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言史
言史邯鄲人,與李賀同時,歌詩美麗恢贍,自賀外世莫能比,亦與孟郊友善。初客鎮冀,王武俊奏爲棗强令,辭疾不受,人因稱爲劉棗强。後客漢南,李夷簡署司空椽,尋卒。歌詩六卷,今佚。
長門怨
獨坐爐邊結夜愁,暫時恩去亦難留。
手持金箸垂紅淚,亂撥寒灰不舉頭。
〔釋〕一種怨抑之情涌現紙上,亦宫怨詞中另一種寫法。
長孫佐輔
佐輔德宗時人,詩號《古調集》。
尋山家
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
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黄蝶。
雍裕之
裕之,貞元後詩人也。存詩一卷。
蘆花
夾岸復連沙,枝枝摇浪花。
月明渾似雪,無處認漁家。
農家望晴
嘗聞秦地西風雨,爲問西風早晚回。
白髮老農如鶴立,麥場高處望雲開。
〔釋〕秦地西風則雨,故望西風勿來。此詩中兼存當時農諺。
宫人斜
幾多紅粉委黄泥,野鳥如歌又似啼。
應有春魂化爲燕,年年飛入未央棲。
宋濟
濟,德宗時人,與楊衡、符載同棲青城。存詩二首。
塞上聞笛
胡兒吹笛戍樓間,樓上蕭條海月閒。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釋〕《梅花落》,本笛中曲也。詩人言吹笛則梅花落者甚多,李白《觀吹笛》詩有“十月吴山曉,梅花落敬亭”,又《黄鶴樓聞笛》詩亦有“黄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蓋習用已久,不以爲非也。
劉皂
皂,貞元間人。存詩五首。
長門怨
宫殿沉沉月色分,昭陽更漏不堪聞。
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
〔釋〕《唐詩紀事》又有一首,云《韋莊集》載皂作,《萬首絶句》作劉媛詩,今録入列女詩中。
徐凝
凝,睦州人,元和中官至侍郎,存詩一卷。
廬山瀑布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
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釋〕此詩爲凝得意之作。後蘇軾游廬山,見凝與李白詠瀑布之詩,作一絶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爲徐凝洗惡詩。”以徐比李,固是小巫見大巫,然亦風氣漸衰所致,盛唐雄渾宏闊氣象一變而爲韓愈之奇險,再變而成白居易之刻露。奇險之極,則有盧仝之怪僻;刻露之極,則有徐凝之粗率。其間復有浮艷與冗漫之作,而唐詩遂衰矣。
蠻入西川後
守隘一夫何處在,長橋萬里只堪傷。
紛紛塞外烏蠻賊,驅盡江頭濯錦娘。
〔注〕烏蠻:《唐書·南蠻傳》:“兩爨蠻……自彌鹿、昇麻二川南至步頭,謂之東爨烏蠻。”
〔釋〕此詩責守土者不能御賊,致人民被掠也。
張碧
碧字太碧,貞元時人,孟郊甚推許之。
農父
運鋤耕劚侵星起,隴畝豐盈滿家喜。
到頭禾黍屬他人,不知何處抛妻子。
〔釋〕此二十八字,説盡當時勞動人民被剥削之苦。
孫革
革一作華,憲宗朝官監察御史,存詩一首。
訪羊尊師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釋〕此詩楊士弘《唐音》作孫革。或以爲賈島作,恐非。
裴交泰
交泰,貞元間詩人。
長門怨
自閉長門經幾秋,羅衣濕盡淚還流。
一種蛾眉明月夜,南宫歌吹北宫愁。
李德裕
德裕字文饒,趙郡人,宰相吉甫子也。以蔭補校書郎,拜監察御史。穆宗即位,擢翰林學士,再進中書舍人,未幾,授御史中丞。牛僧孺、李宗閔追怨吉甫,出德裕爲浙江觀察使。大和三年,召拜兵部侍郎。宗閔秉政,復出爲鄭滑節度使,逾年,徙劍南西川,以兵部尚書召,俄拜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贊皇縣伯。宗閔罷,代爲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鄭注、李訓怨之,乃召宗閔,拜德裕爲興元節度使,入見帝,自陳願留闕下,復拜兵部尚書。爲王璠、李漢所譖,貶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再貶袁州刺史,未幾,徙滁州。開成初,起爲浙西觀察使,遷淮南節度使。武宗立,召爲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拜太尉,封衛國公。當國凡六年,威名獨重。於時宣宗即位,罷爲荆南節度使。白敏中、令狐绹使黨人構之,貶崖州司户參軍卒。德裕少力學,善爲文,雖在大位,手不去書。《會昌一品集》二十卷,《别集》十卷,《外集》四卷,今存。
登崖州城作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注〕崖州:《隋書·地理志》:“珠崖郡,梁置崖州。”
李涉
洛陽人。初與弟渤同隱廬山,後應陳許辟,憲宗時爲太子通事舍人,尋謫峽州司倉參軍,大和中爲太學博士,復流康州,自號清谿子。集二卷,佚,存詩一卷。
潤州聽暮角
江城吹角水茫茫,曲引邊聲怨思長。
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
〔注〕潤州:《唐書·地理志》:“潤州丹陽郡,武德三年置,取潤浦爲州名。”
〔釋〕詩不言人驚而曰雁驚,所謂不犯正位寫法也。然有第二句“怨思長”,則人驚可知。
井欄砂宿遇夜客
暮雨蕭蕭江上村,緑林豪客夜知聞。
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釋〕《唐詩紀事》:“涉嘗過九江至皖口,遇盜問何人。從者曰:‘李博士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奪,久聞詩名,願題一篇足矣。’涉贈一絶。”即此篇也。第三句作“他時不用相迴避”。又《全唐詩話》“李彙徵條”記彙徵游閩越,至循州,投宿一村莊。主人年八十餘,自稱韋思明,與彙徵談詩,至李涉詩,韋忽變色,自言弱齡浪遊江湖,結交姦徒,爲不平事,遇李涉博士贈一詩,因而改行。胡震亨《唐音癸簽》“談叢”第五不以彙徵遇韋一事爲實事,疑唐人作小説者所增益,然亦别無證據,未能推翻《詩話》所説也。謂盜爲夜客,甚奇。又按彙徵事出范攄《雲溪友議》。范謂“乾符辛丑歲客雲川,值彙徵,細述其事”。似非妄撰。
過襄陽上于司空頔
方城漢水舊城池,陵谷依然世自移。
歇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説峴山碑。
〔注〕于司空頔:于頔也。頔鎮襄陽頗驕蹇不法。方城:《左傳》:“楚國方城以爲城,漢水以爲池。” 峴山碑:《晉書·羊祜傳》:“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遊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賽祭。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爲墮淚碑。”
〔釋〕此涉以羊祜諷于頔也。
陸暢
暢字達夫,吴郡人。元和元年登進士第,爲皇太子僚屬,後官鳳翔少尹。存詩一卷。
送李山人歸山
來從千山萬山裏,歸向千山萬山去。
山中白雲千萬重,却望人間不知處。
楊敬之
敬之字茂孝,元和初登進士第,擢累屯田、户部二郎中。坐李宗閔黨,貶連州刺史。文宗向儒術,以敬之爲國子祭酒,兼太常少卿。
贈項斯
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於詩。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説項斯。
〔注〕項斯:斯字子遷,江東人,詩一首見後。
李紳
紳字公垂,潤州無錫人。爲人短小精悍,於詩最有名,時號短李。元和初擢進士第,補國子助教,不樂,輒去。李錡辟掌書記。錡抗命,不爲草表,幾見害。穆宗召爲右拾遺、翰林學士,與李德裕、元稹同時號三俊。歷中書舍人、御史中丞、户部侍郎。敬宗立,李逢吉構之,貶端州司馬,徙江州長史,遷滁、壽二州刺史,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大和中擢浙東觀察使。開成初遷河南尹、宣武節度使。武宗即位,召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進尚書右僕射,封趙郡公。居位四年,以檢校右僕射平章事,節度淮南卒,贈太尉,謚文肅。存詩四卷。
古風(二首)
春種一粒粟,秋成萬顆子。
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釋〕此二詩説盡農民遭剥削之苦,與剥削階級不知稼穡艱難之事,而王士禎乃不入選,但以膚廓爲空靈,以縹緲爲神韻,宜人多有不滿之論。
鮑溶
溶字德源,元和進士第。與韓愈、李正封、孟郊友善。詩集六卷、外集一卷,今存。
宿水亭
雕楹綵檻壓通陂,魚鱗碧幕銜曲玉。
夜深星月伴芙蓉,如在廣寒宫裏宿。
〔釋〕此詩寫水亭夜景,筆綵與月色同鮮。“魚鱗碧幕”,陂水也。“曲玉”,新月也。寫水月已佳,而“星月芙蓉”之句,更作渲染。詩至晚唐,漸矜琢句而氣象衰矣。
隋宫
柳塘煙起日西斜,竹浦風回雁弄沙。
煬帝春游古城在,壞宫芳草滿人家。
〔釋〕此詩於渲染景色之中見憑弔古迹之意,較他作但以一二物色表今昔盛衰者不同。
漢宫詞(二首録一)
月映東窗似玉輪,未央前殿絶聲塵。
宫槐花落西風起,鸚鵡驚寒夜唤人。
殷堯藩
堯藩,蘇州嘉興人。元和中登進士第,辟李翱長沙幕府,加監察御史,又嘗爲永樂令。詩一卷,今存。
關中傷亂後
去歲干戈險,今年蝗旱憂。
關西歸戰馬,海内賣耕牛。
〔釋〕二十字中一片傷亂憂國之情。
潭州席上贈舞柘枝妓
姑蘇太守青娥女,流落長沙舞柘枝。
滿座綉衣皆不識,可憐紅臉淚雙垂。
〔釋〕《唐詩紀事》:“翱在潭州,席上有舞《柘枝》者,顔色憂悴。殷堯藩侍御當筵贈詩。翱詰其事,乃故蘇臺韋中丞愛姬所生女也。曰:‘妾以昆弟殀折,委身樂部,耻辱先人。’言訖涕咽,情不能堪。”翱與韋族姻舊,乃命更衣與夫人相見,並於賓客中選一士人嫁之。
舒元輿
元輿,婺州東陽人。元和中登進士第,調鄠尉,裴度表掌書記,拜監察御史,再遷刑部員外郎,改著作郎,分司東都。李訓與之相善,訓用事,再遷左司郎中。御史大夫李固言表知雜事。固言輔政,權知御史中丞,不三月即真,兼刑部侍郎。專附鄭注,以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甘露之變,爲仇士良所害。
贈潭州李尚書
湘江舞罷忽成悲,便脱蠻靴出絳帷。
誰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懷舊嫁文姬。
〔注〕李尚書:即李翱。 文姬:《列女傳》:“陳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學有才辯,又妙於音律。爲胡騎所獲,在胡中十二年。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於祀。”
施肩吾
肩吾字希聖,洪州人。元和十年登第。隱洪州之西山。有《西山集》十卷,今存一卷。
雜古詞(五首録二)
郎爲匕上香,妾作籠下灰。
歸時即暖熱,去罷生塵埃。
憐時魚得水,怨罷商與參。
不如山栀子,却能結同心。
〔釋〕詩人代怨婦抒情者,或因此事乃古代社會上一大問題,或藉以抒寫自己之遭遇也。
幼女詞
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
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
曉光詞
日輪浮動羲和推,東方一軋天門開。
風神爲我掃烟霧,四海蕩蕩無塵埃。
〔注〕羲和:《離騷》王逸注:“羲和,日御也。”
〔釋〕此詩殊有浪漫意味,絶句中少見。
諷山雲
閒雲生葉不生根,常被重重蔽石門。
賴有風簾能掃盪,滿山晴日照乾坤。
〔釋〕此刺蔽明之詩也,所指何人則未知。
夜笛詞
皎潔西樓月未斜,笛聲寥亮入東家。
却令燈下裁衣婦,誤剪同心一半花。
〔釋〕此詩言東家婦聞笛而生念遠戍之情,遂誤剪同心之花。設想甚工,閨怨詩之别開生面者。
姚合
合陝州硤石人。登元和進士第,授武功主簿,調富平、萬年尉。寶曆中,歷監察御史、户部員外郎,出爲荆、杭二州刺史,後爲給事中,陝虢觀察使。開成末,終秘書監。合與馬戴、費冠卿、殷堯藩、張籍游。李頻師之。有《涵元集》十卷,今存七卷。
晦日送窮(三首録一)
年年到此日,瀝酒拜街中。
萬户千門看,無人不送窮。
〔注〕《四時寶鏡》:“高陽氏子好衣弊,食糜,正月晦巷死。世作麋,棄破衣,是日祝於巷曰除貧也。韓愈作《送窮文》,窮鬼之名有五,曰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
〔釋〕此雖文人遊戲之作,然亦可見古時風俗。
窮邊詞(二首録一)
將軍作鎮古汧州,水膩山春節氣柔。
清夜滿城絲管散,行人不信是邊頭。
〔注〕汧州:唐屬關内道,其領縣有汧源、汧陽。
〔釋〕此美邊將能安邊也,故不爲寒苦之詞。
楊柳枝詞(五首録一)
葉葉如眉翠色濃,黄鶯偏戀語從容。
橋邊陌上無人識,雨濕煙和思萬重。
〔釋〕玩三四句似有士不遇之感。
王叡
叡元和後詩人,自號炙轂子。集五卷,今佚。存詩九首。
祠漁山神女歌(二首録一)
蓪草頭花柳葉裙,蒲葵樹下舞蠻雲。
引領望江遥滴酒,白蘋風起水生紋。
〔注〕漁山神女:《樂府詩集·吴聲歌曲》有王維《祠漁山神女歌》,題下引《述征記》:“魏嘉平中有神女成公智瓊,降弦超。同室疑其有姦,智瓊乃絶。後五年,超使將之洛西,至濟北漁山下陌上,遥望曲道頭有車馬似智瓊,果至洛,克復舊好。”又引《十道志》:“漁山一名吾山。”按《史記·河渠書》“功無已時兮吾山平”,徐廣注:“東郡東阿有魚山,或者是乎?”魚山即漁山。
〔釋〕此詩末句有《九歌·湘夫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之意,蓋疑神降也。
張祜
祜字承吉,清河人。以《宫詞》得名。長慶中,令狐楚表薦之,不報,辟諸侯府多不合,自劾去。嘗客淮南,愛丹陽曲阿地古淡有南朝遺風,遂築室種植而家焉。集十卷,今存二卷。
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萬物看成古。
千尋亭歷枝,争奈長長苦。
〔注〕亭歷:郝懿行《爾雅》疏:“今驗亭歷實,葉皆似芥,三月開黄花,結角子亦微黄,味苦。” 争奈:怎奈也。“怎”字平讀,故假“争”字爲之。
讀曲歌(五首録一)
窗中獨自起,簾外獨自行。
愁見蜘蛛織,尋絲直到明。
〔注〕讀曲歌:《樂府詩集·吴聲歌曲》有《讀曲歌》,引《宋書·樂志》:“讀曲歌者,民間爲彭城王義康所作也。”按“絲”字《萬首唐人絶句》及《樂府詩集》均作“思”。疑與此體習慣用字不合。古辭如“石闕生口中,銜碑不得語”,“碑”隱“悲”字;又“朝看莫牛迹,知是宿蹄痕”,“蹄”隱“啼”字,又《子夜歌》“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蓮”隱“憐”字,此詩則以“絲”隱“思”字,作“思”不合。
宫詞(二首録一)
故國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注〕何滿子:白居易《何滿子》詩自注:“開元中,滄州何滿犯罪繫獄,撰此曲進。四詞八叠,其聲甚哀。鞫獄者爲奏明皇,不許,竟坐刑。”
〔釋〕《唐詩紀事》:“二章祜所作《宫詞》也。傳入宫禁,武宗疾篤,目孟才人曰:‘吾即不諱,爾何爲哉?’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上憫然。復曰:‘妾嘗藝歌,請對上歌一曲,以泄其憤。’上許。乃歌一聲《何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尚温而腸已絶。’”按祜詩所詠乃何滿子事,“何”一作“河”。祜别有詠孟才人一絶,見後。
孟才人嘆
偶因歌態詠嬌嚬,傳唱宫中十二春。
却爲一聲何滿子,下泉須弔舊才人。
雨霖鈴
雨霖鈴夜却歸秦,猶見張徽一曲新。
長説上皇和淚教,月明南内更無人。
〔注〕雨霖鈴:《樂府詩集·近代曲辭》有《雨霖鈴》,引《明皇别録》:“帝幸蜀,南入斜谷,屬霖雨彌旬,於棧道雨中聞鈴聲與山相應。帝既悼念貴妃,因採其聲爲《雨霖鈴》曲以寄恨焉。時獨梨園善觱栗樂工張徽從至蜀,帝以其曲授之。洎至德中,復幸華清宫,從官嬪御,皆非舊人。帝於望京樓命張徽奏《雨霖鈴》曲,不覺悽愴流涕。” 南内:《新唐書·地理志》:“興慶宫在皇城東南,開元初置。十四年又增廣,謂之南内。”按明皇自蜀回即居南内。
華清宫(四首録一)
紅樹蕭蕭閣半開,上皇曾幸此宫來。
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
〔注〕阿濫堆:《唐詩紀事》:“驪宫小禽名阿濫堆。明皇御玉笛,採其聲翻爲曲,且名焉。遠近以笛争效之。”
集靈臺(二首録一)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宫門。
却嫌脂粉污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注〕集靈台:《三輔黄圖》:“集靈台在華陰縣界,漢武帝造。”虢國夫人:《唐書·楊國忠傳》:“貴妃姊虢國、韓國、秦國三夫人同日拜命。”按此詩有誤作杜甫作者。
馬嵬坡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
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
〔注〕馬嵬坡:《通志》:“馬嵬,在西安府興平縣西二十五里。”又《唐書·后妃傳》:“安禄山反,以誅國忠爲名。及西,幸過馬嵬,陳玄禮等以天下計,誅國忠,已死,軍不解,帝遣力士問故,曰:‘禍本尚在。’帝不得已,與妃訣,引而去,縊路祠下。”荔枝:《楊太真外傳》:“上入行宫,撫妃子出於廳門,至馬道北墻口而别之,使力士賜死。……才絶,而南方進荔枝至。”
〔釋〕以上所録五詩,皆以唐宫事爲題材,詞意有惋惜,有唱嘆,尤喜詠明皇與楊妃事,蓋唐運由盛而衰,此事乃其樞紐,詩人感慨所寄亦多在此也。
悲納鐵
長聞爲政古諸侯,使佩刀人盡佩牛。
誰謂今來正耕墾,却銷農器作戈矛。
〔注〕佩刀:《漢書·龔遂傳》:“爲渤海太守,民有帶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曰:‘何爲帶牛佩犢。’”
〔釋〕唐自天寶亂後,内憂外患,戰事頻繁,致兵器耗損,乃銷農器爲兵器,於時農民失業,流亡甚衆,此詩人所以興悲也。
陳去疾
去疾字文醫,侯官人。元和十四年及第,歷官邕管副使。存詩十三首。
西上辭母墳
高蓋山頭日影微,黄昏獨立宿禽稀。
林間滴酒空垂淚,不見丁寧囑早歸。
〔釋〕讀此詩末句,使人惻然。此等語乃從人子心腑中流出者。唐人絶句,此類作品不多見。
李敬方
敬方字中虔,登長慶進士第,大和中爲歙州刺史。大中時,顧陶集《唐詩類選》云:“李歙州敬方才力周備,興比之間,獨與前輩相近。家集三百首,簡擇律韻,八篇而已。雖前後夐絶,或畏多言而典刑具存,非敢避棄。”
汴河直進船
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爲害亦相和。
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脂膏是此河。
〔注〕汴水通淮:唐代東南租(田賦)庸(勞役,不役者日出綾、絹等物)調(絹、綾、絁)各物以歲二月至揚州,四月以後始渡淮入汴。見《唐書·食貨志》。 東南四十三州:詩所指包括江蘇、浙江、安徽、江西、廣東、廣西各地。唐時行政區分爲若干州。此等州内勞動人民所生産之物,以各種名目,徵收聚斂,皆由淮入汴以供統治者之用。
〔釋〕詩言汴水通淮固有利,然人民遭害亦相和。唐代徵收勞動人民生産品,或以國家徵税之規定,或以地方上貢之名目,或由地方巧立之私法,搜括殆盡,爲害已深,而水運之時,强徵民船,濫用民夫,窮年累月,不得休歇,弊民亦甚。故言東南各州人民之脂膏皆從此河吞食以盡,其爲害生民(唐人諱“民”故曰“生人”)與有利於國用亦正相同。相和即相同、相等之意。用和字與多字相協爲韻也。
裴夷直
夷直字禮卿,河東人,擢進士第。文宗時,歷右拾遺、禮部員外郎,進中書舍人。武宗即位,出刺杭州,斥驩州司户參軍。宣宗初,復拜江、華等州刺史,終散騎常侍。
訪劉君
擾擾馳蹄又走輪,五更飛盡九衢塵。
靈芝破觀深松院,還有齋時未起人。
〔釋〕此詩以喧、寂對寫以見意。
朱慶餘
慶餘名可久,以字行,越州人。受知於張籍,登寶曆進士第。今存詩一卷。
登玄都閣
野色晴宜上閣看,樹陰遥映御溝寒。
豪家舊宅無人住,空見朱門鎖牡丹。
〔釋〕此以見富貴不常保,從旁觀者口中説出,可以警世之迷戀世榮者。
閨意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注〕張水部:張籍也。籍曾爲水部員外郎。
〔釋〕此託之新婦見舅姑以比舉子見考官。籍有酬朱慶餘詩曰:“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其稱許特甚,可見古人愛士之心。
宫詞
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並立瓊軒。
含情欲説宫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釋〕玩詩意似有所諷,恐鸚鵡泄人言語,鸚鵡當有所指。
過耶溪
春溪繚繞出無窮,兩岸桃花正好風。
恰是扁舟堪入處,鴛鴦飛起碧流中。
〔注〕耶溪:《寰宇記》:“若耶溪在會稽東二十八里。”
雍陶
陶字國鈞,成都人。大和間第進士。大中八年自國子毛詩博士出刺簡州。
蜀人爲南蠻俘虜(五首録二)
但見城池還漢將,豈知佳麗屬蠻兵。
錦江南渡聞遥哭,盡是離家别國聲。
越巂城南無漢地,傷心從此便爲蠻。
冤聲一慟悲風起,雲暗青天日下山。
〔注〕南蠻:《唐書·南蠻傳》:“南詔本哀牢夷後,烏蠻别種也。渠帥有六,自號六詔。” 越巂:《文獻通考·輿地考》八:“巂州,故邛都國,謂之西南夷,漢武開之,置越巂郡……唐置巂州,或爲越巂郡。至德二載没吐蕃,貞元十三年收復。大和五年,爲蠻寇所破。”
〔釋〕《唐詩紀事》:“杜元穎爲西川節度使,治無狀。文宗大和三年,南詔蠻嵯巔乃悉衆掩攻戎、巂二州,陷之。入成都,止西郛十日,掠女子工伎數萬而南。至大渡河,謂華人曰:‘此吾南境,爾去國當哭。’衆號慟,赴水死者十三。”又載雍陶詩《别巂州,一時慟哭,雲日爲之變色》。按雍陶此詩所記乃大和三年事,《通考》所記爲五年南詔再入侵事。據史稱五年西川節度使李德裕索回南詔所擄百姓四千人還。又按杜元穎節度西川,因敬宗驕僻,元穎聚斂上供,削減軍食,軍民交怨,南詔蠻入侵,遂不能敵。
天津橋春望
津橋春水浸紅霞,煙柳風絲拂岸斜。
翠輦不來金殿閉,宫鶯銜出上陽花。
〔注〕天津橋:《元和郡國志》:“天津橋在河南縣北。” 上陽宫:《唐書·地理志》:“東都上陽宫在禁苑之東。”
杜牧
牧字牧之,京兆萬年人。大和二年擢進士第,復舉賢良方正。沈傳師表爲江西團練府巡官,又爲牛僧孺淮南節度府掌書記,擢監察御史。移疾,分司東都,以弟顗病,棄官。復爲宣州團練判官,拜殿中侍御史、内供奉,累遷左補闕、史館修撰,改膳部員外郎。歷黄、池、睦三州刺史,入爲司勛員外郎,常兼史職,改吏部,復乞爲湖州刺史,逾年,拜考功郎中、知制誥,遷中書舍人卒。牧剛直有奇節,不爲齪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其詩情致豪邁,人號“小杜”,以别甫云。《樊川文集》二十卷,外集一卷,别集一卷,今存。
過勤政樓
千秋佳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
惟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
〔注〕勤政樓:見前劉禹錫《楊柳枝詞》注。千秋節:《明皇實録》:“開元十七年,百官上表請以八月五日爲千秋節。”按明皇以八月五日生。 承露絲囊:《唐會要》:“開元十七年八月五日,群臣獻壽酒,王公戚里進金鏡、綬帶,士庶以結絲承露囊更相問遺。”又按《唐書·禮樂志》:“明皇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每千秋節舞於勤政樓下,後賜宴設酺於勤政樓。”
過華清宫(三首録一)
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注〕華清宫:《唐書》:“開元五年置温泉宫於驪山,天寶六年改爲華清宫。” 荔枝:《楊太真外傳》:“妃子生於蜀,嗜荔枝。南海荔枝勝於蜀者,故每歲馳驛以進。”
華清宫
零葉翻紅萬樹霜,玉蓮閒蕊暖泉香。
行雲不下朝元閣,一曲淋鈴淚數行。
〔注〕朝元閣:《長安志》:“華清宫……其南曰飛霜殿……朝元閣。”
〔釋〕前《過華清宫》詩寫天寶未亂前之華清宫,後一首則亂後歸來之華清宫也。行雲指貴妃,借用宋玉《高唐賦》“旦爲行雲”也。詩言妃子之靈不下朝元閣,玄宗但聽淋鈴之曲而傷感也。
登樂游原
長空淡淡孤鳥没,萬古銷沉向此中。
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注〕樂游原:《漢書·宣帝紀》:“神爵三年春起樂游苑。”顔注“《三輔黄圖》云:‘在杜陵西北。’”又《長安志》:“萬年縣樂游廟在縣南八里,亦曰樂游原。” 五陵:《文選》班固《西都賦》:“西眺五陵。”李善注“《漢書》曰:‘高帝葬長陵,惠帝葬安陵,景帝葬陽陵,武帝葬茂陵,昭帝葬平陵。’”
〔釋〕沈德潛評曰:“‘樹樹起秋風’,已不堪回首,況於無樹邪!”按此登高懷古之作,樂游起漢時,故即漢寄感。首二句已極豪宕。長空淡淡之中,不知銷沉幾許世代。今日登臨但見孤鳥飛翔,此時詩人之感慨已深,而語却豪宕。沈評末句固是,但此詩第三句爲一篇之主。蓋即就漢代言,亦與萬古同其銷沉,故曰“看取漢家何事業”。言試看今日漢家尚餘何事可供憑弔。即五陵亦已殘破不堪,則他何可問。楊仲弘説絶句多以第三句爲主,第三句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以此詩證之益信。
江南春
千里鶯啼緑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釋〕宋張表臣《珊瑚鈎詩話》:“杜牧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帝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當時已爲多,詩人侈其樓臺殿閣焉。”楊慎《昇庵詩話》:“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緑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緑紅之景,村郭、樓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何文焕《歷代詩話考索》:“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着、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緑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按楊慎之説,拘泥可笑。何文焕駁之是也。但謂爲詩家善立題,則亦淺之夫視詩人矣。蓋古詩人非如後世作者先立一題,然後就題成詩,多是詩成而後立題。此詩乃杜牧游江南時,感於景物之繁麗,追想南朝盛日,遂有此作。千里之詞,亦概括言之耳,必欲以聽得着、看得見求之,豈不可笑。
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注〕秦淮:《太平御覽·地部》引《輿地志》:“秦始皇巡會稽,鑿斷山阜,此淮即所鑿也,亦名秦淮水。” 後庭花:《舊唐書·音樂志》:“《玉樹後庭花》,陳後主所作。”又《隋書·樂志》:“陳後主於《清樂》中造《黄驪留》及《玉樹後庭花》、《金釵兩鬢垂》等曲,與倖臣等制其歌詞,綺艷相高,極於輕蕩,男女唱和,其音甚哀。”
〔釋〕首二句寫夜泊之景,三句非責商女,特借商女猶唱《後庭花》曲以嘆南朝之亡耳。六朝之局,以陳亡而結束,詩人用意自在責陳後主君臣輕蕩,致召危亡也。
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注〕赤壁:《吴志·吴主傳》:“建安十三年,荆州牧劉表死,魯肅乞奉命弔表二子,且以觀變。肅未到而曹公已臨其境,表子琮舉衆以降。劉備欲南濟江,肅與相見,因傳權旨,爲陳成敗。備進住夏口,使諸葛亮詣權,權遣周瑜、程普爲左右督,各領萬人,與備俱進,遇於赤壁,大破曹公軍。公燒其餘船引退。”按赤壁在今湖北嘉魚縣東北。銅雀:《魏志》:“建安十五年冬,太祖乃於鄴作銅爵臺。”又《鄴中記》:“鄴城西北立臺皆因城爲基址,中央名銅爵臺。” 二喬:《吴志·周瑜傳》:“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按橋公橋玄也,字本作“橋”,作喬其通假字也。
〔釋〕杜牧此詩,後人頗多不同之論。宋《許彦周詩話》首責難之。許《詩話》曰:“杜牧之作《赤壁》詩,意謂赤壁不能縱火,即爲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臺上也。孫氏霸業,繫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涂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此論似正,却不免迂腐,非可謂知言者。故何文焕《歷代詩話》駁之。何曰:“詩人之詞微以婉,不同論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不保。彦周未免錯會。”馮集梧《樊川詩集注》則曰:“彦周云云,詩不當如此論。此直村學究讀史見識,豈足與語言近旨遠之故乎!”吴景旭《歷代詩話》又引《深雪偶談》,謂“牧之以滑稽弄辭,彦周雌黄之,豈非與痴人言不應及於夢也”。吴又謂“牧之數詩(指《四皓廟》、《烏江亭》及此詩)俱用翻案法,跌入一層,正意益醒。謝叠山所謂死中求活也”。又引《苕溪漁隱叢話》謂“牧之題詠好異於人,如《赤壁》、《四皓》,皆反説其事”。而總斷之曰:“此豈深於詩者哉!”按諸家皆不以許説爲然,是也。《深雪偶談》謂爲滑稽弄辭,《苕溪漁隱叢話》謂爲好異,景旭吴氏又以爲翻案,則亦不盡然。大抵詩人每喜以一瑣細事來指點大事。即如此詩二喬不曾被捉去,固是一小事,然而孫氏霸權,決於此戰,正與此小事有關。家國不保,二喬又何能安然無恙。二喬未被捉去,則家國鞏固可知。寫二喬正是寫家國大事。且以二喬立意,可以增加詩之情趣,其非翻案、好異,以及滑稽弄辭,斷然可知。至叠山所謂死中求活,蓋論《烏江》詩則合,《烏江》詩謂項羽尚可回江東以圖再起,乃於萬無可爲之中猶謂有可爲,故曰“死中求活”,但不可以論此詩。
村舍燕
漢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簾閉瑣窗。
何處營巢夏將半,茅檐煙裏語雙雙。
〔釋〕此詩似有李義府《詠鳥》詩所謂“上林無限樹,不借一枝棲”之意,但末句寫得有情,不作失意語,昔人謂牧之俊爽,如此詩是也。
歸燕
畫堂歌舞喧喧地,社去社來人不看。
長是江樓使君伴,黄昏猶待倚闌干。
〔釋〕此又一詠燕詩,江樓使君獨在歌舞喧喧之外,故有此閒情,倚闌相待。詠燕即詠人也。
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釋〕讀此詩可見詩人高懷逸致。霜葉勝花,常人所不易道出者。一經詩人道出,便留誦千口矣。
題村舍
三樹稚桑春未,扶床乳女午啼饑。
潛銷暗鑠歸何處,萬指侯家自不知。
〔注〕:音洛,剔也。剔除旁枝也。 萬指:衆口也。
〔釋〕潛銷暗鑠之中,傷殘之人多矣,萬指侯家安知此事。此亦勞民之呼籲也。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注〕二十四橋:《輿地紀勝》:“淮南東路揚州:二十四橋,隋置,並以城門坊市爲名。”
遣懷
落拓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注〕落拓:揚雄《解嘲》:“何爲官之拓落也。”注:“拓落,不耦也。”此類字可倒用,一作“落魄”,《史記·酈生傳》:“家貧落魄。”《漢書》應劭注:“志行衰惡之貌。”顔師古注:“失業無倚也。”按此詩當作“落拓”,時杜牧在淮南節度府幕中,不可曰家貧失業,但非得意者。楚腰:《後漢書·馬廖傳》:“楚王好細腰,宫中多餓死。” 薄倖:猶言無情也。蓋妓女指目遊客無恩情也。
〔釋〕次句即落拓之説,詩意言人視己輕也,非謂揚州之妓。三四句轉入揚州一夢,徒贏得青樓女妓以薄倖相稱,亦以寫己落拓無聊之行爲也。總之才人不得見重於時之意,發爲此詩,讀來但見其傲兀不平之態。世稱杜牧詩情豪邁,又謂其不爲齪齪小謹,即此等詩可見其概。
贈漁父
蘆花深澤静垂綸,月夕烟朝幾十春。
自説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獨醒人。
〔注〕獨醒:《楚辭·漁父》:“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顔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釋〕此借漁父以譏世無賢才如屈子者也。言外蓋有衆人皆醉之意。
念昔游(三首録二)
十載飄然繩檢外,樽前自獻自爲酬。
秋山春雨閒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
〔注〕繩檢:《説文》:“書署也。”徐注曰:“書函之蓋三刻其上,繩緘之,然後填以泥,題書其上而印之也。”按書帙之簽曰檢,古者書函以繩緘之然後題檢,故以約束爲繩檢。
〔釋〕此詩可作《遣懷》詩之自注。
雲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長。
曾奉郊宫爲近侍,分明羽林槍。
〔注〕雲門寺:在會稽若耶溪上。《梁書·何胤傳》:“胤以會稽山多靈異,往游焉,居若耶山雲門寺。” 郊宫近侍:杜牧曾爲内供奉,皇帝郊祭必扈從。羽林槍:顔師古《漢書》注:“羽林亦宿衛之官,言其如羽之疾,如林之多也。”槍古時之矟,矛長八尺曰矟。“”音悚,竦立貌。
〔釋〕此詩寫猛雨之狀。杜又有《大雨行》曰:“四面崩騰玉京仗,萬里横亘羽林槍。”蓋雨脚之長而且密,如羽林之長矛竦立空中也。
讀韓杜集
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
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絃膠。
〔注〕杜詩韓筆:六朝人以有韻者爲詩,無韻者爲筆。《南史·沈約傳》:“謝玄暉善爲詩,任彦昇工於筆,約兼而有之。” 麻姑:《麻姑山記》:“王方平降蔡經家,召麻姑至,年若十七八女子,爪長數寸,經意其可爬癢,忽有鐵鞭鞭其背。”續絃膠:《十洲記》:“鳳麟洲上多鳳麟,數萬成群,煮鳳喙及麟角合煎作膏,名之爲續絃膠。”據此則知制膠以鳳喙,非鳳髓。
〔釋〕三四句嘆無人能繼起杜、韓後也。
秋夕
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瑶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注〕牽牛織女星:《荆楚歲時記》:“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絍。天帝怒,責令歸河東,但使其一年一度相會。”
〔釋〕此亦閨情詩也。不明言相怨之情,但以七夕牛、女會合之期,坐看不睡,以見獨處無郎之意。
贈别(二首)
娉娉裊裊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注〕荳蔻:《本草》:“荳蔻花作穗,嫩葉卷之而生。初如芙蓉,穗頭深紅色,葉漸展,花漸出而色微淡,亦有黄、白色似山薑花,花生葉間。南人取其未大開者謂之含胎花,言尚小如妊身也。”
多情却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
〔釋〕此二詩爲張好好作也。杜别有贈好好五言古詩一首,詩前有小序曰:“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後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後二歲,爲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後二歲,於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按此詩有“娉娉裊裊十三餘”句,當是初與好好别時所作。前首言其美麗,後首叙别。“似無情”、“笑不成”正十三齡女兒情態。
許渾
渾字用晦,丹陽人,故相圉師之後。大和六年進士第,爲當涂、太平二縣令,以病免,起潤州司馬。大中三年爲監察御史,歷虞部員外郎,睦、郢二州刺史。潤州有丁卯橋,渾别墅在焉,因以名其集。集二卷,一本作六卷,今并存。
塞下曲
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
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征衣。
〔注〕桑乾:《漢書·地理志》:“代郡桑乾縣。”
謝亭送别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注〕謝亭:謝朓亭也。
〔釋〕通首不叙别情而末句七字中别後之情,殊覺難堪,此以景結情之説也。
楚宫怨
十二峰晴花盡開,楚宫雙闕對陽臺。
細腰争舞君王醉,白日秦兵天上來。
〔注〕十二峰:巫山有十二峰。陽臺:宋玉《高唐賦序》:“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細腰:《後漢書·馬廖傳》:“楚王好細腰,宫中多餓死。”
寄桐江隱者
潮去潮來洲渚春,山花如綉草如茵。
嚴陵臺下桐江水,解釣鱸魚有幾人。
〔注〕桐江:《唐書·地理志》:“睦州新定郡有桐廬縣。”《水經注》:“(浙江)東南流逕桐廬縣,東爲桐溪,自縣至於潛凡十六瀨,第二是嚴陵瀨。”注:“瀨帶山,山下有一石室,漢光武帝時,嚴陵之所居也,故山及瀨皆即人姓名之。山下有磐石,周回十數丈,交枕潭際,蓋陵所游也。”按嚴陵臺即瀨上磐石,相傳子陵垂釣於此。《後漢書·嚴光傳》:“光字子陵,少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即位,引光論道舊故,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除諫議大夫,不屈,耕於富春山。”
李商隱
商隱字義山,懷州河内人。令狐楚帥河陽,奇其文,使與諸子游。楚徙天平、宣武,皆表署巡官。開成二年,高鍇知貢舉,令狐绹雅善鍇,奬譽甚力,故擢進士第,調弘農尉,以忤觀察使,罷去。尋復官,又試拔萃,中選。王茂元鎮河陽,愛其才,表掌書記,以子妻之,得侍御史。茂元死,來游京師,久不調,更依桂管觀察使鄭亞府爲判官。亞謫循州,商隱從之,凡三年乃歸。茂元與亞皆李德裕所善,绹以商隱爲忘家恩,謝不通。京兆尹盧弘正表爲府參軍,典箋奏。绹當國,商隱歸,窮,自解,绹憾不置。弘正鎮徐州,表爲掌書記。久之,還朝,復干绹,乃補太學博士。柳仲郢節度劍南東川,辟判官,檢校工部員外郎。府罷,客滎陽卒。商隱初爲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商隱偶儷長短而繁縟過之。時温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樊南甲集》二十卷、《乙集》二十卷、《玉谿生詩》三卷,今存文集五卷、補編十二卷、詩集三卷。
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黄昏。
〔釋〕紀昀《玉谿生詩説》:“百感茫茫,一時交集,謂之悲身世可,謂之憂時事亦可。”程夢星《李義山詩集箋注》:“此詩當作於會昌四五年間,時義山去河陽退居太原,往來京師,過樂游原而作。是詩蓋爲武宗憂也。武宗英敏特達,略似漢宣,其任李德裕爲相,克澤潞,取太原,在唐季世,可謂有爲,故曰‘夕陽無限好’也。而内寵王才人,外築望仙臺,封道士劉元静爲學士,用其術以致身病,不復自惜,識者知其不永,故義山憂之,以爲‘近黄昏’也。”按紀説最妥,程氏指實爲武宗憂,亦非不可,特專從帝王個人作想,實乃封建文士之習使然,詩人當時未必便如此,不如紀説概括性較大,意味較深也。又按從此詩可以説明詩家之興。蓋詩家所稱之興,皆指作者内心所感由外境引發之作品而言。因此之所感初不定發而爲詩,一旦遇外境有與内心所感相符時,一觸便發,雖無心於言而自然流露,故往往不易的指其爲何而含意深廣。即如此詩,作者因晚登古原,見夕陽雖好而黄昏將至,遂有美景不常之感,此美景不常之感,久藴積在詩人意中,今外境適與相合,故雖未明指所感而所感之事即在其中。
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注〕東蜀辟:《唐書》本傳:“柳仲郢鎮東川,闢爲節度判官,檢校工部郎中。” 散關:《方輿勝覽》:“大散關在梁泉縣,爲秦蜀要路。” 劍外:劍閣外之簡稱也。
〔釋〕紀昀《玉谿生詩説》:“‘回夢舊鴛機’,猶作有家觀也。縮退一步,正是加一倍法。”按無家之人於遠方雪夜中,忽做有家之夢,情已可傷,況當悼亡之後,何以爲懷?“鴛機”二字中含有無限温暖在。姚培謙《李義山詩箋》謂爲“悲在一舊字”,不如説在“舊鴛機”三字。
北齊(二首)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荆棘始堪傷。
小憐玉體横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注〕荆棘:《吴越春秋》:“城郭丘墟,殿生荆棘。” 小憐:《北齊書》:“後主馮淑妃名小憐,慧黠工歌舞,後主惑之。” 周師:《北齊書》:“後主武平七年十二月,周武帝來救晉州,齊師大敗。帝棄軍先還,留安德王延宗等守晉陽。帝走入鄴。辛酉,延宗與周師戰,大敗,爲周師所虜。”
巧笑知堪敵萬幾,傾城最在着戎衣。
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
〔注〕傾城:《漢書·外戚傳》:“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獵一圍:《北齊書》:“周師取平陽,帝獵於三堆,晉州告急,帝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從之。”
〔釋〕姚培謙箋:“前首是惑溺開場,後首是惑溺下場。”程夢星箋注:“此託北齊以慨武宗王才人遊獵之荒淫也。”按武宗會昌二年回鶻入侵,詔發三招討使將許、蔡、汴、滑等六鎮之兵會於太原。十月武宗幸涇陽校獵白鹿原。諫議大夫高少逸、鄭朗等諫其“校獵太頻,出城稍遠,萬幾廢弛,方用兵師,且宜停止”。又按武宗内寵有王才人,欲立爲后。此詩當諷武宗而作,程説是也。
齊宫詞
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復印中庭。
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摇九子鈴。
〔注〕永壽:《齊書》:“廢帝寶卷别爲潘妃起神仙、永壽、玉壽三殿,皆匝飾以金璧。蕭衍兵入建康,王珍國、張稷引兵入殿,御刀豐勇之爲内應。寶卷方在含德殿作笙歌,兵入斬之。” 金蓮:《齊書》:“東昏侯鑿金爲蓮花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 梁臺:《容齋隨筆》:“晉宋後謂朝廷禁省爲臺,故稱禁城爲臺城。” 九子鈴:《齊書》:“莊嚴寺有玉九子鈴,外國寺佛面有光相,禪靈寺塔諸寶珥,皆剥取以施潘妃殿飾。”
〔釋〕姚培謙箋:“荆棘銅駝妙從熱鬧中寫出。”按三句言兵入永壽殿而笙歌罷,此時莊嚴寺之九子鈴猶自因風而摇,以鈴聲與笙歌對比,即從熱鬧中寫其衰亡也。
華清宫
朝元閣迥羽衣新,首按昭陽第一人。
當日不來高處舞,可能天下有胡塵!
〔注〕朝元閣:《雍録》:“朝元閣在驪山。” 羽衣:《太真外傳》:“天寶四載七月,於鳳凰園册太真宫女道士楊氏爲貴妃,半后服用。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 昭陽第一人:《漢書》:“飛燕立爲皇后,寵少衰,女弟絶幸,爲昭儀,居昭陽宫。”
〔釋〕此以漢事比唐事而深責明皇荒淫,以致召安史之亂也。
驪山有感
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
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
〔注〕驪岫飛泉:《寰宇記》:“驪山在昭應縣東南二里,即藍田山也,温湯在山下。” 九龍:《唐實録》:“玄宗生日,源乾曜、張説上表曰:‘陛下二氣含元,九龍浴聖。’”按驪山温湯東有龍湫。玉蓮:鄭嵎《津陽門詩》注:驪山華清宫“宫内除供奉兩湯,内外更有湯十六所,長湯每賜諸嬪御。其修廣與諸湯不侔,甃以文瑶寶石,中央有玉蓮捧湯泉,噴以成池”。長生殿:《長安志》:“華清宫殿曰九龍以待上浴,曰飛霜以奉御寢,曰長生以備齋祀。” 壽王:《唐書》:“惠妃薨,後宫無當意者。或言壽王妃楊氏之美。上見而悦之,乃令妃自以己意乞爲女官,號太真,更爲壽王娶韋昭訓女。潛納太真於宫中,不期歲,寵遇如惠妃。”
〔釋〕程夢星箋注:“唐人詠太真事,多無諱忌,然不過著明皇色荒已耳。義山獨數舉壽王,刺其無道之至,浮於新臺,豈復可以君人。義山詞極綺麗而持義却極正大,往往如此,今人都不覺也。”紀昀評此詩,謂:“既少含蓄,亦乖風雅,如此詩不作何妨,所宜懸之戒律者此也。”按程説極是,紀氏之評不免迂腐。不知此正合於風人諷刺之義,何反詆爲乖風雅,且宜懸之爲戒。《詩·邶風·新臺》,因衛宣公聞世子伋妻美,作新臺於河上而要之,國人惡其淫荒,作《新臺》詩以刺之也。若如紀説,則《新臺》詩亦可不作。
龍池
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衆樂停。
夜半宴歸宫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
〔注〕龍池:《雍録》:“明皇爲諸王時,故宅在京城東南角隆慶坊。宅有井。井溢成池。中宗時,數有雲龍之祥。後引龍首堰水注池。池面益廣,即龍池也。” 羯鼓:《羯鼓録》:“羯鼓出外夷,其聲促急,破空透遠,特異衆樂,明皇極愛之。” 薛王:按,洪邁《容齋續筆》:“唐明皇兄弟五王,兄申王撝以開元十二年,寧王憲、邠王守禮以二十九年,弟岐王範以十四年,薛王業以二十二年薨,至天寶時已無存者。楊太真以三載方入宫,而元稹《連昌宫詞》云‘百官隊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鬥風’,李商隱詩云‘夜半宴歸宫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皆失之也。”朱鶴齡箋注:“按史睿宗六子,王德妃生業始王趙,降封中山王,進王薛,開元二十二年薨,子瑁嗣。此詩與微之詞,豈俱指嗣王歟?要之作者微文刺譏,不必一一核實。”
〔釋〕此與《驪山有感》同意,一醉一醒,以見譏意。
瑶池
瑶池阿母綺窗開,黄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
〔注〕瑶池:《神仙傳》:“崑崙閬風苑有玉樓十二,立臺九層,左瑶池,右翠水。”《穆天子傳》:“天子觴西王母於瑶池之上。” 黄竹歌:《穆天子傳》:“天子游黄臺之丘,北風雨雪,有凍人。天子作詩三章以哀之。曰:‘我徂黄竹負閟寒。’” 八駿:《拾遺記》:“穆王八駿:一名絶地,二名翻羽,三名奔宵,四名起影,五名逾輝,六名超光,七名騰霧,八名挾翼。” 重來:《穆天子傳》:“王母爲天子謡曰:‘將子無死,尚復能來。’”
〔釋〕程夢星箋注:“此追嘆武宗之崩也。武宗好仙,又好遊獵,又寵王才人。此詩镕鑄其事而出之,只用穆王一事,足概武宗三端,用思最深,措詞最巧。”
詠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
〔注〕北湖:《宋書》:“元嘉二十三年,築北堤,立玄武湖於樂游苑北。”按北湖即玄武湖。南埭:《金陵志》:“南埭,上水閘也。” 三百年:庾信《哀江南賦序》:“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又《隋書·薛道衡傳》:“郭璞云:‘江表偏王,三百年還與中國合。’”按江南建國起吴孫權至陳後主叔寶,共三百二十四年。鐘山:《丹陽記》:“京師南北並連山嶺,而蔣山岧嶤嶷異,其形象龍,實作揚都之鎮。諸葛亮嘗至京,觀秣陵山阜云:‘鐘山龍盤。’蓋謂此也。”
〔釋〕程夢星箋注:“此詩似爲河朔諸鎮而發。是時諸鎮跋扈皆恃地險,負固不服,陰有異志,故作此以警之。”按單從詩語看,蓋言險固不可恃,雖有龍盤虎踞之形勢,不能保不亡國。程氏實以其時史事亦合。
咸陽
咸陽宫闕鬱嵯峨,六國樓台艷綺羅。
自是當時天帝醉,不關秦地有山河。
〔注〕咸陽宫闕:《史記》:“始皇每破諸侯,寫放其宫室,作之咸陽北阪上。殿屋複道、周閣相通。所得美人、鐘鼓以充之。” 天帝醉:張衡《西京賦》:“昔者大帝悦秦繆公而覲之,饗以鈞天廣樂。帝有醉焉,乃爲金策,錫用此土而翦諸鶉首。”薛綜注:“大帝,天也。”
〔釋〕此與《詠史》詩同意。首二句極寫秦之强盛,三四句故爲抑揚之詞以見作詩本意在不可恃山河之險,謂爲戒諸鎮可,謂爲警凡有國者亦可。秦滅六國,二世而亡,可爲前車之鑒,故詩人特舉以爲證。詠史事詩必如此作,方不至如胡曾輩之索然寡味也。
賈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虚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注〕賈生:《史記·賈生傳》:“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按“受釐”,徐廣注:“祭祀福胙也。”宣室,《索隱》:“《三輔故事》云:‘宣室在未央殿北。’”
〔釋〕程夢星箋注:“此謂李德裕諫武宗好仙也。”按詩責其不問蒼生,則不止好仙爲不當,且不恤國事,不重民生,尤非求賢之意,義更正大。
李衛公
絳紗弟子音塵絶,鸞鏡佳人舊會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
〔注〕李衛公:《唐書》本傳:“劉稹平,德裕以功兼守太尉,進封衛國公。大中初曆貶崖州卒。”
〔釋〕紀昀評:“格意殊高,亦有神韻,似更在趙嘏《汾陽宅》詩以上,但末句如指南遷,不合云歌舞地,如指舊第,不合云木棉鷓鴣,此不了了,未敢入選。”按此詩明是爲德裕貶崖州司户而作。“致身”猶言歸身、收身也。“致身歌舞地”,言今日收身於紛華之地,並無不合。紀氏乃因“致身”二字未明,故有此疑。
杜司勛
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復傷别,人間惟有杜司勛。
〔注〕杜司勛:杜牧也。
〔釋〕程夢星箋注:“義山於牧之凡兩爲詩,其傾倒於小杜者至矣。然‘杜牧司勛字牧之’律詩,專美牧之也。此則借牧之以慨己。蓋以牧之之文詞,三歷郡而後内遷,已可感矣。然較之於己,短翼雌伏者,不猶愈邪!此等傷心,惟杜經歷,差池鎩羽,不及群飛,良可嘆也。玩上二語,則傷己意多而頌杜意少,味之可見。”按詩人之措意,至爲融圓,傷人即以傷己,體物即是抒情,詠古即是諷今,故不宜過於拘泥。姚培謙注:“天下惟有至性人,方解傷春傷别。茫茫四海,除杜郎外,真是不曉得傷春,不曉得傷别也。”此論亦極佳,蓋從三四兩句體認而得,傷春傷别而曰“刻意”,曰“人間惟有”,則知傷春傷别者亦非易得也。
讀任彦昇碑
任昉當年有美名,可憐才調最縱横。
梁臺初建應惆悵,不得蕭公作騎兵。
〔注〕任昉:《梁書》:“武帝(蕭衍)與昉遇竟陵王西邸,從容謂昉曰:‘我登三府,當以卿爲記室。’昉亦戲帝曰:‘我若登三事,當以卿爲騎兵。’以帝善射也。”
〔釋〕程夢星箋注:“此詩明爲大中四年十月,令狐绹入相而發。……末二句言绹竟爲相,己且以文干之,譬如梁武欲以昉爲記室,事則有之。昉欲以梁武爲騎兵,不可得矣。”姚培謙注則謂:“文人崛强如此,豈帝王所能奪邪!”語亦可喜。紀昀不取此詩,且謂“首句鄙,後二句寫昇沉之感亦直”。按商隱此詩雖有昇沉之感,然以任昉、蕭衍二人事爲言,頗具調侃之致,非直也。
過廣文舊居
宋玉平生恨有餘,遠循三楚弔三閭。
可憐留着臨江宅,異代應教庾信居。
〔注〕廣文:鄭虔也。《唐書》本傳:“玄宗愛鄭虔才,更置廣文館,以虔爲博士。” 三閭:《離騷》王逸序:“屈原與楚同姓,仕於懷王,爲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 臨江宅:《渚宫故事》:“庾信因侯景亂,自建康遁歸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庾信《哀江南賦》:“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
〔釋〕程夢星箋注:“宋玉比鄭廣文,庾信義山自比也。蓋淪落文人,古今一轍,後先相望,未免有情。”按程説是也。
宫妓
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鬥腰支。
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
〔注〕宫妓:朱鶴齡注:“宫妓,内妓也。” 披香殿:《雍録》:“唐慶善宫有披香殿。” 魚龍戲:《漢書》:“武帝作魚龍角扺之戲。” 偃師:《列子》:“周穆王西巡狩還,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與偕來者何人?’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頷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爲實人也,與盛姬内御並觀之。伎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爲。穆王始悦而嘆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
〔釋〕馮班曰:“此詩是刺也。唐時宫禁不嚴,託意偃師之假人,刺其相招,不忍斥言,真微詞也。”程夢星引馮説而斷之曰:“馮定遠之論極是,但有‘不須看盡’字,有‘終遣怒’字,則著其非假,詞亦微而顯矣。”按馮、程所評是也。封建帝王宫闈黑闇,實有不可形之筆墨者,故詩人託詞言之。馮謂“不忍斥言”,猶欠一層。後人又有以爲“同朝有不相得者,故託以爲言”,則更非詩意。
柳
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釋〕楊慎曰:“形容先榮後悴之意。”程夢星箋注:“楊昇庵以爲形容先榮後悴之意,此解固然。然所謂先榮後悴者乃謂人,非自謂。玩‘如何肯到’一語,則極形其知進而不知退者爲可笑也。”按二氏之説均當。首二句寫其得意之狀,三四句則衰落之況也。宋人晏幾道有詠柳《浣溪紗》詞曰:“二月和風到碧城,萬條千縷緑相迎,舞煙眠雨過清明。妝鏡巧眉偷葉樣,歌樓妍曲借枝名,晚秋霜霰莫無情。”用意正同,可以參看。
題鵝
眠沙卧水自成群,曲岸殘陽極浦雲。
那解將心憐孔翠,羈雌長共故雄分。
〔釋〕程夢星箋注以爲“此乃天末羈孤之感”。按此語未的。此詩寫不受人羈勒者,有自得之樂,亦無心憐惜受羈勒者之苦。紀昀評爲“此深怨牛李黨人之作,殊徑直無餘味也”。説亦難信。
漫成(五首録二)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
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
〔注〕沈宋:《唐書》:“建安後訖江左,詩格屢變。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及宋之問、沈佺期又加靡麗。” 王楊:《唐書·王勃傳》:“勃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皆以文章齊名,天下稱四傑。”
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
集仙殿與金鑾殿,可是蒼蠅惑曙鷄。
〔注〕集仙殿:《唐書·杜甫傳》:“天寶中進大禮賦。上奇之,命待制集賢院,召試文章。”按集賢院即集賢殿,原名集仙殿。 金鑾殿:又《李白傳》:“李白召見金鑾殿,論當世事,奏頌一篇。帝賜食,親爲調羹。”蒼蠅:《詩經·齊風·鷄鳴》:“匪鷄則鳴,蒼蠅之聲。”
〔釋〕姚培謙評前首:“王、楊、沈、宋乃唐初應運而興者,豈料世無具眼,皮相至此,即少陵所謂‘輕薄爲文哂未休’也。”評後首:“王、楊、沈、宋即不論,以李、杜二公之凌跨百代,猶未免蒼蠅之惑曙鷄,世俗之忌才如此。”按此題原係五首,程夢星箋注一一皆從商隱説,不免失之比附。然詩人之言,原本圓融,未可拘泥,雖論他人而自己即在其中。姚氏世俗忌才之説,謂李、杜可,謂商隱自己亦何不可。但不能字字比附,反多滯礙。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却話巴山夜雨時。
〔釋〕紀昀評此詩,謂“探過一步作結,不言當下云何而當下意境可想”。紀氏所謂“探過一步”,即藏去當下不説而遠想歸後如何也。所謂“不言當下云何”,即巴山夜雨中人之意境如何也。所謂“當下意境”,即久客思歸而不得之意境也。但此詩第三句“何當”二字,已透露出思歸之希望,而此時尚不得歸之苦,雖不言已可知。如此作法,筆勢非常矯健,且可省却許多語言,詩家謂之頓挫者是也。
屏風
六曲連環接翠帷,高樓半夜酒醒時。
掩燈遮霧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
〔釋〕此諷讒障之害也。商隱平生受讒人之害甚深,故有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