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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録一 王維生平及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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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幼少年時期

王維大約生于武后聖曆二年(六九九),趙殿成《王維年譜》誤定爲生于大足元年(七〇一),是據他死于上元二年(七六一),年六十一的記載定的,竟小于其弟王縉一歲。今按《舊唐書·王維傳》説他卒于乾元二年,那麽卒年六十一是指這一年,但他實際活到上元二年,當年六十三。以此推算,他的生年自然就是聖曆二年了。

他原是太原祁縣人,父親作汾州司馬,移家于蒲縣,在臨汾縣西。《新唐書》説他九歲善屬辭。這時沈佺期、宋之問都在世。開元元年(七一三)年十五,他寫有《題雲母障子詩》云:“君家雲母障,持向野庭開。自有山泉入,非關彩畫來。”這首詩強調了自然美。可能當時他已經能畫,并且有很高的審美能力。

幼年少年時期是他觀察世界的時期,他又遇到了武則天後期,許多忠直的人不被任用,他生於小官吏家庭,雖有進取心,也不免感到世路艱難。于是開元二年(七一四)年十六時,寫了《洛陽女兒行》,詩中寫:“誰言越女颜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開元三年(七一五)有《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是時他入長安求功名,往來京洛,因有此作,兄弟所居反而屬于山東。次年(七一六)《哭祖六自虚》詩就有“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的話。少年隱逸,可見他的求仕不是很順利的。開元五年(七一七)年寫的《桃源行》:“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常游衍。”即表現了仕宦與山水都是他所企求的内心矛盾。他的《不遇詠》所謂“功成然後拂衣去,肯做徒爾一男兒”,表示在政治上能有所作爲,然後歸田,這也是封建社會一般士人的傳統思想。《寓言》詩:“奈何軒冕貴,不與布衣言。”“問爾何功德,多承明主恩。”則表現了寒士的不平之鳴。他還寫有《李陵詠》:“深衷欲有報,投軀未能死。”開元六年(七一八)年二十,在寧王座上爲其所奪的餅師婦,寫了《息夫人》詩:“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似乎詩人在青年時代已抱有一種忠于國忠于主而采取消極反抗、不與強暴勢力合作的政治思想,這與他晚年陷于安禄山軍中,授僞官,佯瘖,被拘于普施寺而賦《凝碧池》詩的政治態度是一致的。世界觀往往形成于青少年時期,王維後來受佛學思想的影響,歸根結底還是由作家思想内因决定的。

二、中進士前後及出仕

開元七年(七一九),王維年二十一。這時詩人從岐王範游。岐王範好音樂,王維又是音樂家,大約由此結識。有《從岐王過楊氏别業應教》、《從岐王宴衛家山池應教》和《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應教》等詩。岐王死于開元十四年,所以這些詩只能寫于此年或上年。在楊氏别業寫“楊子談經所,淮王載酒過。興闌啼鳥换,坐久落花多”,雖承初唐,但氣象已大不同;次聯寫景不失詩人本色。又《燕支行》原注寫于此年,《老將行》、《隴頭吟》、《夷門歌》與《燕支行》風格相近,或當寫于同時或前後。從這些詩的内容看,似乎王維有過立功邊塞的思想,因爲這也是當時文人求取功名的一條出路。《燕支行》氣勢沈雄,《老將行》、《隴頭吟》則爲對唐王朝不恤將士不滿。當時府兵制已經破壞,玄宗喜用藩將,王維也有感于心。可見王維以後出塞寫邊塞詩,原是他衷心嚮往的事業。其弟王縉曾做過河南副元帥、河東節度使,兄弟間在思想上是會有共同之處的。他的這些七言歌行是擬樂府,用典用事繼承“四傑”,還没有能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開元八年,因岐王範推薦,應府試,中解元。《集異記》説他未弱冠,岐王介紹給公主,以樂師身份奏《鬱輪袍》等等,不足信。

開元九年(七二一),年二十三,中進士第。此據《舊唐書》本傳。《登科記考》據《唐才子傳》,認爲是開元十九年及第,非是。岐王死于開元十四年,王維貶濟州又確在本年。王維中舉後任太樂丞,據《集異記》因伶人擅舞黄獅子(只能舞給皇帝看),貶爲濟州司倉參軍。據《舊唐書·劉子玄傳》:“開元九年,長子貺爲太樂令,犯事配流。”劉貺是太樂令是主管,王維爲太樂丞是副職,所做是同一件事無疑,因此可定王維貶濟州是在本年。

有《被出濟州》詩云:“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當時執政是張説。《舊唐書》説劉知幾曾找“執政”訴理,被玄宗知道,也貶知幾爲安州别駕。張説是對史官劉知幾、吴兢等不滿的,很怕他們的直筆。

在去濟州路上有《早入滎陽界》、《宿鄭州》、《滑州隔河望黎陽憶丁寓》、《渡河到清河作》,似爲其去濟州的路綫,道路比較迂回。

詩人被貶後,接觸現實生活和自然風物更多了。在去濟州道中寫的五古,觀察農村景色入微,如“秋晚田疇盛,朝光市井喧。漁商波上客,雞犬岸傍村”(《早入滎陽界》),“宛洛望不見,秋霖晦平陸。田父草際歸,村童雨中牧”(《宿鄭州》),都是社會生活和自然景物的畫卷。開元十年(七二二),年二十四。在濟州共四年,寫有《濟州官舍贈祖三詠》、《贈祖三》(原注在濟州官舍作)、《濟州送祖三》、《魚山神女祠歌》、《濟州過趙叟家》、《濟州四賢詠》等詩。也多寫五古,如“天寒遠山浄,日暮長河急”(《濟州送祖三》),很見賞于殷璠。

開元十一年(七二三),年二十五。本年崔顥及第。

開元十二年(七二四),年二十六。裴耀卿爲濟州刺史,王維在裴管轄下。玄宗封禪太山,裴耀卿科配得當,玄宗還京後,奏課第一。又治理水災,勞績卓著,冬末轉任宣州刺史(《通鑑·唐紀》)。王維有《裴僕射濟州遺愛碑》,“僕射”二字後增,裴天寶元年才官尚書右僕射,又轉左僕射。裴去後,王維也辭官還長安,有《送鄭五赴新都序》,作於封禪告成之後。王與祖詠濟州别後約四年,在長安有《喜祖三至留宿》詩,祖詠有《答王維留宿》詩,王維此時尚無官職,祖詠詩説:“四年不相見,相見復何爲。握手言未畢,却同傷别離。……”祖詠及第後,可能任外官,又離長安。

又有《贈房盧氏琯》詩,有“桑榆鬱相望,邑里多鷄鳴。秋山一何浄,蒼翠臨寒城”之句。這一階段,王維的五古詩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境界。

三、隱居時期

開元十四年(七二六),年二十八。岐王範卒。本年據顧况文《儲光羲集序》,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及第。又綦毋潛曾授著作局校書郎,棄官歸江東。王維有《送綦毋潛校書棄官江東》詩,有句説:“微物縱可采,其誰爲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爲老農。”遂隱居藍田南山,當在次年。開元十一年韋抗入爲大理卿,王維有《晦日游大理韋卿城南别業》詩,也説“歸歟絀(免)微官,惆悵心自咎”,已有退隱之意。

有《偶然作》五首(第六首非一時作),儲光羲有《和王維偶然作》十首,都是講隱居生活。儲光羲也隱居終南,有《山居貽裴十二迪》,又有《終南幽居贈蘇侍郎》詩,并注云:“時拜太祝未上。”王維有《李處士山居》詩,儲光羲有《酬李處士山居見贈》詩,均當作于是年或稍前。

又《戲贈張五弟諲》詩云:“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答張五弟》云:“終南有茅屋。”又有《終南山》、《終南别業》(又題《初至山中作》)詩,現皆繫此年。

開元十五年(七二七),年二十九。王縉中高才沈淪草澤自舉科,常建、王昌齡進士及第。

又有《青龍寺曇壁上人兄院集》詩,裴迪、王縉、王昌齡同作。另有《贈裴十迪》:“請君理還策,敢告將農時”,似也作于此時。又《登河北城樓》、《青溪》、《自大散以往……見黄花川》,都係初隱時游歷所作。

開元十六年(七二八),年三十。經營輞川,或在此時。

開元十七年(七二九),年三十一。又往東都,隱嵩山,當時玄宗多住東都。有《歸嵩山作》云:“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迢遞嵩山下,歸來且閉關。”又有《淇上即事田園》、《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邱蘭若》詩。

開元十八年(七三〇),年三十二。在長安。王維在洛時百官及華州人士請封西嶽,玄宗未許。有《華嶽》詩反映此事。又有《送崔興宗》詩云:“君王未西顧,游宦盡東歸。”《輞川别業》詩首二句説:“不到東山向一年,歸來才及種春田。”似去嵩山一年後即歸還。王維輞川詩當寫于本年至二十二年間,其中包括《歸輞川作》、《輞川閒居》、《春園記事》、《山居秋暝》、《新晴遠望》、《戲題輞川别業》、《戲題磐石》、《春中田園作》等。

其《黎拾遺昕裴迪見過秋夜對雨之作》云“何人顧蓬徑,空愧求羊蹤”,《秋夜獨坐懷内弟崔興宗》云“高足在旦暮,肯爲南畝儔”,均係隱居口氣。

輞川成爲具有山水田園美的勝境,王維於是有《山中與裴迪秀才書》,有《輞川集》二十首,裴迪同詠。又《輞川六言》及《田園樂》七首。他的山水田園詩已達到了完全成熟的境界。但此時王維并不消極地隱居,而是等待時機。《酌酒與裴迪》説“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可見其希望有人援引,而苦於無人援引。

開元十九年(七三一),年三十三。王昌齡中博學鴻詞科,拜校書郎,出爲汜水尉。慧能弟子神會於洛陽傳道,約在此時。

開元二十年(七三二),年三十四。有《送從弟蕃游淮南》詩,本年王蕃曾隨軍泛海往攻渤海靺鞨。

開元二十一年(七三三),年三十五。冬十二月前中書侍郎張九齡起復中書侍郎,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孫逖本年入爲考功員外郎、集賢殿修撰。

王維隱居終南和輞川,實在自濟州歸後,到開元二十一年間。由于被認爲有罪而貶濟州,所以歸來後只好“守静解天刑”(《贈房盧氏琯》),朝中無人援引。王維在此期間,自然會學佛,何况他母親信仰北宗,神會又在宣傳南宗,但他自命居士,並以維摩詰自居,是不會完全附屬于哪一宗的。他受《維摩詰經》“何謂菩薩不住無爲,謂修學空,不以空爲證。修學無相無作,不以無相無作爲證。修學無起,不以無起爲證。觀于無常,而不厭善本。觀世間苦,而不悲生死。……觀于寂滅,而不永寂滅。……觀于無生,而以生法負荷一切,觀于無漏,而不斷諸漏”的影響較深,特别是“無生”觀念。《哭殷遥》作于開元十九年左右,云:“憶昔君在時,問我學無生。”儲光羲同作詩云:“故人王夫子,静念無生篇。哀樂久已絶,問之將炫然。”《維摩詰經》:“是天女所願,具足得無生忍。”《大乘義章》十二説:“理寂不起,慧安此理,名無生忍。”王維《能禪師碑銘》也説:“忍者無生方得,無我始成。”又説:“苟離身心,孰爲休咎。”“至人達觀與物齊功,無心舍有,何處依空。”以禪學爲曠達,故其詩富于蕭散冲曠的意趣。他的田園古詩學陶,又常寓禪理。如《偶然作》第一首咏接輿:“楚國有狂夫,茫然無心想……孔丘與之言,仁義莫能奬。未嘗肯問天,何事須擊壤。”第四首咏陶潛:“且喜得斟酌,安問升與斗。奮衣野田中,今日嗟無負。”他對田園采取的是鑒賞和適意的態度,如《贈裴十迪》:“曖曖日暖閨,田家來致詞:欣欣春還皋,澹澹水生陂。”《贈劉藍田》:“歲宴輸井稅,山村人夜歸。晚田始家食,餘布成我衣。”但他的山水詩,表現“無心與物競”的消極思想,如《戲贈張五弟諲》:“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入鳥不亂羣,見獸皆相親。”想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座上走筆贈薛璩慕容損》:“君徒視人文,吾固和天倪。緬然萬物始,及與羣物齊。”但這樣他却給自然以無限的生命力,而去欣賞那無我之境,這種曠達思想,“觀于無生,而以生法負荷一切”。既達觀,而又不抛棄人生,仍含有對待生活的積極態度的一面。這樣他的山水田園詩就顯得風格自然,氣象闊大。但他并未忘却世事,正如杜甫所言,“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其《酌酒與裴迪》:“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依然寫出胸中塊壘,慷慨不平。因此張九齡一經召用,他就立即出仕。

這時期他意興很高,寫山水詩力求“適意”,以禪意入詩,盡情寫自然純全之美,以達到忘我的境界。但畢竟是盛唐詩人,按《維摩詰經》講,也應以“生法負荷一切”,所以詩寫得并不太消極,而且很有生命力。

王維的山水詩,特别是五律,取得很高的藝術成就。如説他的《田園樂》六言詩“萋萋芳草春緑,落落長松夏寒。牛羊自歸村落,童稚不識衣冠”還有造作痕迹,但《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峯變,陰晴衆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寫的就很壯闊,又很細膩,聲光滿紙,畫意很濃。由白雲中看到山,然而一回望,白雲又已擁抱山巒;遠望時連山霧氣,走近時却又不見;分野由中峯劃開,形容山的廣闊,由于陽光遠照,而山谷明暗不同,寫來完全是物我合一。似乎無意入山,而竟走到山深處;無心投宿,而竟自隔水詢問樵夫。詩行于所當行,而止于不得不止。心胸的廣闊和審美感的深厚,於此反映無餘,確是古代寫山水的典範作品。而《終南别業》寫法與上詩正相反,上詩突出客位描寫,而這首則從主意來寫人和自然的融合無間。詩云:“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無一筆寫景,而景自在其中,走到水盡山深處,却悠然坐看無心而出岫的煙雲。偶然遇到鄰叟,隨便與其談笑,竟不覺得應該有個回去的時候。黄山谷説每次登山臨水,總會想到“行到水窮處”這幾句詩,感到王維胸中定有“泉石膏肓之疾”。詩處處寫無心,寫偶然,但也寫出了必然。

王維山水田園詩很自然地去寫那富有美感的動人景物,它把旺盛的精神寄托于山水田園中,即以他觀無生,而以生法負荷一切的禪學而論,也不會陷入離世的思想中。于是像《山居秋暝》就寫的更爲活潑:“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是寫雨後空氣新鮮的秋晚,寧静的月光松影,白石清泉,林響浣女歸,蓮動漁舟回。一切都是可喜的優美境界。《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春天是留王孫的好季節,但王維認爲秋天也一樣美好。所以一任春芳萎謝,王孫仍願留居,詩人在此找到了山居秋晚適意的風光。

王維這幾年中經營輞川别業,據《輞川集序》説有孟城坳、華子崗、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白石灘、竹里館、辛夷塢等地。每一個地方,他都題了詩。其中佳作有《鹿柴》、《竹里館》、《辛夷塢》等。《鹿柴》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竹里館》云:“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辛夷塢》云:“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户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所寫的都是不依賴人的意志轉移的大自然具有清趣的美。一首説“空山不見人”,一首説“深林人不知”,一首説“澗户寂無人”,可見他經營的輞川也保持了自然美。

在輞川,他寫的山水詩有《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輞川閒居》、《歸輞川作》等。《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烟。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也是一幅山中小景。詩人目對寒山秋水而聽蟬,黄昏渡頭日落,墟里烟生,而裴迪却正醉後長歌。《輞川閒居》寫法也相似,先寫自己“時倚簷前樹,遠看原上村”,最後寫灌畦隱者“寂寞於陵子,桔槔方灌園”。他從各個不同角度來寫輞川的美,《酬虞部蘇員外過蘭田别業不見留之作》却寫那荒寂的夜景:“貧居依谷山,喬木帶荒村。……漁舟膠凍浦,獵火燒寒原。惟有白雲外,疎鐘間夜猿。”

詩人在開元十七年左右曾到嵩山,有《歸嵩山作》云:“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流水也擬人化,含有無限生機,暮禽句則是陶淵明“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概括。落日也是他喜歡的景色,夕陽映滿秋山,景色也可入畫。《淇上即事田園》寫村景:“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作於天寶初的《渭川田家》寫田家:“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這些田園小景,也選擇了他最適意的圖景。

但也不能説他真的忘懷世事,所以許多詩的結句有不被世人所知的感情,如《歸輞川作》云“惆悵掩柴扉”,《歸嵩山作》云“歸來且閉關”,《淇上即事田園》云“荆扉乘晝關”。以上是他三十四歲以前的詩作,自然還不失盛唐氣象。

四、再次入仕與出塞

開元二十二年(七三四),年三十六。五月,張九齡爲中書令,擢王維爲右拾遺(屬中書省)。錢起後來有詩贈王維説:“幾年家絶壁,滿徑種芳蘭。一從解蕙帶,三入偶蟬冠。”就是講王維隱居八年餘,然後才出來做官的。王維有《别輞川别業》詩説:“依遲動車馬,惆悵出松蘿。忍别青山去,其如緑水何!”完全是入仕不再歸隱的口吻,王縉也有和作。王維有《贈徐中書望終南歌》云:“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徐中書是中書舍人徐嶠,本年玄宗遣其往迎方士張果,見《舊唐書·玄宗紀》。本年又有《上張令公》詩。

開元二十三年(七三五),年三十七。張九齡封始興縣伯。盧象官左拾遺(劉禹錫《盧象集紀》云:“丞相曲江公,……得公深器之,擢爲左補闕、河南府司録、司勳員外郎。”按“左補闕”應是“左拾遺”之誤)。李頎中進士第,調新鄉尉,有《留别盧王二拾遺》詩。本年玄宗令舉才堪將相牧守者,有《送忠州太守康昭遠等》詩。

王維有《獻始興公》、《送康太守》、《贈李頎》等詩。李頎不樂做官,維詩有“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颜色。不知從此去,幾時生羽翼”語。王維此時比較得意。有《早朝》詩:“皎潔明星高,蒼茫遠天曙。槐霧暗不開,城鴉鳴稍去。始聞高閣聲,莫辨更衣處。銀燭已成行,金門儼騶馭。”

開元二十四年(七三六),年三十八。韋濟爲尚書户部侍郎,王維有《同盧拾遺韋給事東山别業二十韻》、《韋侍郎山居》詩。本年盧象擢司勛員外郎,王維有《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詩,盧象、王縉、裴迪同作。又有《青雀歌》,盧象、王縉、崔興宗、裴迪同作。另有《與蘇盧二員外期游方丈寺而蘇不至》詩。

冬十一月,張九齡罷知政事,李林甫爲中書令。又孟浩然似于二十二年春入京不遇,有《歲暮歸南山》、《留别王侍御維》詩。按“侍御”二字,係後人妄加。王維有《送孟六歸襄陽》詩云:“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以此爲長策,勸君返舊廬。”

開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三十九。正月,以道士尹愔爲諫議大夫兼知史事。王維有《和尹諫議史館山池》詩。四月,張九齡貶荆州長史,辟孟浩然爲荆州從事。王維有《寄荆州張丞相》詩云:“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

王維也以監察御史身份出參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幕府。崔希逸纔打過勝仗,這是保衛河西走廊的戰鬭。王維一直到了涼州,寫了些慷慨激昂詩篇,其中有《使至塞上》、《出塞作》、《雙黄鵠歌送别》、《送岐州源長史歸》、《涼州賽神》、《涼州郊外游望》等,另外樂府《少年行》四絶句、《觀獵》、《從軍行》、《隴西行》,可能都是出塞前後所作。

又《送韋評事》、《送元二使安西》、《送劉司直赴安西》、《送平淡然判官》、《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軍司馬》、《送張判官赴河西》,也當作於出塞前後。這些詩大都作于軍事勝利時刻,因此氣勢都很昂揚。

王維年三十九隨崔希逸出塞,由山水田園而轉向萬里疆場,是由於他内心有積極問世的思想,所以可因一定條件而轉化。詩風曠逸與豪邁也不是截然可分的東西。詩人早年擬樂府也早有從軍的意願,不過這次是真的體驗邊塞生活了。過去多説王維山水田園是晚年作品,這是錯誤的。

七律《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王世貞喜歡這首詩,姚範説王維寫這首詩正才氣極盛時期,有揮斥八方之概,前四句寫對方,後四句寫己方,確有一種無所畏懼的氣勢。但詞句象他的七言樂府一樣,姸華工整,用典用事。五言《觀獵》:“風勁角弓鳴,將軍臘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雕處,千里暮雲平。”顯示訓練有素,有“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之意,與前詩同一機軸,但五言顯然高于七言。這兩首全寫客位,而《出使塞上》就通過主意來寫:“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後二句“大漠孤烟直,長河落日圓”却寫得很宏壯,跟他在寧静農村寫的“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烟”不同。這裏寫的,是無盡長河、廣闊地平綫上的落日,是無邊大漠孤堡上的烽烟,是一種“走馬西來欲到天”的豪情。其最後曰“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既有還要前去的意思,也反映了勝利的喜悦。他送人出塞詩,也同樣善于寫景色,狀勝利。一是寫去程,如“沙平連白雪,蓬卷入黄雲”(《送張判官赴河西》),“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送劉司直赴安西》);二是寫成功,如“苜蓿隨天馬,葡萄逐漢臣”(同上),“蒲類成秦地,莎車屬漢家”(《送宇文三》)。出塞詩中的七絶寫得也極壯麗,如《渭城曲》(即《送元二使安西》)、《少年行》、《送韋評事》等。

王維的邊塞詩意氣昂揚,境界壯闊,絶無禪學影響。

開元二十六年(七三八),年四十歲。五月崔希逸病死,王維也回到長安,任侍御史當在本年。

開元二十七年(七三九),年四十一。仍任侍御史。有《送邱爲落第歸江東》詩,邱爲後去唐州,王又有《送邱爲赴唐州》詩。第一首結語云:“知禰不能薦,羞爲獻納臣。”第二首結語云:“朝端肯相送,天子綉衣臣。”《漢書·百官公卿表》:侍御史有綉衣直指。王維是張九齡所用之人,這時自然不可能有多少作爲,故有“知禰不能薦”之語。

開元二十八年(七四〇),年四十二。以侍御史知南選。他到了襄陽。時張九齡還家掃墓,已死于韶州。孟浩然也死去了,有《哭孟浩然》詩。

詩人從邊塞歸來,意氣仍高,因此又創作了《漢江臨眺》這一名篇:“楚塞三湘接,荆門九派通。”起句類似杜甫《登兗州城樓》“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表現了盛唐氣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水無限伸延,遠山時擁雲霆,光色時隱時現,藝術境界和禪學的動静統一很有相近之處,所以寫得出神入妙。“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郡邑在動,遠空在動,漢江波浪汹涌可想。

五、天寶年代

開元二十九年(七四一),年四十三。正月,王維從山中得玄元皇帝(老子)玉像,玄宗作了詩,他有奉和御製詩,苑咸上書,拜爲中書舍人。

天寶元年(七四二),年四十四。八月,吏部尚書李林甫加尚書左僕射。王維改官左補闕,有《和僕射晉公扈從温湯》、《春日門下省早朝》詩,二詩原注“時爲右補闕”,按左補闕屬門下省,“右”字當爲“左”字之誤。不久遷庫部員外郎。李林甫不會詩文,《舊唐書》本傳説:“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闒茸者,代爲題尺。”王維和這兩人也有交往,但他們升遷很快,地位較王維高。王維有《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音曲盡其妙戲爲之贈》詩,苑咸有答詩稱王維爲王員外。王維又有《重酬苑郎中》詩,則苑咸又遷郎中。另有《酬郭給事》詩,郭慎微官給事中。王維《重酬苑郎中》詩中説“楊子《解嘲》徒自遣,馮唐已老復何論”,《酬郭給事》詩中説“強欲從軍無那老,將因卧病解朝衣”,都表示出消極隱退的思想。《冬日書懷》云“漢家方尚少,顧影慚朝謁”,《秋夜獨坐》云“白髮終難變,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他害怕李林甫的猜忌,想退居輞川。《早秋山中作》“無才不敢累明時,思向東溪守故籬”,《贈從弟司庫員外郎絿》中説“既寡遂性歡,恐負招時累”,《酬張少府》云“晚年惟好静,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而《秋歸輞川作》學張九齡“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的寫法,云“野老與人争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以此表明心迹,希望李林甫不必猜忌,其《冬日游覽》也有“相如方老病,獨向茂陵宿”的話。以上詩均當作於天寶元年二年。《舊唐書》本傳記王維丁母憂,在爲庫部員外郎之後,當在天寶二年。

天寶二年(七四三),年四十五。李林甫排斥異己,貶韋陟爲襄陽太守。王維有《寄韋太守陟》詩,末句云“寂寞平林東”。平林是西漢末王常等起兵的地方,當在襄陽西。邱爲及第。本年王維還輞川丁母憂,回朝當在天寶五載。

天寶三載(七四四),年四十六。楊太真入宫。苗晉卿爲魏郡太守河北采訪使。

天寶四載(七四五),年四十七。玄宗册楊太真爲貴妃,有寵。禪宗慧能弟子神會又到洛陽傳道。

天寶五載(七四六),年四十八。房琯遷給事中。綦毋潛入京。李頎有《送綦毋三謁房給事》詩。吏部侍郎達奚詢知貢舉,王維、李頎都有《達奚侍郎冠氏挽歌》。儲光羲也在朝,歷任監察御史。王維復職。《能禪師碑銘》可能寫于天寶中。

天寶六載(七四七),年四十九。有《待儲光羲不至》、《聽宫鶯》、《早朝》詩。《早朝》詩云:“方朔金門侍,班姬玉輦迎。仍聞遣方士,東海訪蓬瀛。”似均本年春作,《早朝》意指玄宗與楊貴妃,係諷刺之作。

房琯本年貶宜春太守,陳希烈爲左相,哥舒翰爲隴右節度使。苗晉卿自魏郡還朝,王維有《魏郡太守河北采訪使苗公德政碑》。《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賢觀天長寺之作》原注:“陳左相所施。”宋中丞爲御史中丞宋渾,也是李林甫親信。

天寶七載(七四八),年五十。三月乙酉,大同殿柱生玉芝。八月己亥朔,改千秋節爲天長節,王維有《大同殿生玉芝龍池上有慶云百官共睹聖恩便賜宴樂敢書即事》、《奉和御制天長節賜宰臣歌應制》、《奉和聖制登降聖觀與宰臣同望應制》詩。

天寳八載(七四九),年五十一。高適中有道科。六月,哥舒翰拔石堡城,戰士死傷很多。閏六月上尊號爲天地大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王維有《賀神兵助取石堡城表》、《賀玄元皇帝見真表》,又有《送秘書晁監赴日本序并詩》,三文都寫到玄宗尊號,所以都應作于本年。又包佶天寶六載進士及第,也有《送日本聘賀使晁巨卿東歸》詩。

天寶九載(七五〇),年五十二。楊國忠代李林甫執政,流御史中丞宋渾于潮陽。安禄山兼河北採訪使,屢誘奚、契丹,坑殺動數千人。

天寶十載(七五一),年五十三。錢起及第,授秘書省校書郎,調任藍田尉。錢起有《初黄綬赴藍田縣作》,王維有《青夜竹亭送錢少府歸蘭田》詩,有句云:“羨君明發去,採蕨輕軒冕。”

楊國忠排斥異己,先出李峘爲睢陽太守,王維有《送李睢陽》詩;後出李峴爲魏郡太守,王維有《送魏郡太守赴任》詩。原魏郡當時已改名鄴郡,但王維與《舊唐書》均用舊名。王維似於本年遷吏部郎中。

天寶十一載(七五二),年五十四。安禄山將發兵二十萬攻奚、契丹。王維有《送陸員外》詩云:“天子顧河北,詔書隸征東。拜手辭上官,緩步出南宫。……萬里不見虜,蕭條胡地空。無爲費中國,更欲邀奇功。”此詩當作于天寶九載或本年。本年吏部改爲文部,王維有《敕賜百官櫻桃》詩,原注“時爲文部郎中”。右補闕崔興宗同作(《唐詩紀事》)。

又有《同崔員外秋宵寓直》詩,崔即司勳員外郎崔圓,與王維同屬文部。按《舊唐書·玄宗紀》:本年十一月,以司勳員外郎崔圓爲劍南留後。崔圓爲楊國忠所信任,楊遥領劍南節度使,所以派崔圓代行職權。後王維自賊中返長安,得崔圓的保護,其交誼即始于此時。

天寶十二載(七五三),年五十五。據蘇源明《小洞庭五太守讌集序》,本年崔季重爲濮陽太守。王維《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或寫于本年。又有《送衡岳瑗公南歸詩序》與《同崔興宗送瑗公》詩。

本年,哥舒翰兼河西節度使,高適爲節度判官。王維有《送高判官從軍赴河西序》,趙殿成譜誤繫天寶六載。又有《送宇文太守赴宣城》詩,李白也有《贈宣城宇文太守》詩,王琦注繫于十三載,則王詩當作于本年。

天寶十三載(七五四),年五十六。哥舒翰以嚴武爲節度判官,高適爲掌書記。王維有《送崔五太守》詩。崔渙官司門員外,天寶末楊國忠出爲劍州刺史。王维有《過崔駙馬山池》詩,杜甫也有《崔駙馬山亭宴集》詩,黄鶴注云寫于十三載,或同時所作。黄鶴注崔駙馬爲崔惠童,京城東有山池。維又有《與魏居士書》,寫于亂前,這封信反映了他受佛教影響很深的處世哲學。

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年五十七。皇甫冉、郎士元及第。王維官給事中,有《左掖棃花》詩,邱爲、皇甫冉同詠。皇甫冉稱維爲玉給事。十一月安禄山反,十二月陷東京。

唐肅宗至德元年(七五六),年五十八。玄宗出走,王維扈從不及,被賊拘禁在菩提寺,後遷到洛陽授僞官,仍被囚禁。王维有《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説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泪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詩。

從天寶年代的事迹來看,詩人剛擺脱張説的壓迫,又遭到李林甫的歧視,一直到天寶十一載李林甫死爲止。此後又遇楊國忠排斥異己,其思想即向消極方面轉化。于是有很多游寺院的詩,都講到學“無生忍”,也不采取决絶態度。由于政治思想軟弱,又由于處于清官行列,受太平思想影響,缺乏政治敏感,所以他一直以詩人、畫家身份應付下去,但他的詩中還是有諷刺的。如《送别》“既至君門遠,孰云吾道非”,《重酬苑郎中》“他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冬日游覽》“秦地萬方會,來朝九州牧。鷄鳴咸陽中,冠蓋相追逐。丞相過列侯,羣公餞光禄。相如方老病,獨歸茂陵宿”,都反映出李林甫炙手可熱的權勢。于是在晚年的山水詩中更出現了“晚年唯好静,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野老與人争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秋歸輞川莊》)的退避思想。天寶中,楊貴妃得寵,唐玄宗屢屢征聘方士,王維也寫了“方朔金門侍,班姬御輦迎。仍聞遣方士,東海訪蓬瀛”(《早朝》)的諷喻詩。而《送陸員外》一詩,也表示反對安禄山的窮兵黷武,思想還是高人一等的。

特别是爲李林甫、楊國忠所排斥而出外的人,他仍然寫詩表態,如《寄荆州張丞相》、《奉寄韋太守陟》、《送李睢陽》、《送魏郡李太守赴任》、《送崔五太守》等,並和李林甫、楊國忠保持了相當的距離。

以上就是杜甫所以寫詩説“不見高人王右丞,蘭田丘壑蔓寒藤”,還稱他爲“高人”的原故。

六、晩年

至德元載,房琯率軍謀復兩京,以户部侍郎李揖爲行軍司馬,兵敗于陳陶斜。

至德二載(七五七),年五十九。九月收復西京,十月收復東京。肅宗還長安,十二月上皇(玄宗)還京,拜嚴武爲京兆少尹兼御史中丞。

乾元元年(七五八),年六十。責授太子中允,不久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又拜給事中。王維自然很振奮,寫有《既蒙宥罪旋復拜官伏感聖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詩,又有《酬嚴少尹徐舍人見過不遇》、《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宫》等詩。杜甫因疏救房琯,被出爲華州司功參軍,有《華州見敕目薛據除司議郎》詩,王維有《瓜園》詩,序中説“時太子司議郎薛據發此題”,也當作于本年。又有《雪中憶李揖》詩,李揖即隨房琯出戰的户部侍郎李揖。王維這一時期的詩寫得氣象宏美。

乾元二年(七五九),年六十一。禮部尚書韋陟出爲東京留守,王維有《送韋大夫東京留守》詩,本年秋轉爲尚書右丞。

上元元年(七六〇),年六十二。《通鑑·唐紀》:“六月,桂州經略使邢濟奏破西原蠻。”但《舊唐書·惠文太子傳》云:“上元二年以邢濟兼桂州都督、侍御史,充桂管防禦都使。”王維有《送邢桂州》詩,則或在本年或上元二年。裴迪有《春日與右丞過新昌里訪吕逸人》詩,王維有《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吕逸人》詩。裴迪似于本年任蜀州刺史,與王維長别。

上元二年(七六一),年六十三。王縉任左散騎常侍,這是王維上書請求的,維有《謝弟縉新授左散騎常侍狀》。又有《贈裴迪》詩云:“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另有《送梓州李使君》詩,李是李淑明,任東川節度使、遂州刺史,後移鎮梓州在本年。此外還有《送楊長史濟赴果州》詩,楊濟于此後四年(永泰二年,七六五),任大理少鄉兼御史中丞,出使吐蕃,當是從果州去的,此詩當是王維死前之作。趙譜云王维卒於本年七月。

王維思想有積極的一面,所以他的山水田園詩淡泊中時寓豪邁之氣。而他無處不可適意的思想使他審美感能深入對象,他又以畫家的眼光觀察事物,明暗、動静,聲響色澤,無不入詩,像“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聲喧亂石中,色静深松裏”(《青溪》),“啼鳥忽臨澗,歸雲時抱峯”(《韋侍郎山居》),“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送别》),“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邢桂州》),“樹色分揚子,潮聲滿富春”(《送李判官赴江東》),“野花開古戍,行客響空林”(《送李太守赴上洛》),“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冬晚對雪憶胡居士》),“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等,展開的畫面各有不同,但都是經過了多次觀察,才熔鑄出來的。他臨死前的五言山水詩,更是一片神行。如《送梓州李使君》詩:“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王漁洋認爲前四句興來神來,天然入妙。《楊長史赴果州》:“褒斜不容幰,之子去何之。鳥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時。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别後同明月,君應聽子規。”紀昀謂其一片神行,不比凡馬多肉。詩確是既寫了蜀地風光和風俗,又使人感到一片清空。以後神韻派大都效仿這類詩。但他的五言律也一樣能寫諷諭詩,像《早朝》:“柳暗百花明,春深五鳳城。城烏睥睨曉,宫井轆轤聲。方朔金門侍,班姬玉輦迎。仍聞遣方士,東海訪蓬瀛。”體現了天寶玄宗寵貴妃、求方士,春光駘蕩中隱含着不安因素,雖然筆法微而婉,風格一如其人,但王維畢竟還是一個關心政治和國家安危的人。

他的七律後期較多。早期只有《酌酒與裴迪》,不拘常調。晚歲則多自由揮灑,有像《積雨輞川莊》“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黄鸝。……野老與人争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送楊少府貶郴州》“愁看北渚三湘近,惡説南風五兩輕。青草瘴時過夏口,白頭浪裏出湓城”之作。至於《和賈舍人大明宫之作》,也表現了堂煌的盛唐氣象。

七絶數量雖不多,但都是盛唐佳作。如《送韋評事》“遥知漢使蕭關外,愁見孤城落日邊”,《送沈子福歸江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春歸”,《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都是設身處地,有親身體驗和感受的優美詩篇。李東陽曾謂其陽關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爲三叠歌之。

總之,王維思想畢竟有盛唐時代烙印即積極一面,遭遇打擊後雖退隱山林,但禪學的“無生”,還有以生法負荷一切的思想,使他寫的山林田園仍具有生活情趣和生命力。之後他又寫了不少豪邁的邊塞詩篇,開邊塞詩的先路。他政治性雖然較弱,但敢于寄贈或送别爲李林甫、楊國忠所排斥的正直人物,敢於凝碧池詩中表現愛國思想,諷刺玄宗,畢竟不失爲“高人”和大家。

七、王孟山水詩的區别

盛唐詩人的詩,詩人的個性都很突出。王維的山水詩,多寫無我之境,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側重于寫客位,他的審美感,在于把人化于自然中,人受自然支配,結句也是不以自己主觀爲轉移的句子。而孟浩然的山水詩多有我之境,標明自己審美的愛賞。如《還山貽湛德師》:“幼聞無生理,常欲觀此身。心迹罕兼遂,嶇崎多在塵。……”説明他不像王維那樣追求“無生”理,于是詩的寫法也不同,如《晚泊潯陽望廬山》:“挂席幾千里,名山多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鐘。”他有意識地尋訪名山,跟王維發自天籟是不一樣。他的詩“余”、“我”字樣常見于詩篇,如《夜歸鹿門歌》:“人隨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尋梅道士》:“我來從所好,停策漢陰多。”《舟中曉望》:“問我今何去,天台尋石橋。”《都下送辛大之鄂》:“予亦忘機者,田園在漢陰。”《洛中送奚三還揚州》:“予亦離家久,南歸恨不同。”這些類似的句子形成他的句法特點。如《廣陵别薛八》:“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間。廣陵相遇罷,彭蠡泛舟還。檣出江中樹,波連海上山。風帆明日遠,何處重追攀。”《與諸子登峴山》:“江山留勝迹,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又《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親。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過故人莊》:“故人具鷄黍,邀我至田家。緑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筵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王維寫客觀自然,把自己消融了,而孟浩然筆下的客觀的自然美,是隨他選擇,隨他評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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