尽归他一人手里。若然则坡老此词之开首两韵，其博塞之遇来，是以如有神助，而其以下直至歇尾，又其弈棋之术疏，是以全军俱覆也乎？
减字木兰花
钱塘西湖有诗僧清顺，所居藏春坞，门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络其上，顺常昼卧其下。时余为郡，一日屏骑从过之。松风骚然，顺指落花求韵，余为赋此
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
两株古松，上络凌霄，而清顺却常昼卧其下，者位阇梨，忒煞风流。而东坡又屏骑从过之，且为此作小词，者位太守，也忒煞好事。虽公案分明，而往事成尘，如今也不索掂掇。且就此小词，与学人葛藤一番。“双龙对起”，妙哉，妙哉，便真有拔地百尺，突兀凌云之势也。“白甲苍髯”，着迹矣，尚自可。“烟雨里”，倘不是真指烟雨，便不知其何所指；倘真指烟雨，不与“昼梦长”抵触耶？如谓“烟雨里”谓特殊有雨之时，“昼梦长”言其常也。然则常之与殊，于此连续说之，不益相矛盾耶？“疏影微香”，其指凌霄花矣，“下有幽人昼梦长”，此大似隐士，岂复是和尚，殆欲逃禅矣乎？“湖风清软”，恰好，恰好。若只是两株古松，着此四字，不得，不得。为是松上络有凌霄花，得也，得也。“双鹊飞来”，无不可，但何必定是双？若再一边树上一个，不足呆相，亦是笑话了也。“争噪晚”，着一噪字，与清软之湖风又抵触矣，是又大不可者也。若道尔时，恰值有双鹊在松上争噪，苦水于此，将大喝一声：有也写不得。而况“疏影微香”之中，幽人梦长之际，噪已不可，争个什么？一争，一噪，好容易拈出清软，与影与香与人与梦融成一片，至是，俱被他搅得稀糟，使不得也。此又是苏长公颟顸处，不经意处，不自爱惜处。苦水亦不复替他谦了也。夫如是，苦水之于此词，半肯半不肯，选而说之，何为也？只为他“翠飐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二韵，割舍不得而已。学人莫只看翠之飐，红之轻。若只如是，又是错认驴鞍桥作阿爷下颏。近代修辞论文，有所谓形容与描写之二名也者。苦水不怨此二名误尽天下苍生，却只惜有许多学人错认却定盘星，以致自误。处处寻枝摘叶，时时掂斤播两。自夸形容之工，描写之细，其实十足地心为物转，将境杀心，沉沦陷溺，永无觉醒，熏习日甚，只成诗匠，更非诗人，简直自救不了，说甚超凡入圣？所以苦水平日堂上说诗，每每拈举韩翰林“惜花”一章，警戒学人。若说此诗之“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亦自煞够工细。亦自为他贴将去，脱不开，死却了，不肯活，更无半点高致，不须再检举他无神韵也。有一塾师出杜诗“好雨知时节”题，令其弟子作五言八韵底试帖诗，即得时字。一本卷子中有一联曰：“不先还不后，非早亦非迟。”说时迟，者老夫子一见此诗，便扯将那学生子过来，教他自读此十字一过；那时快，更不说甚青红皂白，便痛痛地与他二十戒尺。完了方说：“我只打你个不先还不后，非早亦非迟。”若说不先不后，非早非迟，岂不扣得那杜诗“好”字、“知”字、“时节”字，严严地，密密地？但二十戒尺打得定是，决不冤枉那学生子也。至如苏词之“翠飐红轻”，岂可与此学生子之低能相提并论？亦尚还不至如致尧那二句之呆板。苦水何必如此神经过敏，哓哓不休？不见道涓涓不塞，将成江河。又道南辕北辙，发脚便错。只缘婆心，遂成苦口耳。至于“时下凌霄百尺英”，又是前说所谓坡老底赌运亨通。王静安先生说宋景文之“红杏枝头春意闹”曰：“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难道苦水于此不好说：着一“下”字而境界全出耶？一个“下”字，抉出神髓，表出韵致，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尚何有乎形容与描写，何处更着得工与细耶？学人于此会得，苦水得好休时便好休。倘不，苦水更有第二勺恶水在。北宋以后，词人咏物之作，正文不露题字。苦水曰：他自作灯虎，我无闲心哄他猜谜；他自绕弯子，莫更怪我不陪他吃螺蛳也。坡公于此，明点出凌霄花，吾辈今日难道不能赏其“下”字之妙耶？夫凡花之落，皆可曰下，此有甚奇特？然而须理会得此是凌霄花百尺之英，自古松白甲苍髯里，徐徐坠落，所以是下也。莫又怪苦水何以知其徐徐，不曰：“湖风清软”乎？准物理学，苟无空气之阻隔，物之下坠，同此迟速，无分重轻。但大气之中，花体本轻，高处坠落，只缘阻隔，更觉徐徐。且凌霄之花朵较大，花色金红，而其落也，不似他花碎瓣离萼，而为全朵辞枝，试思昼卧百尺之树下，仰见苍髯之枝间，忽然一点金红，悠悠焉，渐降渐低，愈落愈近，安然而及地焉。盖良久，良久，而又一点焉。良久，良久，而又一点焉。不说“下”，而将奚说耶？莫又怪苦水何以知其是良久一点也。苦水于此，更自叹息，说词至是，惹火烧身。夫文士为文，亦须格物。凌霄之落，既不是风飘万点之愁人，亦不似桃花乱落之红雨也。凡夫落朵而不落瓣之花，当其落也，盖无不是如此之良久，良久，而始一点也。不道是“下”，道个什么？苦水说时，用坠、落、降等字，只是不得已而用之。先自供出，省得又被告发。“时下”，本或作“时上”。大错，大错，决不可从。试问甚底上？又上个甚底？莫是双鹊上他凌霄么？笑杀，笑杀。两个野鹊上在花上，有甚风光？若再问：者个较之上章“簌簌无风”一句，何如？苦水则曰：那个多，者个少。者个是朵，那个是瓣。那个若是自然底大机大用，者个只是道心底虚空昭灵。不会么？不会，者里尚有个末后句在：者个只是个无意。莫见苦水如此说，便又大惊小怪。不见古德说达摩西来，也只是个无意。好好一首《减字木兰花》，今被苦水说东话西，肢解车裂，真真何苦。其实一部《东坡乐府》，其中好词，亦俱不许如此说。然而苦水十日之间，居然说了整整十首。虽然心不负人，面无惭色，也须先向他东坡居士忏悔，然后再向天下学人谢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