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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姑妄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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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好钻研而甘于寂寞,总也闲不住。书籍笔墨等,自从我到了学龄以来,就没曾离开过。在三十岁之前,我钻研考证学;学习的地方,经典书籍等环绕着我像獭祭。三十岁以后,我的文章便传扬于天下,常常面前摆着稿纸,彻夜构思。五十岁以后,负责编辑整理秘籍,又回过头来讲考证。如今老了,再也没有当年的兴致了,只是偶尔拿过纸笔,追写旧闻,用以消磨时光而已。所以在写成《滦阳淌夏录》等三本书后,又有了这个集子。缅怀古时的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他们的著作引经据典,博采兼收;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等人的著作,风格简淡、自然而妙趣深远。我实在不敢狂妄地以先贤来自比,但本书的大旨则期望不与风俗教化有违。至于挟嫌报复、颠倒是非,如魏泰、陈善之所为,我自信是没有的。恰好盛子松要给我出版这本书,因此写几句话放在最前面。因本书的素材大多是来自于传闻,于是便取《庄子》中的一句话,定名为“姑妄听之”。乾隆五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观弈道人自题。

冯静山御史家有个仆人忽然发狂,一边打自己的嘴巴,一边说胡话道:“我虽潦倒不得志而死,毕竟还是个读书人。你是什么东西,敢不给我让路?今天要好好惩罚你一丁,让你明白点。”静山亲自跑来探望,问那鬼魂说:“您是在白天显形吗?阴间与阳间有别,您这样做恐怕不合适;您是口着形吗?那么您能看见这些仆人,而这些仆人却看不见您,他们又怎么知道回避您呢?”他的仆人随即变成昏睡的样子,不久便醒过来,恢复正常了。我有个学生叫耿守愚,是桐城人,很注意自己的操守,而喜欢与人争礼节。我曾经与他谈论此事,说:“读书人往往盛气凌人,想让别人尊敬自己,以为这就是自重。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重还是不重,需取决于本人的作为。如果自己的品德与圣贤相比也没有什么好惭愧的,那么虽然王侯拿着扫把扫地来迎接自己,也不能增添荣耀;虽然自己作以土垒墙的苦力,也不算什么耻辱。可贵的东西在我自身,外在的东西根本不值得计较。如果一定要根据别人的态度来衡量自己的轻重,那就要靠别人尊敬,自己才感到荣耀;别人不尊敬,自己就感到屈辱。这样,男女奴仆们就都可操纵我的荣辱,这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吗?”守愚说:“您生来富贵,所以才持这种看法。贫寒的读书人如果因贫贱而失去傲气,就见不出读书人的尊严,也就更会被人看不起了。”我说:“这是田子方的观点,朱熹已经批驳过了。这是一种重外而不重内的态度,不必再辩了。即就这科说法本身而论,它的意思也不过是说要以道德为重,不应该因为贫贱而自己轻视自己,而并不是说可以毫无道德,只是因为贫贱就可以在别人面前傲气十足。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乞丐比你更贫穷,奴仆比你更低贱,他们都在你面前傲气十足,你能说这是他们在树立自己的品格吗?我已去世的老师陈自崖先生曾在书房中题写一副对联:‘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这才是真正说到了根本上,这七个字真可以千古流传了。”

龚集生说:乾隆己未年。他住在京城灵佑宫,结识了一位道士,时常在一起饮酒对酌。一天,龚集生请朋友们去看戏,也邀请了这位道士,道士欣然相随。看完了戏,归来时天色将晚,道士拱手对大家说:“承蒙诸位雅意,邀我看戏,无以为报。今夜,我想请大家看一场木偶戏,不知是否可以?”众人自然愿意。到了夜间,他们走进道士的住房,见屋里只有一张大方桌,桌边摆放了一些水酒和果品。桌子中央,放着一只棋盘。道士招呼小童关了外面的门,请诸位来宾围着桌子坐好。酒过三巡,道士将界尺一拍,“啪”地一声,只见有几个八、九寸高的小人儿落到了棋盘上,一块儿呦呦嘤嘤地演起戏来,声音如同四、五岁的小孩儿,而男女演员的穿装打扮以及戏中的唱腔、道具,都和剧场里一样。一出戏唱完,这些小人儿忽地不见了。紧接着,又有几个落到棋盘上,另演了一出。众人又是惊讶又是高兴。他们开怀畅饮,直至午夜时分。道士又命小童在外屋的桌子上放置了数百枚鸡蛋和几坛白酒,棋盘上发出的乐曲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外屋传出了吃喝声。众人忙问道士:“这是什么法术?”道士说:“凡是炼成五雷法的人,都可以驱使狐辈去做事。狐辈能够变化,可大可小,所以我调遣他们来演戏,滴足咱们一夜的消遣。不过,驱使他们干这种事可以,如果让他们去偷盗,或是去作祟害人,或者摄召狐女寻欢作乐,那么上天就会立即施以惩罚。”此情此景,众人见所未见,于是恳请道士于第二天夜间再演一次,道士答应了。第二天晚上,众人又抵达道士的住所,可是没见到主人。原来,道士带着小童早已离去了。

据占卦人童西涧说,他曾见两人下棋,其中一人事先画出一张棋局图,放在竹箧里。下完棋,打开一看,与棋盘上的棋局完全一致。不知这是什么法术。<前定录》中载,开元年间,宣平坊的王某,为李揆l-算功名。王某交给李揆一个信封,里面有几十张舐,说:“你被任为拾遗那天再打开看。”后来李揆经李口推荐,皇上叫大臣考他的文章。第一个题目是《紫丝盛露囊赋》,第二个题目是《答吐蕃书》,第三个题目是《代南越献白孔雀表》。李揆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写到下午七点才写完。三篇文章中,共涂改了八个字,旁边加了两句注释。第二天,他被任为左拾遗。过了十多天,他才拆开王某给他的信封,里面有三篇文章,和他写的三篇文章相同,连涂改、注释处都一模一样。可见古时就有这种法术,下棋人不过是向别人学得了这种法术而已。举笔构思、临盘布子,即便是当事人也往往料不到结局,而算卦的却能预先知道。可见任意的事还逃不过定数,那些巧取豪夺,整天忙于勾心斗角的人,能不能罢手呢?

被遣送到乌鲁木齐的犯人刚朝荣说,有两人到西藏做生意,各骑着一头骡子,在山中迷了路,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忽然有十多人从悬崖上跳下来。他们以为遇上了劫盗,待来至近前才看清这些人都身高七八尺,混身上下都长着黄或绿色的毛,脸面似人非人,声调像鸟叫,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两人知道这是些妖怪,心想这下完了,便颤抖着趴在地上。这十多人却相视而笑,好像没有要抓来活吃的意思,而只是把两人夹在腋下,赶着骡子走。到了一个山坳,把人放在地上,将一头骡子推在坑里,拔出刀子杀了另一头,然后点火烧熟,围坐大吃起来。他们还把两个商人拎来就坐,在面前放上肉。这两人看他们好像没有恶意,况正饿得慌,也便吃起来。吃饱之后,这十多个怪物都拍着肚子仰头长啸,声音像马嘶。其中两个怪物仍各夹着一个人,攀越了三四道峻岭,敏捷得像猿猴、飞鸟。把两人送上犬道后,各赠给了一个石头,转眼便不见了。这石头像瓜那么大,是绿松石。两人回来卖掉了绿松石,得的钱是他们所受损失的一倍。这事发生在乾隆三十、三十一年之间。刚朝荣曾见过其中一人,说得很详细。这不知是山精还是木魅。看他们的作为,好像不是妖怪。也可能是在崇山幽谷之中有这么一种野人,自古以来就没有与外界接触吧。

福建漳州出产水晶,据说各种颜色都有,然而赤色的从不曾见到,所以以紫色的最为贵重。另有一种叫做金晶的,与黄晶完全不同,最不易得到。即使偶尔得到,也只不过豇豆、瓜籽那么大。只有海澄公家有一颗,像一只三条腿的蛤蟆,可以作扇坠,看去像纯金的口液凝成,晶莹透明,是件希有宝物。杨景素巡抚做福建汀漳龙道道员时,曾对我说起,但也不过是传闻如此,并不曾亲眼见到。姑且记载在这里,让人们知道有这么回事吧。

陈来章先生,是我的亲家。他曾经得到一方古砚,上面雕有云中仪凤的图案。梁瑶峰相国为此砚题铭道:“其呜将将,乘云翱翔。有妫之祥,其呜归昌。云行四方,以发德光。”当时是乾隆癸已年闰三月。乾隆庚子年,这方砚被人盗去。到了乾隆丁未年,陈先生的次子得知了这方砚的下落,多方设法,才又买了回来。乾隆癸丑年六月,陈家又来求我题铭。我写的铭文是:“失而复得,如宝玉大弓。孰使之然?故物适逢。譬威风之口云,翩没影于遥空;及其归也,必仍止于梧桐。”富贵人家的子孙,从祖宗手里得到传家宝物而又丢齐散落的,为数不少啊。我曾经见过一个媒婆,带着几件玉佩,说是替某先生寻找买主。外面裹着的废纸,竟是四页北宋刻本的<公羊传》。为此,丢失八年,又被后人买回来,并求人题写铭文以传于后世。人们的用心,真是相差太远了。

董家庄有个佃户叫丁锦,生了一个儿子叫二牛,还有一个女儿,招了个倒插门的女婿,叫曹宁。他帮助这家人干活,关系处得很好。二牛生了个儿子叫三宝。女儿生了一个女孩,因住在娘家,便随着排下来叫四宝。这两个小孩在同年同月出生,只差几天。姑嫂一起看护、哺养这两个孩子,在襁褓中就已定下了婚烟。三宝四宝又非常友爱,渐渐长大之后,两人便形影不离。小户人家不知避嫌,看见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时,即常指着说:“这是你丈夫。”“这是你老婆。”两个孩子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已经听顺了耳。到了七八岁,稍稍懂事了,但两个孩子仍然跟着二牛的母亲同睡同起,也不避忌。康熙六十年到雍正元年间,年年歉收。丁锦夫妇相继去世,曹宁流落到京城,穷得养活不了自己,便把四宝典卖到陈郎中家。二牛跟着来到京城,赶上陈郎中需要馆童,也把三宝典卖给了陈家。二牛告诉三宝不要说他和四宝已定为夫妻。陈郎中家法严厉,每当打四宝时,三宝就在私下里哭;打三宝时,四宝也是这样。陈郎中生疑,便把四宝转卖给郑家,赶走了三宝。三宝又去找介绍他来陈家的老妈子,老妈子又把他介绍到一家去当馆童。过了一段时间,他打听到四宝的所在,便通过各种关系,也来到了郑家。几天之后,他才见到了四宝,两人抱头痛哭。当时两人都十三四岁了。郑某觉得奇怪,两人便谎称是兄妹。郑某看他们的名字排行相连,也就不怀疑了。然而内外宅隔绝,两人只能在出入时彼此眉目传情而已。后来年成好了,二牛、曹宁一起到京城赎子女,辗转寻访到了郑家。郑某这才知道这两个孩子本来定为夫妻,便很同情他侗,想帮助操办婚礼,于是留他们仍在郑家服役。郑家的馆师严某,是一个道学家。他不了解如今世情与古时不同,便提出异议说:“中表结婚是违背礼法的,也是律令所禁止的。犯了这一条,上天也要施以惩罚。主人的想法很好,但我们这些读书人,应当以端正风俗教化为己任,见了违理乱伦的事而不阻止,是促成别人做坏事,这不是君子的行为。”他以辞职相要挟。郑某本来就善良懦弱,二牛、曹宁都是乡巴佬,听说违法罪重,都吓得打消了让两人结合的念头。后来四宝被卖给一个后补官员做妾。没过几个月,四宝便病逝了。三宝发疯跑出去,也不知哪儿去了。有人说,四宝虽然被胁迫而去,但她毁容之后不停地哭泣,实际上并没有与后补官同房。可惜不知详情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这两个人在天上人间,会再次相见,肯定不会就此永别。只是严某做出这种罪孽,不知出于什么心,也不知他究竟要干什么。不过天理昭昭,他不会有好报的。还有人说,严某不是拘泥于古法,也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对四宝存有非分之想,妄图夺为己有。如果是这样,那么地府设立的地狱,正是为这种人预备的。

乾隆三年,运河水浅,运粮船不能航行,于是演戏祭神。运粮官也在场。正上演《荆钗记》中投江那一出,扮演钱玉莲的演员忽然跪在舞台上哀哭起来,声泪俱下,喃喃说个不停。说的是福建话,一句也听不懂。人们明白是鬼附体了。追问他怎么了,鬼又听不懂话。扔给他纸笔,这人摇头好像不识字,只是指天画地,叩头痛哭。大家没办法,便把他扶到岸上。他仍呜咽挣扎,直到人们散去才停止。过了一会儿,这人清醒过来,说突然看见一个女子,手里拎着自己的头从水里出来,把他吓得灵魂出了窍,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这肯定是滞留水底的鬼魂,看见官员在此,所以出来喊冤。但看不见她的形体,言语又不通。打发会水的下河去寻找尸体,也没有找到。兵丁中也没有女子的,查不出究竟。官员只好联名写了份状子,送到城隍祠里烧了。四五天后,有个水手无缘无故地自杀了。可能他就是害死这位女子的凶手,终于遭到神的惩罚吧。

郑慎人太守说:曾有几位朋友在一起评论福建人写的诗,对明代的福建诗人林鸿的诗颇为不满。半夜就寝后,听到笔和砚发出“格格”的声音,大家都以为是老鼠。第二天,见桌上有两行字,写的是:“像‘檄雨古潭暝,礼星寒殿开’这样的诗句,好像唐代诗人钱起、郎士元等人也不曾写到,你们能说我的诗全是模拟唐诗吗?”当时一起睡觉的几个人,笔迹都与桌上的字不同。除开这几个人,另外又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语句。可见文人喜欢争名,死了还不罢休。传说东汉时的郑玄死后还化为恶鬼为自己争名,这事也许是真的呢。

黄小华说:西城有个算命先生。一次,他扶乩之后,乩仙下坛,写诗道:“簌簌西风木叶飞,断肠花谢雁来稀。吴娘日暮幽房冷,犹著玲珑白苎衣。”众人都不解其意。乩仙又写道:“顷过某家,见新来稚妾,锁闭空房。流落仳离,自其定命;但饥寒可念,枨触人心,遂恻然咏此。敬告诸公,苟无驯狮、调象之才,勿轻举此念,亦阴功也。”众人询问乩仙名号,乩书写道:“无尘”。再问别的,就没有答复了。据考察,李无尘是明末著名歌妓,河南祥符人,清军攻陷开封时,投水而死。她有诗集传世,作品语言隽秀拔俊。所作《哭王烈女》一诗中,有“自嫌予有泪,敢谓世无人”之句,措词得体,尤为丈人们所称道。

遗下一把稻穗,以接济寡妇家的生活。这种事最远见之于周代的小雅中。乡村里麦子熟时,妇女儿童几十人成群,跟在收割人的后面,拾取遗留下来的麦穗,称之为“拾麦”。农家沿习下来成为一种风俗,割麦时任她们在身后拾,并不干涉,就像古时那样。随后人性渐渐淡薄,唯利是图,于是收割时遗留不多;拾来的不够吃,于是便发生了盗窃抢夺之事。渐渐地也就有悖于古时仁慈的心意了。所以到了四五月间,露宿的妇女遍地都是。有几位妇女在静海的东边,乘夜凉赶路,远远地望见一个地方有灯火,便去讨水喝。到后见门庭华丽,僮仆都穿着新衣服。堂上点灯奏乐,似乎正在宴客。只见有三位贵人正坐在榻上,在喝酒吃菜。这几位妇女说了来意,把门的报告主人。主人答应了,转过头又把把门的叫回去,附耳说了几句。把门的出来,小声对一个年岁大的妇女说:“这儿离城市较远,仓卒中不能叫来妓女。主人想在你的同伴中,选出三位长相端正的去陪酒陪床,每人赠给百两银子。别人也都有赏。你如果能转达这个意思,赏钱会加倍。”这位老妇女悄悄地对另几位说了。大家贪图钱财,便怂恿年轻妇女答应下来。于是有三位妇女便被领进去,洗澡打扮,换了衣服陪客。其他几个如女则在另一间屋里,也有酒有菜。到了夜里,三个贵人各自搂着一个女人到了自己的住处,全院里都灭灯就寝了。几位妇女走路疲乏,也酣然大睡。等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她们才睁开眼,则住宅人物等,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野草萋萋,一望无际。寻找那三位年轻女人,却都赤裸裸地躺在草丛里,新换的衣服也不见了,唯有旧衣服扔在十余步外的地方,幸好还在。再看所给的银子,却都是纸钱。她们怀疑遇上了鬼,但吃的都是真的,又怀疑是狐狸。或者这儿离海不远,是蛟龙水怪干的?贪利失身,只换来一饱。当她们怅然相对而回忆这一夜时,大概也像是做了一场黄梁梦吧。先兄晴湖说:“歌舞美女,风情万种,不过是瞬间的繁华,总会像流水一样逝去。待鸳鸯离散之时,茫茫回首,万事皆空。这和三位女子赤裸地在草丛中大梦醒来一样,哪海市蜃楼才是顷刻间的幻景呢?”

据乌鲁木齐参将德楞额说,他在甘州府时,有两人告状告到张掖县令那儿。甲说对方造谣,乙说有事实。一问,事情原来是这样:这两人是表兄弟,甲带妻子到塞外,乙也同行。到了甘州东数十里的地方迷路了,遇见一人像是贵人家的仆人,说这儿偏僻人少,我酌主人离这儿不远,不如去住一宿,明天告诉你们走大道。一行人走了三四里,果然有个小堡。仆人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招手叫他们进来。走过好几道门,看见一人坐在堂上,问了他们的姓名籍贯,便说:“夜深了不能预备饭,只留宿。门边的小屋,只能睡两人,妇女可以和婢女老妈子一起睡。甲和乙就寝后,隐隐听见甲妻的呼唤声。黑暗中出来看,却找不到门,呼唤声也停止了,以为是错觉。睡醒后发觉躺在旷野之中。两人急忙去找甲妻,发现在半里之外的树下赤裸着被反绑了两手,鬓发散乱,衣服挂在树枝上。她说有一个婢女拿着灯笼带她到这儿。这儿有几间漂亮的房子,几个婢女、老妈子。不一会儿主人也来了,逼着我和他一起坐,我抗拒,婢女、老妈子们一起抱着我,解开衣服,绑了胳膊,把我放在床上,便被他奸污了。天快亮时,主人把两件东西放在我的脖子旁。房屋顿时不见了,而我则躺在沙石上。查看扔在脖子旁的东西,却是两锭银子,各刻着重五十两,年号是明代崇祯,县名却是榆次。银子黯淡无光,确实是一百年前铸造的。甲告诫乙不要说出去,约定均分银子。后来甲违约,乙与之争吵,这事才泄露了。甲夫妇坚决不承认。问银子从哪儿来的,说是拾的。又问甲妻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说是挠破的。甲夫妇的回答支支吾吾,县令猜测乙的话未必是攸。县令笑着打发甲说:“按律法拾了东西应当交官。考虑你贫困,可以带回去!”然后又怒视乙说:“你告的如有假,那么失了东西就应当一起交官,你也分不到什么;你告的如果是实,则是鬼给甲妻的报酬,更没有你的份。再废话就打你。”于是把两人都哄了出去。县令不按常理来处理这事,可以说是上策。这与拾麦妇女的事差不多。一个是施巧诱骗用利打动女人的心,一个施暴用利打消女人的愤怒。这些鬼怪揣摸人心,投其所好,伎俩都差不多。

金朝人爱吃牛鱼,即沈阳鲟鳇鱼,现在的人也以它为珍贵的食品。金朝人又喜欢吃天鹅肉,现在的人则不爱吃。辽代人爱吃毗离(狸),也称作毗令邦,即宣化鼠,明代人也爱吃,现在的人也不喜欢。明代人也以消熊栈鹿为贵,栈鹿是用畜栏饲养的,在当今仍受到珍视;至于消熊,则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即便是极富贵的人家,提到这个名字,也都说从未见过。说起东西的贵贱,是随时人的爱好而变更的,没有一定的标准。记得我小时候,人参、珊瑚、青金石都不贵,现在的价格却越来越高。而绿松石、碧鸦犀当时很贵,现在却便宜了。云南翡翠玉,是与蓝田乾黄一样的东西,当时没人以它为玉,只不过强加了一个玉的美名;现在却被人当作珍贵的玩物,价格远远超过真玉。再如灰鼠皮,过去白的贵,现在黑的贵。貂皮呢,以前长毛的价格高,称作丰貂,如今短毛的价格高。早先,银鼠皮的价钱比灰鼠皮略贵,远不如天马皮,而今,几乎与貂皮同价了。至于珊瑚,过去的人喜欢石榴花一样鲜红色的,现在人却喜欢樱桃般淡红色的,还有人把像车渠石一样白色的视为珍宝。从我小时到现在,不过相隔五、六十年,物价的变更已如此明显,如果与数百年前比较,那差距自然更大了。儒生读《周礼》,见到食蚁酱的谎法,嘀嘀咕咕,表示怀疑,这是因为尚未明了古今风俗在不断变迁的缘故啊。

八珍中唯有熊掌、鹿尾常见。驼峰出于塞外,已不容易见到了。猩唇则只听到有这个名。乾隆四十年,巡抚闵少仪赠我两个猩唇,装在锦盒里,好像极为珍贵。实际上是把猩猩从额到下颏完整地剥下来晾干的,口鼻眉眼都在,极像演戏用的面具,不仅仅是两个猩唇。厨子不会弄,便转赠给了朋友。朋友的厨子也不会做,又转赠别人。不知最后转到了谁的手中。至今我也不知道猩唇是怎么个烹饪法。

李又聃先生说:东光人毕公(偶尔忘记了他的名字,他曾任贵州的通判,征讨苗民时负责运送粮饷,遇到匪徒袭击,血战阵亡。)曾奉朝命勘定苗族人居住地的地界,苗族酋长盛宴接待。宾主前面各放一个杯子,用磁盖盖着。酋长站起来用手捧起杯子,打开来看,则里面装着一条虫,样子像蜈蚣,在杯里慢慢地翻滚爬动。翻译说:这虫兰花开时就生,兰花谢时就死,只吃兰花的花蕊,非常不容易抓到。现在幸好是兰花盛开的时候,派人到山岭峡谷中到处搜寻,好不容易抓到两条,所以一定要把活的献给您,表示我们深深的敬意。接着他们洒了一点盐末在杯子里,再盖上,稍过一会儿,再打开一看,则已经化咸水,绿色清澈透明,像玻璃一样,兰花香气扑鼻。用它代替醋,香味满口,半天过后口里还有余香,只可惜没有问它叫什么名字。

西域水果,葡萄以土鲁番的最有名,瓜以哈密最负盛名。葡萄在京城以绿色为贵,实际上绿色刚有些熟,不怎么甜。再熟些就变成黄色,红色,熟透了是紫色。这是福松岩额驸镇守辟展时对我说的。一般充作贡品的瓜都是哈密产的互相馈赠的瓜都是金塔寺产的。用作贡品的瓜只有六分熟,把瓜包装了,它在运送途中彼此以气相蒸,到了京城就有八成熟了。如果贮运的是八九成熟的瓜,就会在途中发热烂掉。我曾问哈密国王苏来满:“京城瓜衣用哈密瓜籽种出的瓜,第一年形状味道没变,第二年味道就变了,只是形状还像,第三年,则形状味道都变了。是什么原因?”苏来满说:“哈密土暖泉甜而不下雨,所以瓜味淳厚。内地种植味道自然要稍差,但也在于种植不得法。如果把当年的瓜籽放到第二年种,这在哈密也不会种出好瓜来,因为它得到的培育之气较少。应当用灰埋上瓜籽,放在不干不湿的空仓里,三五年后才能拿来种。放置的年头越久越好,因为它得到的培育之气充足。在灰里埋上十四五年的种子,只有在国王的园子里才有,老百姓等不了那么久,况且放那么久也容易腐烂。”他的话好像有理。不过用灰埋法,肯定有个节度,也一定有些讲究。如果内地随意操作,也未必能达到他说的那个效果。

翰林院编修裘超然说:杨勤悫先生年少时,经常来往于家门与乡塾之间,时常看到一个绿衣女子依在一堵墙的缺口处偷偷看他。有时偶然回避他,也一定要回过头来冲他笑一笑,以目传情。杨先生始终目不邪视。一天,绿衣女子居然拣石块打他,并说:“可惜这么漂亮的外皮,却包着一堆傻骨头!”杨先生一边行礼一边回答说:“年轻女子钻洞越墙,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些不傻的人呢?”那女子听完这话,圆睁双目,直楞楞地说:“你如此狡猾,怎么能从你这儿索命呢?只好等来生了。”说完之后,忽然变为散发长舌的鬼怪,转眼不见了。从此以后,再也没露面。由此可见,只要一个人立心端正,虽遇冤鬼,拿他也毫无办法;又使我们看到一代名臣的美好形象,他少年时,就已经注意培养自己的良好品质了。

河间人王仲颖先生名叫之锐,是李文贞公的门下高足。他对经书造诣很深,而且行为方正,完全符合古代君子的标准。在康熙十四、十五年间,我随姚安公在京城,那时他还任国子监助教。没能见他一面,至今我仍怅然若失。传说他在夜里偶然到屋后空院里,拔他种的萝、来下酒,恍惚中好像看见一个人影,以为足小偷,却倏然不见了。他知道是鬼魅,于是便根据幽明异路的道理,严厉责备鬼。在一丛竹子间有人回答说:“先生精通《易经>,一阴一阳,就是天道。人白天活动,鬼晚上活动,这就是幽与明的区别。人住在没有鬼的地方,鬼住在没有人的地方,这就是异路。所以天地之间,无处无人,无处无鬼。只要互不影响,就不妨相安并存。假如鬼在白天进了先生的家,你责备是有道理的。如今已是深更半夜,这儿又是人迹难到之处;先生在鬼活动的时间里出来,进入鬼住的地方,既不拿着灯烛,又不出声,以致猝不及防地突然相遇,这是先生冒犯了鬼,而不是鬼冒犯了先生。我敬而避开已经够了,先生为什么这样严厉地责备我呢?”王仲颖笑道:“你说得有理,就算了吧。”便拔了萝卜回来。后来他和门生说起这事,门生说鬼既然能说,先生又不害怕,为什么不打听一下对方的姓名,装作词严色厉,问问关于地府的说法是真是假,这或者也是广博知识的方式之一。王仲颖说:“这不是人与鬼不大庄重了么?这就谈不上幽明异路了。”

郑慎人说他曾和几个朋友到九鲤湖,住在仙游县的一个山民家。夜里凉睡不着,在月下散步。忽然一阵清风穿林而过,树叶哗哗作响,宿鸟惊飞,闻到有花香,沁人心脾。来到林子后面,沿溪水走去,水鸟也吱喳地乱叫,好像看到了什么。但仔细看有什么异常,心里明白是有仙怪来往。第二天到林子里,只见微雨新晴,绿苔如茵,上面布满了弓鞋印,还有光脚的脚印,但都不到三寸长。溪边泥地上也有鞋印。数了一下约有二十多人。大家指点徘徊,相互惊叹奇异,不知这是什么神女。郑慎人有四句诗记叙这件事,但已记不起来了。

郑慎人又说:有一天,庭院里百花盛开,忽煞听到家里的丫环仆妇们惊叫起来。推开窗户一开,只见她们都用手指着桂树顶端。原来是一只蝴蝶,有巴掌那么大,背上坐着一个穿红衫的女子,大如拇指,在那里翩翩起舞。不一会儿,就飞过墙去,邻居家的儿女又惊叫起来。这不知是何种妖怪,大概就是所谓的花月之妖吧。我们谈论这件事时,正在刘景南家。景南说:“怎可知道这不就是闺房中女孩子们玩的游戏呢?用草扎成一个小人,把它绑在蝴蝶背上,然后把蝴蝶放掉而已。”这也算是一种说法。但郑慎人说:“确实见到那小人在蝴蝶背上,做出驾驭的样子,而且前俯后仰,左顾右盼,活灵活现,根本不像是草扎的小人。”这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舅父安介然先生说:早先,他曾随高阳刘伯丝先生到瑞州做官,有一天,听说城西土地庙里,有一个泥塑鬼像忽然倒了,另有一个衣着面貌与泥鬼相同的青面赤发鬼,被压在泥像下面。众人赶到这里,仔细一看,被压在下面的青面赤发鬼,竟是本村一个青年装扮的,已经被砸断脊椎死去了。众人惊骇异常,不知是何缘故。没多久,一位知道内情的人透露说:“那个青年的邻居家有位少妇,生得十分美貌,他曾挑逗人家,被骂了一顿。这天,少妇回娘家,青年估量她夜里回来时,一定会路过土地庙,又见土地庙离住户较远,就装成恶鬼藏在泥像后面,准备等少妇来时,突然扑上去,乘她惊恐昏倒之际,实现预谋。没想到被神明惩治了。”这位青年的内弟事前知道这个阴谋,开始不敢说出来,等亨情平定以后,才渐渐吐出了真情。介然先生又说:一个狂徒和一个荡妇在河问文庙前碰上了,二人相互调情,毫无顾忌。忽然,他们被飞来的瓦块打得头破血流,可始终不知那瓦块来自何方。圣人的道德与天地等同,哪像佛道二教,必须借助于灵异的显现才能使人相信,必须有神灵护法,才能显出尊严啊!然而鬼神惩恶扶弱,还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一定要把朱锦中会元说成是因为前生修了文庙的缘故,那么把圣人也看得太渺小了;但是,如果一定要说高墙之内的文庙没有神灵护卫,恐怕又是儒生的迂腐之见了。

三座塔巡检金某说,有个樵夫在山中碰见了老虎,躲进了石洞里,老虎也跟了进去。石洞一直延伸而弯弯曲曲。樵夫一点一点地往里面躲,洞渐渐地窄下去,老虎就过不去了。老虎一心要吃樵夫,便硬往里钻。樵夫危急之中,见旁边一个小洞,仅能容身,便像蛇似的爬了进去。不料爬了几步,忽然看见了光亮,竟然出了洞口。他拼命弄来几块大石头,塞住了老虎的退路,在两头堆积柴草焚烧。老虎被薰得吼声震动山谷,不到一顿饭工夫便死了。这事可以叫那些应当止步却不止步的人引以为戒。

金某又说,巡检办公楼中有一块太湖石,高过屋檐。石上坑坑洼洼,有一个个的洞眼,望去有飞动的气势。据说是辽金时代留下来的旧物。金代曾开采艮岳的奇石,运往北方。难道这就是所谓“卿云万态奇峰”?不过金代以大足府为北京,即如今的大宁城。辽代的兴中府,金代降为州,不应该在州的首府里放置这块石头。这又让人不明白了。传说京城兔儿山的山石,都来自于艮岳山,我幼时还见过。我在虎坊桥的住宅原是威信公的故宅。大厅东侧有一块石头高七八尺,说是雍正年间建造这座住宅时皇上所赐,也是从兔儿山运来的。南城所有的太湖石,都比不上这一块大。我又号孤石老人,就是根据这块石头取的。

京城最古老的花木,要属给孤寺吕家的藤花,其次就是我家的梧桐,它们都已经生存数百年了。这棵梧桐,直径有一尺五寸。它清秀挺拔,枝叶茂盛,高耸于庭院之中,每到夏季,院内一片绿色。可惜的是,树干被虫子蛀了一个洞,雨水长年积于内,久而久之,树干腐烂连及树根,终于枯死。吕家那所宅院,后来卖给了太守高兆煌,高太守又转卖给主事程振甲。如今,那株藤花还在,支撑藤箩的架子是用栋梁之材搭成,十分结实。藤箩枝叶形成的树荫覆盖着厅前的院子。藤花盛开时,犹如紫云垂地,香气袭人。孝廉慕堂住在吕宅时,有时宴请客人,有时朋友借以款待佳宾,饮酒赋诗殆无虚夕。光阴荏苒,转眼四十余年过去,旧地重游,已非旧主,我感触颇深,如有邻笛之悲。倪畴年丈曾为藤花题了副对联:“一庭芳草围新绿,十亩藤花落古香。”书法之精妙,如同渴骥怒猊一般,气势袭人。如今,不知这副对联落于何处了。

陈句山前辈搬家,搬运家具器用时,先将十多箱书运到新房的院里。树后好像有人小声说:“三十多年.这儿没有见过这东西了。”寻声去看,却什么也没有。有人说这肯定是狐狸。陈句山掉过头去说:“能说出这种话来,是狐狸也是不错的狐狸。”

我已去世的祖父(曾任光禄寺官)康熙年间在崔庄开了一家典当铺,管事的是沈玉伯。曾经有个演木偶戏的,拿了两箱木偶来当。那些木偶都有一尺多高,制作得很精巧。当期过了,那人也不来赎回,又没有人可以转卖,于是便成了无用之物,长时期放在一间废弃的房屋中。一天晚上,月光明亮,玉伯见木偶在院子里跳舞,好像是在演戏。仔细一听,它们还发出“咿咿嘤嘤”的声音,好像在唱曲。玉伯历来胆子大,大声一喝,那些木偶一下子就散开消失了。第二天,点火将那些木偶全部烧掉,也没发生什么怪事。大约物体年深月久就会成精怪,如果烧掉它,则它的精气消散,不再能聚合成形。有的妖精还附在某些物体上,也能作怪。只要烧掉那东西,则妖怪便失去了依凭,也就不能再显灵了。世界上事物的道理固然就是这样的。

献县有一个县令,对手下官吏、衙役有恩。他死后家属还在衙中,可那些官吏、衙役竞没有一个来吊问的。县令夫人硬叫来几个人,也都横眉竖目,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夫人又恨,又气,在棺材前痛哭。哭累了闭眼休息,恍惚中见丈夫对她说:“这些人没有良心是他们的本性。我期望他们感恩已是大错,你责备他们负恩,不又大错了么?”夫人猛然醒悟,于是不再怨恨。

康熙末年,张歌桥有个叫刘横的人,住在河边一侧。一年,连降暴雨,河水猛涨,载着重物的小船往往会被激流吞没。这天,人们偶然在水流中看到一个妇女,呼喊求救。众人没有敢上前的,惟独刘横激愤地说:“你们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于是他独自划着小船,追赶了三、四里,几次差点儿翻了船,终于把那位妇女救了回来。过了一天,那妇女生下了一个男孩。一个多月后,刘横忽然得了病,他嘱咐妻子办理后事。当时,他尚能行走站立,众人认为他的言行十分奇怪。刘横却叹息道:“我好不了了。就在我救起落水女子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恍惚之中,来到某官府门外,一个吏卒把我带进去,有位官员手持帐簿指点着对我说:‘你平生做恶多端,该于今年某日死,死后堕为猪身,以后五代都要受到宰杀刑法的惩处。幸亏那一天你救了两条命,积了阴德,按阴间法律可延寿两年。现在,用这两年寿数抵销你平日的罪恶,所以,你还应按原订日期死去。因为期限已经临近,我怕世人不明真相,弄不清你做了善事,为什么反而短命。所以召你来讲明此事,让你明白其中的缘故。这辈子因果已经完结,望你来世努力向善。,我醒来后,因为讨厌这梦,所以没告诉别人。现在到了死期,果然发病,我还能希望活吗?”不久,刘横果真死去。由此可见,神鬼理法井然,分毫不差。一个人命运的好坏,总以他几代的情况综合看待,然后给以判定。不要因力一个人的表现与所受的报应偶然不相附,就认为天道无知啊。

郑苏仙说,有一个人约邻居的女人幽会,而嫌他的妻子在家碍事。恰好他欠着妻家几千钱,便打发妻子回去还钱。妻子高高兴兴地去了。不料邻居的女人失约,而他的妻子却在路上遭到强暴,抢走了她的衣服首饰等,把她绑了放在高梁地里。作案的都是打短工的和流民,无从查询罪犯。她的丈夫只能低头叹气,说不出话来。人们也不知他与邻居女人的关系。后来过了几年,村里有个老婆子的儿子挑逗别人家的女人,被老婆子知道了。她反复劝戒儿子,举出这件事来叫他知道因果报应。这以后,人们才渐渐知道了这段风流事。因为这人和邻居女人私通,实际上是这个老婆子牵的线,所以知道得很详细。只是邻居女人的姓名,老婆子始终不肯说出来,遮女人幸好没有坏了名声。

吴地的和尚慧贞说:浙江有一个和尚,立志修行成佛,志向坚定,刻苦修炼,从来没有两胁靠着席子躺下睡觉。一天晚上,有个美女在窗口窥视。和尚心里明白,这是妖魔到了,但装得好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那女子千方百计诱惑,也靠近不了和尚所坐酌蒲团。此后每天晚上都来,也终究不能使和尚生起一丝欲念。女子的伎俩用尽了,于是远远地对和尚说:“师父坚守自己意志的能力到了这种地步,我确实应该抛弃妄想了。不过,您还只是佛教所说的‘忉利天,这一层境界中的人物,知道一旦靠近我,就会败坏自己的道行,所以怕我像害怕虎狼一样。即使您进一步努力修行,得以达到‘非非想天,,也不过只能做到女人柔软的肌肤靠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抱着冰雪;美女娇媚的姿态呈现在眼前,就像见到的是灰尘而已,还是不能摆脱色相。如果您的心灵达到了‘四禅天,,则能觉察不到任何外在物象的影响,像花自然映照在镜子里,镜子并不知道有花,月亮自然映照在水中,水也并不知道有月亮,这就是摆脱色相了。再进一步达到‘诸菩萨天,,则花也无所谓花,镜子也无所谓镜子,月亮也无所谓月亮,水也无所谓水,没有颜色也没有物象,也无所谓离,也无所谓不离,这便是佛的自在神通,进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妙境界了。您如果能让我靠近一下,而本心不受影响,则我将一心一意敬服您,就像当初妖女摩登伽敬服佛祖的大弟子阿难一样,再也不来干扰您了。”和尚揣度自己的道行法力足以战胜魔女的诱惑,于是很轻松地答应了。那女子偎依在和尚怀中,百般抚摸桃逗,这和尚终于控制不住欲念,与她发生性关系,损坏了自己修行的清净身体。事后悔恨不已,结果在苦恼悲愤中死去。所谓经过碾磨也不变成粉末,放在黑水中也不变成黑色,这种经受考验而不改变的行为,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大贤人以下的人都做不到。这和尚一下子中了魔女的激将法,便开门把强盗请进门。天下凡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于是就去做人们不敢做的事,结果惨败完蛋的,都是属于这个和尚一类的人。

德慎斋有一次扶乩,大仙降临却不作诗,只署名刘仲甫不知是谁。有位围棋国手说:“他是南宋的围棋国手,著有棋诀四篇。”他便请大仙下棋。坛上判道:“下棋我必输。”再三请求,大仙同意了,果然输了半子。大家说:“是大仙谦让,鼓励后进么?”大仙判道:“不是。后人事事都不如古人,唯有测算天象和下棋胜过古人。有人说,在古人的基础上精益求精,所以能够更进一步。这是就测算天象而言,而不是指下棋。因为世风日薄,人情越来越狡诈。倾轧攻取之术,相互激发,变幻万端,不留一点余地。古人不肯干的事,后人往往肯干;古人不敢冒的险,后人往往敢冒;古人不忍用的计策,后人往往敢用,所以处世钻营都超过了古人。棋术是心计的一种,所以宋、元的国手与明代比差了一路,与现在的国手比,则差了一路半。古时的国手大败不过输一路。如今的国手有的输至二路三路。这就是踏实和虚浮之别。”大家问下棋有没有常胜秘诀。大仙又判道:“没有常胜秘诀,只有常不输的秘诀,不下棋就常不输。我靠前生的聪慧做了鬼仙,置身世外,名利之心全无,一切都是逢场作戏,胜败有什么关系?当事者为一得一失而手斗,还当谨慎呀。”在场有久经世故的人,不禁叹息。

季沧州说:有个狐仙,住在某人的书楼上已经几十年了,它为主人整理卷轴,驱除虫鼠,收藏管理图书的本领,使那些收藏家望尘莫及。它常与人对话,而始终不露其形。有时,主人宴请宾客,偶而为它虚设一席,它也匿形出来应酬。它谈吐文雅,妙语连珠,令在座之人大为倾倒。一天,在宴席上,大家行酒令取乐。令官宣布酒令规定:在座之人各说出自己所怕的人,而且要合乎情理,否则须受罚;如果说的人非自己一人所怕,也要受罚。于是,有的说怕道貌岸然的讲学家,有的说怕卖弄风雅的名士,有的说怕为富不仁的阔老儿,有的说怕给官吏拍马屁的人,有的说怕精通逢迎之道的人,有的说怕过份谦虚的人,有的说怕礼法太多的人,有的说怕谨小慎微、有了话想说又不说的人。最后问狐仙,它说:“我最怕狐仙。”众人轰然笑道:“要说人怕狐仙,还差不多,您亦属狐类,有什么可怕呢?讲得没道理,该罚一大杯。”狐仙讥笑地说:“天下只有同类是最可怕的。南方的瓯、越之人,不会与北方的奚、口之人争夺土地;生活在江海中的渔民,不会与车夫来争夺陆路。这是因为他们非同类之人。凡是争夺遗产的,必是同父之子;凡是争宠的,必是同夫之妻;凡是争权的,必足同朝之官;凡是争利的,必是同一市上的买卖人。势利接近就会相互防碍,相互防碍就要彼此倾轧了。猎人射野鸡时,要以野鸡做诱物,而不用野鸭;捕鹿时则以鹿为诱物,而不用猪羊。凡施用反间计作内应的,也必定是同类人;不是同类人,就不能投其所好,伺机而进。由此可以想见,狐仙怎能不怕狐仙呢?”在座的一些有艰难生活经历的人,都称赞狐仙的话入情入理。只有一位客人不以为然,他斟了一杯酒,敬到狐仙座前说:“您的话确有道理。不过,狐仙并非您一人所怕,因此,还是要罚一大杯。”众人一笑而散。我认为,罚狐之酒,应该减半。因为相互防碍倾轧之事,尽人皆知;至于睡在身边,实为心腹大患,借水乳之情,却包藏祸心的事例,不知道的人可就多了。

老学究周懋官,说一口南方腔,不记得他是何许人了。他在考场上长期没什么造就,生活困顿,曾来往于周西擎、何华峰家。何华峰本来也姓周,也许周懋官是这两位的本家?乾隆初年,我还见过他。他迂拙拘谨,真是个古时的君子。每次应试,他或者因笼划上的小毛病而被剔出,或已初步通过却又因一两个字而落选。也是考官吹毛求疵,比如题目有个“日”字,偶然写得稍窄了些,便以误写为“日”而被剔出。写“己”字笔锋偶然再往上出点头,便以误写为“已”字而被剔出。周懋官心中忧郁不平,有一天,他到文昌祠焚烧了一份状子,诉说一生没有干过坏事,却横遭压抑遏制。几天之后,他梦见一个朱衣吏把他带到一座殿中。神坐在几案前说道:“你求取功名不顺利,却来埋怨神灵,你心怀怨望,不知因果报应。你前生本是部院的一名官吏,因你狡诈善于舞文弄墨,所以这一生罚你当个书呆子,一点儿也不懂人情世故。因为你好挑剔别人的文章,明知没错,也要鸡蛋里挑骨头,通过这种方法来捞钱。所以罚你这一辈子老是因为字的笔划而落选。”神指着籍册给他看,说:“因为‘日,字把你剔出榜外的考官,前一辈子是福建驻防官音德布的妻子。她是位老节妇。因为表彰她为节妇的呈文里,把‘音,写作‘殷,,这是译语而且谐声,本来没有确定的字,你却反复驳退。她多次地来来去去,使这位穷困的寡妇所得建牌坊的钱,还不够路费。因‘己,字把你剔出榜外的考官,前一辈子任县令时犯了律令,本来罚他三年零一个月的俸禄,你勒索不成,便将文中的‘三,字改为‘五,,‘一,字改为‘十,。然后又以五年零十个月计,则应是‘另案处理,了。等到弃清楚了,他则因原文错误,已被闲置了一年乡。你种下了孽因,这辈子你们又相遇,自然得到报应,你有什么冤可告的呢?你的其它种种不顺,都有前生的孽因在,不能一一细讲,也不能事先泄露给你。你应当委曲顺从,不要再大呼小叫地告状。你要不信,那么和尚、道士也即将为难你。到时候就完全明白了。”说完,把周懋官赶了出来。他忽然醒了过来,一点也不明白和尚、道士要为难他是什么意思。当时他正寓居在佛寺中,因此便搬到别处躲避一下。雍正十三年,他参加乡试,已内定录取他为第十三名举人。在第二场考试中,他的试卷里有关于“僧道拜父母”的论述。其中有“长揖君亲”的句子,用的是傅弈奏章里“不忠不孝,削了头发而只给君亲作揖不拜”的句意。考官认为多余,竟把他刷掉了。他这才知道神的话没错。这是他在步丈陈谟家当馆师时对陈谟讲述的。后来他不知哪儿去了,也许是坎坷落拓而死了。

虞倚帆待诏说:有个姓张的人,到京城候选官职,带着一妻一妾,租住在海丰寺街。一年多后,妻子生病而死。又过了一年多,妾也突然死去。正在制作棺材时,那妾突然又好像有了呼吸,接着眼睛转动,已重新醒过来。她叫着张某的名字,握着他的手哭道:“一别就是一年多,没想到还能见面。”张某非常吃惊,女人便接着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讲胡话,我是你的妻子,现在是借妾的身体复生了。这妾虽然服侍你,但总是愤愤不平,不愿居于我的下面。她与坏尼姑商量,用妖术诅咒我,我就发病而死。我的魂魄被坏尼姑收在瓶子中,用符咒镇住,埋在尼姑庵的墙下。我在里面憋得难受,苦不堪言。碰上尼姑庵的墙倒了,挖地重筑,泥工挖土时砸破了瓶子,我才得出来。只见外面一片茫茫,我昏昏煞不知到哪里去。伽蓝神指示我去向城隍申诉,而行妖术的人也都有邪神作后台来庇护他们,因此互相僵着拖了下来,案子不能了结。后来申报到东岳神那里,才下令逮捕使妖术的人,审问清楚,将那妾抓送泥犁地狱。我的寿命未尽,但尸体早已腐烂,所以判我借妾的身体复生。”全家听到这里,都又悲又喜,于是把复生的女人当女主人对待。而她指认的那个使妖术的尼姑,则一口咬定是张某想让妾升为正妻,所以让她假装死一会儿,然后造出这种鬼话来,而不惜将杀头的大罪栽在别人头上,气势汹汹地说要告到官府。张某因没有实在的证据,怕官府以乱造妖言加罪,于是闭口不敢提了。不过倚帆曾经私下询问张家的仆人,他们都说那女人再生后,说起从前的事没有一丝差错;她讲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也与原来的女主人没有丝毫差别。又说那妾做针线活技术很差,而女主人则善于刺绣。以前她有一双鞋没有做完,复生后把剩下的一半补做完成,完全像同一双手做出来的。这样看来,这事又似乎不是假的了。这是雍正末年的事。

范家相的侄女未婚而为未婚夫殉节。她吞金环没有死,又投河。曾知府的女儿因救母亲,和母亲一起被烧死了。这两件事的始末,当时知道得很清楚,过去四十多年了,不大记得起来了。奇闻好记,平常事易忘,也许是常理吧。记下她们的姓氏,希望不致于泯灭她们的事迹。《孔子家语》载,孔子弟子七十二人,当然不必要一一记下他们的事迹。

蘅洲说:他的家乡有个甲某,生性朴实憨厚,一辈子没做过出格的事儿。一天午睡,他梦见几个差役手持牒文将他抓去。来到一处公堂,阎王坐在大堂上。他上前见过,阎王对他进行审讯,让他交待因谋财而杀害乙某的经过。乙某也到了,咬定自己被甲某所杀。其实,事情的真象是这样的:一天,乙某外出讨债回归,天没亮,他便乘早上凉爽踏上了归程。半路上,遇到几个人。那些人见他腰间鼓鼓囊囊,知道他带着金钱,就围了上来,将他打死,把钱抢走,尸体被丢弃在岸边。正巧甲某划着小船经过这里,见到尸体,大惊失色,一看认出是乙某,还有一口气儿。因为是邻居,甲某不能不管,就把乙某抱到船上,打算送他回家。乙某咽气之前,忽然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甲某,以为他与强盗是一伙的,那些人先拿着钱走了,他却划船到江中投尸灭迹。所以,乙某之魂来到阴间,专告甲某。阎王查看了生死薄,对乙某说:“抢劫你的,是某某等人,不是甲某。”乙某不服,以亲眼所见为理由极力争辨。一位冥吏也坚持说生死簿不会出错儿,与乙某争执。阎王说:“生死簿不会有误,这是常理。但千百万年没出错儿,哪能保证不偶然出一次错呢?我的判断不如对质更真实,冥吏的话不如囚徒的证词更可信。”基于这种原因,阎王命人拘捕了甲某。甲某当场叙述了载送乙某尸体的目的。阎王命人搬来业镜,照出了乙某被害的全部经过。乙某这才醒悟过来。甲某初时责怪阎王误抓了自己,现在明白了阎王的用意,也心平气和了。阎王命将乙某另案发落,将甲某送回阳间。要说案件的公断,到了地府也算到头了;案情的详确在冥司也可以说位于极限了。但是,阎王并未过于自信,而是不厌其烦地调查核实,使案子水落石出,令涉及案情者心服口服。阎王到底是阎王啊!

《孟子》说孔子不做过火的事。这岂是仅仅为了防止矫枉过正?圣人的考虑很深远。老子说:“民不怕死,为什么以死来威胁他?”实际上民不是不怕死,而到了自知必死时才不怕死;到了不怕死的时候,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小时听说某大户被盗贼抢劫,大户悬赏捉拿,半年多就都逮捕归案了,并都被判了死刑。大户极恨这些盗贼,拿出许多钱来贿赂狱卒,想尽各种方式折磨罪犯。以致他们站也站不了,躺也躺不下。还把他们绑着不让去厕所,以致裤子里蛆虫蠕动,直拱大腿。但是并不断绝他们的饮食,好让他们不死不活地受罪。盗贼也极恨这个大户,便私下里计议,强抢财物,按律法不分首从都要处死;轮奸妇女,不论酋从也都要处死。两罪同犯,也不过一死,绝不会被碎尸万段。于是在审讯时,供称曾把大户家的女人都奸污了。官府虽然不是他们说什么便记录什么,但这几个盗贼供认不讳,大家也都听见了,此话不免就传扬开来。与这家大户不睦的,又进而附合说,盗贼被判了死刑,已足够抵罪的了,这大户却不惜重金贿赂,千方百计地折磨他们。大户恨之入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说得有根有据,这事就更难辨真伪了。大户家受到这种玷污,后悔也来不及了。盗贼伏法,不能怨大户,即便被拷打审讯、戴着枷锁关押着,也不能怨大户。这是依法办事。在律法之外百般加以虐待,他们当然心中不甘。用石头打石头,力量过大必会反弹回来。只图一时的痛快,而受百世的玷污,难道不是做事过火之故么?圣人的考虑是真够深远的啊。

据霍养仲说,雍正年间,东光县有一户中等衣家。一天晚上,劫盗来到农家,但不劫掠财物,只从被窝里把女儿拖出来,挟持到后园,仰面朝天地绑在一棵老树上。看来劫盗的本意不在劫财。农女又哭又骂,有个睡在园里的长工叫高斗,听到声音持刀和劫盗打了起来。把劫盗都打跑了,农女得救了。她又羞又恨,不说话也不吃饭。父母宽慰也不行。经过再三追问,她才说:“我赤着身体,能让高斗看见么?”父母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把她嫁给了高斗。这和楚钟建的事差不多。不过高斗出来救人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因他的父亲有病时,主人曾帮助请医配药,父死后又帮助筹办丧事,提供空地下葬,又让他的母亲到厨房里做饭。因此他感激主人而死力报答。罗大经写的《鹤林玉露》中载有咏朱亥的诗道:“高论尧舜儒者事,负君卖友言胜言。凭君莫笑金椎陋,却是屠沽解报恩。”说得太好了。

李白有首诗说:“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这是写那些寻花问柳的人的。普通人家的夫妻有相互分离隔阻,却天天见面的,那就不知道是什么因果遣成的了。郭石洲说:河南有个李生,娶妻才十多天,母亲就病了。夫妻俩轮换守护照料,一直忙了七八个月,没有脱衣在床上好好休息过。母亲死后,他们又严格遵照礼法,丈夫三年不进房与妻同宿。后来他们穷得过不下去,只好投靠妻子的娘家。娘家也仅仅能维持温饱,房子也不多,只能打扫一间屋给他们住。还不到一个月,岳母的弟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给人做家庭教师,把老娘送到姐姐家。没有地方安置,只好把老太太与李生的妻子安排在一间房里住,李生则在书房中搭了一个铺。夫妻俩只在早晨和晚上同桌吃饭而已。这样过了两年,李生到京城去想找一条出路,岳父也带着全家到江西去给官府做幕僚。后来李生接到岳父的来信,说妻子已死,李生感到非常悲伤。后来李生越来越混不下去了,又搭别人的船南下,到江西投靠岳父。而他的岳父已经换了主人,并随新的主人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李生无地安身,只好卖字度日。一天,在街上遇到一个长得雄壮魁梧的好汉,那人拿起李生写的字看了看,说:“你的字写得很好,三四十两银子一年,替人照管文件书信之类的事,你愿意干吗?”李生喜出望外,便与那好汉一起上船。只见烟水茫茫,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到那好汉的家后,招待供应也很丰盛。及看那些需要起草回答的书信,原来主人是绿林强盗。李生无可奈何,只好暂且安身。他担心以后会有麻烦,于是谎报了自己的籍贯姓名。那主人既豪爽又生活奢侈,歌妓很多,也不大注意避开男客。他家每次有歌舞表演,都邀李生一起现赏。李生偶尔见到一个歌妓特别像自己的妻子,怀疑她是鬼;那歌妓也总是朝李生看,好像曾经认识,然而两人不敢相互说一句话。原来,他岳父带家人乘船去江西时,正好遭到这个强盗抢劫,见李生的妻子长得很漂亮,便一起抢走了。他岳父认为这是丑事,于是急忙买了一副薄棺材,声称女儿受伤已死,假装哭泣收殓,然后带回去了。这女人怕死,因此已失身,成为强盗众多侍妾中的一个,所以两人得以在强盗家相遇。但李生因相信自己的妻子已死,女人又不知道李生已经改了姓名,两人都怀疑只是长相相似,因此相见却没有相认。大约过那么三五天,两人必定见面,见惯了,也就不再你我对看了。这样过了六七年。一天,强盗对李生说:“我的事要败露了。你是个读书人,不必一起遭难。这里是黄金五十两,你可带着,藏在某个地方的芦苇丛里,等来追捕我们的兵退走了,你赶紧找一只渔船乘着回家。这地方的人都认识你,不必担心他们不送你。”说完,挥手让李生快去藏起来。不一会,只听得外面喊杀声响成一片,接着听到一些人高声传报说:“强盗已经全部乘船跑掉了,就查封没收强盗的钱财、女人吧。”当时天色已暗,李生借着火光偷偷望去,只见那些歌妓都披散头发,被剥去了上衣,双手反绑,用绳子糸在脖子上,连成一串,被用鞭子赶着走,而那个像自己妻子的歌妓也在里面。她惊慌恐惧,浑身发抖,显得非常可怜。第二天,岛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李生呆呆地站在水边,过了很久,忽然有个人驾着一只小船过来,叫道:“您就是某某先生吧,我们大王没事,我现在送您回去。”过了一天一夜,就到了岸边。李生担心有人查问,于是带着金子往北走。到了老家所在的地方,他岳父也先已回家,于是李生仍住在他家,卖掉随身带回的金子,生活渐渐充裕起来。他想起与妻子深深相爱,但结婚十年,同寝的时间总共不到一个月。现在家产稍宽裕一些了,不忍心让妻子用薄薄的棺材埋着,打算换一副优质木料做的棺材,同时也想再看看妻子的遗骨,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岳父尽力阻止,李生也不听。岳父无奈,只好说明真相。李生急忙日夜兼程赶到南昌,希望能与妻子破镜重圆。但上次被官府俘获的歌伎早已分赏,李生的妻子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李生每回忆起两人六七年间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千里的情景,就惘然若失。又回忆妻子被俘时遭捆绑鞭打的情形,不知那以后遭到凌辱折磨又是什么样子,往往伤心肠断。李生从此不再娶妻,听说后来竟作了和尚。戈芥舟老先生说:“这事真可以编一个传奇剧本,只可惜没有结局,与《桃花扇》一样。虽然文学作品的韵味,往往就在那似了未了的结尾,有如钱起的诗所写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山水的韵味,正在那若有若无、浩渺无穷的烟波中,但李生夫妇之事这样收场,终究不免使人感到惆怅。”

金可亭说:有位赵先生,曾做过监司。晚年闲居在家,得到了一个名叫紫桃的婢女,十分宠爱,日夜厮守,其他妻妾则靠不到近前了。紫桃貌美多情,善于侍奉,一呼即到,百无一失。赵公一向聪明机警,他疑心紫桃不是一般人,所以常在枕边盘问她的来历。紫桃终于承认是狐女,并说与赵公前世有缘,此生该当侍奉他,还请他放心,决无加害之意。赵公与她相爱日久,又听她这样说,也就无所顾虑了。赵家有个花园,园中有个亭子,亭子两侧皆有居室。一天,赵公站在亭子边呼唤紫桃。转眼间,两侧居室各走出一个紫桃。赵公大惊。紫桃上前道歉说:“您不必害怕,这是奴家用的分身术。”开春的一天,赵公偶然拄杖到郊外散步,遇见一位道士闲聊起来,感觉道士的话颇为有理。二人越谈越投机,于是赵公问起对方来此地的原因。道士回答说:“我专为赵先生而来。先生原是遭贬的仙人,限期一满,即可回归三岛。如今,您体内的至宝金丹已被狐仙盔走,回归仙界已经无望。如再不医治,恐怕寿数也会减少。我和您是老朋友,所以来探望您。”赵公明白,道士为紫桃之事而来,就邀他一同回家。道士傲然坐在大厅里,要来笔墨写了一道符,然后拉长声音吼叫,随着叫声,忽然间四周纷纷扰扰,出现了几十个紫桃,她们的姿容服饰都一模一样,而且都一样地跪在地上,遍及庭院。道士大叫:“真紫桃出来!”众紫桃互相看了看,齐声答道:“这里没有真紫桃。”道士又叫最先变为紫桃的人出来。一个紫桃走到厅前,跪下磕头,道:“奴家就是。”道士喝斥她说:“你偷赵公的至宝金丹,已是大错特错,又招引同类,一定要彻底毁了他,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个紫桃说:“有两个缘故:赵公于前世曾修炼了五百年,精关坚固,非众人轮番摄取而不能得。再有,赵公决非碌碌之辈,如见众位美人环绕身边,定会有所觉察,断然拒受益惑。因此,众狐女始终幻化成一种形象,隐匿行迹。现在事已败露,愿意从此散去。道士挥挥手,放她们离去了,然后回过头来对赵公叹息道:“小人以献媚的方式向君子进攻,君子不易上当。如果有一个小人抓住君子的弱点,投其所好,发动攻势,其他小人再暗中帮忙,那么,君子就不易察觉了。《易·口卦》的初六卦形,为一阴始生,簋辞象形是系于金口。口是止车的木块,象征着做事应当止则止。如果当止不止,就如同初履冰霜而不知返,脚下渐渐变为坚实的冰块。这种坚实属于假象,冰块迟早要溶化。这说明危险在开始时即已存在了,越往前走危险性越大。如同《剥卦》六五所示之理。眼下您的遭遇,就属于这种情形。然而,如果您做事无隙可乘,小人的阴谋就不能得逞;如果您没有不良的嗜好,小人就无法接近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因为有缝隙的缘故啊。先生误入左道旁门,想使用容成御女之术;即而贪恋女色,失去初衷。由于色欲日渐其深,妖物也就乘势聚集而来。漏洞出在您自己身上,这与狐女有何关系呢?这件事自始至终,皆为此理。我将妖女驱散而不加惩处,也是这个原因。我来得稍晚了些,对您的帮助不大。然而,希望您从此清心寡欲,不要再想入非非,这样的话,您的寿数仍可超过九十。”临别时,道士再三告诫赵公要注意保重,然后飘然而去。后来,赵公果真活了八十多岁。

据蒋心余说,某客应人之邀游湖。到了湖上,画船箫鼓,有位穿红裙的女人前来陪酒,仔细一看,竟是他的妻子。这儿离家有两千多里,不知她怎么流落到这儿。某客难堪,不敢做声。红裙女好像不认识他,并没有害怕惭愧的意思。她调弦奏曲、推杯换盏,从容不迫。只是她的声音和妻子不一样,而且妻子笑时好掩口,这位红裙女不这样,动作也不像。但她右腕有颗像粟粒那么大的红痣,则与妻子一样,他大惑不解,草草应酬了几杯,打算整顿行装回家。不久家里来了信,说他妻子半年前死了。他又怀疑在席上见的是鬼,但也没有去深究。他的朋友见他神情反常,再三追问,才知道了其中原因,大家都认为是相貌偶然相同而已。后来听说一个游人来往于吴越之间,不求官职,也不和别人交往,也不经商贸易,只是领着几个姬妾,整日闭门不出。有时则通过中间人,卖掉一两位姬妾。人们以为他是妇女贩子。因他不妨害别人,也就没有去管他。有一天,这位游人极为匆忙地买船要到天目山,-临行前请高僧作道场。高僧因这人话语支支唔唔、掖掖藏藏,不知作道场为的是什么事,他还说“本来是佛传的,应当求佛保。希望得到上天的庇护,宽免雷神的惩罚”,等等。高僧怀疑他有别的缘故,把他的布施退还回去,打发他走了。这位游人走到半道,果然被雷打死了。后来跟随他的人泄露了其中秘密,说:“这人跟红衣番僧学得异术,能念咒摄取刚葬的女人尸体,又摄来妖狐淫鬼附在女尸上复活,用来侍候自己。等有新的,再把旧的转卖给人,不知获了多少利。他因梦见神斥责他恶贯满盈,将受到上天的诛杀,所以想通过忏悔请求免死,却没能奏效。”估计某客的妻子,就是被他摄来的。理藩院尚书留公也说红教喇嘛有撮召妇女之术,所以黄教斥之为魔教。

表叔王月阡说:邻近的村子里有某甲买了一个妾,两个多月后,那妾就逃走了。妾的父亲反而去官府告状,说是某甲正妻因妒忌杀死他女儿,并已焚尸灭迹。正好那位县官在京城中等候委任时,自己也经历过妾逃走而妾的父亲反而诬告的事。这个案子触起了他的旧恨,因此他极力追查,弄清了妾的父亲诬告的真相,使其阴谋没有得逞,但妾的父亲坚决不承认是转卖给另一家了。因为没有引诱逃走的证据,所以也无法再审,那妾也一直没有下落。某甲的妻子的弟弟住在邻县,某甲的妻子回娘家,听说弟弟新娶了一个妾,想见见,那妾关门不肯出来,妻子的弟弟自己把她拖了出来。一见面,她就跪在地上叩头,称自己右死罪,原来她就是某甲逃走的妾。妻子的弟弟因为她是姐夫的旧妾,不肯要了;某甲又因为她已经与妻子的弟弟同寝,也不肯要了。于是打了她一百鞭,配给一个老奴仆,最后一直做烧饭的女佣。有钱人家打官司,又涉及家庭内部的男女之事,往往是不可能几天就了结的,而这次正好碰上了这样一位县官;女子已被转卖,整天生活在闺房内室里,一般是查找不到的,而这次又碰巧是卖在原主人妻子的弟弟家。这妾和她的父亲设计了这个圈套,算是够巧妙的了,哪知上天的安排比他们更巧妙呢!

宋代人咏蟹诗说:“水清也难免两只螯是黑色,到了秋天躲不过被人提了吃。”以借喻朱口贪婪必定要垮台。不过别的动物用来做菜,不过是刀下一死而而已,唯有螃蟹则被活活地放在锅里,慢慢地蒸死。从刚开锅到蒸熟,最快也得几刻钟。所遭痛苦惨烈,真是求死不得。我想若不是罪孽深重,不会投生成为螃蟹。传说赵宏燮任直隶巡抚时,一天夜里,梦见家中几十个已经死去的僮仆媪婢,在阶下跪了一圈,都叩头喊饶命。说奴辈活着时受豢养之恩,却互结朋党,蒙蔽主人。时间一长,这种朋党关系牵枝拖蔓,根深蒂固,已成牢不可破的局面。即便稍有败露,也众口一词,巧妙地加以解脱,即使主人心中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无可奈何。之后又暗中作梗,假使不能中我们的意,则一件事也办不成。因为这些罪恶,我们被投生为水族,使我们世世受蒸煮的痛苦。明天主人膳食中的螃蟹,就是我们的后身,因此请求宽宥。赵宏燮本来就仁慈,天亮后,把梦告诉了厨师,叫他把螃蟹扔到水里,并为遮些奴仆设道场超度他们。当时正值秋蟹肥美之际,供给巡抚的螃蟹尤其好。奴仆们都偷偷地笑着说:“这老头子狡猾,编出这一套来吓唬人,我们哪能受骗上当?”竟学着校人把螃蟹都煮吃了,然后报告说放掉了。他们又私吞了给亡灵做道场超度的钱,回报说已做完了道场。赵宏燮始终被蒙在鼓里。这些奴仆们作奸,当然是他们的本性。那数十个已死的奴仆媪婢,留传下这种恶习,恰恰害了自己。“请君入瓮”,就是这个意思吧。

有位知州大人,由于贪婪专横被朝廷处决。他死后,州里的百姓纷纷传说:知州大人在阴间受到种种报应。这种传闻流传很广,多得无法记录。我认为,这是百姓们心中不平,编出故事来发泄怨恨.的。先兄晴湖说:“天地本无心,他们对官吏的奖惩,要根据百姓的反映;百姓的言论是这样,那位知州大人自然十分危险了。”

乌鲁木齐有个军官王福说:从前在西宁与同队的几个人进山打猎,远远望见山腰有一个边疆少数民族妇女独自行走,有四只狼跟在后面。士兵们以为狼想吃那女子,而女子还没察觉,于是一起叫喊,但那女子像没听见似的。一个士兵猛力一箭向狼射去,却误中那女子。女子倒地滚下山坡。大家正在惊慌后悔,仔细一看,原来也是一只狼,另四只狼则已逃走了。大概这是妖怪变成女人的样子来诱惑人,好吃掉他,没想到自己被射死了。或者这妖怪作恶太多,已到末日,所以上天使它落得这个下场吧?

狐狸在变幻了形体后,不知它看自己是什么感觉?它们彼此相看又是什么样?我曾在《滦阳消夏录》中讨论过。狐狸是很善于迷惑人的,至于鬼,则是人的剩余之气,它的能量也不过和人一样。人不能变无为有、变小为大、变丑为美,鬼应该也不能。但许多书中载,说棺材变为宫殿,可以请人进去;坟墓变作庭院,可以留人住下。那些横死的鬼,全是凶狠狠的模样,却能变得美丽。难道一成了鬼便有这种能量了么?还是有人教给鬼变形术?这比起狐狸变幻,尤其不可理解。记得以前去凉州的路上,驾车人指着一处山坳说:“从前我与几十个赶车的宿在这里,明月之下远远望见山半腰有人家,围着土墙,屋宇参差。第二天路过,不过是几座坟墓而已。就是说在没有人的地方,也能自动显现出这种景象。那么人们制作明器送葬,圣人理解其中的情状么?

沧州的李婆婆,是我的乳母。她的儿子叫柱儿。他说以前在海边放牧,有个盐户夜里刚睡下,听见室内有口口口口的声音。当时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他仔细查看并没有人,以为是虫鼠之类。不一会又听见人说话的嘈杂声,由远而近。有人连声喊:“窜进这个屋子了!”盐户惊疑之间,人已到窗外,敲窗问道:“某某在这儿么?”屋里哭着回答:“在。”外边又问:“留你么?”屋里哭着答:“留。”又问你是同床呢,还是独宿?屋里的哭了好久,才回答:“不同床谁肯留我?”窗外的人跺脚说坏事了。忽然有个女人大笑道:“我估计她出去投奔别处,人必定饶不过她,你还说未必。如今怎样?还有脸带她回去么?”于是只听见有索索的走动声,没再有说话声。那女人又大笑道:“你还不能下决心么?你图个什么!“随后敲窗道:“我家逃出一个婢女投到你家,你既已留宿,她就不能再回来了。这不是你诱胁她来的,老奴也不可能恨你。即便是恨你,有我在,老奴也不能怎样。你们睡吧,我走了。”灶户把窗纸捅了个洞往外偷看,则什么也没有。回头一看,却有一个美女躺在身边。他又惊又喜,问她从哪儿来。美女说,我是狐女,被那个坟里的狐狸买去当妾。狐妻极为妒忌,天天揍我,住不下去,因此逃出来求生。之所以事先不告诉你,是怕你害怕不留我,这样就得被抓回去了。所以我躲在床角,待他们追来时,才甘冒危险说已经失身,期望他们放过我。今天幸亏得以脱身,愿意生死都跟随着你。盐户担心平白无故地得到一个妻子,日后可能被人认出,再生出麻烦来,狐女说我能隐形,别人看不见。刚才我把身子缩为几寸长,你忘了么?盐户便留下她结为夫妻。狐女亲自担水舂米,和贫家女一样辛苦劳作,盐户渐渐成了小康人家。柱儿和这个盐户是姑表兄弟,因此知道得很详细。李婆婆讲这件事时说,那狐女还在。如今已过了四十多年,不知狐女怎样了。这个婢女遭逢苦难,不惜说谎污辱自己,可以说是铤而走险。她既然已被玷污,那么她的丈夫再留她就没道理了,而排挤虐待她的正妻也有了理由。这是个冒险的法子,实际上也是个取得成功的法子。这个婢女也算是有心计的了。只是她丈夫在当初既不考虑纳妾的后果,后来又不为妾找出路,使得这个婢女没了指望,终于逃走。她丈夫如果量力而为不纳妾,早塔下这么多麻烦事了。

乌鲁木齐牧场在一天晚上遭到大风雨的袭击,马受惊跑了几十匹,去追寻也没有找到。七八天后,这些马从哈密山中跑出来了。所以知道这些马是乌鲁木齐牧场的,是因为马身上都有火印。从乌鲁木齐到哈密深山,得走二十多天,这些马怎么不到十天使跑来了?可知在穷山深谷、人迹罕至之处,别有一条近路。大学士温公派了几位驻军军士,带着干粮去探查。这些人吃完了干粮,却没有找到近路,毫无所获地回来了。有人说军士怕路远,在近处逗留了几天,谎称已往探。有人说军士怕掘山开路辛苦,又怕搬迁驻地费劲,所以探到了近路也不说。有人说从哈密辟展到迪化,人烟不断,村落、市镇、驿站、馆舍相连,像在内地一样,而且路又极平坦。如果改为山行,则路既艰险,又一路荒凉,什么事都不方便,所以不愿有这条近路。有人说,走近路近了大半,那么军士的名额、驿站马匹的数量以及一切转运费等,都要相应减去大半,这对官员是一个大损失,所以暗中作梗。这些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七八天在哈密发现失马的事,终于还是没探出个所以然来。还有人说:“丢了马处罚重,管牧场的备下祭品祭山神。山神来催赶马,所以马很快便出来了,并不是有别的近路。”但是神能催马出山,为什么不催赶它们回来呢?

奴仆王廷佑的母亲说:她小时候,住在卫河边,一天早上,忽听两岸呼噪之声。当时,正值雨季,河水猛涨,她以为是河堤决口了,踉踉跄跄跑到外面观看,只见河中心有一个羊头昂然探出水面,大得好象是能装五斗米的竹筐,它如箭一样疾驰,顺流向北而去。人们都说这是羊神路过,我却认为这是蛟螭之类的东西,只不过长着一个羊头罢了。《埤雅》载道:龙有九象。其中就有头像牛头的说法。

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十大寿那天,宾客满堂。奴仆李荣负责茶酒,偷了半坛子沧州酒,藏在屋里。晚上他回来要睡觉,听见坛子里有鼾声。他疑惑地摇了摇坛子,里面忽然说道:“我醉了要睡觉,不要打扰我。”李荣知道是狐怪,便怒冲冲地使劲晃坛子,里面的鼾声反而更大。他伸手到坛子里往外拉,拉出一个人头。那头渐渐变得像斗那么大,又渐渐地像栲栳那么大。李荣给了这怪物一个大嘴巴,怪物一摇头,连着坛子旋转起来。接着砰然一声,坛子被撞碎了,连一滴酒也没有剩下。李荣跺脚大骂,听见梁上说道:“长孙这么无礼,许你偷不许我偷么?你既然舍不得酒,我也醉得不行,如今还给你吧。”便朝着他的脖子吐起来。吐得李荣从头到脚,一身淋漓。这和我所记叙的西城狐狸的事差不多。而这个狐狸更恶作剧。小人贪婪,没有一件事不耍诡计。稍稍修理他们一下,也不过分。

外祖父安公,是我前母安太夫人的父亲。他死的时候,家境还很兴盛,几个舅舅主张用金银珠宝作为老人家的殉葬品。有人以美玉被盗的事例进行劝阻,他们不听。安公下葬后,他们在墓墙外盖了几间房,雇了几位壮汉巡逻守护,梆子和铃声彻夜不停。有人说:“这等于是树起旗子招引盗贼。”他们还是不听。后来,坟墓果然被盗了。盗贼是乘守墓人白天闷头大睡的机会,穿着青色的蓑衣,跳过坟墙藏到草丛里的,所以未被发觉。到了夜间,他们先用铁椎挖开坟土,再凿击棺木。打更人在二更天敲两下梆子,他们就凿两下,三更天敲三下梆子,他们就凿三下,巧妙地用梆子声,掩盖了凿棺木的声音。棺材破开以后,他们将里面的珠宝收拾停当,潜伏到天亮,梆子声、铃声都停歇了,他们越墙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安公嘴里含着的一颗龙眼核儿大小的珠予,也被他们割裂面颊取走了。安家得知此事后,立即报了官,官府派人大肆搜捕,连点线索也没找到。后来,几个舅舅同时梦见了外祖父,外祖父对他们说:“我前世曾欠下那三个人的债,现在他们取走了,就算我偿还了债务,你们不必再抓他们,即便抓也抓不到。只是当初我并未屠割他们,现在他们却残酷地虐待我,割断我的面颊,凭这一点,他们应该受到报应,我要直接去找阎王爷了。”过了一个多月,抓住了一个盗贼,果然是那个割安公面颊、偷去珠子的人。那颗珠子被尸气腐蚀,已青锈斑斑,不值一钱了。官府已经得知另外两个盗贼的姓名,悬赏千金捉拿,但始终没有抓到,可见安公托梦之言是不错的了。

我的学生葛正华观察御史是吉州人。他说他的老家有几个商人,赶着骡队在山中走,见山上小道上站着一个道士。他身穿青袍,头戴棕笠,用拂尘招呼其中一个人说:“你姓什么叫什么?”那人回答了。道士又问原籍是哪个县?接着又说就是你了,你本来是被贬下凡的仙人,如今期限已满,你该回紫府宫了。我是你的本师,所以来引导你,你跟我走。这人暗想,这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蠢笨到这步天地,不应当是仙人转世。况且父母年纪已高,也没有丢下他们去求仙的道理。于是谢绝不去。道士叹息,对大家说:“他既然自甘堕落,应当有一个人顶替他。诸位与我相遇就是有缘,有跟我走的么?千载难遇的机会不会失去呵。”大家又疑又怕,没有答应。道士不高兴地走了。到了旅舍把这事告诉了别人。有人说仙人来迎接不去可惜。有人说可能是妖物,不去是好事。第二天沿着山道查看,刚登上一道岭,只见草中残骸狼藉,是刚被虎吃剩的。于是人们惊慌地跪回来了。这道士莫非是虎伥?所以无缘无故地得到不同一般的福分,是贪婪者所欢喜的,却是明智者所惧怕的。无缘无故地产生非分之想,侥幸成功是偶然的,而失败却是常见的。这人的蠢笨正是他的聪明之处,不是这样吗?

魂和魄相互交合便成为梦。但这谎法还是没有讲出个所以然来。先兄睛湖曾作诗咏高唐神女的事,诗道:“别人梦见我,我自然不知道;我梦见别人,别人又怎能知道?那软弱的楚王不过是幻想,神女怎能和他幽会?说什么在巫山云上神女行云布雨,至今还是值得怀疑。”这足以为瑶姬平反昭雪了。不过倒真有人见过别人的梦。奴仆李星,月夜在村外纳凉,远远地望见邻居少妇在枣林里忽隐忽现。李星以为她在看守园子防小偷,恐怕她的公公、丈夫都在,所以不敢和她打招呼。继而见她沿着垄台往西走了半里左右,进入高梁丛中。李星怀疑她有幽会,更不敢靠近了,只是远远地望着。不一会儿,又看见她穿过高梁地出来走了几步,遇到水又返了回来。她呆立了好久,又沿着河水往北走了一百多步,因道路泥泞又返了回来。之后折向东北进入豆地。她艰难地走着,跌倒了两次。李星知道她迷了路,便在远处呼喊道:“嫂子深夜往哪儿去,往北去更没有路,要陷进泥潭中了。”少妇回头说:“我出不来了,兄弟来领我回去。”李星急忙奔过去,少妇却不见了。他知道遇见了鬼,心惊肉跳,狂奔回家。却看见少妇和她母亲坐在门外墙下,说刚才纺线困倦睡去,梦见到了树林田野中,迷路出不来,听见某某兄弟在身后唤我,才一下醒了过来。这和李星所见到酌一一相符。她可能是过于疲劳,神不守舍,真阳飞跃出去,以至离了魂。魄与形体相离,这就是鬼一类的了。这与神思中生生灭灭的幻象不同,所以人有时还能看见。独孤生所遇见的梦游,正属于此类。

村里有个老太太,遇上积了食的,积的是什么食便用什么烧灰调养,把灰用水和了服用。我开始认为这方法是毫无道理的。不过却常常有效。经仔细琢磨,才领悟到见效的都是因油腻而积食的。油腻凝住了,吃得稍多一些,遇到凝住的油腻,必然积食。药物进入胃中,必定接近与它性质相同的食物,所以某种东西的灰,能自动到某种食物的滞积处。油腻见了灰便消散,所以灰到了积食的地方,就会自行复元通畅;这就像用灰擦洗污垢一样。如果是脾弱的凝滞、胃满的凝滞、气郁的凝滞、血郁痰结的凝滞,就不是灰所能治的了。

安州陈公做过礼部尚书,他的住宅在孙公园。(它的后面有一片废墟,就是原来孙退谷的别墅。)宅后有一间楼房贮藏杂物,据说有狐狸住在里面,然而不大显露形体和声音。一天,听到它们好像在争吵,忽然向楼下乱扔牙牌,叮当作响,好像下冰雹一样。家人捡起一数,共有三十一张,只缺一张“二四”。“二四”和“么”,打牌的人称为“至尊”,(因它们合成“九”的缘故。)得到的人就可大赢。怀疑狐狸们就是为了争这两张牌,才发怒把牙牌扔下楼的。我小的时候,曾亲眼看到这事。杜甫曾大叫“五自”,韩愈曾参加六博和格五之类的赌博来赢钱财,李口写过《五木经》,杨亿喜欢叶子格之类的赌博游戏。偶然以此寄托兴致,消遣闲暇时光,作为名士风流潇洒的一种表现,古今名人往往不免喜欢这类东西,以至狐狸也跟着染上了这种嗜好。不过我天性迂腐,总还是认为这不是一种高雅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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