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士諤
士諤,泰山人,登貞元元年進士第,累至宣歙巡官。元和初拜監察御史,坐誣李吉甫,出爲資州刺史。詩集一卷,今存。
夜聽琵琶(三首録一)
破撥聲繁恨已長,低鬟斂黛更摧藏。
潺湲隴水聽難盡,並覺風沙繞畫樑。
〔注〕撥:彈琵琶用撥,古有木撥、金撥、玉撥。《酉陽雜俎》:“開元中,段師能彈琵琶用皮弦,賀懷智破撥彈之,不能成聲。” 摧藏:唐太宗《詠琵琶》詩“摧藏千里態,掩抑幾重悲”。繞樑:《列子》:韓娥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樑欐,三日不絶。
〔釋〕首句寫彈,次句寫彈琵琶之人,三四句寫聽。隴水、風沙皆所聽之聲也。
泛舟入後溪(二首録一)
雨餘芳草净沙塵,水緑灘平一帶春。
惟有啼鵑似留客,桃花深處更無人。
〔釋〕一種極幽静之境爲詩人所得,寫來如見。
楊巨源
巨源字景山,河中人。貞元五年擢進士第,爲張弘靖從事,由秘書郎擢太常博士、禮部員外郎,出爲鳳翔少尹,復召除國子司業,年七十致仕歸。集五卷,今存一卷。
和鍊師索秀才楊柳
水邊楊柳麴塵絲,立馬煩君折一枝。
惟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注〕鍊師:《唐六典》:“道士有三號,曰法師,曰威儀師,曰律師,其德高思精者,謂之鍊師。”按“鍊”或作“練”。 麴塵:《禮記·月令》:“薦鞠衣於先帝,告桑事。”注:“如鞠塵色。”《周禮·天官》内司服“鞠衣”。鄭司農云:“鞠衣,黄桑服也。色如鞠塵,象桑葉始生。”按詩人詠柳,多用“麴塵”,即“鞠塵”。柳葉初生色淡黄與新桑葉色同。“鞠”即“菊”,菊花色黄。“鞠”、“麴”、“菊”皆同“匊”聲,故可通用。塵者,菊蕊如塵細也。
〔釋〕宋謝枋得評曰:“楊柳已折,生意何在,春風披拂如有殷勤愛惜之心焉,此無情似有情也。仁人君子常以天地生物之心爲心,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與春風吹斷柳何異。”按謝氏此評,於詩人用意推闡至極,讀詩中三四句,確有寓意。謝氏以比仁人君子應物之心,雖不免過高,然亦題中所有之義也。
令狐楚
楚字殻士,宜州華原人。貞元七年及第,授右拾遺。憲宗時累擢職方員外郎、知制誥,皇甫镈薦爲翰林學士,進中書舍人,以黨镈及李逢吉而逐裴度,頗干清議。敬宗時,内爲尚書僕射,外爲諸鎮節度,所至皆有善政,卒於山南西道節度使。楚爲人外嚴重而中寬厚,待士有禮,門無雜賓。有文集一百三十卷,詩歌一卷,今佚。
長相思(二首録一)
幾度春眠覺,紗窗曉望迷。
朦朧殘夢裏,猶自在遼西。
從軍行(五首録一)
胡風千里驚,漢月五更明。
縱有還家夢,猶聞出塞聲。
〔釋〕前首寫征人婦念征人,後首寫征人思家。兩首皆從夢説,征人婦夢醒猶似夢中,征人則夢中猶聞出塞聲,均善體人情之作。
少年行(四首録一)
少小邊州慣放狂,驏騎蕃馬射黄羊。
如今年老無筋力,獨倚營門數雁行。
〔注〕驏:《正字通》:“驏,鉏板切,棧上聲。馬不施鞍轡爲驏。” 黄羊:《新唐書·回鶻傳》:“黠戛斯,古堅昆國也。其獸有野馬、骨咄、黄羊。”
〔釋〕此以老少對照説,自然感慨。數雁行,思歸南也。
裴度
度字中立,河東聞喜人。貞元中擢第,累遷司封員外郎、知制誥。田弘正獻魏博六州於朝,憲宗遣度宣諭,魏人懼服。淮蔡作亂,度力請討賊,詔以度充淮西宣慰招討使。事平封晉國公,復知政事,爲皇甫镈所構,出爲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穆宗即位,入爲中書侍郎、平章事,旋爲李逢吉所間,罷爲山南西道節度使。寶曆中復入輔政,帝崩,定策誅劉克明等,迎立文宗。牛僧孺、李宗閔以度功高忌之,罷爲山南東道節度使,徙東都留守。時閹竪擅權,紳道喪,度不復有經濟意,乃治第東都,作别墅曰緑野堂,與白居易、劉禹錫觴詠其間。開成拜中書令,尋復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固辭不允,至鎮病甚,乞還東都養病,詔許還京,卒,贈太傅。度風采俊爽,占對雄辯,出入中外,經事四朝,以身繫國之安危者二十年。有集二卷,今存詩一卷。
傍水閒行
閒餘何事覺身輕,暫脱朝衣傍水行。
鷗鳥亦知人意静,故來相近不相驚。
〔釋〕《世説新語》:“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李白詩有“心静海鷗知”句。裴度此詩有物我同適之趣,與簡文語、李白詩同意。裴度之時朝中牛、李兩黨之争甚烈,度介乎其間,屢被排擯。此詩殆有苦於世紛而思反初服之意。暫脱朝衣,便覺鷗鳥亦不驚猜,則朝衣之當脱也可知矣。
韓愈
愈字退之,南陽人。少孤,刻苦爲學,盡通六經百家。貞元八年擢進士第,才高又好直言,累被黜貶。初爲監察御史上疏極論時事,貶陽山令。元和中再爲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轉考功,知制誥,進中書舍人,又改庶子。裴度討淮西請愈爲行軍司馬,以功遷刑部侍郎,諫迎佛骨,謫刺史潮州,移袁州。穆宗即位,召愈拜國子祭酒,兵部侍郎,使王廷凑歸轉吏部,爲時宰所構,罷爲兵部侍郎,尋復吏部卒。贈禮部尚書,謚曰文。文自魏晉來拘偶對,體日衰,至愈一返之古,而爲詩豪放,不避粗險,格之變亦自愈始。有集四十卷、外集遺文十卷,今存。
題楚昭王廟
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
猶有國人懷舊德,一間茅屋祭昭王。
〔注〕昭王:韓愈外集有記宜城驛云:“驛東北有井,傳是昭王井。井東北數十步,有楚昭王廟。高木萬株,舊廟屋極宏盛,今惟草屋一區。然問左側人,尚云每歲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按《史記·楚世家》:“平王卒,乃立太子珍,是爲昭王。”
〔釋〕此詩首二句有今昔之感,三四句則記事之詞,“懷舊德”之詞,乃韓氏所設想,昭王實無何舊德可懷。
晚春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釋〕玩三四兩句,詩人似有所諷,但不知究何所指。
盆池(五首録二)
老翁真個似童兒,汲井埋盆作小池。
一夜青蛙鳴到曉,恰如方口釣魚時。
〔注〕方口:愈《和盧雲夫送盤谷子詩》有“平沙緑浪榜方口”句,注家謂即在盤谷。文集《送李願歸盤谷序》謂“太行之南有盤谷”。
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數瓶。
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
〔釋〕此題極小,詩人於小中見大,故説來不覺其小。
王涯
涯字廣津,太原人。博學工屬文,貞元中擢進士第,又舉宏詞,調藍田尉,以左拾遺爲翰林學士進起居舍人。憲宗元和初,貶虢州司馬,徙袁州刺史,以兵部員外郎召知制誥,再爲翰林學士,累遷工部侍郎,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尋罷,再遷吏部侍郎。穆宗立,出涯爲劍南、東川節度使,長慶三年,入爲御史大夫,遷户部尚書,鹽鐵轉運使。敬宗寶曆時,復出領山南西道節度使。文宗嗣位,召拜太常卿,以吏部尚書總鹽鐵,歲中進尚書右僕射代郡公,久之,以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俄檢校司空兼門下侍郎。李訓敗,乃及禍。集十卷,今佚。
閨人贈遠(五首)
花明綺陌春,柳拂御溝新。
爲報遼陽客,流芳不待人。
遠戍功名薄,幽閨年貌傷。
妝成對春樹,不語淚千行。
啼鶯緑樹深,語燕雕樑晚。
不省出門行,沙場知近遠。
形影一朝别,烟波千里分。
君看望君處,只是起行雲。
洞房今夜月,如練復如霜。
爲照離人恨,亭亭到曉光。
〔釋〕五首含思宛轉,極盡閨人念遠之情。
愁思(二首録一)
網軒涼吹動輕衣,夜聽更長玉漏稀。
月度天河光轉濕,鵲驚秋樹葉頻飛。
〔釋〕詩語但説秋夜聞見而所思即在言外,蓋景爲情設,情以物動,景中即有情,且無此情亦不感此景也。
陳羽
羽江東人,登貞元進士第,歷官樂宫尉佐。詩集一卷,今存。
梁城老人怨
朝爲耕種人,暮作刀槍鬼。
相看父子血,共染城壕水。
〔釋〕讀此二十字,真不知是何世界。
旅次沔陽聞克復而用師者
窮兵黷武,因書簡之
江上煙消漢水清,王師大破緑林兵。
干戈用盡人成血,韓信空傳壯士名。
〔釋〕此詩之緑林兵,當指黄巢起義師。考巢於僖宗李儇乾符六年攻襄陽大敗,復攻鄂州,東走安徽。其時唐將每於攻克一地,便大肆劫掠。此詩或即因此而作。
吴城覽古
吴王舊國水煙空,香徑無人蘭葉紅。
春色似憐歌舞地,年年先發館娃宫。
〔注〕香徑:《香譜》:“吴王闔閭起響屧廊,采香徑。” 館娃宫:《吴郡志》:“靈岩山在平江府城西,吴王别苑在焉,有館娃宫。”
小江驛送陸侍御歸湖上山
鶴唳天邊秋水空,荻花蘆葉起西風。
今夜渡江何處宿,會稽山在月明中。
戲題山居(二首録一)
雲蓋秋松幽洞近,水穿危石亂山深。
門前自有千竿竹,免向人家看竹林。
〔注〕看竹:《晉書·王徽之傳》:“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徽之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
〔釋〕此詩深得山居之趣。看竹本晉人韻事,而詩言“自有千竿竹”,“免向人家看竹林”,則韻更高於徽之。
歐陽詹
詹字行周,晉江人。常衮薦之始舉進士,官國子監四門助教。集十卷,今存。
贈魯山李明府
外户通宵不閉關,抱孫弄子萬家閒。
若將邑號稱賢宰,又是皇唐李魯山。
〔注〕外户:《禮記·禮運》:“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閉,是謂大同。” 魯山:《唐書·元德秀傳》:“舉進士,爲魯山令,所得俸禄悉衣食人之孤遺者,歲滿笥餘一縑,駕柴車去。天下高其行不名,謂之元魯山。”皮日休《七愛詩序》:“鎮澆俗者必有真吏,以元魯山爲真吏焉。”
〔釋〕此誦李明府政績如元德秀。元爲魯山令有德政,人以縣名名之,李亦爲魯山令,故曰“若將邑號稱賢宰”,則“又是皇唐李魯山”也。
題王明府郊亭
日日郊亭啓竹扉,論桑勸穡是常機。
山城要得牛羊下,方與農人分背歸。
〔注〕牛羊下:《詩經·王風·君子於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釋〕此美王明府勤於民事也。封建社會縣令爲親民之官,勸農桑乃其職責,王明府日在郊亭與農人親近,故詩人美之。
泉州赴上都留别舍弟及故人
天長地闊多歧路,身即飛蓬共水萍。
匹馬將驅豈容易,弟兄親故滿離亭。
柳宗元
宗元字子厚,河東人。登進士第,應舉宏辭,授校書郎,調藍田尉。貞元十九年,爲監察御史裏行,王叔文、韋執誼用事,尤奇待宗元,擢尚書禮部員外郎。會叔文敗,貶永州司馬。宗元少精警絶倫,爲文章雄深雅健,踔厲風發,爲當時流輩所推仰,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居閒益自刻苦,其堙厄感鬱,一寓諸文,讀者爲之悲惻。元和十年,移柳州刺史。江嶺間爲進士者走數千裏從宗元游,經指授者爲文辭皆有法。世號柳柳州。元和十四年卒,年四十七。集四十五卷,今存。
江雪
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踪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釋〕顧璘評曰:“絶唱,雪景如在目前。”按此詩讀之便有寒意,故古今傳誦不絶。
柳州二月
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迷。
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釋〕宗元因王叔文黨被貶柳州,非其罪也。此詩不言遠謫之苦而一種無可奈何之情,於二十八字中見之。
劉禹錫
禹錫字夢得,彭城人。貞元九年擢進士第,登博學宏詞科,從事淮南幕府,入爲監察御史。王叔文用事,引禹錫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轉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叔文敗,坐貶連州刺史,在道貶朗州司馬。落魄不自聊,吐詞多諷託幽遠。蠻俗好巫,嘗依騷人之旨,倚其聲作《竹枝詞》十餘篇,武陵谿洞間悉歌之。居十年召還,將置之郎署,以作《玄都觀看花》詩,涉譏忿,執政不悦,復刺播州。裴度以母老爲言,改連州,徙夔、和二州,久之徵入爲主客郎中,又以作《重游玄都觀》詩,出分司東都。度仍薦爲禮部郎中,集賢直學士。度罷,出刺蘇州,徙汝、同二州。會昌時加檢校禮部尚書卒,年七十二。集三十卷、外集十卷,今存。
經檀道濟故壘
萬里長城壞,荒營野草秋。
秣陵多士女,猶唱白符鳩。
〔注〕檀道濟:《南史·檀道濟傳》:“元嘉十二年,召道濟入朝。十三年春將遣還鎮,下渚未發,有似鷦鳥集船悲鳴,會上疾動,義康矯詔召入祖道,收付廷尉,及其子八人並誅。時人歌曰:‘可憐白鳧鳩,枉殺檀江州。’”按《宋書·道濟傳》:“道濟立功前朝,威名甚重,朝廷疑畏之。帝疾篤,彭城王義康召入朝,收而誅之。道濟見收,怒目如炬,脱幘投地曰:‘乃復壞汝萬里長城!’” 秣陵:《太平寰宇記》引《金陵圖經》:“秦并天下,望氣者言江東有天子氣,乃鑿地脈,斷連岡,因改金陵爲秣陵。” 白符鳩:《晉書·樂志》:“《拂舞》出自江左。舊云《吴舞》。楊泓序云:‘自到江南見《白符鳩舞》,或言《白鳧鳩舞》,云有此來數十年,察其詞旨,乃是吴人患孫皓虐政,思屬晉也。’”又《南齊書·樂志》:“《舞叙》云:‘《白符》或云《白符鳩舞》,出江南。白者,金行,符,合也,鳩亦合也。符、鳩雖異,其義是同。’”
〔釋〕此詩末句即用當時人歌,但當時何以用白鳧鳩,其義難明。高步瀛《唐宋詞舉要》注引《晉書·樂志》《拂舞》歌詩五篇,一曰《白鳩篇》,二曰《濟濟篇》,謂“時人歌道濟,取喻白符鳩,蓋隱寓濟字歟”。按《拂舞》歌詩《濟濟》與《白鳩》爲不同之詩篇,時人歌用《白符鳩》,非用《濟濟》,何云隱寓道濟之名。此歌之意實指義康,豈以孫皓之虐比義康邪?禹錫詩用當時人歌亦言秣陵士女,至今不忘道濟有功而被義康枉殺也。
答表臣贈别(二首録一)
嘶馬立未還,行舟路將轉。
江頭暝色深,揮袖依稀見。
始發鄂渚寄表臣(二首)
祖帳管絃絶,客帆西風生。
回車已不見,猶聽馬嘶聲。
〔注〕祖帳:餞别所設之席。
曉發柳林戍,遥城聞五鼓。
憶與故人眠,此時猶晤語。
出鄂州界懷表臣(二首録一)
夢覺疑連榻,舟行忽千里。
不見黄鶴樓,寒沙雪相似。
〔釋〕表臣名程,敬宗時宰相。禹錫此數詩於朋友相得不忍分離之情,委曲説出。真摯之意,千載猶新。
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注〕本篇與後之《烏衣巷》、《臺城》均録自《金陵五首》。石頭城:《元和郡縣志》:“江南道潤州上元縣:石頭城在縣西四里,即楚之金陵城也。吴改爲石頭城。” 淮水:即秦淮河。女墻:《釋名》釋宫室:“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墻,言其卑小,比於城,若女子之於丈夫也。”
〔釋〕但寫今昔之山、水、明月,而人情興衰之感即寓其中。
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注〕烏衣巷:《輿地紀勝》:“江南東路建康府烏衣巷,在秦淮南,去朱雀橋不遠。《晉志》云:王導自卜烏衣宅,宋時諸謝烏衣之聚,並此巷也。” 朱雀橋:《六朝事迹》:“晉咸康二年作朱雀門,新立朱雀浮航,在縣城東南四里,對朱雀門,南渡淮水,亦名朱雀橋。”
〔釋〕三四兩句詩意甚明,蓋從燕子身上表現今昔之不同。而《峴傭説詩》乃謂“若作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爲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曲”。其説真曲,詩人不如此也。説詩者每曲解詩人之意,舉此一例,以概其餘。
臺城
臺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
萬户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
〔注〕臺城:洪邁《容齋隨筆》:“晉宋間謂朝廷禁近爲臺,故稱禁城爲臺城。”又《景定建康志》:“臺城一曰苑城,本吴後苑城,晉成帝咸和中新宫成,名建康宫,即所謂臺城也。” 結綺、臨春:《南史·張貴妃傳》:“至德二年,於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又曰:“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 萬户千門:《漢書》:“孝武作建章宫爲千門萬户。” 後庭花:《隋書·樂志》:“陳後主於清樂中造《黄驪留》及《玉樹後庭花》、《金釵兩鬢垂》等曲,與倖臣等制其歌詞,綺艷相高,極於淫蕩,男女唱和,其音甚哀。”
〔釋〕馮班謂:“陳亡則江南王氣盡矣。首句自六代説起,不止傷陳叔寶也。”按禹錫《金陵五題》,此所録三首皆有懲前毖後之意。詩人見盛衰無常而當其盛時,恣情逸樂之帝王以及豪門貴族,曾不知警戒,大可傷憫,故借往事,再三唱嘆,冀今人知所畏憚而稍加斂抑也。否則古人興廢成敗與詩人何關,而往復低迴如此。
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注〕朗州:《隋書·地理志》:“武陵郡平陳爲朗州。”按禹錫貶爲朗州司馬,歷十年之久。
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净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釋〕禹錫《再游玄都觀》詩有《序》云:“余貞元二十一年爲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爲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觀,盪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摇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游。時大和二年三月也。”按禹錫因王叔文事被貶朗州,十年之後,朝中另换一番人物,故有“盡是劉郎去後栽”之句,以見朝政翻覆無常,語含譏諷,是以又爲權貴所不喜,再貶播州,易連州,徙夔州,十四年始入爲主客郎中,又因再游詩爲“權近聞者,益薄其行”,遂被分司東都閒散之地。考此兩詩所關,前後二十餘年,禹錫雖被貶斥而終不屈服,其蔑視權貴而輕禄位如此。白居易序其詩,以詩豪稱之,謂“其鋒森然,少敢當者”。語雖論詩,實人格之品題也。
與歌者米嘉榮
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惟數米嘉榮。
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後生。
〔注〕涼州:《樂府詩集》引《樂苑》:“《涼州》,宫調曲,開元中西涼府都督郭知運進。”
聽舊宫人穆氏唱歌
曾隨織女渡天河,記得雲間第一歌。
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
〔注〕貞元:唐德宗李適年號。
與歌者何戡
二十餘年别帝京,重聞天樂不勝情。
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
〔注〕渭城:即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首句曰“渭城朝雨浥輕塵”,因號《渭城曲》。
〔釋〕劉克莊謂“夢得詩雄渾蒼老,尤多感慨之句”。此三詩皆聽歌有感之作。米嘉榮乃長慶間歌人,及今已老,故感其不爲新進少年所重,而以“好染髭須”戲之。穆氏乃宫中歌者,故有“織女”、“天河”、“雲間第一歌”等語,而感於貞元朝士無多,以見朝政反覆,與《再游玄都觀》詩同意。何戡則二十年前舊人之僅存者,亦以感時世滄桑也。禹錫詩多感慨,亦由其身世多故使然也。
蹋歌詞(四首録二)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
月落烏啼雲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
〔注〕蹋歌:《唐書·樂志》:“宣宗時有葱嶺西曲,士女踏歌爲隊,亦作蹋歌。”按《踏歌》有出於宫廷者,《舊唐書·睿宗紀》“上元夜,上皇御安福門觀燈,出内人連袂踏歌,縱百寮觀之”是也。有出於民間者,《宣和書譜》:“南方風俗,中秋夜,婦人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爲盛集。”據此則唐、宋皆有之,大抵連袂踏足而歌,故曰“踏歌”。宋時歌舞曲有《轉踏》,亦曰《傳踏》。鄭僅所作,其放隊詞即全用禹錫“新詞宛轉”一首爲之,可見此體與踏歌之關係。
竹枝詞(九首録五)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注〕《樂府詩集》:“《竹枝》本出於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詞九章,教里中兒歌之,由是盛於貞元、元和間。” 白鹽山:《水經·江水注》:“江水又東逕廣溪峽,斯乃三峽之首也。其間三十里,頽岩倚木,厥勢殆交,北岸山上有神淵,淵北有白鹽崖,高可千餘丈,俯臨神淵,土人見其高白,故因名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
憑寄狂夫書一紙,住在成都萬里橋。
〔注〕萬里橋:《華陽國志》:“蜀郡城南有江橋南渡曰萬里橋。”
瞿唐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注〕瞿唐:《寰宇記》:“瞿唐在夔州東一里,連崖千丈,奔波電激,舟人爲之恐懼。”又《水經注》:“峽中有瞿塘、黄龕二灘,夏水迴復,沿溯所忌。” 十二灘:未詳其名。
巫峽蒼蒼烟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
個裏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注〕巫峽:《水經注》:“江水又東逕巫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悽异,空谷傳響,哀轉久絶。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釋〕劉禹錫《竹枝詞序》曰:“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按:朗州,漢爲武陵郡,王莽時改曰建平,即今湖南武陵縣),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雎舞,以曲多爲賢。聆其音,中黄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吴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作《九歌》,到於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颺之,附於末,後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按據此,知禹錫所作,實仿自民歌,所謂“含思宛轉”,蓋詞意多抒寫恩怨。但原詞樸質,禹錫爲之加工,以成今式耳。九首特效《九歌》,則文人好古之習。
竹枝詞(二首録一)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釋〕“晴”雙關“情”字,樂府多有此法,如《子夜歌》之以“絲”雙關“思”,“蓮”雙關“憐”。《讀曲歌》之“碑”雙關“悲”,“蹄”雙關“啼”皆是。
楊柳枝詞(十一首録二)
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鬥腰支。
如今抛擲長街裏,露葉如啼欲恨誰。
〔注〕花萼樓:《唐書·讓皇帝憲傳》:先天後,以隆慶舊邸爲興慶宫,於宫西南置樓。其西署曰花萼相輝之樓,南曰勤政務本之樓,聞諸王樂,必亟召昇樓,與同榻坐。
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
長安陌上無窮樹,惟有垂楊管别離。
〔釋〕《楊柳枝詞》蓋即古《横吹曲》之《折楊柳》。其詞託意楊柳以寫離情,或感嘆盛衰。今録禹錫兩首,前者以柳比人,後者即寫離别,不可但作單純詠物詩看。
浪淘沙(九首録一)
日照澄洲江霧開,淘金女伴滿江隈。
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
〔注〕淘金:《桂嶺虞衡志》:“生金出西南州峒,生山谷田野沙土中。峒民以淘沙爲生,坯土出之,自然融結成顆。”又《唐書·南詔傳》:“長川諸山往往有金,或披沙得之。”
〔釋〕《浪淘沙詞》,始於白居易、劉禹錫,大抵描寫風沙推移,以見人世變遷無定,或則託意男女恩怨之詞。禹錫此首乃言淘沙揀金之勞,而美人、侯王或未知也。
張仲素
仲素字繪之,河間人。憲宗時爲翰林學士,後終中書舍人。
春閨思(三首録一)
裊裊城邊柳,青青陌上桑。
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
〔注〕漁陽:《漢書·地理志》:“漁陽郡,秦置,莽曰通路,屬幽州。”《文獻通考·輿地考》:“薊州:秦置漁陽郡,二漢因之,隋文帝徙元州於此,並立總管府。煬帝初廢,置漁陽郡,唐屬幽州。”
〔釋〕楊慎謂“從《卷耳》首章翻出”。按《詩經·周南·卷耳》首章曰:“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孔疏謂“頃筐易盈之器而不能滿者,由此人志有所念,憂思不在於此故也”。“夢漁陽”,閨人之夫方戍漁陽,備契丹也。
秋閨思(二首)
碧窗斜日藹深暉,愁聽寒螀淚濕衣。
夢裏分明見關塞,不知何路向金微。
〔注〕金微:《後漢書·和帝紀》:“大將軍竇憲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圍北單于於金微山。”
秋天一夜静無雲,斷續鴻聲到曉聞。
欲寄征人問消息,居延城外又移軍。
〔注〕居延:《漢書·地理志》:“張掖郡有居延縣。”
〔釋〕兩詩首二句皆寫秋,三四句皆寫閨情。
塞下曲(五首録一)
獵馬千群雁幾雙,燕然山下碧油幢。
傳聲漠北單于破,火照旌旗夜受降。
〔注〕燕然山:後漢竇憲追單于至燕然山勒石紀功。
崔護
護字殷功,博陵人。貞元十二年登第,終嶺南節度使。
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釋〕此詩傳有本事,見《唐詩紀事》。《紀事》稱“護舉進士不第,清明獨游都城南,得村居花木叢萃,叩門久,有女子自門隙問之。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子啓關,以盂水至,獨倚小桃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崔辭起,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後絶不復至。及來歲清明,徑往尋之,門庭如故而户扃鎖矣。因題‘去年今日此門中’之詩於其左扉。”沈括《夢溪筆談》謂崔後以此詩第三句意未全,語未工,改作“人面只今何處去”,至今所傳有此兩本。唐人作詩不恤重字,取語意爲主。後人以其有兩今字,故多用“人面不知何處去”句。今按沈説是也。此詩不但重今字,人面桃花亦重用,“只今”正與下句“依舊”相映生情,且作“不知何處去”五字一意,故知不然。
皇甫松
新安人,湜之子,自稱檀欒子。今存詩十三首。
浪淘沙(二首録一)
灘頭細草接疏林,浪惡罾船半欲沉。
宿鷺眠洲非舊浦,去年沙嘴是江心。
〔釋〕此亦人世遷移之情而筆有畫意。
吕温
温字和叔,一字化光,河中人。貞元中連中兩科。德宗召爲集賢校書,後爲治書御史,因善王叔文,遷爲左拾遺,以侍御史使吐蕃,元和元年乃還。柳宗元等皆坐叔文貶,獨温得免,進户部員外郎,與竇群、羊士諤相昵。群爲御史中丞,薦温知雜事。士諤爲御史,宰相李吉甫持之不報。温乘間奏吉甫陰事,詰辯皆妄,貶均州刺史,議者不厭,再貶道州,久之徙衡州卒。集十卷,今存。
將赴衡州酬别江華毛令
布帛精粗任土宜,疲人識信每先期。
明朝别後無他囑,雖是蒲鞭也莫施。
〔注〕江華:江華乃道州屬縣,唐屬江南道。土宜:《周禮·土方氏》:“以辨土宜。” 疲人:白居易有“敢辭爲俗吏,且願活疲民”詩句,“疲人”即“疲民”,唐人避李世民諱,或改“民”作“人”也。按“疲民”字出《周禮·大司寇》:“以嘉石平罷民。”“罷”即“疲”字,彼文所言乃指罷惰之民,與此詩意不合。此詩所指乃疲勞義。“疲人”即勞民也。蒲鞭:《後漢書·劉寬傳》:“典歷三郡,温仁多恕,吏人有過,但用蒲鞭罰之,示辱而已。”
〔釋〕此吕温將去道州,臨别戒江華毛縣令之詩也。詩中表現一片愷悌君子之心。蓋言布帛精粗乃土産之物宜,縣令不當專取精者,且此等疲勞之民本知守信,先期交納,縣令不必急催。末句且囑其雖蒲鞭示辱亦可不用也。
宗禮欲往桂州苦雨因以戲贈
農人辛苦緑苗齊,正愛梅天水滿堤。
知汝使車行意速,但令驄馬着障泥。
〔注〕障泥:《晉書·王濟傳》:“濟善解馬性,嘗乘一馬,着連干障泥,前有水,終不肯渡。濟云:‘此必惜障泥。’使人解去便渡。”
〔釋〕此詩寫農民與達官對於雨之心情不同,題曰“戲贈”,實以譏之也。
貞元十四年旱甚見權門移芍藥
緑原青隴漸成塵,汲井開園日日新。
四月帶花移芍藥,不知憂國是何人。
〔釋〕此詩亦寫農民與權貴遇旱之心情不同,末句直是譴責之詞。按唐制每年二月一日,以農務方興,令百寮具則天大聖皇后所删定《兆人本業記》進呈。吕温有《代文武百寮進農書表》,有曰:“經始歲功,導揚生德。徵有司之舊典,奉先後之遺文。深居穆清,親覽奥妙。匪崇朝而盡更田畝,不出户而遍洽人情。見捽草抔土之艱,知寒耕熱耘之苦。宸心感念,圳畝昭蘇。一嘆而時雨先飛,三復而春雷自起。”觀此文知古之賢者無不重視農民之辛勤,所以告誡深宫之帝王,當知稼穡之艱難,因此事乃國政之本也。今天下大旱,緑原青隴皆將成焦土,農民之憂勤可知,而權門則日日汲水開園,移種芍藥,以爲娱賞之用,宜詩人嚴譴之也。
孟郊
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人。少隱嵩山,性介少諧合。韓愈一見,爲忘形交。年五十得進士第,調溧陽尉。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積水,郊間往坐水旁,徘徊賦詩,曹務多廢。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俸。鄭餘慶爲東都留守,署水陸轉運判官。餘慶鎮興元,奏爲參謀,卒。張籍私謚曰貞曜先生。郊爲詩有理致,最爲愈所稱,然思苦奇澀。李觀亦論其詩曰“高處在古無上,平處下顧二謝”云。集十卷,今存。
古怨
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爲誰死。
〔釋〕此詩設想甚奇,池中有淚,花亦爲之死,怨深如此,真可以泣鬼神矣。
閨怨
妾恨比斑竹,下盤煩冤根。
有筍未出土,中已含淚痕。
〔釋〕韓愈爲郊志墓,稱“郊詩劌目怵心,神施鬼設,間見層出”。讀此二詩,可見其大概。
張籍
籍字文昌,蘇州吴人,或曰和州烏江人。貞元十五年登進士第,授太常寺太祝,久之,遷秘書郎。韓愈薦爲國子博士,歷水部員外郎,主客郎中。當時有名士皆與游而愈賢重之。籍爲詩長於樂府,多警句。仕終國子司業。詩集八卷,今存。
鄰婦哭征夫
雙鬟初合便分離,萬里征夫不得隨。
今日軍回身獨没,去時鞍馬别人騎。
〔注〕雙鬟:古代女子未嫁梳雙鬟,嫁則合之。
〔釋〕三四句讀之悽然欲淚。張籍古詩多樂府體,絶句則多疏暢,漸與元、白之作風相近。
法雄寺東樓
汾陽舊宅今爲寺,猶有當時歌舞樓。
四十年來車馬寂,古槐深巷暮蟬愁。
〔釋〕郭子儀封汾陽郡王,當時權勢烜赫,車馬盈門,與今日深巷暮蟬一相比較,自生富貴不長保之感,但此意用唱嘆之筆出之,便覺深遠。
贈蜀客
蜀客南行祭碧鷄,木棉花發錦江西。
山橋日晚行人少,時見猩猩樹上啼。
〔注〕碧鷄:《漢書·郊祀志》:“宣帝即位,或言益州有金馬、碧鷄之神,可醮祭而致。於是遣諫大夫王褒使持節而求之。”注:“金形似馬,碧形似鷄。” 木棉:《吴録》:“《地理志》曰:‘交阯安定縣有木棉,樹高大,實如酒杯,中棉如絲之棉。’” 錦江:《華陽國志·蜀志》:“錦江,織錦濯其中則鮮明,他江則不好。”
〔釋〕此詩於唐代西南地域情況描繪出有與今日不同者。
蠻中
銅柱南邊毒草春,行人幾日到金潾。
玉镮穿耳誰家女,自抱琵琶迎海神。
蠻州
瘴水蠻中入洞流,人家多住竹棚頭。
青山海上無城郭,惟見松牌出象州。
〔注〕《文獻通考·南平蠻考》:“南平蠻東距智州,南屬渝州,西接南州,北治州,户口四千餘,多瘴癘,山有毒草、沙虱、蝮蛇。人樓居,梯而上,名爲‘干欄’。婦人横布二幅,穿中貫其首,號曰‘通’。美髮髻垂於後。竹筒三寸斜穿其耳。貴者飾以珠珰。……其王姓朱氏號劍荔王,唐貞觀三年遣使内款,以其地隸渝州。”按唐以前凡川黔、兩廣民族皆蒙蠻稱。張籍此二詩所指之蠻,當與《通考》所記有關。所謂“瘴水”、“毒草”,及“玉環穿耳”均見《通考》中。 銅柱:《後漢書·馬援傳》:“援到交阯,立銅柱爲漢之極界。” 金潾:《漢書》顔注:“金潾,交阯地名。” 松牌:牌,《玉篇》:“牌牓。”《宋史·兵志》:“保甲法‘置牌書户數姓名’。”按詩所説之“松牌”或與今之界牌同。象州:《唐書·地理志》:“象郡本桂林郡,武德四年置。”
〔釋〕此二詩所指之蠻,雖不知何種,但觀其曰“銅柱南邊”,曰“象州”,則應是今兩廣土著民族。詩記其民俗土風,則亦《竹枝詞》類也。
與賈島閒遊
水北原南草色新,雪消風暖不生塵。
城中車馬應無數,能解閒行有幾人。
〔釋〕閒行,尋常事也。而詩人如此鄭重提出,且曰“能解”者“幾人”,又以之諷“城中車馬”,則不尋常矣。王安石題籍詩集詩有“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艱辛”之句,雖非指其絶句,而如此詩即寓奇崛於尋常之中者,不可不知。
秋山
秋山無雲復無風,溪頭看月出深松。
草堂不閉石床静,葉間墜露聲重重。
〔釋〕二十八字皆景語而幽静之趣即在其中。
盧仝
仝范陽人,隱少室山,自號玉川子。徵爲諫議,不赴。韓愈爲河南令,愛其詩,厚禮之。仝嘗爲《月蝕詩》譏元和朋黨。後因宿王涯第,罹甘露之禍。詩三卷,今存。按唐文宗李昂大和八年,宰相李訓、舒元輿,及鄭注、王涯等謀誅宦官仇士良等,詐稱金吾仗舍石榴樹有甘露降,請帝往觀。宦官先至金吾仗舍,見伏甲,因知訓等陰謀,遂殺訓、注、元輿、涯等十餘家,世號“甘露之變”。
逢鄭三游山
相逢之處花茸茸,石壁攢峰千萬重。
他日期君何處好?寒流石上一株松。
〔釋〕鄭三不知何人,玩詩意當是隱居高士。
白鷺鷥
刻成片玉白鷺鷥,欲捉纖鱗心自急。
翹足沙頭不得時,傍人不知謂閒立。
〔釋〕詩語蓋借詠白鷺,以譏内慕利禄,而外示高潔者。七絶多用平韻,其用仄韻者音節近古,選家每入古詩。
李賀
賀字長吉,係出鄭王後。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湜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賀每旦出,騎弱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及暮歸足成之,率爲常。賀詩尚奇詭,絶去畦徑,當時無能效者,樂府數十篇,雲韶諸工皆合之絃管。仕至協律郎卒,年二十七。詩四卷,外集一卷,今存。
馬詩(二十三首録六)
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
無人織錦韂,誰爲鑄金鞭。
〔注〕龍脊:按《漢書·禮樂志》:“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注引應劭語:“馬毛色如虎脊有兩也。”杜甫《戲爲六絶句》“龍文虎脊皆君御”用之。疑當作“虎脊”。白踏煙:王琦注:“其四蹄白色如踏煙而行。‘煙’即‘雲’也。” 韂:音如串。王注:“即障泥也。”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注〕燕山:即燕然山。班固《燕然山銘》:“經鹵磧,絶大漠。”
赤兔無人用,當須吕布騎。
吾聞果下馬,羈策任蠻兒。
〔注〕赤兔:王注:“《後漢書》:‘吕布常御良馬,號曰赤兔,能馳城飛塹。’” 果下馬:王注:“《三國志》:‘濊出果下馬,漢桓時獻之。’裴松之注:‘果下馬,高三尺,乘之可於果樹下行,故謂之果下馬。’”
飂叔去匆匆,如今不豢龍。
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
〔注〕飂叔:王注:“《左傳》:‘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嗜慾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杜預注:‘飂,古國也。叔安,其君名。豢,養也。’”按古以馬爲龍類,故賀以今不能豢龍,而駿骨爲霜折。
催榜渡烏江,神騅泣向風。
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
〔注〕王注:“《史記·項羽本紀》:‘項王駿馬名騅,常騎之。項王直夜潰圍南出,馳走至東城,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項王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我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乘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常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乃自刎而死。’”
伯樂向前看,旋毛在腹間。
只今掊白草,何日驀青山。
〔注〕伯樂:古之善相馬者。 旋毛:王注:“郭璞《爾雅注》:‘伯樂相馬法,旋毛有腹下如乳者,千里馬也。’顔師古《漢書注》:‘白草似莠而細,無芒,其幹熟時,正白色,牛馬所嗜也。’”
〔釋〕劉辰翁謂“賦馬多矣,此獨取不經人道者。”蓋李賀此二十三首皆借馬以抒感。王琦謂“大抵於當時所聞見之中,各有所比。言馬也而意初不在馬矣。”按二人所論皆是。“龍脊”首言良馬未被人所知。“大漠”首言良馬思爲人用。“赤兔”首言雄駿惟壯士能騎,若駑駘則可供庸人之用。“飂叔”首嘆良馬不得善養者則必爲風霜所摧折。“催榜”首又爲項羽之烏騅設想,言其必追念故主。“伯樂”首則設爲伯樂嘆息良馬不遇愛馬之主,無從顯其材。此諸首均可爲詠物詩之規範,所謂“不即不離”、“不粘不脱”於此諸詩見之矣。
南園(十三首録二)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注〕雕蟲:揚雄《法言》:“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爲也。’” 哭秋風:悲秋也。
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
〔注〕長卿:《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家徒四壁立。”注:“但有四壁,更無資産。” 曼倩:夏侯湛《東方朔畫贊》:“大夫諱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以爲傲世不可以垂訓也,故正諫以明節,明節不可以久安也,故詼諧以取容。” 若耶溪水劍:《越絶書》:“薛燭對越王曰:‘若耶之溪涸而出銅也,古歐冶子鑄劍之所。’” 猿公:《吴越春秋》:“越有處女出於南林,越王聘之。處女北行見於王,道逢一翁,自稱袁公。問處女:‘聞子善劍,願一見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隱,惟公試之。’於是袁公即杖箖箊竹,竹枝上頡橋,末墮地。女即接末。袁公則飛上樹爲白猿。”按“箖箊”音“林於”,竹名。頡橋,强直貌。
〔釋〕此兩首皆借古人以抒寫文人不爲時所重之情。前首言學雖勤而不能效用於邊疆。後首言才如相如而空有四壁,辯如方朔而只以自容,何如去而學劍。
昌谷北園新筍(四首録二)
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
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
〔注〕昌谷:《河南志》:“昌谷水在河南府宜陽縣西九十里,舊名昌河。” 青光:古人書用竹簡。青光者,削去竹之青皮使之光潔,以便書字也。
古竹老梢惹碧雲,茂陵歸卧嘆清貧。
風吹千畝迎雨嘯,鳥重一枝入酒尊。
〔注〕茂陵:《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
〔釋〕此兩詩亦文人不得志於時之作也。考李賀之時,外則藩鎮叛逆,戎寇交侵,内則李逢吉之黨弄權,而君主則惑於神仙,加之宦官務蒙蔽朝廷,與正人爲敵,而賀欲應進士第而讒人乃以其父名晉肅,不應舉進士以排斥之。故其詩多抑塞之詞,憤慨之語與譏世疾俗之言,而情辭尤極其瑰詭,詩家竟至以鬼才目之,或且詆爲險怪,爲牛鬼蛇神,亦詩人中最不幸者矣。
劉叉
叉,節士也。少放肆爲俠行,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更折節讀書,能爲歌詩,然恃故時所負,不能俛仰貴人。聞韓愈接天下士,步謁之,作《冰柱》、《雪車》二詩,出盧、孟右。樊宗師見爲獨拜。後以争語不能下賓客,因持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爲壽。”愈不能止,歸齊魯,不知所終。
代牛言
渴飲潁川水,餓喘吴門月。
黄金如可種,我力終不歇。
〔注〕喘月:《世説新語·言語》:“滿奮畏風,在晉武帝坐,北窗作琉璃扇屏風,實密似疏,奮有難色,帝笑之。奮答曰:‘臣猶吴牛,見月而喘。’”
〔釋〕末二句言即使黄金可種而我終不能因此而得閒。以見人欲無窮,民勞無已也。
餓詠
文王久不出,賢士如土賤。
妻孥從餓死,敢愛黄金篆。
〔釋〕此不平之鳴也。“從餓死”,任其餓死。“黄金篆”,官印也。讀此見叉豪俠之性,不屈之節。
贈姚秀才小劍
一條萬古水,向我手心流。
臨行瀉贈君,勿蕩細碎仇。
〔釋〕此尤見其任俠之性。“蕩”當是盪平義。
偶書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
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釋〕爲人間不平者報仇,古任俠之流所爲也。今欲爲之而不能,故使胸中怒氣鬱結如刀之磨損也。
元稹
稹字微之,河南河内人。幼孤,母鄭賢而文,親授書傳,舉明經,書判入等,補校書郎。元和初應制策第一,除左拾遺,歷監察御史,坐事貶江陵士曹參軍,徙通州司馬,自虢州長史徵爲膳部員外郎,拜祠部郎中,知制誥,召入翰林,爲中書舍人,承旨學士,進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未幾,罷相,出爲同州刺史,改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東觀察使。大和初,入爲尚書左丞,檢校户部尚書,兼鄂州刺史,武昌軍節度使。年五十三卒。稹自少與白居易倡和,當時稱“元白”,號爲“元和體”。其集與居易集同名“長慶”,共六十卷,今存。
古築城曲(五首録二)
築城須努力,城高遮得賊。
但恐賊路多,有城遮不得。
築城安敢煩,願聽丁一言。
請築鴻臚寺,兼愁虜出關。
〔注〕鴻臚寺:《唐百官志》:“鴻臚寺卿一人,少卿二人,掌賓客之事。”
〔釋〕築城本以防邊,前首言城不足防賊,後首言與其勞民築城,不如善交鄰國。蓋鴻臚寺乃接待外賓之官也。且城防堅反使虜不得出,必爲内亂。
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紅。
白頭宫女在,閒坐説玄宗。
〔注〕行宫:《文選·吴都賦》李善注:“天子行所立名曰行宫。”
〔釋〕首句宫之寥落,次句花之寂寞,已將白頭宫女所在環境景象之可傷描繪出來,則末句所説之事,雖未明説,亦必爲可傷之事。二十字中於開元、天寶間由盛而衰之經過,悉包含在内矣。此詩可謂《連昌宫詞》之縮寫。白頭宫女與《連昌宫詞》之老人何異!
夜池
荷葉團團莖削削,緑萍面上紅衣落。
滿地月明思啼螿,高屋無人風張幕。
〔釋〕玩末句“高屋無人”四字,知此池必豪家之荒池。以此意看首二句,便有一種蕭條之感。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
〔注〕樂天:白居易字樂天。元和中白居易以言事强直,貶江州司馬。 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唐名江州。 幢幢:《方言》:“幢,翳也。”《唐韻》:“幢,宅江切。”
〔釋〕元稹與白居易交情最深,讀此詩可增友朋之重。
酬李甫見贈(十首録一)
杜甫天才頗絶倫,每尋詩卷似情親。
憐渠直道當時語,不着心源傍古人。
〔釋〕此與李甫論詩也。元稹對杜甫詩極其傾仰,此詩三四兩句頗能道出杜甫於詩有創新之功,但杜之創新實從繼承古人而變化之者,觀甫《戲爲六絶句》可知。元所謂“不着心源傍古人”,言其不一味依傍古人也,非輕視古人,仍與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之旨無妨也。
白居易
居易字樂天,下邽人。貞元中擢進士第,補校書郎。元和初,對制策入等,調盩厔尉,集賢校理,尋召爲翰林學士,左拾遺,拜贊善大夫,以言事貶江州司馬,徙忠州刺史。穆宗初,徵爲主客郎中知制誥,復乞外,歷杭、蘇二州刺史。文宗立,以秘書監召,遷刑部侍郎,俄移病除太子少傅。會昌初,以刑部尚書致仕卒。贈右僕射,謚曰文。自號醉吟先生,亦稱香山居士,與同年元稹酬詠號“元白”,與劉禹錫酬詠號“劉白”。有《長慶集》七十一卷,今存。
閨怨詞(三首録一)
關山征戍遠,閨閣别離難。
苦戰應憔悴,寒衣不要寬。
〔釋〕唐人閨怨詞作者甚多,大抵各出新意。此詩爲閨人設想,因念征人苦辛,必然瘦減,故有“寒衣不要寬”之句。
招東鄰
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
能來夜話否?池畔欲秋涼。
問劉十九
緑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注〕劉十九:嵩陽居士也,名未詳。或云即隱居廬山之劉軻。 緑蟻:《釋名·釋飲食》:“酒有泛齊,浮蟻在上泛泛然也。”按《周禮·天官》酒正“辨五齊之名,一曰泛齊”,注:“泛者,成而泛泛然,如今之宜城醪矣。”疏:“言泛者,謂此齊孰時,滓浮在上泛泛然。”按此經之“五齊”對下文三酒言。文有通别,别則齊與酒異,通言之則齊亦酒也。成者,酒熟曰成。蟻者,滓浮酒面如蟻也。
〔釋〕讀此二詩知白居易之好客,有酒則呼友同飲。
池上(二首録一)
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蓮回。
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開。
〔釋〕此二十字寫小娃天真如在眼前,有畫筆所不到者。
過天門街
雪盡終南又欲春,遥憐翠色對紅塵。
千車萬馬九衢上,回首看山無一人。
〔釋〕此諷京城中熱中之人,皆忙於奔走利名,無有能欣賞自然之美者。
禽蟲(八首録四)
蟭螟殺敵蚊巢上,蠻觸交争蝸角中。
應似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内鬥英雄。
〔注〕蟭螟:《晏子》:“景公問於子晏子曰:‘天下有極細乎?’對曰:‘東海有蟲名曰焦螟,巢於蚊睫,飛乳去來而蚊不覺。’” 蠻觸:《莊子》曰:“戴晉人告魏惠王曰:‘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争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返。’” 諸天:《長阿含經》:“先於佛所,净修梵行,生忉利天,使彼諸天,增益五福。”按佛書有三十三天之説,故曰諸天。微塵:《首楞嚴經》:“汝觀地性,粗爲大地,細爲微塵。”
蟏蛸網上罥蜉蝣,反覆相持死始休。
何異浮生臨老日,一彈指頃報恩仇。
〔注〕蟏蛸:《爾雅·釋蟲》:“蟏蛸,長踦。”郭璞注:“小蜘蛛長脚者,俗呼爲喜子。”音蕭消。蜉蝣:《詩經·曹風》:“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傳:“蜉蝣,渠略也,朝生夕死,猶有羽翼以自修飾。楚楚,鮮明貌。” 彈指:《維摩詰經》:“度百千劫,猶如彈指。”
獸中刀槍多怒吼,鳥遭羅弋盡哀鳴。
羔羊口在緣何事,暗死屠門無一聲。
〔注〕“中”讀去聲,言爲刀槍所中也。
阿閣鹓鸞田舍烏,妍蚩貴賤兩懸殊。
如何閉向深籠裏,一種摧頽觸四隅。
〔釋〕唐自安史亂後,朝政極紛擾。錯綜其間者,有兩種勢力。一爲藩鎮,一爲宦官。帝皇之廢立,宰臣之進退,視此兩勢力之消長而定。宦官、藩鎮之間,又各分派别,互相傾軋,互相争戰。於是政權轉易無定,人民痛苦更深。其最著者,有牛僧孺、李宗閔與李德裕之争,史家所謂牛李黨争也。有文宗李昂與宰相李訓、鄭注等之謀殺宦官,反爲宦官所殺,史家所“謂甘露之變”也。當事變之初,雖智者不易辨其是非,及事定之後,雖賢者往往以成敗論人。因而賢智之士,常陷入其中而不自覺。白居易早鑒及此,故當牛李黨争之初即移病以分司東都閒散之地,而甘露變起之前,則以病免退居。其《詠懷》詩有“人間禍福愚難料,世上風波老不禁”之句,畏禍避嫌之心,昭然若揭。此《禽蟲八章》之作,蓋皆寓言以抒懷。雖未能一一指實,要與上述兩事有關。“蟭螟”章自注:“自照也。”即詩中所謂“諸天觀下界”也。“阿閣”章自注:“有所感也。”“獸中”章自注:“有所悲也。”其所感、所悲,以上述兩事證之,當無大誤。“蟏蛸”章雖無自注,而兩蟲相持,至死方休,非指牛李黨争而何。後人每以白詩多知足之言,病其千篇一律,不知居易之所以如此,不但自述,且以警世也。考居易自元和十年上疏請捕刺武元衡之賊,爲王涯誣以居易母看花墮井死,居易有《賞花》、《新井》詩,有傷名教,貶爲江州司馬以後,每求外任,不願在朝,實以爾時黨争日烈,民生日困,而自度無力挽救,乃萌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之念,不復如前此之直言敢諫矣。因之其詩之作風亦稍變,《新樂府》、《秦中吟》之風格不復有矣。昔孔穎達作《關雎詩序疏》,論詩人救世之情有“典刑未亡,覬可追改,則箴規之意切;淫風大行,莫之能救,則匡諫之志微”之説。白居易貞元、元和間所作,則箴規之意尚切,大和以後之詩,則匡諫之志微矣。蓋其前少年氣盛,尚有兼善天下之志,其後閲世漸深,慮患漸切,但求獨善其身之念遂生。封建社會文人,類多如此,不獨白氏一人也。因論此詩爲發其凡如此。
澗中魚
海水桑田欲變時,風濤翻覆沸天池。
鯨吞蛟鬥波成血,深澗游魚樂不知。
〔注〕本篇録自《山中五絶句》。 海水桑田:《神仙傳》:“麻姑謂王方平曰:‘自接待以來,見東海三爲桑田,向到蓬萊,水乃淺於往者略半也。豈復將爲陵陸乎!’”按此詩亦指甘露之變也。
思婦眉
春風摇盪自東來,拆盡櫻桃綻盡梅。
惟餘思婦愁眉結,無限春風吹不開。
寒閨怨
寒月沉沉洞房静,真珠簾外梧桐影。
秋霜欲下手先知,燈底裁縫剪刀冷。
閨婦
斜憑綉床愁不動,紅綃帶緩緑鬟低。
遼陽春盡無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釋〕此三首皆代思婦抒情之詞。三首各從一點着想,各用一種語言,各極其致。
王昭君(二首)
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
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却似畫圖中。
漢使却回憑寄語,黄金何日贖蛾眉。
君王若問妾顔色,莫道不如宫裏時。
〔釋〕後一首意從前一首生出。前言“却似畫圖中”,後言“莫道不如宫裏時”,足見昭君苦心,却虧詩人想到。
後宫詞(二首)
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
紅顔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雨露由來一點恩,争能遍佈及千門。
三千宫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注〕薰籠:古代取暖與熏衣之具。
〔釋〕白詩每喜作快語、盡語,如前首之“紅顔”句,後首之“幾個春來”句,皆嫌快、嫌盡,不免刻露。
燕子樓(三首)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卧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爲一人長。
鈿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春暮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説白楊堪作柱,争教紅粉不成灰。
〔注〕燕子樓:《啽囈集》:“唐張建封妾盼盼誓節燕子樓,今在徐州州。” 霓裳曲:《樂苑》:“玄宗制《霓裳羽衣曲》十二遍。”又鄭嵎《津陽門詩》注:“帝月宫聞仙樂但記其半,於笛中寫之。會西涼進《婆羅門曲》,與其聲調相符,遂以月中所聞爲之散序,用敬述所進曲作腔,名《霓裳羽衣曲》云。”
〔釋〕此傷張建封妓關盼盼作。白居易有序稱張仲素出示盼盼詩三首,辭甚婉麗,因和其韻。又稱張知盼盼始末云:“張尚書既殁,彭城有張氏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於今尚在。”
感故張僕射諸妓
黄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釋〕計有功《唐詩紀事》稱張仲素以此詩示盼盼。盼盼反復讀之,泣曰:“自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載之後,人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清範也。所以媮生爾。”乃和白詩云:“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盼盼作詩後,旬日不食卒。按盼盼能詩,自亦才女。此事是否屬實,别無可考。盼盼原唱三首,録入後列女詩中。
題窗竹
不用裁爲鳴鳳管,不須截作釣魚竿。
千花百草凋零後,留向紛紛雪裏看。
〔注〕鳴鳳管:陳氏《樂書》:“蓋簫之爲器,編竹而成者也。長則聲濁,短則聲清。其狀鳳翼,其音鳳聲。”
〔釋〕此亦借竹抒懷之詞。竹以自比,首二句言不爲世用,不願爲人所羈紲也。
移牡丹栽
金錢買得牡丹栽,何處辭叢别主來。
紅芳堪惜還堪恨,百處移將百處開。
〔釋〕此詩含諷甚明。讀“辭叢别主”四字,殆爲忘舊恩、媚新主者言也。
暮江吟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注〕瑟瑟:楊慎《昇庵詩話》:“瑟瑟,珍寶名,其色碧,故以瑟瑟影指碧字。此言殘陽照江,半紅半碧耳。”
〔釋〕白居易五七言絶句,共七百六十五首,唐人無有如此多者。但寫景之詩,殊少佳作。此篇爲傳誦人口者,全詩從日晚寫到夜,中間只“可憐”二字帶感情,不知何意。但詩人明記時日,多有事在。詩言九月初三夜,或有所指,但已無考。
采蓮曲
菱葉縈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
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
代賣薪女贈諸妓
亂蓬爲鬢布爲裙,曉踏寒山自負薪。
一種錢塘江畔女,着紅騎馬是何人!
〔釋〕兩詩皆善於體會人情,故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浪淘沙(六首録二)
一泊沙來一泊去,一重沙滅一重生。
相攪相淘無歇日,會教山海一時平。
〔注〕泊:漂泊也。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釋〕前首言世事變化無已,如浪之淘沙。“山海平”,言榮辱、貴賤如一也。後首借海潮以喻人心之不同。
楊柳枝(八首録二)
依依裊裊復青青,勾引清風無限情。
白雪花繁空撲地,緑絲條弱不勝鶯。
紅版江橋青酒旗,館娃宫暖日斜時。
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
〔注〕館娃宫:《吴郡志》:“靈岩山在平江府城西,吴王别苑在焉,有館娃宫。”
〔釋〕詩人作《柳枝詞》,多有寓意,非純粹詠物也。此二首,前首譏之,後首憐之也。前首首二句寫其得意之態,後二句則譏其無可貴處。後首以紅版橋比卑微者,館娃宫比尊貴者。末二句見盛時一過,則同樣無聊,故皆可憐也。於此知白居易蓋有莊子“齊物”之思想。
魏王堤
花寒懶發鳥慵啼,信馬閒行到日西。
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
〔注〕魏王堤:洛水流入洛陽城,溢而成池。貞觀中以賜魏王李泰。池有堤以隔洛水,名魏王堤。
〔釋〕杜甫有“漏泄春光有柳條”之句,白氏詩言“未春先有思”則更進一層。“花懶”、“鳥慵”、“柳條無力”,皆是未春景象,然而柳之春思,乃爲詩人所覺,正以見詩人之敏感,不必待“漏泄”而已知。詩人之所以異於常人者即在此。
大林寺桃花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注〕大林寺:白居易《游大林寺序》曰:“余與河南元集虚……凡十七人,自遺愛草堂,歷東西二林,扺化城,憩峰頂,登香爐峰,宿大林寺。大林窮遠,人迹罕到,環寺多清流蒼石,短松瘦竹。寺中惟板屋、木器。其僧皆海東人。山高地深,時節絶晚。於時孟夏月,如正二月天。梨桃始華,澗草猶短。人物風候,與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恍然若别造一世界者,因口號絶句云……時元和十二年四月九日樂天序。”按序中所指各處,皆在今廬山,此詩乃白謫居江州時所作。
〔釋〕此詩亦以見詩人所感有與常人不同者。蘇軾《望江南》詞有“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鵓鴣鳴,春色屬蕪菁”之句。辛棄疾《鷓鴣天》詞亦有“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之句,皆與白氏此詩用意相同,可以互參。
永豐坊園中垂柳
一樹春風千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
永豐西角荒園裏,盡日無人屬阿誰!
〔注〕永豐坊:徐星伯《唐兩京城坊考》:“東京外郭南面之門,東曰長夏門,長夏門之東第一街曰仁和坊,次北正俗坊,次北永豐坊。” 阿誰:不定何人之稱。
〔釋〕此以喻賢才不得地也。如此婀娜之柳,乃在荒園無人知之地,豈不可惜。但詩只言“盡日無人屬阿誰”,而惜之之意自在言外。《本事詩》謂爲放樊素作,非也。
亂後過流溝寺
九月徐州新戰後,悲風殺氣滿山河。
惟有流溝山下寺,門前依舊白雲多。
〔注〕徐州亂後:唐順宗貞元二十一年以徐州軍爲武寧軍,穆宗長慶二年武寧軍副使王智興逐節度使崔群。徐州亂事當即此。長慶四年白居易由杭州回洛陽,當經過徐州,詩或作於此時。 流溝寺:據詩知在徐州境内,但未詳在境内何處所。
〔釋〕玩末句則知徐州亂後,民生凋敝不堪,詩人但言寺前白雲依舊多,則除白雲外,更無他物矣。
夜筝
紫袖紅絃明月中,自彈自感暗低容。
絃凝指咽聲停處,别有深情一萬重。
〔釋〕此寫彈筝女也。白居易《琵琶行》有“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與此詩末句同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