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拟说苏词，选目既定，细检一过，而觉诸选家所俱收，或盛脍炙人口而未入吾录者，得五首焉。夫诸家俱选，且盛脍炙矣，是有目共赏之作也，将不须吾之说耳。初故舍之。然吾于此五章，亦不无欲言者在。故终取而略说之。汇为说苏之附录云尔。卅六年九月霍乱预防之际，苦水识于净业湖南之倦驼庵。

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坡公以此词得名。世之目坡词为豪放，且以苏与辛并举者，亦未尝不以此词也。吾于论词，虽不甚取豪放之一名，然此《念奴娇》，则诚豪放之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本极可悲可痛之事，而如是表而出之，遂不觉其可悲可痛，只觉其气旺神怡。即其过片“故国神游”以下直至结尾，亦皆如是。更无论其“江山如画”两句，及“遥想公瑾当年”以下直至“灰飞烟灭”之两韵也。然谓之豪放即得，遂以之与稼轩并论，却未见其可。辛词所长：曰健，曰实。坡公此词，只“乱石”三句，其健、其实，可齐稼轩。即以其全集而论，如谓亦只有此三句之健、之实，可齐稼轩，亦不为过也。全章除此三句外，只见其飘逸轻举，则仍平日所擅场之“出”字诀耳。即以飘逸轻举论，亦以前片为当行。若过片则浮浅率易矣，非飘逸轻举之真谛也。公瑾之雄姿英发，何与小乔之嫁？然如此说，尚无不可。若夫强虏，顾可谈笑间使之灰飞烟灭耶？昔读左太冲《咏史》诗曰：“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以为功成身退或尚不难，若江湘左眄而澄，羌胡右盼而定，遂开文士喜为大言之风气，窃尝笑其如非欺人，定是不惭也。坡词于是，虽谓周郎，而非自谓，然其神情，无乃类之。至“故国神游”，想指三国。“多情应笑”，其谓公瑾乎？“早生华发”，则自我矣。然三语蝉联，一何其无聊赖耶？稼轩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人或犹嫌之，而况此之空肤耶？煞尾二句，更显而易见飘逸轻举之流为浮浅率易。至于后人学之不善，成为滥调，则后人自负其责。苦水尚不忍以是为坡公罪。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东坡之作，举世所钦，震烁耳目，首推前篇。沦浃髓骨，厥维此章。何者？《念奴娇》篇，大气磅礴，易于骇俗；《水调歌头》，情致圆熟，善中人意也。以余观之，此章精华乃在前片之琼楼玉宇，高处自寒，起弄清影，人间可住耳。西国诗人，信道之士，时或赞美大神，倾心天国，唾弃现实，向往永生。其有抱愤怀疑，崇情尚智，又复鄙薄往生，别寻乐土，执着地上，歌咏人间，窃谓二者俱非所论于中土。则以吾国智士，习论性天，否亦喜庄列者每任自然，崇释氏者辄宗空无。虽有三别，实归一玄。缀文之士，专命骚雅，逊世之士，托身岩阿，大都不免纵情诗酒，流连风月。至于发愤抒情，慷慨悲歌，献酬奉酢，歌功颂德，尚匪所论。综上以观，韵文神致，西国中土，实不同科。故夫高举者既非同乎热烈之信仰，而住世者仍有异于现实之执着也。吾曩者读苏词此章前片之“不知”以下直迄“人间”，颇喜其有与西洋近代思想相通之处。及今思之，坡公之意，若有若无，惟其才富，故纵情而言，自具高致。与彼西士有意入世，固自不同。朱敦儒《鹧鸪天》词曰“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与此相近。惟朱语浅露，易见作态；坡词朗润，遂更移人。究其源流，尚非异致。韩吏部诗曰：“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则语意愤激，未若坡老情致蕴藉矣。过片而后，圆融太过，乃近甜熟。此在长公，放情称意，不失本色。从来学人，步趣失真，滋多流弊，吾意弗善，不复费辞。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静安先辈之论词，吾所服膺，其论咏物之作，首推是篇。又曰：“和韵而似元唱。”苦水则不以其似元唱而喜此词。或吾于诗词，不喜咏物之作之故耶？总之，不复能强同于王先生而已。少陵之诗有拙笔而无俗笔，太白有俗笔矣。稼轩之词有率笔而无俗笔，髯公有俗笔矣。此或以才虽高，而学不足以济之，即李与苏之于诗词，稍不经意，犹不免于俗耶？吾于上章，不取过片，即嫌其近俗，然犹未至于俗也。至于是篇，直俗矣。前片开端至“呼起”，滥俗类如元明末流作家之恶劣散曲。“抛家傍路”，“寻郎去处”，其尤显而易见者也。过片“不恨”两句，可。然曰“恨西园、落红难缀”，则无与于杨花也。“晓来雨过”，“一池萍碎”，好。虽不免滞于物象，乏于韵致，而思致微妙，可喜也。嫌他“遗踪何在”一句楔在中间，累玉成瑕耳。“春色”三句，苦水不理会这闲账。结尾“是离人泪”，苦水直报之曰：不是，不是，再还他第三个不是。几见离人之泪如斯其没斤两也耶？亏他还说是细看。因知老坡言情并非当家。刻骨铭心，须让他辛老子出一头地。

蝶恋花

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笔记谓朝云每歌“枝上柳绵”二句，便如不胜情。又谓其随坡至南海，日诵二语，病极犹不释口。而朝云既没，子瞻亦终身不复听此词。吾意此说或当不虚。然陆平原曰：“落叶俟微风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以泣，而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繁哀响也。”彼朝云之有动于此二词也，此物此志也夫。而王渔洋氏乃曰：“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髯直是超伦绝群。”夫超伦绝群，或者不无，若缘情绮靡，直恐未必。何者？心与物既为缘，情与致即俱生。二语致过于情，是以出而非入。虽曰柳绵渐少，芳草遍生，有情于此，不免伤春。然柳绵之少，无大重轻，芳草青青，至可玩赏，况乃天涯无处而非芳草，则吾人随地皆可自怡，吾之所云致过于情、出而非入者，不益信耶？试再以辛词“待得来时春尽也，梅结子，笋成竿”，与此相较，则吾之言不益明耶？苟其吹毛求疵，挦章摘句，不独天涯芳草，已嫌于损情而益致，而枝上柳绵尤为不揣本而齐末。此不当云枝上柳绵耶？枝为遍名，总赅万木，柳乃特举，何有众枝？虽然，吾如是说，聊为学人修辞警戒，非于坡公深文周内。彼自豁达，不妨疏阔耳。至于过片，如非滥俗，亦近轻薄，说详上章，不复述焉。

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附录五篇，吾肯此章。如是短什复三“人”字，豁达可想，无事吹求。“缺月”二语，境况幽寂，幽人之幽，坡老自道。鸿影缥缈，既实指鸿，又以自况。“惊起”者何？人为鸿惊也。“回头”者谁？东坡老人也。“有恨”者，人与鸿同此恨也。“无人省”者，坡公有触，他人不省也。结尾二语，谓鸿不栖树，自宿沙洲，无枝叶之托庇，有霜露之侵陵也。所谓“恨”者，其指此也。于是而人之与鸿，一而二，二而一，不复可辨也。若是，则吾于此词殆全肯矣。竟不入选而归附录者，抑又何耶？吾于是几无以自解。然而有说焉。以文字之表现论，如是即可。如以意境论，则是固吾国诗人千百年来之传统，而非坡公之所独有也。文士之文，固不可刻意怪险，以致自外于天理人情；亦不可坠落坑堑，以致无别于前贤旧制。坡老此作，尚不至如吾后者所云。然格调既暗合乎曩篇，即酸咸乃无殊乎众味。况乎风骨未甚遒上，以诏后学，易生枝蔓者哉。如曰：苦水虽复哓哓苦口，亦属勰勰过虑。人娶少妻，极相爱悦，既见妻母皤然一婆，归而出妻。亲朋诧异，询其何说。乃云：“日后吾妻必类其母。”苦水于此，正复如然。顾学者立身，希圣希贤，释者发心，成佛作祖。取法乎上，仅得乎中。防微杜渐，着眼不妨略高耳。此自吾意，不关苏词。私心不满，匪宁惟是。忆吾每诵此章，辄觉虽非恶鬼森然扑人，亦似灵鬼空虚飘忽，只有惝恍，了无实质。即彼天仙不食烟火，吾犹弗喜，矧此鬼趣无与人事者哉？或曰：《楚辞·山鬼》，子亦将如是说之耶？则曰：屈子之作，离忧后来，艰难辛苦，命曰《山鬼》，实皆世谛，未似苏公之虽曰“幽人”，乃只幽灵，虽曰“有恨”，徒成幽恨也。吾如是说，人或不谅。言发由衷，吾意至诚，岂独于苏词，轩轾殿最一准乎是，吾于一切前贤篇什，无不如此。即吾个人学文，创作批评，取径发足，亦复胥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