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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姑妄听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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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事,情理为上,但依情理行事,也有行不通的时候。我们村有一个当婆婆的,总是虐待她家的童养媳,手段可谓惨无人道。童养媳受不了,偷偷跑回了娘家。娘家妈可怜女儿,就把她藏了起来。婆家来人找,娘家人谎称没见过,于是婆家告了官,两家打起了官司。有个姓朱的老头儿与童养媳的娘家是邻居,那个当婆婆的认定他知道真情,想请他出庭作证。朱老头私下琢磨:把童养媳回娘家的事说出来,等于置人于死地:如果谎称她没回来,又等于助人离婚。他犹豫不决,就去向神明求签。他举着签筒摇了半天,一根也没甩出来。用力再摇,所有的签全甩了出来。看来,神明对此事也难于决断。辛彤甫先生听到此事后说:“这神也太昏愦了!一个十岁的幼女,终日酷刑折磨,马婆家的恩情早就断了。即便放她逃走,又有什么错呢?还用得着这样举棋不定?”

举人戈仲坊在乾隆四十二年参加乡试,梦中到了一处,见屏风上题写了几首绝句。醒来还记得其中两句:“知是蓬莱第一仙,因何清浅几多年。”乾隆五十七年春天,他在河间遇见景州人李某,偶然说起这事。李某惊道:“这是近人给我族弟家的屏风上题写的咏梅诗,句子很不佳,不知为什么入了你的梦?”前生没有因缘,后来也没有应验,不知这个梦属于六种梦中的哪一种?

《新齐谐》中载关于公鸡蛋的事,如今才知道竟实有其事。这种蛋有手指肚那么大,样子像是福建的花生米,不是正圆的,上面有斑点。把它对着太阳看,蛋中是深红的琥珀色。用来点眼治翳障极有效。工部侍郎空成、右都御使汪承霈,都曾用公鸡蛋配药。但它不容易弄到;一个蚤价达十两银子。户部侍郎阿迪斯说:“这种蛋虽然罕见,但也是人力造成的。把肥壮的公鸡关在笼子里,笼外放一群母鸡,使它们能够相近但不能相交。时间一长,公鸡的精气聚结,便生成鸡蛋。这从道理上也讲得通。不过鸡秉承巽、风的气息,所以吃不好要发毒疮。公鸡蛋是因为盛阳得不到发泄郁积而成的,自然应该是大热之物,不知为什么反而能明目。而且《本草纲目》中没有这种记载,医家经典中也没有论及,怎么能知道它能明目?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汪承霈说:“有人用蛇卵假冒公鸡蛋卖。如果对着太阳照蛋不红,就是假冒品。”这是不能不知道的。

沈老太说:村里有个赵三,与母亲一起在郭家做工。母亲死了一年多后的一个晚上,赵三躺在床上,像做梦又不像做梦,听见母亲说:“明天下大雪,院墙外会冻死一只鸡,东家肯定会送给你,你千万别吃。我曾偷过主人三百丈钱,阴间官府判我变鸡还债。现在生的蛋已经够卖三百文钱,我将离开这里了。”第二天,果然一切都像她所说的。赵三不肯吃那只鸡,哭着将它埋掉。主人反复追问,赵三才说实话。这是近几年的事。由此看来,世界上供人骑和拉车的马牛,供人吃受屠宰烹煮的鸡猪等,前一辈子必定欠了这些人的债,只是人们不知道而已;这些奴仆狡猾偷窃,下辈子也必遭报应,只是他们没有好好想想而已。

我十一、二岁时,听从叔灿若公说:老家有个姓齐的人,因犯了罪,被罚往黑龙江戍守边关,已经死在那里几年了。他的儿子长大后,想把父亲的遗骨迁回老家,可家境贫寒,不能如愿,为此,他终日忧愁不已。一天,他偶然得到了几升豆子,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把豆子研成细末,用水抟成丸,外面挂了一层赭石色,看上去像是药丸。然后,他带着假药丸,谎称卖药的奔赴黑龙江,一路上,就靠骗几文钱糊口。可也怪了,沿途凡吃了他的药的,即便是重病也会立即痊愈。于是人们争相转告,使他的药卖出了好价,终于,他靠着卖药的钱到达了戍地,找到了父亲的遗骨,用一个匣子装好,然后背着匣子踏上归程。归途中,他在丛林里碰上了三个强盗,慌忙之中,丢弃了钱财,只背着骨匣奔跑。强盗以为匣子里装有宝物,就追上去抓住了他。等打开匣子见到骨骸,感到十分奇怪,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哭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强盗听后,深受感动,不仅退回他的财物,还赠了他一些锒钱。他急忙拜谢。忽然,一个强盗顿足大哭道:“这人如此孱弱,尚能历尽艰辛,到千里之外寻找父亲的遗骨。我这个堂堂男子汉,自命英雄豪杰,反而做不到哇!诸位保重,我也要到甘肃去收父亲的遗骨了。”说完,他挥了挥手,奔西方而去。他的同伙呼喊他,请他回家与妻子告别,他连头也没回,这是被齐某之子的行为深深感动的结果呵。可惜,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齐某之子的义行未能流传开来。我曾作《滦阳消夏录》诸书,也忘掉收录了。癸丑年三月三日,我住在海淀直庐,偶然想起了这件事,便记录下来,以补充地方志记载中的遗漏。倘若这些好人的美德虽未昭明,但幽灵却没有泯灭,他们也会默默理解我的心意的。

据李蟠木说,他家乡有个管菜园子的老头,六十多岁了,和几个帮工住在一个屋里。一天帮工忽然听见他哑哑地大叫,一会儿又呢喃地说悄悄话,叫也不应。一天晚上,灯还没熄,人们见他在被窝里蠕蠕地动,好像是在相交,问他也不回答。此后在白天,他有时忽然跑到僻静处,或者无缘无敌地关着门。帮工们感到奇怪,偷偷地观察,则有瓦块石头飞来。这才知道他被鬼怪迷住了。时间一长,他自己也保不住秘密了。他说开始看见一个少年来到园子里,好像认识,但记不起来了。请他进来坐,问他来干什么。少年说:“你在四世前和我是密友,后来你忽然借助官豪的势力,强抢我的地。我告了官,反被打了一顿,因此忧郁而死。告到冥官,他说两人开始交情深厚,也该有个善终,还是用欢喜的方式来解这个冤仇,便判你当我的妻子二十年。不料因我罪孽深重,投生为狐狸。你我还有四年的缘份没了。等我炼形得道,你已死去进入轮回,投生为今世。前因虽然茫茫,旧债不能勾销,夙命把你我牵缠在一起,相见于此。因缘凑合,我不能再等你投生为女人,请你现在就偿了旧债,了结这个因果。”我正惊异,他向我吹了一口气,我惘惘然如醉如梦,被他奸污了。从此他每天来一两次。那少年走后,我也悔恨,可那少年一来,我又服服贴贴地,竞忘了自己是个老头,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天夜里,帮工们开始听见狎昵声,渐渐地听见呻吟声,渐渐地听见请求慢一点儿,渐渐地又听见恳切的求饶声。鸡叫时,老头又失声叫唤起来。突然梁上有人大笑道:“已够抵偿我那三十大板了。”从此少年不再来。后来要修房,见梁上有白粉画的圈,一数,一共是一千四百四十,正合四年的天数。才知道是那少年淫侮老头的次数,可那少年来往的天数不满四年,大概他是把一次抵作一天了。有人说,这狐狸要媚这个老头,故意编出这一套。但狐狸媚人一是贪图美色,二是采补精气。这么个鸡皮鹤发的老头有什么美色?有什么精气可采补?可见不是贪图美色。况且在拄拐杖的年纪,还有什么男色?对别人的污辱逆来顺受,也不近情理。也许他虽然是个老头,但仍是女性,夙缘没有泯灭,自然会投身那个少年,像是磁石吸铁,这是很明显的。也许狐狸说的不是谎话。可见怨仇纠结,变化万端,一直到三世之后还没了结。世人应当谨慎小心,不要造孽。

文水县的李秀升说,他的乡里有个少年在山里走,遇见一个少妇独自骑着驴。她穿着红裙子、披着蓝披肩,容貌狠娴雅,老是斜眼瞅他。这少年性情谨慎敦厚,怕招惹是非,便在她身后离开几十步远,低着头一眼也不看少妇。走到林中深处,少妇忽然停驴不走了。等这少年跟上来,对他说:“你居心端正,真是难得,我不想害你。这不是往某某处去的路,你跟在我身后走错了路。在某棵树下绕向某某方向,斜着走三四里,就找到路了。”说完,少妇在驴背上一跃,直上树梢,她的身子渐渐高到一丈多。不一会儿,风起叶飞,转眼不见了。再看那头驴,却是一只狐狸。少年吓得差点丢了魂。莫非这是飞天野叉之类?假如和她亲近亲近,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癸丑年会试时,陕西的一位举人在考试的号舍里碰到了鬼,突然发狂。大家把他扶出,回到住处,那鬼也跟了出来。举人自己用头撞墙壁,头皮和头骨都撞破了。于是躲到外城,那鬼又跟到外城,结果举人用刀自杀而死。还没死时,他写了一张纸条给友人,上面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八个字。虽然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但这属冤孽报应,则是肯定无疑的。

南皮郝子明说:有位士人借住在一座寺庙里读书。一次,他刚在一个空院里解完手,忽然被一块飞来的瓦片击中后背。过了一会儿,只听空屋里有人说:“你们能看见人,人不能看见你们。不知道自己回避,反倒嗔怪人家,有道理吗?”士人正在惊骇时,忽又听屋里的人说:“这些丫环无礼,我马上去惩罚她们,请先生不要介意。但是,这些空屋子是我们的住所,先生以后再到这里,请脸冲着墙小便,不要对着门窗,这样,就不会发生冲突了。”这位狐仙可以说是很能自我克制了。我想,有的人家因为僮仆吏役与人争斗败下阵来,主人总是引以为辱,世情一向如此。但我却以为,天下最可耻的,莫过于违悖情理。不问是非曲直,只求自己的下属不败于人,还要以此为荣,果然值得引以为荣吗?过去,我手下曾有位属官,千方百计袒护他的胥吏头目。我开着玩笑对他说:“我们这些人死后,当各有一篇碑志,以便盖棺论定,如果撰文者奋笔疾书道:‘公秉正不阿,于所属吏役,犯法者一无假借。,人们必定以此为荣,估计您也会以此为荣的。如果撰文者奋笔疾书道:‘公平生喜庇吏役,虽受赇法,亦一一曲为讳匿。,人们一定会以此为耻,您也会以此为耻的。那么,您现在为什么以耻为荣,以荣为耻呢。”先师董文恪曾说:“凡不能载入个人履历的事,是绝对不能做的。”这话诚然可信啊。

据侍鹭川说,有个商人在淮河做生意,偶然在小胡同里见一个女子,姿色艳丽似天仙,他悄悄向她的近邻打听,邻居说她刚来不到一个月,只和老母带着几个婢女同住,不知是什么人。商人便贿赂媒婆去打听消息。女子的母亲说是杭州人,姓金,和一子一女来投奔女婿。儿子不幸得病死在船上,两个仆人乘机偷了财物跑了。母女孤苦零丁,租了这座房子暂住,等亲戚来迎,还不知肯不肯来。”说完便抹眼泪,媒婆劝她,既然无处投奔,家中又无男人,将来怎么办呢?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何不在这儿找个女婿,也有个依靠。老太太说这样也好,也不要许多聘礼,但这个女儿娇贵惯了,也不想草草了事。能出一千两银子,我就答应。以后这些东西还是他家的,我不带一根草回来。媒婆告诉了商人,商人置办了金银珠宝首饰、锦绣衣服,务求华美,一切器具也样样精致。迎亲的前一天,他请岳母来看看,岳母很满意。第二天,敲锣打鼓地迎到门前,门却关得死死的。等了好久,叫也没人应声。询问邻居,说没看见她们搬家。翻墙而入,却不见一人。各屋都找了,只发现破床上堆着几具骷髅,这才知道这一家不是人类。商人回到新家,一件东西不少,但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处,转卖只能卖半价。他懊丧得好几个月没出门,最后仍不知这魅怪究竟要干什么。有人说魅怪本来没打算迷惑商人,商人自生妄念,反去迷惑魅怪,魅怪才耍弄他。这话说得在理。又有人说,商人富有但吝啬,有心计,这犯了鬼神的忌,所以用女色来惩罚他。这话也在理。

《宣室志》一书记载:陇西有个李生,左乳上生一个肿瘤,一天肿瘤穿孔,有小野鸡从乳中飞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闻奇录》又记载:崔尧封的外甥李言吉左眼上长瘤子,剖开时有黄雀呜叫着飞走。这种事都不可能用道理解释。内阁学士札郎阿亲眼见到他亲戚家有个小婢女,脖子上生疮,疮中出来一只白蝙蝠。由此可知唐代人记载的上述两件事不假。世上难以用道理解释的事本来就不少,难道仅仅是人世之外的东西我们弄不清楚,只好知道有那么回事而不去讨论吗?

宗丞曹慕堂有一幅乩仙画的《醉钟馗图》,我在上面题了两首绝句道:“一梦荒唐事有无,吴生粉本几临摹;纷纷画手多新样,又道先生是酒徒。”“午日家家蒲酒香,终南进士亦壶觞;太平时节无妖厉,任尔闲游到醉乡。”其实,不论是画画者还是题诗者,都是在做笔墨游戏。有一天,我午睡初醒,听见丫环老妈子在窗外谈论鬼:西山上,有个姓王的老婆子,据她说,她曾在一个月明之夜看守瓜园,远远地,看见有两盏灯从林子外冉冉而来,紧接着,又听到嘈杂的人声渐渐离近,原来是个大块头的鬼喝醉了,站立不稳,一群小鬼扶着他踉跄而行。说不定他还是醉钟馗呢?天地之大,无所不有。有时随意画一幅人像,往往可以找出一个与画像酷似的人来;随意取一个名字,也往往有人恰巧就叫这个名字。无意中的巧合,正是大自然造化的神秘之处啊。

传说魏环极先生曾在山寺中读书,凡是笔墨几榻之类,不用擦拭,便自然没有灰尘。开始时他不以为意,后来才感到有些奇怪。一天晚上回来,门还没有开,却听见屋里口口有声。他从门缝往里看,发现一个人正在整理书桌,他突然冲进去,那人倏然穿窗而出。魏环极急忙叫他回来,那人便拱手站在窗外,表情极恭谨。魏问:“你是什么怪?”那人弯腰回答:“我是学习儒教的狐狸。因为你是正人君子,不敢靠近你,但是心中敬重你,所以天天偷着给你做仆人应该做的事,请不要吃惊。”魏隔着窗户和他说话,对方谈吐很有学问。有一天,魏偶然问:“你看我能当圣贤么?”狐狸说:“你讲习的是道学,和儒家圣贤是两回事。圣贤的依据是中庸,以实心实意来激励实际行为,以真实的学问来求得实际运用。道学则讲求精微,首先重视理、气,其次才讲人伦道德。重视性命,轻视事业和功绩。其宗旨,已和圣贤之道有些不同了。圣贤对于人,有是非心,没有彼此之心;有诱导心,没有苛刻心。道学则各立门派,因此就不能不相争。既然已经相争,不能不相互诋毁以压倒对方。由此种种,造成种种后果,于是有许多东西就见不得孔孟了。先生的刚大之气、正直之性,可以面对鬼神而无愧,我敬重你的原因就在这儿。先生言行正大出自本性,这也是当圣贤的条件。至于先生所讲习的学说,则是另外一回事,我这个下愚就说不好了。”魏环极默默地打发狐狸走了。后来他和门生讲起这事,说:因为有明代的党祸,狐狸有所感触才说了这番话。这个评论并不确切。然而他剔出虚假之处,自然是对道学家敲了警钟。

沧州南有座临河的寺庙,山门倒榻,两个石兽也沉入水中。过了十多年,和尚募捐重修寺庙,到水里找两个石兽,却没有找到。和尚以为石兽被水冲下去了,便驾着几条小船,拖着铁钯在水中寻找,找出十多里仍没有踪迹。有一个道学家在寺里讲学,听了后笑道:“你们不懂其中的道理。石兽不是木屑,怎能被河水冲走?石头又硬又重,沙土松浮。石兽压在沙土上,会越沉越深。你们沿河去找,不是颠倒了么?”大家认为他说的有理。一个护河的老兵听了.又笑道:“凡河里的石头,应当到上游去找,因为石头又硬又沉,沙土松浮,水冲不动石头,它的反作用力,把石头下迎水那一面的沙土冲出坑来,越冲越深。沙坑有石头的一半大小时,石头必定翻倒在沙坑中。水再冲,石头又翻倒,如此翻倒不已,石头便逆流而上了。到下游找,当然不对,到地下找,更错了。按老兵的话到上游找,果然在几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天下之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多了。怎能根据一理臆断呢?

交河的及友声说:有个衣家之子,颇为轻佻。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了邻村的一位女子,就站下来傻呆呆地盯着人家,嘻皮笑脸地打算上前挑逗。正巧,有几位到田间送饭的人约那女子一同回家,他也只好作罢。过了几天,他又在途中与那女子相遇。那女子骑在一头小母牛背上,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目光中流露出丝丝情意。衣家子惊喜万分,急忙尾随而行。当时,正值霖雨之后,地面泥水横流,道路沮洳难行,可小母牛却行走如飞。农家子紧紧跟随,一路坷坷绊绊,频频跌跤,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好不容易到了那女子的家门外,他累得几乎快要断气儿了。等到女子从牛背上下来,农家子忽然觉得她模样有些不对劲儿;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老头子。他惊疑不定,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中。那老头子见他在一旁呆立,奇怪地问:“你是什么人,到此有何贵干?”他无言以对,只好诡称迷了路,然后,慌忙转身,踉踉跄跄逃回了家。第二天,他家门前的一棵老柳树,被削去了三尺多长的一块树皮,露出的白色树干上,写着几个大字道:“私窥贞妇,罚行泥泞十里。”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鬼魅戏弄了。邻居们对此事感到奇怪,一再追问,他见瞒不住,只好照实讲了事情的经过,结果,挨了老爹几次狠打。他侮恨不已,从此竟改邪归正。鬼魅此行虽属恶作剧,却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友声又说:有个人看见一只狐狸睡在树下,就抛瓦片打它,没有打中。瓦片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摔碎了,狐狸被这声音惊醒,一溜烟逃走了。这人若无其事地向家中走去,一进院门,忽然发现自己的媳妇吊在树上。他惊恐万分,大声呼救。他媳妇由屋内狂奔而出,而树上吊着的那位却不见了。只听屋檐上有人大笑道:“让你也吃一惊。”这个故事,足以使轻佻之徒引以为戒了。

与我同年考中的陈半江说:有个道士善于画符驱除鬼怪,缚捉妖魅,都很灵验。每到一个地方,他只吃蔬菜喝茶而已,从不接受主人丝毫钱财。久币久之,他的法术渐渐变得不灵验了,十次总有四五次不成功。后来竟在降妖时被妖怪们围住,受到妖怪的戏弄侮辱,只得狼狈逃走。他去告诉自己的师父。师父赶来,登坛召唤神将,命他们把妖怪全部抓来审问,这才知道,道士虽没有收取任何财物,但他的徒弟们则往往向人索取财物,然后才肯行使法术。而且他们还常常偷道士的符口,用它召来狐女淫乐。狐女们乘机污染道士的法器,所以神灵发怒,不肯降临,而妖怪们因此得逞。师父拍着大腿叹息道:“这不是妖怪来败坏你,是你的徒弟在败坏你;也不是你的徒弟败坏你,而是你不注意管教徒弟,自己败坏自己。亏得你本人持戒清苦,得以免受伤害,这就算幸运的了,有什么好怪妖魅的呢?”师父说完,一摆衣袖走了。人的头脑清静,浑身都听使唤;主宰者安宁清静,所有的部下都会随之清静:这是信奉儒家学说的人常说的话。然而奸诈狡猾的部下或仆人,难道会因为主人清廉正直,便停止他们贪婪的阴谋吗?半江说这话,是因为他在直隶做官时,与某位县令正好在我家相遇,所以用这个故事暗示他,而那位县令却没有领悟。结果虽然他两袖清风,却落了个丑恶的名声,真是可惜啊。

乡里有个年轻人,无缘无故自掘妻子的墓,几乎要挖到棺材了。许多耕种的人,见他一边骂一边挖,以为他发了疯,便来劝阻。他什么也不说,但被大家拉着不能再挖了,便恨恨地走了。大家都猜不出什么原因。第二天,一个放牧人忽然来到墓前,发疯地打着自己的嘴巴道:“你播弄是非,离间了许多骨肉,如今还要诬陷黄泉之下的人。我已得到神的允许,饶不了你。”于是他细述事情始末,咬断舌头死了。原来这个年轻人倚仗自己悍勇,自以为了不起,把乡素们看得一钱不值。放牧的气不过,便大肆造谣说:“有人说某某家门风不正,我还不信。昨天夜里偶然过某某妻的坟地,听见树林里呜呜有声,藏在草丛里偷看。只见月光下有七八个黑影来到墓前,和某某的妻子坐在一起调笑,淫声浪语,可见人们说的一点不错。”有人告诉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信以为真,便有了挖墓那一幕。放牧的正以为得计,不料鬼神有灵,小人奸诈自取祸,也是罪有应得。年轻人太盛气凌人,才招致的忌恨。所以君子不要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

堂孙树宝,是盐山刘家的外甥。他说他的外祖父有个至亲,生了七个女儿,都已出嫁。其中有一个女婿夜里梦见和另外六位女婿一起,被用红绳拴在一起,便疑心这个梦不祥。这时岳父去世,七个女婿都来吊唁。这个女婿想起这个噩梦,便不敢和另外六个女婿一起睡觉、吃饭。偶然相聚,也只是稍稍坐一会儿便借故避开了。大家问他怎么了。他便讲了做的梦。大家怀疑他另有原因,不过以梦为借口罢了。有一天晚上,岳父家备办了酒席,请女婿们来喝酒。主人又在外面把门锁死了,以防他退席。突然灵堂起了火,这七个人竟都被烧死。人们这才明白,这个女婿如没有做这个梦,就不会躲避另外六个人;不躲避这六个人,则主人就不会锁门;不锁门则七个人未必都会烧死。神灵故意用梦来诱骗他,使他们一个也逃不脱,不知这是什么前因。同是这一家的女婿,同时而死,又不知是什么前因。七个女儿都出生在这一家,而同时守寡,这可不是偶然的。

周密庵说:他同族中有个寡妇,抚养一个儿子,已经十五、六岁了。一天,见一个老头带着个女儿,又冷又饿,精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老头说愿意把女儿送给人作童养媳。那女孩长得端端正正,老寡妇用一千文钱作聘礼,双方写好婚约,那老头住了一晚便走了。女孩虽瘦弱,而善于料理家务,打水舂米样样都能干,针线活又好,寡妇家靠她过上了小康生活。她侍候婆婆十分尽心,凡是婆婆想的事情,她总是不待分付就做了。她照料婆婆的饮食起居,也十分周到,一夜往往要起来三四次。遇上婆婆生病,她便天天守护在床头,十天半月不合眼。婆婆对她比对自己的儿子还喜欢。姿婆病死后,她拿出几十两银子给丈夫,让丈夫买棺材做寿衣。丈夫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她低头犹豫了好久,才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一只躲避雷击的狐狸。凡是狐将受到雷击,只有品德高尚地位显赫的人才能庇护它们避免,然而一时间很难遇到这样的人,遇到了他们周围又往往有鬼神保护着,不能靠近。除此之外,只有早早行善,积下功德,也可以避免,然而行善积德不容易,积点小小的善德也不足以度过大的劫难。因此,我变为你的妻子,勤勤恳恳侍候婆婆。现在靠婆婆的庇佑,我得以免遭上天的惩罚,所以要隆重地厚葬婆婆,来报答她的恩情,你还要怀疑什么呢?”她的丈夫本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了这话,又惊又怕,竞不敢再与她住在一起,她只好哭着离去。以后每逢祭祀扫墓的日期,婆婆坟上必定先就有人烧过纸钱浇过酒,怀疑也是狐女做的。这狐女只是善于利用人来逃避死亡,并不是真心爱戴婆婆。然而尽管是有个人目的而做这些事,仍然得到了神灵的宽恕,可见孝道确实是最重要的品德。

我听说,某村有一位少女,年龄有十三、四岁,被狐仙迷惑了。每天夜间,狐仙都要与她同居,亲狎调笑,宛若夫妻。然而,少女的言行并无变态,也不得病,饮食起居一如正常人,少女安然处之。狐仙常常送些钱粮布匹,足够少女一家人的用度。又为少女置办了衣服首饰以及枕头被褥等用品,总计起来,大约花费了几百两银子。少女的父亲见狐仙如此大方,也就安于现状了。这样,过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狐仙招呼少女的父亲说:“我要回山里去了。你女儿的嫁妆,已置备了一些,你要尽快为她选个好女婿,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来了。我保证,你的女儿完好无损,请不要怀疑我干了始乱终弃的勾当。”因为少女之母早丧,她父亲就请来邻家的女人帮忙查验,证实少女确实没有破身。这是近几年来发生在我家乡的事,丫环老妈子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这件事与宋代张乖崖还女的故事很相似。说起来,狐仙迷人的事,人们传说的可不算少了,但是,像这种类型的还从没听说过。可能狐仙与少女之间,也是夙缘应了、夙债应偿吧?

据杨雨亭说,登州、莱州一带有个木匠,儿子十四五岁,长得很俊秀,也很聪慧。一天他从学馆独自回来,遇见一个道士对他念咒,他便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地跟着道士走。走到山坳中的一座草房前,道士把他领进屋,然后又对着他念咒,他清醒过来,但不能说话,四肢无力。道士又念咒,他的衣服便自动脱落了。道士把他弄到床上,抚摩亲热,刚要奸污他,忽然又猛地退后道:“修道二百多年,却被这孩子败坏么?”沉思了好久,道士又躺在孩子的身边,上下抚摩,慨然道:“这么俊秀的孩子,真是千载难逢。纵然败坏了我的道行,也不过再练二百年,有什么可惜的?”道士又扑了上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道士又掉头自语道:“二百年的辛苦也实在不容易。”他抽身下床,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又绕屋转图像推磨。突然他抽出墙上的短剑刺入自己的胳膊,血喷了出来。他倚墙呻吟了约一顿饭的工夫,扔了剑叫孩子说:“你差点完了,我也差点完了,幸好都免于难。”然后又对孩子念咒,孩子这才觉得好像解开了绑绳,急忙起来穿衣服。道士把他带到门外,指给他回去的路,然后吐了一口火焰,把草房烧了。转瞬之间,道士不见了。不知他是妖还是仙。我认为妖魅姒淫,决没有什么顾虑。这道士可能在深山老林里多年练习胎息,偶然一念之差,心魔顿生。幸亏他道力较深,所以在忽迷忽醒之中,能够悬崖勒马。老子说,不见勾起欲望的东西,就能使心不乱。如果见了而且心也乱了,不是大智慧的人不能猛省,不具备大神通的人不能忍痛割爱。这个道士能毅然割爱,断绝欲念,可以说是身处地狱而修得了天堂正果。他的悔悟是值得效法的,他开始做的事就不必追究了。

朱秋圃刚进翰林院时,在横街租用了一座小宅院,院子的后角有几间破屋,没法住人,他就用来贮存杂物。一天,朱先生偶然到破屋里查看,只见落满灰尘的墙壁上隐约露出了字迹。他擦去尘土,仔细观看,原来是用细笔楷字写的两首绝句,其中一首是:“红蕊几枝斜,春深道韫家。枝枝都看遍,原少并头花。”另一首是:“向夕对银缸,含情坐绮窗。未须怜寂寞,我与影成双。”其墨迹黯淡,看来已是年代久远了。又写有一段行书,但已剥落残缺。仔细玩味句子的格式,像是首词,上文已看不清,只有末尾两句尚可辨认,写的是:“天孙莫怅阻银河,汝尚有牵牛相忆。”不知是谁家娇女,寄情于《口梅》。然而,作者不惧人知,挥毫将此情题于壁上,未免过于放荡风流了。我问朱先生:“<口梅》三章,不是女子自述情怀之作吗?”秋圃说:“以前都这么说,但我心里始终存有异议。记得前辈学者中有这样一种说法,认为这是父母为女儿择婿之作,这神说法比较贴切。”倪馀疆听后说:“仔细琢磨一下那首词的末尾两句,恐怕是属于思念妻子的作品,作者夫妻之间是大概遭受了离异之苦。两位先生所言似乎已偏离主题了。”不久,秋圃揭换壁纸,又发现了几首诗,其一是:“门掩花空落,梁空燕不来。惟余双小婢,鞋印在青苔。”其二是:“久已梳妆懒,香奁偶一开。自持明镜看,原让赵阳台。”还有一首是:“咫尺楼窗夜见灯,云山似阻几千层。居家翻作无家客,隔院真成退院僧。镜里容华空若许,梦中晤对亦何曾?侍儿劝织回文锦,懒惰心情病未能。”从这几首诗的内容来看,馀疆的说法还是可信的。后来,在程文恭先生面前诵读了这几首诗,程先生低头沉思半晌,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我不说。”过了一会儿又说:“这些诗,句句带着气,不答也罢。”

李漱六说,有个佃户,住处接近旷野。一天晚上,忽然传来军队厮杀的声音,全家都被惊醒了。爬上墙往外看,却什么也没有,而厮杀声照旧,一直到鸡叫才停息。他知道这是鬼在作怪。第二天,厮杀声又起。他被闹得受不了,于是商量用枪打。枪声一响,鬼果然都啾啾叫着散了。过后,他家屋顶屋下有一群鬼鼓噪道:“他们劫持我们的女人,我们也劫持他们的女人。两方都告到土神那儿,土神昏庸,劝我们既然扯平就算了。双方都不服,所以在这儿决个胜负。这关你什么事?你用枪打我们,今天我们都来到你家。你举起枪我们就跑,你放下枪我们又来。你能天天从晚上到早上不停地放枪么?”佃户觉得鬼说得在理,便跪拜赔罪,准备了许多酒食和纸钱送走了鬼。然而厮杀声也从此停了。不能不做的事而不出来做,就是失去了机会;不能不除的害而不力争除掉,就是姑息养奸。鬼不侵害人,人反去侵害鬼,鬼就有理了。这不是开门请强盗么?孟子说,邻居有打架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去干涉,就办了糊涂事;关上门不理不睬就可以了。

据中书舍人伊松林说,赵延洪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常常当面斥责人,无所顾忌。他一次看见邻居女人和一个年轻人说话,便马上告诉了女人的丈夫。丈夫暗中监视发现了奸情,便在两人幽会时将两人都杀了,然后带着人头去官府自首。官府依法不予追究。过了半年,赵延洪忽然发疯打自己的嘴巴,以邻居那个女人的口吻向赵索命,他竟咬断舌头死了。淫荡的女人行为不检点,自然有罪。不过只有她的亲属有权干预,只宥她的丈夫才有权杀她。她并不是乱臣贼子,人人可杀。况且她所失去的是她一人的名声和贞节,所玷污的是她一家的门户。她也不是那种大奸巨盗、弱肉强食、专横暴虐、使人蒙冤而不能雪、惹起人们公愤的人。根据隐恶扬善的原则,把她的事张扬出去,已经有伤大德。倘若她因此而死,还难免归罪于张扬的人,何况直接告诉她的丈夫?游鬼来索命当然并非无理。事情过了半年才来索命,说明她请示过神。这就是说她奉命执行天的惩罚。可见以揭人隐私为正直,自然有失忠厚,也不是养福的做法。

御史佛伦先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说,有个富贵人家有一雇工,因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被主人驱逐,于是对主人恨之入骨,便造谣诽谤,说主人家里男女之间有许多丑事。他详细描绘公公媳妇婶子侄儿之间乱伦的状况,说得绘声绘色,一时流传开去,主人也略有所闻,但无法箝制他的嘴巴,又无法与他辩白。主人家的妇女们只能焚香祷告神灵而已。一天,这人正与他的同伙坐在茶馆里,拍着手大谈特谈,在座的人都凝神倾听,他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已扑倒在桌上死了。检验死因的人当作因痰堵而死上报官府,官府出面收葬。因为棺材很薄,土又埋得浅,竞被一群狗拖出来撕咬,残剩的骨头散得满地都是,人们这才知道他是背叛主人而遭到报应。佛公天性温和平易,不喜欢听说别人的坏话。凡是家里男女老少仆人喜欢说他们原来主人的坏话的,他一定好好打发他们离开,就是借鉴了这个雇工的教训。他曾经对我说:“宋代的党进听人说韩信的平话(艺人演说故事,叫做平话,《永乐大典》还收了几十种),马上把他赶走,有人问为什么,党进回答说:‘他当着我的面说韩信,当着韩信的面必定也说我.怎么能听他的呢?’近千年来,人们都笑话党进糊涂,不知他实际上是极为聪明的。那些只喜欢当自己的面说‘韩信,,而不想想对着‘韩信,的面会说我的人,才是真正的糊涂啊!”这才真正是通达的人的见识。

福建泉州的试院,是原先的海防道衙门,屋宇宏伟宽敞。但在明代,这儿遭到兵祸,杀了许多人。而且在三年里,学政只来监考了两次。由于长期空锁着,鬼类便多起来。阿雨斋侍郎说,曾在黄昏之后,隐约看见身穿古代衣装的人来往。到跟前去看,则什么也没有。我到该郡监考时,幕僚孙介亭也曾看见戴纱帽、穿红袍的人进入奴仆的屋子里;奴仆随即梦魇。孙介亭向来胆大,对着窗户唾道:“活着时当贵官,死了却在奴仆身上作祟,怎么不自重到这地步?”奴仆忽然醒来。此后这个纱帽红袍的人再也没出现。也许鬼魂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所以要赶奴仆走;一经斥责,自知理亏罢休了。

我的老家有个风俗:遇到人病危时,就偷偷从他穿着的衣服上剪下一片衣襟,用火烧掉。烧完的灰上如果有白色、像篆字一样的花纹,这人的命就保不住了;如果没有这种带字迹的花纹,这人还能活。再有,用纸为病人剪裁衣服,接缝之处不用浆糊粘,却用秤砣在捣衣砧上砸,砸后接缝如果连在一起,这人就活不了,如果没有连到一起,这人还有救,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莆田林生霈说,泉州有个人在灯下自顾其影,觉得不像自己。仔细看,虽然影子与自己一一相应,但影子的头却有斗那么大,头发蓬乱,手脚弯曲,恰如一个奇形的鬼。他大声叫妻子来看。妻子来看也是这样。从此每天晚上影子都是这个形状,不明白是什么回事,惶惶地不知该怎么办。邻居有个教书先生,说:“妖物不会无缘无故地作妖,而是因人而作妖。你莫非有什么恶念,以致罗刹鬼感觉到了而现形?”这人说:“不错,我和某某有旧仇,想杀了他满门,叫他断子绝孙,然后去投靠山大王。如今有这种变异,莫不是神在警告我?暂且绝了这个恶念,看你说的灵不灵。”这天晚上,鬼影就不见了。这真是意念一变,立即分出了祸福。

丁芷溪御史说:从前在天津时,正遇上元宵节。有个年轻人晚上观过灯后回家,遇到一个年轻女子,长得很美丽,在岔路口徘徊,好像在等什么人。她的衣服发出幽香,头上的发髻高耸,在夜幕中影影绰绰,更显得楚楚动人。年轻人开始以为是与伙伴走散了的观灯的女子,故意与她搭话,她不回答;问她姓什么住在哪里,她也不说。于是年轻人怀疑她是与人私会,正在等心上人,可以用这一点来要抉她,让她留下来。年轻人邀请她到自己家稍休息一下,她坚决不肯。强逼着与自己一齐回家,则家中过元宵节的宴席还没散,于是使她夹坐在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中间,一起饮酒。她开始还很口口,不久便互相开起玩笑来。只见她美目顾盼,仪态万方,与年轻人的妻子妹妹互相劝酒。年轻人高兴欲狂,稍微吐露出想留她住下的意思,她就微笑着说:“因为你盛情邀请,所以我暂时借你家卸一下妆,怕伙伴们在等,我不能久留了。”她站起来解开外衣,和首饰卷在一起,作一个揖便往外走,原来是乡里演社戏的团伙中的“拉花”(秧歌队里装女子的男人,俗称为“拉花”)。年轻人怒气冲天,追到门外想与他打架,邻居们一起聚拢来询问事情原委。有人亲眼看到是年轻人强逼他来的,所以不能给他加上夜晚私闯进人家的罪名;有人又亲眼见他唱歌,所以也不能加给他改扮妆束调戏妇女的罪名。最后众人哄笑而散。这真是本想侮辱人,反而侮辱了自己。

我家的老仆卢泰说:他有个堂舅,在一个月明之夜坐在院里的枣树下乘凉,忽见邻居的女儿从院墙上探出了半截身子,伸出手向他要枣吃。这位堂舅打了几十个枣子,送给了她。邻女称今天刚回到娘家来,兄嫂到地里看瓜去了,父母也已经睡下。说完,用手指了指墙下的梯子,递了一个飞眼,然后隐去了。这位堂舅会意,蹬着梯子爬上了墙头。他估计墙那边肯定会有板凳之类的蹬踏物,就伸脚去踩,结果一脚踩空,掉进了屎坑子。邻女的父亲和哥哥听到声音,忽忙跑出来观看,于是他挨了一顿臭揍。幸亏街坊四邻跑来为他求情,才算完事。其实,那天邻女根本没回娘家,他这才知道是被鬼魅捉弄了。前面我曾记录过一个骑牛女子的故事,那个衣家子先去挑逗人家,才遭到戏弄;而这位堂舅并没有先去招惹谁,却也遭到戏弄,真可以说是飞来横祸啊。然而,假使人家招唤他,他并不动心,鬼魅也就无从下手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他咎由自取呀。

李芍亭说,有个朋友曾在和尚庙里避暑,禅室极清洁。后窗用木板档死了,朋友把床放在窗下。一天晚上,月光明亮。他的枕旁木板有个指头肚大小的洞,好像透出一点光亮。他以为后面是和尚的密室,便把窗纸捅开一个洞往外看,外面是一处空园,是放置棺椁的地方。他估计园子里肯定有鬼,便侧卧在枕头上,用一只眼向外窥视。半夜时,果然有一个黑影,好像是人,来往于树下。他仔细辨认,大略能分出男女,但看不清眉眼。他把耳朵贴在小洞上细听,怎么也听不到说话声。园里停放着几十具棺材,但所见的鬼只有三五个,至多不过十几个。也许是时间长了鬼渐渐消散了,或者已经投生去了?这么过了一个多月,他没有和别人讲这事,鬼也没有查觉有人偷看。一天晚上,他看见两个鬼在树后亲热,距离窗下只有七八尺远。淫荡的姿态,比人还下流。他不觉失声笑了出来,鬼转瞬消失了。次日夜里他再偷看,就一个鬼也没有了。过了几天,他大发起寒热病来。他怀疑是鬼作祟,便迁到别的寺庙住。鬼变幻莫测,也不免在意料之外被人瞧见了隐私。他说得有板有眼,可能不是虚构。然而他的聪明在鬼之上,仍不免被鬼赶了出来。能看清渊中鱼的人不吉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大学士温公镇守乌鲁木齐时,驻军报告流放犯人王某逃走了,于是到处搜寻,不见踪迹。很久以后,才慢慢知道,王某本来与一姓吴的人同被押送到哈密、辟展一带,两人都是福建人。王某半路上死了,押送的驻军听不懂福建话,分不清哪个姓王哪个姓吴。吴某于是谎称死的是吴某,而自己冒充王某的名字。到达流放地几个月后,他寻找机会逃跑了。官府根据哈密转来的公文,通缉王某而不通缉吴某,于是姓吴的侥幸逃脱了。因为事情没有旁证,只能怀疑而不能证实,最后竞无法追究。军吏巴哈布接着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有个卖丝商人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忽然得了怪病,一天到晚只是昏睡,而吃饭则抵得上几个人。这样过了两年多,一天,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嗷叫,然后便浑身僵硬,像抽搐而死的尸体。灌水灌药抢救了一个通宵,她终于慢慢可以讲话了,说:“我的瑰被城隍判官摄去,逼我给它作妾,而另外摄来一个饿鬼,附在我的形体上。到了某一天,是我寿命终结的日子,阴司发公文来召我去,判官吩咐鬼役另摄一个饿鬼替代我。那饿鬼也为能够得到转生而高兴,愿意替代。等到城隍神当堂审问时,才察觉假冒的真相,将判官和鬼役下到监狱中,而放我回来。”后来城隍庙里判官的塑像无缘无故自然碎裂,而这个女人又活了两年多才死,算她复生到再死的时间,与她得病到复生的天数正好相等,知道她是冤枉被判官掠夺去,所以又还给她应得的寿命了。这样说来,以甲代替乙,阴司里也是有的。可惜上面讲的王某吴某的事情,没有城隍神当堂审问一下。

据李阿亭说,滦州一户人家的粮仓被狐狸占据了,但不作祟,只不过偶尔扔砖头瓦块、偷窃食物而已。后来请术士镇治,杀死了几只,并留下一符说:“再来就烧死。”狐狸果然逃走了,但时时变作这家的妇女,和邻居的年轻人鬼混。甚至变作这家主人的小儿子,和几个无赖混在一起。以致臭名远扬,而主人却不知道。有一天他到佛寺,听见禅室里有嬉笑声。他捅开窗纸看,却是他的女儿和和尚坐在一起。他气极了,回去拿刀,却看见女儿从内室里出来,这才醒悟是狐狸在复仇。于是他又去请术士。术士说:“狐狸已不知逃到哪儿去了。”狐魅给人找些小麻烦,这种事常见,可以不必管它。即便镇治,按罪也不该死。一下杀死好几只,已是过分。狐狸怀恨就不奇怪了。虽然仗着符口,狐狸不能再捣乱,但它报复方式的巧妙,则大大出乎人的防备之外。可见君子对于小人,如果力量不足以胜过他,则反遭小人的侵害。即使足以胜过他,而他巧诈万变、诡计多端,也是很可怕的。

大学士嵩辅堂说:海淀有个给富贵人家守坟的人,偶然见到几条狗追一只狐狸,狐狸已被撕咬得满身是血了。守坟人可怜它,就拿棍棒将狗打散,把它救了下来,提到屋里,等它缓过劲儿来,才又将它送回旷野,放它离去。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有个女子敲门而入,只见她服饰华贵,容貌绝伦。守坟人十分惊骇,忙问她来自何方。女子拜了两拜说:“我本是狐女,那日遇上大难,蒙您搭救,得以再生,如今特来侍候悠的起居,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守坟人估计她没有恶意,所以收留了她。狐女每日往来,与守坟人亲狎厮混。两个月过去了,守坟人日渐消瘦,但是,他仍深爱狐女,没有产生丝毫疑虑。一天晚上,二人正要睡下,忽听窗外有人喊道:“阿六,你这小贱人!我养伤刚刚痊愈,还没来得及报恩,你竟敢冒名顶替,迷惑郎君,致使他身患重病。倘有不测,咱们狐族定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到那时,我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虽然坏事是你干的,但郎君曾救过我,如果坐视不管,我又怎能心安呢?今天,我带着姐妹们杀你来了。”那个狐女听完这话,吃了一惊,爬起来想要逃走,早有几个女子破门而入,连踢带打,当场把她击毙了。守坟人见此情景,暴跳如雷,后来的狐女反复解释,他始终听不进去,索性拔刀跃起,要为死去的狐女报仇。后来的这位狐女有口难辩,只得痛哭一场,越墙而去。从那以后,每当守坟人提起这件事,都憾恨不已。这就是所谓的“忠而见谤,信而见疑”啊!

董曲江前辈说,有个道学家生性乖僻,好以苛刻的礼法来约束学生。学生们很讨厌他,但他一向直有行为端庄方正的名声,所以不能说他什么坏话。学塾后面有个小菜园,一天晚上,道学家在月下散步,看见花丛中隐约有人影。当时阴雨初晴,土墙稍稍有些坏损。他怀疑是邻家偷菜的,便逼过去质问,却是一个美人藏在树后。美人跪着回答:“我是狐女,因你是个正人君子,不敢靠近,所以夜里来折花。不料被先生看见了,请饶恕我。”她言词柔婉,眼睛顾盼之间风情种种。道学家被迷住了,用话挑逗她,她便很宛转地投向道学家的怀中。她还说能隐形,来往无踪迹,即便旁边有人也看不见,不会叫学生们知道。亍是两人缠绵亲热到快天亮时,道学家催她走。她说:“外面有人声,我能从窗缝里出去,你不必担心。”不一会儿,朝阳满窗,学生们拿着经书都来了,狐女仍然放下帐子躺在床上。道学家心神不安,还期望别人看不见。忽然听外面说某某老妈子来接女儿来了。狐女披上衣服径直出来,坐在讲座上,理了一下头发,整了整衣襟,致歉说:“我没带梳妆用具,暂回去梳洗,有时间再来探望。”她向道学家要昨夜陪睡的酬金。原来她是新来的艺妓,几个学生买通了她演出了这场戏。道学家极为沮丧。学生们听完课回去吃早餐,他已背着行李逃了。外表装得过分,心中必然有所不足,这话很有道理。

董曲江又说:济南有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妾和妻相继死去。一天,他独自坐在荷花亭,似睡非睡,恍惚中好像见到已死的妾。他素来很喜欢她,所以并不害怕,问她为什么能回来。妾回答道:“鬼也划分地界,土神禁止随便走进。今天和明天正逢娘子诵经的日期,连作布施,所以我来领法食。”问娘子来了没有,答道:“娘子的案子还没了结,怎能自己来呢?”又问:“施舍饭食对死亡的人没有用,布施又有什么用呢?”妾又答道:“上天的心意是仁爱的,佛法也以慈悲为本。赈济活着的人,上天和佛都高兴;赈济鬼,上天和佛也高兴。所以布施是为了替死亡的入在阴间积德添福,并不是为了给他们自己吃的。”问阴间情况和她的感受怎么样,妾答道:“我这辈子托生为女人,是因为我前生的罪业;给你作妾,是你前世的缘份。现在罪业缘份都已了结,静静地等待再次转生,也没有什么很苦或很快乐的感觉,只是缺个小、r环使唤。你能为我焚烧一个偶人吗?”公子懵然惊醒,姑且相信是有那么回事,作了一个偶人焚烧。第二天晚上妾又来托梦,则她旁边已有个小丫环伴随着了。捆起草把绑住竹子,剪开纸张撕裂布匹,做成偶人,只不过假装做成那么个样子而已,为什么也会产生灵气呢?大概因为精气凝结,才形成万物的形状;万物的形体也不是空虚的存在,而是包含着精气的。它们虽然时间一久形体要腐朽,但还能化成细微的小虫,蒸发生成芝菌之类。所以,人的精气尚未散失就形成鬼,布匹的精气成鬼的衣服,就像真实的布作活人的衣服一样。凡是所有的物,既有了实体,精气就凝结在其中了。物以实体作框架,于是便形成了某种物的形状。火可以焚烧掉这物的渣滓,但它的精气不会因焚烧而消失。所以物的形体是变成了灰烬,而它的神灵则聚集在冥冥世界中,就像人死了,体魄瓦解了,而魂则进入冥冥世界中一样。传说夏代时就开始用明器殉葬,商、周以后一直继承.这大约就是因为当时的圣人们已了解鬼神的情况了。至于像金灯玉环之类贵重的殉葬品不能长埋棺材中,而要变成精怪出来;墓地里荒凉寂静,而有随葬的物品变成精怪出来走动;如果把这些东西丢在火上烧,会隐隐约约听到“咿嘤”的声音等,则是人自身的衰气召来。妖是因人本身的原因而出现的,或者便是另外的鬼怪附着在它上面了。(有个姓樊的老妇,在东光见到有这种事。)

转运使朱子颖说,过去任叙永同知时,从成都回叙永。偶然路过一片茂密的树林,便停车休息。远远望见山峰顶上好像有人家。但这些山峰立陡立崖,决非是人所能上去的。恰好他带着西洋望远镜,便仔细观察。只见有草房三间,向阳开门。有个老翁倚着松树而立,一个幼女坐在房檐下,手里拿着什么,好像在低头缝织。屋柱上好像有对联,但看不清。不久云气上涌,就看不见了。后来他又路过此地。峰林依旧,用望远镜观察,峰顶空空如也。也许那是仙人的住宅,因误被凡人瞧见而迁走了?

潘南田画风俊逸,但性情孤僻,常常借酒骂人,落拓不合时宜。他为我画了一幅梅花横幅,我题了一首绝句:“水边篱边影横斜,曾在孤山处士家。只怪枝蟠似铁,风流毕竟让桃花。”这不过是游戏之作。后来我从军塞外,侍姬们竞因这幅画色调黯淡,用一幅桃花图把它换掉了。可见细微小事,似乎都事先安排好了。

青县的王恩溥,是先祖母张太夫人乳母的孙子。一天,他夜间从兴济归来,正值月光明亮,照如白昼,只见一棵大树下,几个人正围坐一起喝酒,桌上杯盘狼藉。见他走过来,座中一位青年起身邀他入席,另一位老者责怪青年说:“你与他素不相识,不要恶作剧。”又严肃地对王恩溥说:“您还不快走,我们并不是人,时间长了,恐怕这些后生小辈要要点花招儿,那就对您不利了。”恩溥大惊,转身逃走,狼狈不堪,跑到家里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后来,一位亲戚家里死了入,他前去吊唁,突然在吊唁的人群中,见到了那位曾在树下饮酒的老者,他吓得摔倒在地,连连叫喊:“有鬼!有鬼!”老者走到他身边,笑着把他扶起来,说:“请不必惊慌。老朽平日贪杯,总喝不够。那天恰逢月明之夜,应朋友之邀,聚饮于树下,当时酒已不多,正在这时,您来到席边,我怕再增加一个人,更无法尽兴,所以编了个瞎话把您支走,不想您竟信以为真了!”听完这话,在场的宾客无不叹息。其中有一位客人亲眼目赌此事,每每向人们谈起当时的情景。一天夜里,这位客人偶然路过一座破旧的祠堂,见几个人正在里面饮酒取乐。有人邀他入席,他也不推辞。刚喝了一口,他就觉出酒味不对,正在惊讶,却被群鬼推进了深谭。再看时,群鬼已化作莹莹闪闪的磷火,渐渐散去了。直到东方渐白,天已破晓,他才被下地干活的人从泥潭里救了出来。这件事,使他吓破了胆,由此他断定王恩溥所见者也都是鬼。以后,他再遇见那位老者,就远远避开,不敢交谈。这件事,是表兄张自修对我说的。戴恩诏也证实确有其事,只不过事情的前后顺序被弄颠倒了,应该是那位客人先遇到了鬼,而王恩溥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此后不久,王恩溥夜间路过某村,偶遇一位一年多没见的老朋友,这位朋友热情地邀他同去饮酒,他曾听说此人已经死了,疑心碰上了鬼,于是扯断衣襟逃走了。后来,王恩溥在亲戚家又遇到了此人,因为当初曾把人误当作鬼,所以被人家痛骂了一顿。这两种说法,不知哪一种对。如果按照张自修所说的,我们从中可以得到这样的启示:不能偶经一事,就认定事事皆然,乃致失于误信。如果接受戴恩诏的说法,我们也可以总结出这样的经验:不能偶经一事,就认为事事皆然,结果失于多疑。

李秋崖说,有个狐狸住在一个老儒的空仓库里,三四十午中从未作过妖。狐狸常和人说话,也很有知识。有时请他喝酒,他也出来,但看不见它的形体。不久,老儒死了。他的儿子是位秀才,和狐狸往来,和他父亲在时一样。但狐狸不怎么答理他,后来就开始骚扰起人来。老儒之子一直在家设帐教学,又兼给人写状子。凡是他批改的文章,都不丢;凡是他写状子,则刚打完草稿就碎裂,或者笔从手中被抢走。凡是他讲学的收入,连毫厘也不丢;凡是写状子得来的钱,即便是装箱加锁也被偷了去。凡是学习的人出入,都无所见闻;凡是打官司的来,或被瓦块石头打得头破血流,或它在房檐上发声说话,当众揭露来人的阴谋。老儒的儿子受不了,请道士来镇治。道士登坛招来神将,把狐狸拘来。狐狸理直气壮地说:“他的父亲不把我当成异类,与我交情很深。我也不以自己是异类而见外,把他的父亲当作弟。如今他的儿子自己败坏这个家的名声,做出种种坏事来,不毁了自己不罢休。我不忍心看着不管,所以给他捣乱以使他改悔。我弄来他的钱,都埋在他父亲的墓中,以备他将来败了家,好周济他的妻子儿女,此外没有别的目的。不料遭到炼师的责难,我的生死就听天由命吧。”道士急忙离开座位,做了三个揖之后,握住狐狸的手说:“我的亡友有这样的儿子,我也不能管;木但我不能管,恐怕能管的人,千百个人中也没有一两个。而你却能出来管教他。”道士也不和老儒的儿子告别,径直叹息而去。老儒的儿子惭愧得无地自容,发誓不再帮人写状子,后来竟然有了个善终。

乾隆元年、二年间,户部员外郎长泰家有个仆人的妻子,年纪二十多岁,突然中风昏迷,只剩下一丝气息,到晚上就死了。第二天,人们正在买棺村准备收殓,她的手脚忽然动起来,渐渐能曲能伸,不久便坐起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人们还以为她在说胡话。接着她把房子里四下打量了一遍,神情好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连连叹气,默默无语,从此病也全好了。但观察她讲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都像男子,而且她自己不会梳头洗脸,见到她的丈夫,似乎根本不认识。大家发现不对劲,仔细问她,她才说:“我本是个男人,几天前死了,魂灵到了阴间官府,管事的人查出我的寿命还没完,然而应贬为女身,使我借这家女人的尸体复生。我只觉得一下子好像睡去,一下子又像梦醒了,就已经躺在板床上了。”人们问她的姓名和籍贯,她坚决不肯讲,说:“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何必还给前一世带来羞辱呢。”人们也就不刨根问底了。开始她不肯与那个仆人同寝,后来没有理由拒绝,只得勉强服从,然而每次仆人与她性交,她都低声哭泣直到天亮。有人偷偷听到她自言自语说:“读了二十年书,作了三十多年官,竟然要忍受羞耻被奴才侮辱吗?”她丈夫又曾听到她说梦话道:“积累金钱,只是供儿辈们享乐而已,多又有什么用?”叫醒了问她,她就回答没说。知道她想隐瞒,也就暂且不管它。长公厌恶谈论鬼神之类的事,禁止家人不要传出去,所以这事不很流侍,但也有不少人知道。过了三年多,她终于郁郁不乐地病死了,结果人们还是不知道她的前生是谁。

我的老师裘文达先生说,有位郭某人性情刚直任性。一次中秋节,他说他不怕鬼神。朋友们叫他夜宿某凶宅,郭某慨然带剑前往。这座宅子有几十间屋子,满庭秋草,荒芜昏暗。郭某关门独坐,屋里静静的,什么也没有出现。四更后有人当窗币立。郭某奋然要起来。那人用袖子一拂,他说不出话,身体也发僵了,好像梦魇一样。但心里明白,眼睛也能看见。那人躬身说道:“你算得上是个豪杰,被人激到这里来。好胜是人之常情,这也不怪你。既然承蒙你来此,本应尽地主之谊,但今天是佳节,眷属都出来赏月。礼法讲究内外有别,不想让你见到她们。而你夜深又无处可去,现在想请你到瓮中,希望你不要生气。有酒有肉,聊以解闷,也希望你不要嫌弃。”于是几人将郭某装进大缸里,上面盖上方桌,然后用大石头压上了。不久他听见笑语喧哗,约有几十个男男女女,在行酒布菜,听得一清二楚。忽然他觉得酒香扑鼻,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一只壶、一只杯、四个小盘,还横放着一双象牙筷子。郭某又饥又渴,便吃了起来。又有几个童子绕着缸唱艳歌。有个人敲着缸说:“主人命令娱乐客人。”那靡靡的歌声倒也好听。过了好久又有人敲缸说:“郭君不要怪罪,大家都醉了,抬不动大石头。你忍耐一下,你的朋友就来。”说完便寂然无声了。第二天清晨,朋友们见门没开,怀疑有什么变故,便跳墙进来。郭某听见人声,在缸中大叫。大家竭尽全力掀开了石头,郭某才出了缸。他讲了所见所闻,朋友们都拊掌大笑。看看缸里的器具,好像都是自己家的。回去一问,家人说昨晚举办家宴,器具酒菜都一起丢了,正在怒骂着寻找。这个魃怪可以说是够狡猾的了。这事只叫人笑,而不叫人怒。当时出缸时,郭某也止不住笑。真是恶作剧啊。余容若说:这还是以玩弄为游戏。以前我客居秦陇一带时,听说有个年轻人,随着老师在山寺中读书。传说寺楼上有魅,时时出来媚人。这年轻人心想,狐女肯定极艳丽,便每天晚上到寺楼外面,祝祷些不正经的话,期望能遇见狐女。一天夜里,他在树下徘徊,看见一个小丫环招手。他知道是狐女来了,便马上迎了过去。小丫环悄声说:“你是明白人,不必细说。娘子很喜欢你,不过这是什么事,怎么能明目张胆地祝祷?主人对你很愤怒,因为你是贵人,所以不敢害你,只是严密地约束娘子。今晚幸好主人出去了,娘子叫我来偷偷地找你,你要赶快去。”年轻人跟着小丫环走,觉得深闺曲巷,都不是寺中的旧路。来到一房前,朱门半开。虽然没有灯,但能隐隐看见床榻帷帐。小、r环说:“娘子初次与人相会,很腼腆,已经躺在帐子里。你脱了衣服就上床去,不要说话,以免叫别的婢女听见。”说完,小丫环便走了。年轻人喜不自胜,赶紧掀开被,把被里的人搂在怀里就亲嘴。被窝里的人忽然惊跳大叫起来。年轻人退后吃惊地一看,房屋床帐都不见了,那人却是老师,睡在檐下乘凉。老师大怒,把他好一顿打。他不行不吐实情,结果被老师赶走了。这真是恶作剧啊。裘文达先生说:“郭某虚张声势,所以只被魅耍了一顿。这个年轻人怀着邪心,所以被魅怪陷害。都是自找的,并不是魅怪也有善恶之分。”

李村有位农家妇,每天早晚两次往地里送饭。她总看见有个女子随在她左右,问同行的人,都说没看见。她非常害怕。后来这个女子渐渐跟随到家,但常常跟到院里或墙角,而不进寝室。农家妇逼近去看,女子即退走。农家妇回身走,那个女子也跟着走。农家妇知道这是冤家对头,便远远地问她是谁。女子说:“你前生和我都是贵家的妾,你嫉妒我受宠,就诬陷戒通奸、盗窃,以致我被幽禁而死。如今我来索命。谁料你今生对婆婆很孝顺,常常有鬼神守护着你,我靠不了前。因此我天天随着你,等待时机,绝对不可能报不了仇。你如果能做道场来超度我,我得以早日托生,也就解了冤仇了。”农家妇说家贫做不起道场。女子说:“你家贫不假。如能有心诵念一万声佛号,也能超度我。”衣家妇说这怎么能超度鬼?女人说:“普通人诵佛号,佛听不到。他们始终觉得好像面对着佛,不过是克制着自己这么想而已。至于忠臣孝子,诚意感动神灵,一诵佛号,声音直达三界。所以他们诵佛号,与诵经忏悔效力一样。你是孝妇,我知道你肯定能声达三界。”农家妇照女子说的诵佛号。她虔诚地诵唱,每诵一声,就见女子拜一次。一直诵到一万次,女子不见了。这事老人们时常说起。由此可知一心一意地侍奉长辈,胜过虔诚地拜佛。

我又听说洼东有个姓刘的人,他有个弟弟,甚得母亲疼爱,可刘某对弟弟的疼爱之情,胜过母亲。弟弟不幸身染重病,母亲忧心如焚,废寝忘食。刘某则为弟弟请医治病,甚至卖掉了孩子购买医药。他曾对妻子说:“如果弟弟救不活了,母亲也就到了绝境,那样的话,倒不如我替弟弟去死!”妻子听了,十分感动。为了救弟弟,刘某连她的贴身的衣服都卖了,她也没有怨言。弟弟病危,刘某夫妇昼夜哭守在床边。有个要饭的夜间住在土地庙里。这天,他听见一个小鬼儿问土地爷:“刘某夫妇轮流守着他弟弟,他们头上有神光照射,我们一时不能靠前,眼看就要误了日期,怎么办呢?”土地爷说:“兵家所谓声东而击西,你们明白其中的道理吗?”第二天,母亲在灶间突然晕倒,刘某夫妇急忙跑过去抢救。母亲终于苏醒过来,可弟弟却咽了气。这就是小鬼儿所施的夺命之计啊。后来,刘某夫妇都活了八+多岁才死去。奴仆刘琪的女儿,嫁到了洼东,她听当地的父老们说,刘某除了侍奉母亲之外,做什么事都笨得像头牛。有人告诉他某某忤逆不孝,他马上掉过头去爱搭不理地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人间怎么会有这种事?请你不要造谣了。”他的痴呆之举,大致如此,被人传为笑柄。元代人曾作《王彦章墓》一诗,诗中写道:“谁信人间有冯道?”说的正是此意啊。

景介兹在翰林院任职时,斋宿清秘堂。一天雨过初晴,月亮还没上来,他独坐廊下,听见瀛洲亭中有人说:“今天在楼上看西山,才知道杜紫微的‘雨余山态活,这一句,真是神来之笔。”又一个人说:“这一句好在‘活,字上,又好在‘态,字烘托出‘活,字。如果写作‘山色,或‘山翠,,那么就差了。”他以为博晰之筹人还没有睡,在池边纳凉,便叫他,却没有回声。推门一看,一个人也没有。第二天,他和博晰之说了这件事。晰之笑道:“翰林院的鬼,当然应该谈论诗词文章。”

佛教徒能夺舍,道教徒能换形。夺舍就是托孕妇而转生;换形是因为血脉气息已经衰竭,而大丹还没炼成,于是借一个强壮人的躯体与他互换。狐狸也能换形。我的族兄次辰说:有个叫张仲深的人,与狐狸交朋友,偶尔问起它们修道的方法,狐狸说:“开始是炼变幻形体,道行渐深后,则炼蜕落形体。蜕落形体之后,便可以换形了。凡是痴呆的人突然变得狡猾骢明,或狡猾聪明的人忽然发狂,以及原来并不学道,而忽然喜欢服用丹药炼气功,众人都对他们的性情忽然变化感到奇怪,不知道他们的魂气实际上已离去,是狐精附在他们的形体上而复生了。然而既已换成人形,就归入人类,不再能变幻飞腾了。在此基础上精心修炼,就与人的修道一样,这样它们要修成仙就比较容易。但受声色货利嗜好欲望的牵缠诱惑,也与人沉溺其中一样,它们半途而废堕入轮回的危险也增大了。所以,不是道性坚定的狐狸精,一般不敢换成人形到人间来修炼,怕不知不觉中受到人世间种种诱惑的浸染。”这话似乎也近理。这样说来,人世间欲望之险恶,真是令人可怕啊。

朱介如说,他曾因中暑昏迷,觉得忽然来到一个旷野中。凉风飒爽,极为舒服。然而四周没有路,不知往哪儿去。远远望见几十个人在前面走,便跟在后面。走到一个衙门,他也跟着那些人往里走。只见殿阁宽敞,左右都是长廊,小吏杂役来回奔走,好像有大官要坐堂。有一个小吏忽然拉住他的手说:“你怎么刭了这儿?”一看,却是亡友张恒照。他这才明白这儿是地府。于是他告诉亡友迷了路。张恒照说:“活魂误入这儿,常常有这种事,阎王见了也不怪罪,不过也难免要审问几句。不如且坐在我的廊屋里,等退了堂,我送你。我也想问问家里的事。”他坐了不大一会儿,阎王已升堂。他从窗缝偷看,发现同来的几十个人都按顺序受审,听不大清说什么。唯有一人昂头争辩,好像不服罪。阎王抬起胳膊一挥,殿左边忽然出现一个大圆镜,周长有一丈多。镜子里出现一个女子,被反绑着挨鞭打。不一会儿,似电光一闪,镜中又出现一个女子忍泪被污的景象。这人叩头说:“伏罪。”随即便被拖走了。过了好一会儿,退了堂,张恒照来问子孙的近况。朱介如大略说了一下,张恒照挥手道:“不要再讲了,只能叫人心烦意乱。”朱介如问刚才看见的镜子就叫“业镜”么?张恒照说:“是的。”朱介如问,有原形镜子才能照出来;这个镜子没有原形,怎么能照出像来?张恒照答:“人镜照形,神镜照心。人做了一件事,心里都明白。既然明白,心里就有这件事。心里有这件事,心中就有这件事的像。所以一照就完全显现出来了。如果无意中做了错事,他自己也不知道,则照不出来。心中没有这件事,就没有这件事的像。地府断案.只根据有心无心来分辨善恶,你要明白。”朱又问神镜怎么能照心?张恒照答:“心是不可见的,唯靠着事物在心上留下形象才能见到。身体灵魂分离之后,性灵还存在,神光不灭。如荧荧灯火,外光没有遮挡,内光通明。内外晶莹明澈,所以连极细小的事件也能显现出来。”说完便急急地拉着朱介如走。朱介如觉得自身忽高忽下,如随风飞舞的枯叶。忽然惊醒,他已躺在卧榻上。这事发生在乾隆九年七月。怪不得他参加乡试来晚了;他给我详细讲了这件事。

东光县的马节妇,是我妻子的同辈人。她不到二十岁就守了寡,既无公婆兄弟,也无子女。她生活困苦,住在一间破屋里,靠为人缝补浆洗赚点钱糊口。最穷的时候,她卖掉锅换点粮食,再捡个破瓦盆代锅做饭。就这样,她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我曾为马氏家族叙家谱,叙到马节妇这里,出现了问题:她丈夫的名字,她母亲的族氏,早已被人们忘记了。相传她十一、二岁时,随母亲到了外婆家。外婆家一向闹狐仙,当天晚上,狐仙就投掷瓦石击打窗户,大肆骚扰。忽然,屋顶上有人厉声道:“这里住着贵人,你们不要找死。”狐仙立即停止了喧闹。然而,马节妇仍似平民身份终老天年,所谓贵人难道就是孟子所说的“天爵”吗?先师李又聃先生,与马节妇是同乡,他曾为马节妇作诗一首,那诗写道:“早岁吟黄鹄,颠连四十春。怀贞心比铁,完节鬓如银。慷慨期千古,凋零剩一身。几番经坎坷,此念未缁磷。震撼惊风雨,呵赖鬼神。天原常佑善,人竟不怜贫。稍觉亲朋少,羞为乞索频。一家徒四壁,九食度三旬。绝粒肠空转,佣针手尽皴。有薪皆扫叶,无甑可生尘。黧面真如鹄,悬衣半似鹑。遮门才破荐,藉草是华茵。只自甘饥冻,翻嫌话苦辛。偷儿嗤饿鬼,女伴笑痴人。生死心无改,存亡理亦均。喧阗凭燕雀,坚劲自松筠。伊我钦贤淑,多年共里口。不辞歌咏拙,取表性情真。公议存乡校,廷评待史臣。他时邀紫诰,光映九河滨。”这首诗是李先生在壬申年主持会试时,住在我家时作的,当时,马节妇尚在,所以诗中说:“颠连四十春。”诗的风格酷似白香山。现在,我敬录于此,一来是为了宣扬节妇的贤德,二来为保存先师的遗墨。后来,我的岳父马周口先生见到了此诗,便献出良田三百亩,为马节妇立嗣,并请求朝廷旌表。或者可以说,这是借助于那首诗的讽谕之力吧!

我在西域时,每天要写各种奏章、檄文,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写诗吟诗了。有时做了一联半句,也事过则忘。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都是在归途中追忆写成的,并非当时所作。有一天毛副总兵讲述了自己的生平。我怅然感慨,写了一首绝句:“雄心老去渐颓唐,醉卧将军古战场。半夜醒来吹铁笛,满天明月满林霜。”毛不懂诗,我也没存底稿。后来同年杨逢元来访,偶然谈及。一天杨君登城北关帝祠,把这首诗写在墙上,也没署姓名。恰好有个道士经过,于是传为仙人的手笔。我怕人求诗,杨怕人求书,都不肯说破这事。人们知我能写诗但字不好,杨君字好诗骂得不好,也就没有怀疑到我俩头上,“仙笔”之说几乎要载入史册了。直到乾隆三十六年奉旨还京,大家为我饯行时才说出真相;大家听了都惘然如有所失。过去南宋福建人林外在西湖题词,误传为“仙笔”。元代王黄华的诗刻在山西石头上,后来有人摹刻于滇南,也误传为“仙笔”。可见世上所说的所谓“仙诗”大多如此而已。

图裕斋前辈说:有个到京城候补官职的人去钓鱼台游玩。当时西顶正有赛神聚会,出来游玩的女子很多。傍晚时分,车马渐渐稀少,只见有个女子左手抱个小孩,右手拿着一只咚咚鼓,袅袅婷婷走过来,见到这人,举起鼓一摇,这人一笑,女子也一笑。这人本来很机灵,打量女子的装束,像是富贵人家;但自己抱着小孩独自行走,又像个乡村妇女,行迹可疑,怀疑是个狐狸精。于是他跟着她走,与她慢慢交谈,女子稍微吐露出丈夫已死孩子还小的意思,这人笑着对她说:“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也不怕你,但我很穷,听说你们能招来钱财,若能供给我,我就跟你去。”女子也笑道:“那么就一起回去吧。”到了她家,房子不太高大,但很华丽清洁。也有父母小姑姊妹等,彼此心里都明白,也兢不互相打听家族姓氏,只是坐在一起饮酒而已。酒宴结束,两人同寝,极其恩爱欢悦。第二天,这人回城,把一个小仆人及行李也带来了,相互间都很适应。只是那女子性欲极强,这人疲于奔命。她又渐渐支使他打扫床铺,侍候她梳头洗脸,帮她整理衣裳,洒水扫地,以至于点烟筒、泡茶之类的事也要他做。久而久之,她的小姑及姊妹之类都随便对他开玩笑,命令他做这做那,好像使唤奴仆一样。这人迷恋她的美貌,贪图她的钱财,不敢拒绝。一天,她竟叫他洗贴身内衣,他不肯,女子生气说:“事事都随你的意,这事就不能随我的意吗?”其他女人也给她助威责备他,从此相互间开始发生冲突。接着那女子常常晚上出去不归,说是亲戚挽留住下。又常常有客人来,都说是表兄弟,天天嬉戏饮酒,有时还弹着琵琶唱歌助兴,而禁止这人不许靠近。这人又羞又怒,女子也发怒并笑道:“不这样,金钱财物从哪里来?使我不见客容易,但一家三十口人,须由你供养,你能办到吗?”这人知道不能留下去了,带着小奴仆回京城去租房子。第二天再去,则只见一片荒烟野草,根本无人居住,连自己的衣服行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人本带了几百两银子进京,平时很节俭,衣服破旧,忽然穿得衣冠楚楚起来,人们都感到奇怪。他于是说明给人家入赘作女婿的情况,人们也不怀疑。不久他又穿得破破烂烂了,他又不肯说出缘故。后来小蚁仆偷偷把这事泄露出去,人们才明白。曹慕堂宗丞说:“这妖怪窃取一点钱财而逃走,还算有点人的味道,我所见到的事有比这更厉害的。”

武强的张令誉先生,是康熙丁酉年举人,刘景南的岳父。张先生曾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候补官娶了个小老婆,女方要的聘礼很少,但是提了个条件:每月有十五天住他家,另外十五天住娘家。说这样做是因为母亲过份疼爱女儿,有点儿舍不得她。候补官爱她貌美且身价低廉,后然委曲求全,答应了人家的要求。后来,又有一个候补官娶小老婆,情况与前一位大致相同。这个候补官开始不答应,人们就举出了前一个例子,打算以此来说服他。他私下查询,知道果有此事,也就接受了女方的条件。两个候补官本是同年,一天聊起这件事,前一位忽然若有所悟地说:“你家阿娇住娘家,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后一位答道:“下半月。”前一位候补官顿时明白过来,急忙带着后一位进入内室观看,原来,二人娶的竟是同一个女子。这说明女方第一次做这笔买卖时,已为第二次留下余地了。张先生是位忠厚君子,我觉得,他的话不会毫无根据。只是京城里以卖女为生的人家,其手法虽变化万端,却总以欺骗对方为宗旨,所以这种招术不会迅速败露。但是,每月定时住娘家,已不近情理;又要不时来往于两家,哪有不被人知的道理。因此,这是一条必然败露的道路,即便是狡诈之人,最终也无法逃脱这种下场。由此讲来,也许是传闻失实,而张先生听到的,恰是这种失实的传闻。然而紫陌看花,动多迷路。有人造出这种传闻,恐怕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朱青雷说,李华麓在京城,花五百两银子纳了一个妾。正好他有事到天津,回京城那天,途中遇到一个朋友,便下车见礼。远远看见自己的妾和两个媒婆坐着一辆车子驰过去。李大惊,而妾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他以为认错了人,但又一想,妾穿的衣服还是他新给做的,心中更疑。于是和朋友草草告别。到了家,妾竟然在。李一见妾便问,你先到了?媒婆又把你嫁到哪儿了?妾仓间地不知说什么。李便发怒地打发家僮去叫妾的父母来领她走。妾的父母狼狈地赶来。妾的妹妹听说姐姐出了事,也一起来了。进门一看,她就是车中那个女子。她身上穿的绣衫是和姐姐借来的,还没换下来。她比姐姐小一岁,长相差不多。李华麓正在发想咆哮如老虎,见了妾的妹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了。妾的父母追问找他们来干什么,他说了认错人的事,诚恳道歉。妾的父母也说了要卖次女,借了衣服和媒婆同去的事。李问卖了多少钱?她父母答:“三百两银子,对方还没答应。”李华麓笑着急忙打开箱子取出五百两银子,放在桌上,说:“给你和她姐姐一样的价,行么?”顷刻之间这事就定下来了。他把妾的妹妹也留了下来,当天晚上就和她同床共寝了。恰如风雨相遇,无意地凑到一起,这也可以说是一段佳话。

刘东堂说:有个秀才十分狂妄,对古代和当代的人物乱加贬斥,而自以为很了不起。如果有谁指出他的诗文某个字用得不好,他就恨之入骨,甚至与之殴斗。当时正逢河间的秀才参加岁试,住在一起的十几个人,有相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因为天热都赦坐在院子里乘凉。狂生肆意高谈阔论,众人怕他那张嘴,都闭口不答理。只有树背后一人发话与他辩论,连连指出他的漏洞。狂生理屈词穷,怒问道:“你是谁?”暗中一个声音回答道:“我是焦王相。”(河间的著名学者)狂生吃惊问道:“你不是早死了吗?”那个声音笑着回答:“我如果不死,敢摸老虎的胡须吗?”狂生气得又跳又叫,绕着墙寻找,只听见“吃吃”的笑声,一会儿在树顶上,一会儿在屋檐边。

据王洪绪说,口州修堤坝时,有个少妇抱着个包袱在堤坝上走,好像抱不动了,便到柳树下休息。有几十个打工人也在树下休息。少妇说她从娘家回来,小弟赶着驴送她。驴受惊把她掀下来,弟弟到高梁地里找驴,从早晨一直到中午也没回来。她不得已自己走,家离这儿还有四五里,谁能扛着包袱送送她,就赏一百个钱。一个年轻人暗想,在这少妇身上能沾点便宜,至少也得几个赏钱,便送她走。一路上这年轻人和她调笑,她不怎么答理,也不拒绝。走了三四里,突然有七八个人挡在路上,说:“哪儿来的狂徒,敢打我家女人的主意?”于是七手八脚把年轻人绑上,一顿好打,都说与其送到官府打官司,不如活埋了他。少妇又讲述年轻人一路上说的轻薄话,他更是有口难辩,只能再三求饶。一人说:“姑且饶你,罚你把这段田埂挖开,把积水排出去。”于是交给他一把铁锹,大家坐下来看他挖。他一直挖到半夜,才挖开田埂,那几个人也不见了。他环视四周,只见芦苇丛生,渺无村落。有人怀疑是狐狸洞遭水淹,诱惑这个年轻人来替它们疏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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