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梅田站[1]一下火车,我就照母亲的吩咐雇辆人力车,让车夫拉到冈田家。冈田是母亲的远房亲戚,我不知道他究竟相当于母亲的什么人,只记得他是一位不很亲密的亲戚。
在大阪下车后马上拜访冈田是有原因的:我来这里一周前已和一位朋友约好十天内在大阪碰头,然后一起登高野山;如果时间允许,就从伊势转到名古屋。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指定在什么地方见面,我就把冈田的名字及住址告诉了我的朋友。
“到大阪后,我往那里打个电话,马上就知道你在不在了。”朋友同我分手时叮嘱说。冈田有没有电话,我也确实没把握,便要求朋友:若是那里没有电话,马上给我来个电报或书信。我的朋友计划先到甲州线[2]的诹访,然后折回,经由木曾到大阪。我想从东海道一口气到京都,在那里逗留四五天,办完事以后再到大阪。
我在京都度过了预定的时间后,便来到大阪。为了早点知道朋友的消息,一出车站我就得找到冈田家。可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我的方便,同刚才提到的母亲吩咐我到冈田家,完全是两码事。母亲行前曾对我说到了那里之后无论如何先要找到冈田家,还特意把一大包点心装在罐头盒里,作为礼物,放在皮箱里让我带去。母亲这样做固然是按老规矩办事,但内心深处却另有一件急事要办。
母亲和冈田在宗谱上谁是本家,谁是分支,来龙去脉如何,我并不清楚。我对母亲托我办的事既不抱多大希望,也不感兴趣。然而,一种好奇心却多少驱使我想见见这位久未见面的冈田——他这个人稳重,四方脸,喜欢胡须而又不蓄胡须,而且头发越来越稀疏。冈田从前经常到东京办事,可我们总是走到两岔儿,见不到面。因此,我很难有机会见到他那张因酗酒过度而涨红的脸。我在车子上屈指一算,冈田离开我家至今虽已五六年了,却像前几天的事似的。我琢磨着他所担心的头发,近来恐怕已岌岌可危,说不定已露出了秃顶呢。
不出所料,冈田的头发确实是稀稀拉拉的,他的住处却比我想象的清爽。
他说:“这儿的习惯是在多余的地方砌一堵阴森森的高墙,叫人憋得慌。我不搞这玩意儿,盖了个二楼。请上来看看吧。”我心里总嘀咕着我那位朋友的事,就问:“一位叫某某的人有没有什么消息?”冈田现出茫然的神情,说:“还没有。”
* * *
[1]东海道干线的大阪站。
[2]中央干线八王子站以西,经甲州(山梨县)至信州(长野县)区间的旧称。
二
我跟冈田来到楼上。他夸口说从楼上眺望美极了。阳光毫不容情地反照到没有廊子的客厅窗子上,那种灼热实在非同小可。壁龛上的挂轴画已经翘起来了。
“哎哟,那可不是阳光照的,一年到头挂在那里,糨糊干了才成那种样子。”冈田一本正经地辩解道。
“果然是幅相配得体的好画啊!”我也想这样说。原来,这幅画是他准备成家时从家父那里要去后,扬扬得意地拿到我的房间展示一番的。记得当时我曾半开玩笑地惹恼了他。我说:“冈田君,这幅吴春[1]画可是假的哟!所以,我父亲才送给了你。”
我们俩望着轴画,回忆当时的情景,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冈田似乎没完没了地坐在窗台上聊下去,我也只得穿件衬衣和裤子躺在那里奉陪。他给我讲什么“天下茶馆”[2]的情形啦,将来的发展啦,电车的便利啦,等等。我对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问题只是哼哈地听着。可是他说到我特意坐人力车来到这个通电车的地方时,我感到自己做了件蠢事。我们又下了楼。
不久,冈田的妻子回来了。她叫阿兼,面貌虽不那么出众,却也是个皮肤白皙光滑远看挺标致的女人。她原是我父亲供职的某机关的一位下级官吏的女儿。当时她经常拿着为我们做好的和服出入我家的厨房。冈田那时是我家的食客,住在靠近厨房门的寄食生房间里,在那儿做功课,睡午觉,有时还吃烤红薯。他和阿兼就是这么认识的。不过,他们相识后直到完婚,这一段经过我不大清楚。冈田虽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我家却与寄食学生一样,所以,女佣们不便对我和哥哥讲的事,都不客气地对冈田讲了。“冈田,阿兼向你问好!”这样的话,我时有耳闻。而冈田对此丝毫不放在心上,大概认为是一句普通的玩笑吧。冈田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只身到大阪一家保险公司去了,据说职业还是家父给斡旋的呢。约莫过了一年,他又飘然回到东京,这一回是挽着阿兼的手到大阪去的。据说这也是我的父母出面为他们成全的。我当时想攀登富士山,游逛甲州大路出门去了,事后听说有点惊诧。细算一下,冈田为迎新娘而乘开往东京的火车,刚好在我从御殿场[3]下车时错开了。
阿兼胳肢窝下夹着在格子门前叠好的阳伞和小包,从正门穿过厨房门时有点羞羞答答的。她在外面,脸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汗津津、红扑扑的。
“喂,来客人啦!”冈田大声不客气地说道。阿兼这才从里屋柔声答道:“这就来啦!”这声音不禁唤起我一段亲切的回忆:我过去穿的碎白花衬衫和法兰绒衬衫,就是请她做的呀!
* * *
[1]日本江户后期著名画家松村月溪(1752—1811)的别号。
[2]大阪市西成区的一个地名,因丰臣秀吉曾在此处休息过而得名。
[3]静冈县骏东郡御殿场街,位于富士山东南麓,是登富士山的东口。
三
阿兼的态度明快而稳重,哪儿也看不到卑贱家庭出身的影子。“从两三天前,我就想您大概要来,便一心盼着您。”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流露出迷人的妩媚,不仅比我妹妹有风度,姿色也强过我妹妹几分。我同阿兼拉话的当儿,感到冈田特地到东京来把她接走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位年轻的妻子五六年前还是个妙龄少女的时候,我就熟悉她的音容笑貌,可没有机会同她亲切交谈。我这次见到她,她已是冈田夫人了,我竟不能应酬自如。我犹如对待自己同阶层的不认识的女子一样,一句又一句地说些恭敬话。冈田不时地瞅着我发笑,不知是感到滑稽还是高兴。这还不算,他还不时地望着阿兼发笑,可阿兼倒是满不在乎的神气。阿兼有事回到里屋时,冈田故意压低嗓门捅捅我的膝盖,以讥讽的口吻说:“你对她为啥那么一本正经呢,原来不都是熟人吗?”
“真是一位好妻子呀,早知如此,我娶她就好啦。”
“别开玩笑了。”冈田的笑声更大了。过了会儿,冈田板起面孔问我:“听说你对你妈说了她的坏话吧?”
“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冈田把那样的女人带到大阪去也够寒伧的,只要再等一等,我就给他找个挺不错的。”
“噢,那已是往事啦。”
我虽这样回答,心中却感到不安,而且有点狼狈。我终于明白了刚才冈田为什么以奇异的眼光不住地盯着他的妻子。
“那时我也狠狠地挨了母亲的训斥呀。母亲说:‘你一个书生懂得什么!冈田的事,你爸爸和我会办得使他们满意的,你再不要多嘴多舌的了。’反正我受到了严厉的训斥。”
我带着为自己辩解的语气,把当时被母亲批评的情况讲得多少有点夸张。冈田越听越笑。
不过,阿兼又回到客厅时,我感到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令人讨厌的冈田故意对妻子说:“刚才二郎把你大大表扬一番,你应该好好谢谢他才是。”“是因为你不停说我坏话吧。”阿兼对丈夫说着,却笑眯眯地瞟着我。
晚饭前,我换身单衣,同冈田在山冈上散步。稀稀落落的人家及四周的篱笆使我感到恰似穿过东京地势较高的住宅区的郊外一样。我蓦地想起约定在大阪会面的朋友有无消息,便问冈田:“你家没有电话吧?”冈田说:“这种结构的房子,像有电话的样子吗?”他脸上一直现出兴致勃勃的快活神情。
四
夏天的黄昏比较长。我和冈田在山冈上蹓跶时更显得亮堂堂的。然而,远方的树林却笼罩在暮色之中,渐渐变得黑糊糊的,天空也就暗下来了。我借着落日的余晖瞥了冈田一眼。
“你比在东京时快活得多啦,气色也挺好,不错嘛!”
冈田含含糊糊地回答一句:“哦,托你的福了!”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晚饭已准备好了,冈田劝我往回走。在路上,我忽然对冈田说:“你和阿兼好像相处得很好啊!”我是想说得严肃些,冈田似乎当句嘲弄他的话,只是笑而不语,但也未加以否定。
过了一会儿,他一直很快活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好像要谈什么秘密似的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仿佛喃喃自语地盯着脚下说:“我同她在一起,算起来快五六年啦,可直到现在还没个孩子,这算什么呀!我担心……”
我无言对答。我老早就琢磨过,天下不会有一个人为生孩子而讨老婆;然而,讨了老婆之后想不想要孩子,这我可就不好判断了。
“你婚后就想要孩子了吧?”我问。
“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孩子,可我总觉得做妻子的若是不生孩子,就好像算不上是一个成熟的女性……”
原来,冈田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老婆成为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一般女性才想要孩子的。我想对他说,如今世道艰辛,人们想结婚却怕要孩子,不如往后拖一拖。可冈田又补充一句:“再说,只两个人怪寂寞的。”
“两个人更可以相亲相爱嘛!”
“难道有了孩子,夫妻的恩爱就会减少吗?”
冈田同我好像满有体会似的谈论着实际上我们俩并没有经历过的事。
家里的饭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生鱼片和汤之类,等着我们回来。阿兼略施粉脂,为我们斟酒,还不时地摇动团扇给我扇风。风一碰到我的侧脸,我就微微嗅到阿兼脸上飘来的粉香。人的幽香似乎比啤酒和山萮菜的味道好得多。我问阿兼:“冈田晚饭时总这么喝酒吗?”阿兼笑嘻嘻地说:“他呀,反正是个酒鬼,真没办法。”说完,故意扫了丈夫一眼。丈夫说:“哪里,还够不上酒鬼哩。”说着拿起身旁的团扇一下子在胸前扑嗒扑嗒地扇了起来。我又蓦地想起应该在这里会面的朋友。
“夫人,我们出去散步后,有没有一位叫三泽的男人给我来信或电报什么的?”
“没来。你放心好了。这种事我妻子的心中有数。对吧,阿兼?管他三泽一个人两个人来不来呢!二郎,你对我家是这样不放心呀?首先,你有义务必须办完那件事吧。”
冈田这样说着,又往他自己的杯子里咕嘟咕嘟斟满了啤酒。他已醉醺醺的了。
五
那天晚上,我最终宿在冈田家。一个人在二楼一间六张席大的房间睡,忍受不住蚊帐里的闷热,便尽可能背着冈田夫妇悄悄地打开了木板套窗。因为头朝窗边睡,隔着蚊帐可以望见天空。我试着把脑袋从蚊帐的红底边下探出去一望,星星闪闪发光。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也没有忘记楼下冈田夫妇的今昔。一种羡慕之心油然而生:我若是结婚后也能如此和睦,定会幸福的吧。我又担心三泽没有一点音信。可转而一想,在这样幸福的家庭做客,为了等待三泽的消息,即使拖上个四五天也并非坏事。冈田所说的“那件事”只好走着瞧了。
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睛,我就听到冈田在窗下狭小的院子里喊道:
“喂,阿兼!牵牛花到底开啦,你来看看吧。”
我看看表,又俯卧在床上,划根火柴点燃一支“敷岛”牌香烟,暗暗等待阿兼的回答。可是根本听不见阿兼的声音。冈田又叫了两三次“喂!”“喂,阿兼!”不大会儿,传到我耳边一句话:“你呀,真是个急性子。我正在厨房里忙着,哪里顾得上看牵牛花呀!”阿兼似乎从厨房出来站在客厅的廊子上。
“不过,牵牛花开了,真漂亮呀——金鱼怎么样啦?”
“金鱼还活着呢。反正这玩意儿似乎不那么好养。”
我估摸着阿兼可能对快死的金鱼的命运说些伤感的话,便一边吸烟一边听着。可等了许久,阿兼什么也没说,冈田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扔掉烟蒂起来后,从相当陡的楼梯往下走,每下一个台阶就发出一声响。
三人吃过饭,冈田要到公司上班,他很遗憾没有时间陪我玩。我说来到此地之前,完全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便坐在那里打量着穿一身白色立领制服的冈田。
冈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说:“阿兼,你若有时间就陪二郎玩玩吧。”阿兼一反常态,只有此刻对丈夫和我什么也没说。我马上开口道:“哦,用不着啦。我和你一块儿到你们公司那个方向随便走走。”说着便站了起来。阿兼在大门口把我的阳伞递了过来,然后只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呀!”
我不得不两次坐电车,两次下电车,然后在冈田的工作单位——一家生产石头制品的公司周围随便转了转。不知是同一条河还是两条河,水面两三次跳入我的眼帘。这当儿,我热得实在不成,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冈田家。
上到二楼——我心里明白,从昨晚起这间六张席大的房间就是我的住室了——刚休息,就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那是阿兼。我慌里慌张地把裸露的身子又披上了衣服。阿兼昨天还把头发梳得向前蓬起,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大椭圆形发髻,粉红色的发带从发髻里露了出来。
六
阿兼把黑盘子上的汽水瓶和杯子放在我的面前问道:“请用一点吧。”我说:“谢谢,”要把盘子拉到跟前。阿兼说声:“不,我来,”连忙拿起一瓶。我此刻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阿兼那白嫩的手,手指上带着我昨晚不曾留意的光灿灿的戒指。
我拿起杯子润了润嗓子,这时阿兼从腰带中掏出一张明信片。
“刚才您出去以后来的。”阿兼说完抿嘴一笑。我在正面看见了“三泽”二字。
“终于来了,让您久等了……”
我微笑着当即翻过来看看。
“我也许晚到一两天。”
明信片上只写这么几个字。
“真像一封电报似的。”阿兼说。
“所以您才觉得好笑吧?”
“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感到太……”
阿兼说到这里把话头收住,我更想逗阿兼笑笑。
“‘太’什么?”
“好像太可惜了。”
阿兼很有意思地说。她父亲是位精细的人,给阿兼来信时通常不用明信片,而是在信纸上写十五行蝇头小字。我只顾同阿兼聊这聊那,把三泽的事全忘光了。
“夫人,您不喜欢孩子吗?一个人看家的时候会感到寂寞的吧?”
“不会的。也许因为我是在兄弟姐妹多的家庭拉扯大的,我感到再没有比子女更让父母受累的了。”
“不过,一两个孩子总可以吧?冈田说没有孩子寂寞得不得了。”
阿兼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她脸转过来也没瞅我,只是看着铺席上的汽水瓶。我什么也没觉察到,便又问道:“夫人,您为什么不生孩子?”阿兼一下子涨红了脸。因为是老相识,才不客气地脱口而出,却引起了很不愉快的结果,我很懊悔。但又没有什么补救办法,心里只觉得对不起阿兼。我做梦也没想到阿兼为什么会脸红。
我无论如何也要使这位年轻的妻子从坐立不安的窘态中解脱出来。为此,必须改换话题。我终于把事先没有作为重点的冈田所说的“那件事”端了出来。阿兼马上恢复了原来的神态。可是,也许打算让丈夫负主要责任,她绝不多扯一句。我也没有去刨根问底。
七
“那件事”正式从冈田口中谈出来,是在当天晚上。我喜欢靠近有露水的走廊,便坐在那里。冈田和阿兼一直面对面地坐在客厅里。谈话一开始,冈田便起身来到走廊。
“离得太远,谈话不方便啊。”说着,便把有花纹的坐垫放到我的面前。阿兼照例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二郎,看到照片了吧?前两天我寄去的那张。”
照片上的人是和冈田一个公司的一位年轻人。照片寄到我家时,家人轮流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冈田当然不知道。
“哦,看了一下。”
“评价怎么样?”
“有人说是个锛儿头。”
阿兼笑了起来,我也觉得好笑。说实在的,看完照片第一个说锛儿头的正是我。
“说这种坏话的是阿重吧?她那张嘴巴,一般人是敌不过的啊!”
冈田认为我妹妹阿重是个嘴巴非常坏的女人。在此之前,阿重曾说冈田的脸很像将棋的棋子儿。
“阿重说什么倒无所谓,关键是阿贞本人怎么看的?”
我离开东京时,母亲告诉我已答复冈田方面阿贞当然同意。因此,我回答说阿贞本人的态度同我母亲的答复一样。冈田夫妇又把未来的女婿佐野的性格、人品、将来的打算及其他各个方面,对我一一做了介绍。最后又举例谈了佐野本人希望这门亲事能够成功。
阿贞这个女孩子不论是相貌还是所受的教育,都不是出类拔萃的,在我家只有个累赘的名声。
母亲曾嘱咐我:“对方太起劲啦,我总觉得靠不住。你去那里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才好。”我对阿贞的命运虽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却也希望能够如愿以偿,因为我也想到对阿贞来说,既是件好事,又有危险。因此,我一直默默地听冈田夫妇说话。可这当儿我突然冒冒失失地说了一句——
“还没见到阿贞,为什么对她那么称心如意?”
“佐野是一位很坚强的人,所以想找一个有耐心的人呀。”
阿兼瞅着冈田,对佐野的态度做了这样的辩解。冈田急忙说:“是嘛!”他们似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考虑。我反正同冈田约定明天去见佐野,随后便回到二楼的六张席房间。脑袋一放到枕头上便想:我结婚时事情会不会如此简单呢?我有点担心。
八
第二天中午,冈田在公司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回来了。他把西装一脱,便到厨房冲洗身子,之后开口道:“喂,咱们去吧!”
阿兼不知什么时候拉开衣橱的抽屉,把冈田的衣服取了出来。我虽然没怎么留意冈田穿什么,却在无意中注意阿兼给冈田穿衣系带的样子。阿兼问我:“二郎,您准备好了吗?”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站了起来。
“今天你也要去的哟。”冈田对阿兼说。
“不过……”阿兼双手捧着丝绸褂,抬头望着丈夫说。我正在上楼梯,便说:“夫人,请一起去吧。”
我穿好西装下楼一看,阿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和服,系好了腰带。
“好快呀。”
“哦,快。”
“不是什么讲究的衣着呀。”冈田说。
“到那里去,这一身就足够了。”阿兼说。
三人冒着酷暑走下山冈,到车站后当即乘上电车。我不时地打量着并排坐在对面的冈田和阿兼。这时,我脑海里闪出了三泽的古里古怪的明信片: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呢?同时还不时地浮现出马上就要见面的佐野。然而,“好奇”这个字眼每次也总是一起迸了出来。
冈田突然向前躬着身子问我:“怎么样?”我只回答说:“不错嘛!”冈田又像原来那样挺直腰板,对阿兼嘀咕什么,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于是,阿兼把脸凑到我跟前说:“如果满意,您也到大阪来吧。”我不由得说声“谢谢!”这时,我总算明白了冈田方才突然问我“怎么样”的意思。
三人在滨寺[1]下了车。我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在苍松和沙石之间行走,感到确实是个好地方。不过,冈田在这里再没有问我“怎么样”,阿兼也是打着阳伞敏捷地走着。
“大概就要到了吧?”
“是啊,也许他已出来等着咱们呢。”
我跟在后面,一边听着他们谈话,一边来到一个漂亮的大饭馆门前。我先是被饭馆如此之大怔住了,被引进去的时候,更对这段路如此之长感到愕然。三人下了台阶,通过一个狭窄的走廊。
“是个隧道呀。”
阿兼这样指点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心想决不是在地下。我只是笑眯眯地从微暗的地方穿过去了。
在客厅里,佐野一个人在门槛处站着,露出一条穿着西装裤子的腿,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大海。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马上朝我们转过身来。只见他额头下的金边眼镜闪着亮光。进房间后第一个见到他的,实际上是我。
* * *
[1]大阪府堺市的地名。
九
佐野的锛儿头看起来比照片还厉害。也许夏天把头发剪短的关系,他的脑门子特别显眼。初次见面,他寒暄一句“请多关照”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这种一般的问候,可能由于场合的关系,我听起来感到很奇特。我心中一直没有那么强的责任感,此刻却突然觉得十分郁闷。
我们四人面对食案攀谈起来。阿兼和佐野看来交情很深,她不时地同对方戏谑着。
“佐野呀,听说对您那张照片的评价,在东京可不得了呀。”
“怎么个不得了?大概是好得不得了吧?”
“那当然喽。不信问问坐在您身旁的这位先生就知道啦。”阿兼说。
佐野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我不说点什么有些难为情,便板着面孔说:“反正在摄影方面大阪似乎比东京发达。”可冈田却在一旁打岔说:“这又不是‘净琉璃’[1]!”
冈田虽是母亲的远房亲戚,也许长期在我家当食客的缘故,从老早就养成一种习惯,对我和哥哥讲话时,带着低我们一等的口气。我们虽分别很久,可昨天和前天见面时,他更是如此。然而,当佐野新加进来谈话的时候,他可能怕在朋友面前有失体面,对我讲话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平等了。有时甚至给我以傲慢的感觉。
我们四人所在客厅的对面,有一栋与这栋房子相同而屋脊不同的高大的二层楼房。抬头向拆掉拉窗的大厅望去,只见里面聚集着一群系着又窄又硬的带子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个把毛巾搭在肩上正在跳舞。“大概是店员们在这里开联谊会呢。”我们正议论时,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来到栏杆附近,不客气地往房檐上吐脏东西。这时,又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伙计叼支香烟走了出来,操着纯粹的大阪口音说:“喂,振作起来!有我呢,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四人一直带着不愉快的表情望着栏杆,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俩都喝醉了,还是个小伙计哩。”冈田说。
“很像你呀。”阿兼评论说。
“哪一个像呀?”佐野问道。
“他俩都像,呕吐也好,撒酒疯也好。”阿兼回答说。
冈田反倒显出了愉快的神情,我是默默无言,佐野独自放声大笑。
我们四人在太阳老高的四点钟光景离开了那里往回走。在半路分手时,佐野摘下帽子致意道:“改日再会!”我们三人便从站台走到外面。
“怎么样,二郎?”冈田连忙扫我一眼。
“好像不错吧。”
除了这句话,我再无言以对了。尽管如此,这样回答后,我还深深感到自己很不负责。同时我也感到,这种迫不得已的不负责,大概就是许多介入婚事的人的一个经验吧。
* * *
[1]以三弦琴伴唱的说唱曲艺,这里指大阪的乡土艺术木偶净琉璃。
十
为等待三泽的消息,我还得打搅冈田两三天。说实在的,冈田夫妇也不准我到外面住旅店。在这期间我尽量一个人在大阪游逛。也许是街道狭窄的关系,路上的行人好像比东京更加目光炯炯;鳞次栉比的房屋比松松散散的东京整洁美观;几条河流水量充沛,流势恬静。总之,我每天总有一两个花样不同的消遣。
在滨寺一起吃饭的第二天晚上,又见到了佐野。这次他是穿着单衣来找冈田的。我当时也同他天南海北地聊了两个多钟头。这只不过是重复前一天在冈田家的小规模聚会,因而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新的印象。说真的,关于佐野,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此外什么也不知道。然而,作为对母亲和冈田的义务,我还不能对他一无所知就算了。在这两三天,我终于给东京的母亲写了封信,报告同佐野的会面已结束。
无奈我只好写道:“佐野很像那张照片”,“酒是喝的,可喝酒脸也不红”,“听说像他父亲,不唱谣曲[1],正在学‘义太夫节’[2]”。最后,我说冈田夫妇似乎很和睦,“有这样关系融洽的冈田夫妇从中斡旋,大概没错的”。结尾又写道:“总之,佐野好像同许多有妇之夫没有什么两样,阿贞也有资格作为一个普通的妻子,因此,还是答应他们为好。”
我封上信封时,才感到似乎尽到了义务。然而,一想到凭这封信就要永远决定阿贞的命运,又对自己的轻率感到羞愧不安。于是,我把信装入信封里拿到冈田面前。冈田只是浏览一遍,说:“很好嘛!”阿兼连信纸都没碰一下。我坐在他们俩面前端详着双方。
“这就可以了吧。只要寄出去,家人就会定下来的。因此,佐野再也动弹不了啦!”
“好啊,这是我们最盼望的。”冈田正颜厉色地说。阿兼用女人的口吻重复了同样的意思。经他们这样满不在乎地一说,我与其说是放心,毋宁说是担心。
“什么事使你那么担心?”冈田笑吟吟地吐了口烟说,“对这件事最冷淡的,不就是你老兄吗?”
“虽说冷淡些,可过于轻率,也对不住双方啊。”我说。
“您写了那么长的信,怎么能说是轻率呢!您母亲会满意的,我们这方面一开始就定下来啦。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喜事啦。对吧?”
阿兼说完,瞥了冈田一眼。冈田露出了的确如此的神气。我讨厌讲大道理,便在他俩面前往信封上贴了一枚三分钱的邮票。
* * *
[1]日本古典歌舞剧“能”的唱词。
[2]净琉璃的一个流派。
十一
信寄走之后,我就想离开大阪。冈田也说没有必要让我在这里等到母亲回信。
“不过,还是等一等吧。”
这是冈田一再重复的话。我十分理解他们夫妇的好意,同时也想象得到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像我这样又懒又滑的客人住在这里,在他们夫妇面前,自己也不免有些拘束。我恨三泽,他自从给我来了一封像电报那样简单的明信片后,一直杳无音信。若是明天还没有消息,我决心一个人登高野山去。
“那么,明天约佐野去兵库县的宝冢市玩玩吧。”冈田开口道。我很怕冈田为我消磨时间。说得再挖苦一点,我觉得到那样的温泉地吃吃喝喝,有点对不起阿兼。乍看起来,阿兼似乎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其实倒是她那白皙的面庞及风度使人这样想;从性格上说,她比普通的东京人还朴素得多。我感到她很节俭,甚至对外出的丈夫的腰包都要加以某种限制。
“不饮酒的人真是一生的幸福啊!”
阿兼知道我不沾酒,有时甚至以羡慕的口吻诉说她的感怀。即使如此,冈田还是喝得满脸通红,粗野地说:“二郎,咱们很久没摔跤啦,比试一下吧。”阿兼总是一边皱着眉头,一边露出兴奋的眼神。我估摸着阿兼不是厌恶丈夫醉酒,而是不舍得花钱。
我还是谢绝了冈田的好意,不去宝冢了。我打定主意明天早晨冈田上班时,一个人坐电车出去转转。冈田抱歉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你可以去‘文乐座’[1],可天气太热,不开门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冈田一起离开家门。他在电车里突然把我刚刚忘记的阿贞的婚事又提出来了。
“我并不认为我是你的亲戚,而是你父母作为书生收养的食客。我能有今天,阿兼能有今天,全托你父母的福啊!因此,我平常就琢磨着一定要报答这个恩情。阿贞的婚事,正是在这样的动机下去做的,绝没有其他意思。”
他的本意是,阿贞既成为家庭的累赘,就应及早为她找个婆家。我作为家庭的一员,也应该对冈田的好意表示感谢。
“你家人也想早一点把阿贞嫁出去吧?”
我的父母实际上是这样。可是,阿贞和佐野这无缘无故的一对儿,此刻在我眼中却是若即若离的样子。
“能够一帆风顺吗?”
“不是很顺利吗?你看看我和阿兼就明白了。我们结婚后还没有大吵大闹过哩!”
“你倒是例外,不过……”
“什么呀,天下的夫妻大概都差不多呀!”
冈田同我谈这个问题到此便告一段落。
* * *
[1]伴着“义太夫”歌谣上演木偶戏的剧院。
十二
三泽的信到第二天上午还是没来。性急的我,等待这种拖拖拉拉的人实在令人生气。就是强求,我也决心一个人马上离开这里。
“哎哟,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阿兼亲切地对我说。我刚上楼要往皮箱里塞单衣及腰带时,阿兼像追我似的劝阻道,“一定要再等一两天呀!”她还是不放心,当我收拾皮箱时,从楼梯口伸着头说,“哎哟,您已经打点行装啦?我给您沏茶去,请慢一点呀!”说完又下去了。
我盘腿坐在那里翻阅旅行指南,心里翻来覆去盘算着如何安排时间,可是怎么也安排不好,便仰着脸躺了一阵子。这当儿,同三泽一起散步时的愉快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我看到他从富士山下到须走口[1]时滑倒了,摔坏了挂在腰间的盛着富士山泉水的大玻璃瓶,便把那瓶子照样绑在腰带上走着。这时又传来阿兼上楼的声音,我连忙坐了起来。
阿兼站在那里松了口气似的说:“这就对了!”随即坐到我的面前。然后,把三泽刚来的信递给我。我马上拆开看。
“终于盼到了吧?”
我没有勇气回答阿兼。三泽在三天前到达大阪,躺了两天,结果住进了医院。我指着医院的名字问阿兼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阿兼只知道所在地区,但不知道医院的名字。我决定提溜皮箱离开冈田家。
“真没想到啊。”阿兼一再表示遗憾。我不便谢绝,于是女佣便提溜皮箱一直送我到车站。在半路上,我还是想让女佣回去,可怎么说她硬是不回去。她的话我听是听懂了,但是,对于同这地方没感情的我来说,记也记不住。分手时,我给女佣一元钱作为她一直照顾我的酬劳。她说:“再见,祝您健康!”
我下了电车,又坐上人力车。人力车横穿电车轨道后在狭窄的路上径直地奔跑。由于跑得太猛,几次险些同对面来的自行车、人力车等相撞。我手里捏把汗,总算在医院门前下了车。
我提溜皮箱上了三楼。为找三泽,我查遍了所有的房间。三泽在走廊尽头的八张席大的房间躺着,胸口上放着一个冰袋。
“怎么搞的呀?”我一进屋便问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着。“又是吃多了吧?”我像是批评他似的,便盘腿坐在他的枕边,然后脱去上衣。
“那里有坐垫。”三泽向上翻动眼珠看着室内的一角。我望着他的眼神和气色,摸不透他是得了什么重病。
“有护士照料吧?”
“嗯。她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
* * *
[1]富士山东侧的登山口。
十三
三泽平素就肠胃不好,动不动就上吐下泻。朋友们议论他说是不注意身体造成的,可他本人却辩解说是母亲的遗传,体质不好的缘故,所以毫无办法。他再三翻阅有关消化器官疾病的书籍,引用一些“弛缓”、“胃下垂”、“紧张”之类的术语。我经常劝告他,他却露出一副“你这个外行懂得什么”的神气。
他装模作样地说:“你知道酒精是通过胃吸收的,还是通过肠吸收的?”可他一发病,必定把我叫来。我心想:“你瞧!”一定去看他。他的病,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两周才能基本痊愈。因此,他瞧不起自己的病,更瞧不起我这个外人。
然而,事到如今,我首先对他住院吃了一惊;他胃上放个冰袋,又使我感到愕然。我过去一直相信冰袋一定要放在头上或心口上。我眼睛盯着忽上忽下跳动着的冰袋,心里有点腻味。在枕头旁边越坐下去,就越找不到表面的应酬话。
三泽让护士取来了冰激凌。我端起了其中的一杯,他提出要吃剩下的一杯。我寻思着三泽除了药和定食以外吃这种东西不好,就劝阻了他。可是三泽发了脾气。
“你认为消化一杯冰激凌需要多么健壮的胃吗?”他板起面孔要同我争辩。我实际上是一无所知。护士搭话说可以吃吧,为慎重起见,又特意到医院办公室去问了问,回答是少吃点没关系。
我去厕所时,瞒着三泽把护士叫来,问三泽得的究竟是什么病。护士说大概是胃不好。我想再多问一些,可护士是今天早晨刚从护士组派来的,她坦然地说什么也不知道。没办法,我又下楼去医务人员那里打听,有个人连三泽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他翻了翻患者的病历卡和处方笺,只告诉我三泽的胃有点糜烂。
我又回到三泽的身旁,他胃上放着冰袋对我说:“你从那个窗户向外望一望。”正面有两个窗子,侧面有一个,但都是西洋式的,比普通窗子高,而且病人躺在铺着的日本式被褥上,因此,他只能从斜对过看到光线很强的天空和一部分电线。
我双手支撑在窗边俯瞰外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远方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烟。那烟仿佛遮盖全市,笼罩在巨大建筑物的上空。
“能看见河吗?”三泽问。
左侧隐约有一条大河。
“也能看见山吧?”三泽又问。
山在正面,刚才就看见了。
三泽兴致勃勃地把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事讲给我听:那是一个黑黝黝的山峰,从前大概是大树参天,如今变成一个通明敞亮的山峰啦,再过一段时间凿通山下,电车可以通到奈良。听了他的这番话,我想对他不必过于操心,便离开了医院。
十四
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便问了一下三泽下榻的旅店的名字,坐辆人力车去了。护士说就在附近。我初来乍到,感到路程相当远。
旅店连个大门也没有,也没有女佣出来寒暄一句“请进”的欢迎话。我被领进三泽住的楼上一间屋子。栏杆前面就是一条大河,从客厅眺望,流水使人觉得非常凉爽,也许是房子座向的关系,风一点也吹不进来。只是到了夜晚,对面闪动的点点灯火才给眼前增添一点情趣,但根本感觉不到有一丝凉意。
我向女佣打听后才弄清三泽的情况:女佣记得三泽在这里住了两天,是第三天住进医院的。实际上,三泽前一天下午已到达这里,撂下皮箱后就出去了,当晚十点多才回来。女佣告诉我,三泽到达这里时有五六个伙伴,可是,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苦苦思索着那五六个伙伴是什么人,然而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喝醉了吗?”我问女佣。女佣也不知道。她只回答说,过了不久三泽呕吐了,可能是醉了。
那一夜我叫女佣吊好蚊帐,很快钻进了被窝。蚊帐有个洞,飞进两三只蚊子。我挥动着团扇驱赶,刚想入睡,又听见隔壁房间有人聊天。听口气像是客人在女佣陪伴下饮酒,客人似乎是位警察官。我对警察官三个字多少有点兴趣,便想听听他谈什么。这当儿,负责我这个房间的女佣上来通知我,医院方面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连忙爬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三泽的护士。我琢磨着是不是三泽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便担心地询问有什么事。护士只不过转告我,病人感到寂寞无聊,要我明天尽量早点去。我断定三泽的病毕竟不那么严重。我以责备的语气说:“哎,这算得什么!这种任性的话最好不要对我转达。”随后又感到对不起护士,便补充一句:“不过,人家既然要我去,我还是要去的哟!”说完,便回到我的房间。
女佣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蚊帐上的洞,用针线缝上了。可是钻进去的蚊子还在那里,一躺下就在我的额头和鼻尖上嗡嗡直叫。尽管如此,我还是朦朦胧胧地睡了。这当儿,右面房间的谈话声又把我吵醒了。细听起来还是一男一女。我原以为这一侧没有一位客人,因此有点惊讶。然而,女方重复两三次“那么,请允许我回去吧!”我推测隔壁的客人大概是在女人的陪送下从茶馆回来的,便又入睡了。
后来,女佣拉木板套窗的声音又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最后一次起来时,河面上还笼罩一层淡淡的白雾。所以,我真正成寐的时间没有几个钟头。
十五
那天,冰袋仍然放在三泽的胃上。
“还用冰镇着哪?”
我带着有点茫然的神情问道。三泽也许会感到这话不像朋友说的。
“这又不是什么轻感冒。”三泽说。
我目光转向护士,向她道谢说:“昨天晚上辛苦了!”护士是位面色苍白的肥胖女人,也许由于面庞酷似画上的光头盲人的关系,同她们通常穿的白衣服一点也不般配。不等我开口,她就告诉我说,她是冈山人,小的时候因患脓血病右眼瞎了。果然,她一只眼睛挂满了白翳。
“护士,你亲切地照料这样的病人,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看你适可而止就行啦。”
我这句半开玩笑的露骨的轻佻话使她尴尬地笑了。这时,三泽突然叫了声“喂,冰!”就把冰袋拿了起来。
从走廊头上传来敲碎冰块的声音时,三泽又“喂”的一声招呼我。
“你还不知道,这种病拖下去肯定会变成溃疡,很危险,我这才一动不动地在胃上放个冰袋。我到这里住院,既不是医生的劝告,也不是请旅店从中斡旋,只是我认为有必要才主动来的,可不是耍酒疯来的呀。”
我对三泽的医学知识不那么相信,可他说得如此认真,简直使我没有勇气同他争论。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溃疡是什么病。
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在强烈阳光反射下呈现出干土色的幽暗山峰,蓦地涌出一个念头:到奈良去玩玩。
“看你这副模样,眼下大概不能按我们的约定去做了吧?”
“我正想按约定去做才进行这种调治哩!”
三泽为人很固执。如果我附和他这种固执的态度,就必须在这个闷热的城市煎熬,直到他的身体能够经受得住旅行为止。
“不过,拿掉你的冰袋看来可不那么容易呀。”
“所以我才及早治疗。”
我同他拉话过程中,不仅看到了他的固执,也看清了他的任性,同时也看到了自己也很任性。我企图早一天甩掉病人扬长而去。
“你到大阪的时候,有许多伙伴陪着吧?”
“嗯。我同这些人饮酒是不对的。”
他举出不少人的名字,我也认识其中两三个。三泽说他们是从名古屋一起上火车的,尽管他们都是到马关[1]、门司和福冈的,可因为是久别重逢,还是在大阪下车,和三泽一起聚了餐。
我总得再住两三天看看病人的情况再决定怎么办,于是就告辞了。
* * *
[1]今山口县下关市。
十六
这期间,我像陪着三泽似的,早早晚晚大体上都在医院度过。三泽很孤独,实际上每天都在等着我。尽管如此,我们见面时,他也决不说些道谢的话。我有时特意买束鲜花送给他,他甚至忽然发起火来。我在他枕边看看书,陪陪护士,到时间让他服药。病房内早晨的阳光太强,我不得不帮助护士把病床移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这过程中,我认识了每天上午来查病房的院长。院长通常穿黑色晨礼服,有一位医务人员和一位护士陪着。院长是位仪表堂堂的人,浅黑色的脸上长着高鼻梁儿,言谈举止同他的容貌一样,很高雅讲究。三泽一见到院长,就提出一些跟我这种全然不懂医学知识的人差不多的问题。三泽问道:“我还不能轻易出去旅行吧?”“变成溃疡就危险了吧?”“我一狠心住进医院,现在看来还是做对了吧?”可是,院长只简单地哼哈应付了事。三泽平素好说一些我不懂的术语,瞧不起别人,可在院长面前显得如此拘谨,我感到好笑。
三泽的病很怪,时轻时重。他本人坚决不同意通知家中。问院长时,院长似乎很纳闷地说,只要他不想呕吐就不必担心,他应该再增加点食欲。我不知道是离开好还是留下好。
我初次看到他的食案时,上面放着豆腐、紫菜和木鱼汤,除此之外,不许他吃别的。因此,我感到他离彻底康复还很遥远。而且,他面对食案喝稀粥的模样,也实在叫人难受。我从这里到附近的西餐馆吃完回来时,他必定问我:“很好吃吧?”看他这副模样,我更觉得他可怜。
“那一家就是给我拿来冰激凌的,为吃冰激凌前两天还同你吵了一架哩。”
三泽说着笑了起来。我想守护在他身旁,直到他再康复一点。
然而,回到旅店,我又常常想,在如此闷热的蚊帐中,还不如快点回到凉爽的乡下。而且,前几天晚上隔壁那位同女人聊天妨碍别人睡觉的客人还住在这里。我刚要入眠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满嘴酒气回来。有时他在旅店喝酒,还大发雷霆地命人找艺妓来。女佣想百般哄骗他,最后劝他说:“那个女人到您面前尽说奉承话,可背地里光说您的坏话,所以,您就别叫她来了。”这位客人却回答说:“什么呀。只要在我面前说奉承话我就高兴,管她背地里说什么,反正我听不见。”有时,这位艺妓也会谈些正经话,可这次客人却想搪塞过去,艺妓便生气地说:“看你简直把人家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我就是因为这种情况难以安眠,心里实在讨厌。
十七
我被折腾得整夜睡不好。早晨,尽管我不愿意去护理病人,可还是过了桥,向医院走去。病人还在沉睡。
从三楼窗子往下看,马路很窄小,门前的路显得细长而整洁。对面是一堵堵漂亮的高墙。一位主人模样的人来到小门外面,细心地用喷壶在马路上洒水。墙里柚子树的翠绿叶子密密麻麻的,几乎把房瓦都遮住了。
院子里,勤杂工把抹布缠在丁字形的木棒头上,用力地在走廊推来推去。由于抹布没有洗涮,擦过的地方反而脏得发白。轻患者都到洗手间洗脸,护士们掸灰尘的声音到处可闻。我借来一个枕头到三泽隔壁的空房间打个盹儿,以弥补昨晚的睡眠不足。
这个房间也向阳,早晨的阳光很强,我刚入睡就醒了。额头和鼻尖上渗满了油汗,使我很不痛快。这时,冈田给我来了电话。这是他第三次向医院打电话了。他照例问道:“病人怎么样?”“两三天内,我一定去探望。”“有什么事,请不要客气呀!”最后必定把阿兼说上一两句,什么“阿兼代问候”啦,“我妻子说您一定来玩呀”,“家内太忙,久疏问候”啦,等等。
那一天冈田的话也是往常那一套。可最后,他透露一件奇妙的事:“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不能把话说死,总之再过一段时间,也许会发生使您吃惊的事情哟!”我完全没有想到,问了他两三次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笑嘻嘻地说:“再过一阵子您就知道了。”我还是蒙在鼓里,便回到三泽的房间。
“又是那个人吧?”三泽问。
我心里盘算着冈田刚才来的电话,便不想马上提出离开大阪了。不料三泽却开口说:“你对大阪已经腻味了吧?你再没有必要为我留在这里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就不必客气啦。”他还对我说,他已认识到即使出了院,眼下也不能随便进行登山之类的活动。
“那么,就看我什么时候方便了。”
我这样回答后就沉默不语了。护士一声不吭地往室外走去,我听到她的草鞋声逐渐消失了。然后,我悄声问三泽:“还有钱吗?”三泽还没有把他生病的事通知家中,我怕我这个他唯一的熟人一旦从他身旁离开,他可能不仅在精神上,而且在物质上更没有底儿。
“你有办法借到钱吗?”三泽问。
“没有什么大的指望,不过……”我说。
“刚才那个人怎么样?”三泽问。
“冈田吗?”我稍微沉思了一下。
三泽突然笑了起来:
“即使没有托你借钱,我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哟。钱总还有点呀。”
十八
钱的事终于不了了之。我一想到要到冈田那里借钱就很腻味。即使为病友着想,也毫无动力。另一方面,我又拿不定主意是离开这里还是留在这里,犹豫不决。
冈田给我打来电话后,大大地牵动了我的好奇心,我甚至有意找他问明真相,可是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太麻烦了,就此作罢。
我还是从医院的大门进进出出的。上午九点钟来到医院大门后,常常看到外来的患者挤满了走廊和候诊室。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病人呀!我故意带着诧异的神情环视他们之后再上楼。就在这一瞬间,我偶然发现了那个女人。所谓那个女人,是因为三泽这么称呼,我也就这么称呼了。
那个女人当时蜷缩在走廊暗处一条凳子的一角,只露出个侧脸。旁边站着一位用梳子挽起刚洗过头发的修长身材的中年女人。我瞥了一眼,目光首先落在那个女人的背影上。我不知为什么在那里磨蹭了一会儿。这工夫中年女人向对面移动了一下。那个女人从中年女人的身影后显现出来了。她真像一尊忍耐的佛像,蜷缩着,纹丝不动。然而,她的气色和表情几乎看不到苦闷的迹象。我最初看到她的侧脸时竟怀疑是一张病人的脸。不过,她把胸部几乎贴到肚子上,这种大弯腰的模样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使我很不愉快。我边上楼边寻思,“那个女人”的忍耐和美貌的背后,此刻正包藏着疾病的痛苦。
三泽还听得护士讲医院里一位叫a的助手的事。这位a君是个年轻人,夜阑人静时总好吹箫。他住在医院,孑然一身。他的房间就在三泽住的三楼拐角上。直到前几天还整天趿拉双拖鞋,啪嚓啪嚓地走来走去。可这两天再也见不到他了。三泽和我甚至都议论过他出了什么事。
护士笑眯眯地说,a君常常一瘸一拐地到厕所去,那模样很可笑。护士还说她看到病房的护士经常拿着纱布和脸盆去a君的房间。三泽对护士这番话也说不上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带着冷淡的表情,只是哼哈地听着。
三泽又问我打算在大阪待到什么时候。自从他打消了旅行的念头后,见到我就常常问这件事。话音里既像对我客气,又像催促我,反而使我不高兴。
“我感到方便的时候,随时可以回去嘛。”
“那就这么办吧。”
我起身从窗子往下看。怎么看也看不见“那个女人”到门外来。
“你故意到向阳的地方干什么呀?”三泽问。
“看看嘛。”我说。
“看什么呀?”三泽反问道。
十九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轻易从窗边离开。对面的阳台上摆着五六盆松树、石榴之类的盆景,一位挽着“岛田髻”[1]的年轻女人不住地把洗了的衣服穿在竹竿上晾晒。我向这个方向扫了一眼,便又把目光移到下面。可是,我盼望的那个女人看样子总也不出来。我终于忍受不住酷暑,又到三泽的病榻旁坐下了。他瞅着我的面孔提醒说:“你这个人犟得很,人家越是好意劝你,你越是故意把脸对着向阳的地方晒,看你的脸可真红啊。”我平素认为三泽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于是有点摆架子似的说:“我从窗子探出头去,同你那种无意义的固执不一样,我是有目的地故意把头探出去的呀。”这么一来,最要紧的“那个女人”我倒说不出口了。
过了一会儿,三泽又笑眯眯地问我:“刚才你当真是在看什么?”我的情绪已转了过来,很愉快地说出了“那个女人”。我琢磨着三泽反正很固执,听我这么一说,肯定要痛骂我是个“傻瓜”、“无聊”之类,可我并不想介意。果真如此,我可以回敬三泽由于某种原因我对“那个女人”产生了特别的兴趣。我存心激怒三泽。
可是,三泽的态度同我的预料截然相反,他仿佛赞美似的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来了劲头,把本来一两分钟就可以讲完的话竟拖长了三倍多,唠叨了十来分钟。最后,在我中断话头时,三泽问:“她当然不是个良家女子吧?”我虽把“那个女人”详尽地做了说明,可到底没有使用“艺妓”这个字眼。
“若是个艺妓,说不定我还认识她哩。”
我为之一怔。我琢磨肯定是三泽跟我开玩笑,然而他的眼神却告诉我全然不是开玩笑。他却在咧着嘴笑,一再问我“那个女人”的眼神和鼻子的长相如何。我只是上楼时看到她的侧脸,说不了那么详细。只有她大弯腰时深深把头埋在怀里的可怜相,活灵活现地浮在我的眼前。
“一定是她!我马上就问护士她叫什么名字。”
三泽说完冷冷一笑,可根本看不出有捉弄我的样子。我简直进了三泽的圈套,真想打听一下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果真是她,我马上讲给你听。”
就在这时,病房护士进来打招呼说“查病房”,“那个女人”的事也就谈不下去了。我怕查病房时乱糟糟的,所以一到时间就走开,或到走廊里,或到放着蓄水桶的高处。那天,我拿起身旁的帽子便下了楼。我仿佛感到“那个女人”就在什么地方待着,便伫立在门口四下张望,可走廊和候诊室连个患者的影子也看不见。
* * *
[1]未婚妇女或妇女结婚时梳的一种发型。
二十
那天黄昏风停了,四周一片寂静。掌灯时分,我又疾步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来到三泽的房间。看样子他已吃完晚饭,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垫子上。
“我已经一个人去厕所了。还吃了鱼。”当时,他得意地说。
三个窗子都敞开着。房间在三楼,眼前没有遮挡,天空显得很近。满天繁星亮晶晶的,光灿夺目。三泽边摇团扇边说:“蝙蝠会飞来的吧?”白衣护士走到窗前探出身子向窗外望了望。我没去想蝙蝠,而是惦记着“那个女人”,便问道:“喂,那件事打听明白了吧?”
“还是那个女人呀!”
三泽边说边以意味深长的眼神瞅着我。我说声“是这样啊”。可能因为嗓门太高了,三泽用团扇朝我脸上“扑”地扇了一下。然后急忙把扇子倒过来,用扇柄指了指我们斜对过的房间。
“你回去以后,她进那个房间去了。”
三泽的房间在走廊的堵头,对着马路方向。她的房间在这个走廊的角上,院子里的光线可以射进来。因为太热,两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隔扇也拆掉了。因此,我在这个地方可以斜看到三泽用扇柄指的房间门的四分之一光景。在那里,她的床底部像一幅画似的,只露出个三角。
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被褥边,沉默了一阵子。“溃疡很厉害,还吐血哩。”三泽又小声告诉我。我这时想起三泽对我说过,他搞不好可能得溃疡病,所以才住院的。“溃疡”这个词儿当时在我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可这一次却使我产生了异常可怕的反响,似乎溃疡的背后潜伏着死亡的恐怖。
过了一会儿,从她的房间隐隐约约传来了哇、哇的声音。
“哎呀,吐了!”三泽紧皱双眉。一会儿,护士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痰盂,趿拉着草鞋,朝我们的房间瞥了一眼便走出去了。
“像是好了一些吧?”
今天早晨那位把腮帮子紧贴在胸口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的年轻美丽女人的面孔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若是那样呕吐可不好办呀。”三泽回答说。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可怜她,毋宁说对她有某种担忧。
“你当真认识她吗?”我问三泽。
“真的认识。”三泽严肃地说。
“然而,你这次来大阪可是第一次呀。”我紧追三泽不放。
“这次到这里才认识的。”三泽辩解说,“这个医院的名字,说实在的,我还是向她打听的哩。从住进这里的时候起,我就担心她也许会进来。可是,听到你今天早晨那番话之前,我一直认为她未必会进来。因为我对她的病是有责任的呀……”
二十一
原来,到大阪后三泽同朋友们在某茶馆饮酒时遇见了“那个女人”。
由于天热,三泽当时就感到胃不舒服。死乞白赖拉着他的五六个朋友借口久别重逢,像是盛情款待似的要把他灌醉。三泽也是个听天由命的老实人,频频举杯,尽管已经感到胸部以下阵阵不适。有时,他哭丧着脸,痛苦地咽一口唾沫。恰巧坐在三泽前面的“那个女人”,用大阪话问他是否服药。三泽便把五六粒仁丹之类放在手心上送到口里去了。她接过小瓶后也在白嫩的手掌上倒出几小粒送入口中。
三泽刚才就发觉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便问:“你也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她惨然一笑,说是可能因为天热食欲不振造成的。还说特别是这个星期不想吃饭,只喝冰水;刚喝了冰水马上又想吃饭,真没办法。
三泽一本正经地劝她说,这大概是胃病,到什么地方找个名医看看才是。她也问了旁人,旁人也说肯定是胃病,劝她找个好医生看看。可她说她毕竟是干这行的,往下就不好意思说了。三泽这时才向她打听了这所医院及院长的名字。
“我也想到那个医院去看看哩,我也有点不舒服。”
三泽半真半假地说完这句话后,她紧蹙双眉,似乎在说别讲那种不吉利的话了。
“那么,先痛饮一顿再往下说吧。”三泽把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她老老实实地又斟满了。
“你也喝嘛!即使吃不下饭,可酒总能喝吧。”
他把她拉到跟前,硬是递给她酒杯,她也乖乖地接过去了。最后,她说:“饶了我吧!”可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离开座位。
“若是喝酒杀死了胃病虫,马上就可以吃饭。不喝酒可不成啊。”
三泽酩酊大醉后,胡言乱语地强迫她喝。可他自己的胃也痛得七上八下,好像马上要爆炸似的。
我听三泽讲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他何必如此残酷地折磨自己的肉体?就算是他自作自受,又为什么那样无益地折磨“那个女人”纤弱的身躯?
“我不知道呀。她不了解我的身体,我也不了解她的身体,周围的人都不了解我们二人的身体。不仅如此,我和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体。而且,我感到自己的胃真可恨,我企图借酒劲压倒它。她大概也是如此。”
三泽说完,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二十二
“那个女人”睡觉时,即使从她的房间前面走过,从走廊也看不到她的脸。三泽的护士告诉我,如果靠在门口柱子旁往里面窥视就可以见到,但我没有勇气这么做。
照看“那个女人”的护士由于天热,一般都靠在那个柱子上一个劲地瞧着外面。而且,这位护士在护士中长得特别标致,三泽说她经常满脸不高兴瞧不起人的样子。三泽的护士还别有用心地说这位漂亮护士的坏话,说她丢开病人不管啦,不热情啦,她在京都有个男朋友,一接到男朋友的信就不顾一切啦,等等。三泽的护士每当探听到各种情况时就向三泽和我报告。还告诉我们她玩忽职守,有一次甚至把病人的便盆插进去竟忘记拉出来,在那里睡大觉。
实际上,我们也经常看到这位漂亮的护士虽然姿容婉丽,却不重视自己的职责。
“这样的人若不换掉,‘那个女人’可就太可怜啦!”三泽经常愁眉苦脸地说。即使如此,当这位护士靠在门口的柱子上打盹儿的时候,三泽有时还从他的房间定定地看她的侧脸。
三泽的护士不时透露“那个女人”的病情——牛奶也罢,肉汁也罢,怎样清淡的汤汁,她那不正常的胃也吸收不了。连最重要的药也不喜欢吃,勉强灌下去,马上又吐出来。
“吐血吗?”
三泽总是这样反问护士,每当听到这句话时我就感到挺不愉快的。
探望“那个女人”的客人络绎不绝。可是一点也不像其他房间那样喧嚣热闹。我躺在三泽的房间看见好几个挽着“岛田髻”和“银杏髻”[1]的女人身影从“那个女人”的房间出出进进。其中,也有穿一身异常艳丽花纹的和服的女人。但大体上都是一般妇女的朴素衣着,悄悄地进来,又悄悄地出去。也曾经有一位在门口用了个感叹词——“哎哟,姐姐!”但只不过这么一次。这一位也在走廊的一头放一把阳伞,一进房间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你看望过她吗?”我问三泽。
“还没有。”他回答道,“然而,我现在对她的担心比看望她还厉害呀。”
“就是说,她还不知道你住在这里吧?”
“护士不说,她不会知道。她住院时,我见到她了,把我吓了一跳。可她没有见到我,大概不知道我在这里。”
三泽告诉我,医院二楼住着一个“那个女人”的熟客,客人把“你为了胃,我为了肠,都是苦酒把我们伤”这首情歌写在纸片上送到她的房间,出院时还穿上外褂和裙子特意来看望她。三泽说完,脸上露出他简直是个大混蛋的神气。
“要肃静,一定不要刺激她。当然,进去时要悄悄的,出来时也要悄悄的。”三泽说。
“不是很静吗?”我说。
“因为病人不愿开口讲话,这是病情恶化的证明呀。”三泽又说。
* * *
[1]妇女的一种发型,头上左右梳两个发髻,形同银杏叶。
二十三
三泽对“那个女人”了解的详细程度超出我的预料。每当我去医院时,三泽第一句话就把她端了出来,对我谈我不在时他得到的“那个女人”的内情,好像谈同他有关系的某个女人的秘密一样。这时,他脸上现出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感到很自豪的神气。
据三泽说,“那个女人”原来是一家艺妓馆的红人,被捧为那家艺妓馆老板的干女儿。体质柔弱的她,对这一点最为心满意足,便学习如何做生意。她从不偷懒,身体有点不舒服也不休息。偶尔实在支持不住,就是上了床,口中还是不住地唠叨着:“我想快点去陪客呀,想快点去陪客呀!……”
“刚才来到她房间的是那个艺妓馆的从前的女佣。虽是女佣的头衔,由于资格老,自然就有权,行为可不像女佣,倒像个大婶之类的。‘那个女人’也只是乖乖地听这个女佣的话。因此,需要有这么个人劝劝‘那个女人’吃讨厌的药,或者劝她不要说任性话。”
三泽把这些内幕消息的来源都归之于他的护士,说全是从护士那里听来的。可是,我对此并不是没有一点疑问。趁三泽上厕所的机会,我抓住护士问道:“三泽虽是那么说的,可我不在的时候,他去‘那个女人’的房间聊了什么吧?”护士板着面孔说:“不会的。”一句话否定了我的疑问。护士随后解释说,即使有那样的客人来看她,她也不会讲自己身世的。护士还对我讲了“那个女人”的病情逐渐恶化、令人不安的例子。
由于她呕吐不止,已无法从口中摄取营养,昨天终于开始了灌肠的尝试。然而,结果并不理想。她极度衰弱的肠子连少量牛奶搅拌鸡蛋这种单纯混合液体都感到负担过重,不能很好地吸收。
护士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表情:谁能到这样重病患者的房间悠然自得地听病人讲述自己的身世呢?!我也认为护士讲得有道理。于是,我忘记了三泽的话,心中只是默默地对比着从前衣着华丽的红极一时的艺妓和眼前这位病入膏肓的可怜的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靠出卖自己的姿色和技艺当上了一家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艺妓馆老板的干女儿后,被她家里的人奉为至宝。如今已经不能再干这种事了,她还能同从前一样受到那家人的器重吗?假若他们因为她得了病而对她越来越冷酷无情,那么,她那颗和重病搏斗的心该多么没有底啊!她好歹总算有了艺妓馆老板干女儿的身份,她的生身父母肯定是身份低微的人。经济上如果不充裕,怎样牵肠挂肚也无用。
我也考虑了这些问题。三泽从厕所回来时,我问:“你知道那个女人有没有生身父母?”
二十四
三泽说他只见过一次“那个女人”的生母。“那也只不过是个背影啊。”他有意声明说。
她的母亲正如我所料,似乎是位身份低下的人,好歹能穿上一身整洁的衣服。偶尔来到这里也很拘谨,偷偷摸摸地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楼回去,生怕别人看见。
“即便是父母,这么一来也显得很拘束啊。”三泽说。
探望她的客人都是女人,而且年轻女人居多。和普通的小姐、媳妇不同,她们全是爱貌如命的佳人。因此,她母亲夹在这些人当中,本来就土里土气的,更显得质朴。我心里描绘着这位贫穷年迈母亲的背影,暗暗表示同情。
“从母女的情分上说,女儿得了那么重的病,做母亲的大概想早晚都守在她的身旁吧。一个外来的女佣倒在这里逞威风,生身的父母却被当成外人,叫人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啊。”
“作父母的也无可奈何呀。首先,就没有时间守在她身旁;即使有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费用!”
我觉得她很可怜。我琢磨着干那种轻佻行业的女人,即使平常阔气得令人羡慕,可一旦染病,比普通人还惨啊。
“好像有了丈夫吧?”
三泽的脑子里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未曾加以注意,当我提出来的时候,他无以作答,一声不响。提供有关她的一切新情报的护士,对此也一无所知。
“那个女人”的纤弱身板总算经受住了当时的酷暑。三泽和我几乎像发现奇迹似的议论这件事。可是,我们都怕做得太露骨,从未从柱影后面向她的房间窥视。因此,她现在憔悴到什么程度,我们只能凭空想象。她连灌肠都不顺利这一消息传到我们的耳朵时,三泽的眼前也只是出现一位衣着华丽的艺妓,我的脑海里也只是浮现出她入院前气色挺好的面容。因此,我们当时议论她的病恐怕难以治好,实际上谁也未曾想到她会死。
在这期间,又有各种患者从医院出来进去的。一天晚上,二楼有一位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被人用担架抬走了。一打听,原来是病人今明两天可能会出现险情,陪伴的母亲把病人带回乡下。那位母亲对三泽的护士暗示她很拮据,说仅冰块一项就花了二十多元,除了出院,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从三楼的窗子俯视着抬回乡下的担架。担架在夜色中看不见了,事前备好的灯笼火光不久便动起来。窗子高加上路很窄,灯火宛如在山谷底下悄悄移动。担架在拐过对面黑糊糊的十字路口一下子消失的时候,三泽回头望着我说:“能坚持到家就好了。”
二十五
刚刚出现这种不得不出院的悲惨的患者,又有一个无事赋闲的男子每天背个孩子在走廊里和瞭望台上,或者在别人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简直把医院当成娱乐场了!”
“首先,他们哪一个是病人呀?”
我们又感到可笑,又觉得新奇。一问护士才知道背的人是叔叔,被背的人是侄子。据说侄子刚到医院时瘦成皮包骨,由于叔叔的精心护理才这么胖的。叔叔是个经营针织品的商人之类,总之是个不愁钱财的人。
三泽隔一间房子的邻居,又来了一位奇怪的患者。他出去的时候提溜个手提包,大模大样像个普通人似的,有时甚至不在医院,到外面去了,回来时把衣服脱得精光,贪婪地吃医院的饭菜。昨天他满不在乎地说去了神户一趟。
还有一对夫妻特意从岐阜到京都参拜本愿寺,顺便住到这个医院就再也不走了。在他们夫妻双人房间的壁龛上挂着佛光闪耀的阿弥陀佛的画轴。两口子有时面对面坐在那里悠闲地下围棋。问女方时,女方煞有介事地说,今年过年吃年糕时吐了血,有一小杯半那么多,这才在丈夫陪伴下来了。
“那个女人”的护士仍旧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双手常抱着膝盖。三泽的护士评论说她是在卖弄姿色,故意到“那个女人”能看得见的地方。我有时辩解道:“不至如此吧。”可是,“那个女人”和这位漂亮的女护士的关系在冷淡程度上,当初和现在似乎没什么大变化。我解释说,大概是两个美人凑在一起无意中争风吃醋吧。三泽认为不是这么回事,他说大阪的护士派头大,不把艺妓放在眼里,“那个女人”压根儿就不是对手,这才是冷淡的原因。虽然有这种看法,三泽却也不怎么恨这位护士,我对这位护士也不那么厌恶。照看三泽的那位面貌丑陋的护士怪里怪气地对我们说:“到底是长得漂亮占便宜啊!”逗得我们好笑。
三泽在周围这些人的关照下,身体日渐恢复,对“那个女人”的兴趣也似乎与日俱增。我在这里之所以不得不使用“兴趣”这个奇怪的词汇,是因为三泽的态度既不像恋爱,又不是十分热情,除了用“兴趣”二字表达外,再也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了。
当第一次在候诊室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的兴趣很大,一点也不比三泽逊色。可是,一听到三泽讲“那个女人”的情况,我便感到有主次之别了。自此,每当议论“那个女人”时,三泽总是对我摆出前辈的架子。我也一时中他圈套似的,当初的兴趣好像被搞得越来越大。可我既然身居客位,兴趣的高潮就不可能保持那么久。
二十六
我兴趣大的时候,三泽的兴趣比我还大;我的兴趣稍有减弱,他的兴趣却越来越强。他本来是个粗鲁的人,可内心深处却有着比别人善良一倍的感情。他还有个脾气:遇到什么事马上会激动起来。
三泽已恢复到能在医院内蹓跶了,我心里纳闷他为什么不去“那个女人”的房间。他决不像我这样羞羞答答的。为了说几句慰藉的话,到曾见过面的她的房间探望一下,从三泽的性格上看,这算不了什么。我甚至说:“你既然那样担心她,为什么不直接去见见她、安慰她呢?”他当时扭扭捏捏地说:“噢,我很想去,不过……”这句话实际上很不像他平时说的,还让人莫名其妙。虽然如此,说真的,我并不希望他去。
我同照看“那个女人”的漂亮护士不知不觉地搭上话了。她本来靠在那根柱子上,抬头看见我从她前面走过时,我们互问时安,如此而已。有一次,我从这位漂亮的护士那里借来一本叫作《命运一览表》之类的占卜命运的玩具书,我把它拿到三泽的房间里玩。
玩的方法是:先拿出几颗两面分别涂成红黑两种颜色的类似围棋子的扁平棋子儿,闭着眼睛把棋子摆在铺席上,算一算红的有多少,黑的有多少。然后从书上横翻一个数字,竖翻一个数字,在两个数字的交叉处再查查书本,就会找到占卜出来的字句。
我闭上眼睛把棋子一颗一颗摆在铺席上,护士一边计算红黑棋子的数量,一边查看占卜的字句。那字句是:“此恋若成,脸面丢光。”她读着读着,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三泽也笑了。
“哎哟,你可得当心哩!”三泽说。三泽在此之前就经常戏弄我,说我对“那个女人”的护士鞠躬有点反常。
“你才应该留点神哩!”我反唇相讥。于是,三泽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为什么?”我寻思在这种情况下对这个固执的人说多了,事情会变得复杂,所以便缄口不言了。
实际上,我一直怀疑三泽为什么不想去“那个女人”的房间,另一方面我又担心他这个人容易激动,过去姑且不谈,今后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起变化。他身体恢复很快,每天早晨已经能到下面的洗手间去洗脸了。
“差不多就出院怎么样?”
我这样劝他。我甚至考虑到万一由于钱的关系拿不定主意是否出院,为了节省从他家寄钱的手续和时间,我可以下决心找冈田商量一下。三泽对我的建议避而不答,反问而我:“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大阪?”
二十七
两天前,“天下茶馆”的阿兼出乎意料地访问了我。结果,我终于弄懂了冈田前几天在电话里对我讲的那句话的意思。冈田当时说一个星期内有使我感到吃惊的事,此刻我才感到自己被他的预言束缚住了。三泽的病、女护士的漂亮面孔、不见音容笑貌的年轻艺妓以及她在病榻上将就的憋闷生活——我并不是单单为这些而在大阪拖时间,借用诗人所喜欢的语言来说,我是期待某个预言的实现而住在炎热的旅店里。
“我因为有那件事,必须在这里少等几天。”我如实地回答了三泽。三泽却多少有点遗憾地说:
“那么,咱们不能一起到海边疗养啦。”
三泽这个人很怪。我觉得事关重要想去做的时候,他总是给顶回来;我想躲开的时候,他忽然又紧紧揪住你的袖口不放。他的情绪就是如此反复无常。他同我的关系历来就是在这种此消彼长的状态中延续到今日。
“你是打算和我一起去海边吗?”我叮问了一句。
“是的。”他答道,远方的海岸仿佛就浮现在他眼前。此时此刻实际上他眼睛里既没有“那个女人”,也没有“那个女人”的护士,似乎只有我这个朋友。
我那天高兴地别了三泽回到旅店。然而,在回来的路上,我也考虑了快分手前的不愉快。我要求三泽快点出院,他问我在大阪待到何时。表面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只不过如此。然而,三泽和我都尝到了里面的不寻常的苦味。
我对“那个女人”的兴趣虽然减弱了,却不愿三泽同“那个女人”打得火热。而且,三泽对那位漂亮的护士虽没打什么主意,可看到我一点点接近她,也不会心甘情愿。这里存在着我们尚未注意到的暗斗;这里存在着人天生的任性和嫉妒;这里存在着既达不到调和又发展不到冲突的失去中心的兴趣。总之,这里存在着性的争斗,只不过双方都未能露骨地说出口罢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为自己的卑劣感到可耻,同时也憎恨三泽的卑劣。可是我意识到,我们既然都是卑鄙的人,今后即使相处多少年也是不会从这种卑劣之中抽出身的。我当时真是心虚,而且觉得可悲。
第二天,我到医院一见到三泽便申明说:“我再不劝你出院了。”我低着头,怀着负荆请罪的心情对他说了这句话。三泽却说:“不,我也不能这样磨磨蹭蹭的了,我决定听从你的劝告很快出院。”他谈了今天早晨院长批准他出院的意思,告诉我:“听说活动太多不好,所以我想坐卧铺直接回东京。”我对他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愕然。
二十八
“你为什么又突然想出院呢?”
我不能不提出这个问题。三泽在回答之前凝视着我,我感到他是从我的表情揣度我的心思。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还是出去的好……”
除此之外,三泽什么也没说。我也只好沉默不语了。我们对坐着,比平时更沉闷。护士已经回去了,房间里更显得冷冷清清的。一直坐在垫子上的三泽忽然像倒了似的仰面躺下,翻动眼珠望着窗外。外面同平时一样,湛蓝的天空,太阳火辣辣地散发着热量。
“喂!”三泽不久开口道,“你常说的那个人,他有钱吧?”
我本来就不了解冈田的经济状况。一想到那位省吃俭用的阿兼,我就不喜欢从嘴里吐出个“钱”字。可为了三泽出院,就不能嫌这点麻烦。我昨天已经有了这个思想准备。
“他们过日子勤俭,我想会有一点的。”
“一点也好,借来吧。”
我琢磨着三泽是付给会计的住院费不够,出院有困难。我问他缺多少。可是,事情出乎我的预料。
“我在这里的开销和回东京的路费好歹总算够用的,仅仅是为了这个就不必麻烦你了。”
他虽不是积财万贯的财主家的幸运儿,却也是个独生子,因此,在这一点上比我们随便得多。而且,母亲和亲戚托他在京都买东西的钱,由于路上遇到新旅伴而无意中坐过站到了大阪,仍在手头上还未动用。
“你为预防万一才想借钱的吗?”
“不!”他马上说。
“那么,你干什么?”我追问道。
“干什么我自有主张。你只要给我借来就行了。”
我又生气了,他简直把我当成了外人。我满脸怒气,一声不吭。
“不要发火嘛!”他说,“不是瞒着你,对你无关的事我不喜欢故意吹牛,我只是不想告诉你。”
我还是默默无言。他躺在床上仰着脸瞅我。
“要是这样我就对你说了吧。”他讲了起来,“我还没有去看那个女人,她大概也不会等我去,从人情上说,我也不一定非去看她不可。可我总觉得是我使她的病情变得危险了。这个想法在我头脑中一直抹不掉。因此,我一直在想,我和她不管谁先出院,想在临出院时见一次面。我不是看望她,是为了道歉。只要说一句‘对不起你了!’就行了。可是,不能光道个歉,所以才拜托你。不过,你若不方便也不必勉强,但总得想个办法吧,比如往家里打个电报。”
二十九
事已至此,我有必要到冈田那里试试看。我让想往家打电报的三泽稍等一会儿,便晃晃悠悠地走出医院大门。冈田所在的公司在三泽房间的相反方向,所以无法从他的窗子眺望,好在路程没有多远。天太热,走着走着我已是汗流浃背了。
冈田一见到我,就像久别重逢的好友那样叫道:“哎呀,好久不见啦!”又在我面前重复以前在电话里一再唠叨的客套话。
我同冈田讲话现在可要郑重点,不过,从前我们的关系是无所顾忌的。我记得有一次曾帮助他筹点款子,便有意唤起当时的记忆,以便给自己鼓足勇气。他一无所知,站起来爽朗地说:“二郎,我的预言怎么样?”“一个星期之内,总算发生使你吃惊的事情了吧?”
我一狠心先把那件重要的事对他讲了。他露出意外的神色听着,听完之后轻易地答应说:“行啊,那个数目无论如何也要凑齐。”
他衣服口袋里本来没有这么多的钱,便问:“明天可以吧?”我又果断地将了一军:“如果能办得到,希望在今天。”看他的脸色有点为难了。
“那么,没法子又得麻烦你了。我写封信,请你到我家把信交给阿兼好吗?”
我本想此事尽量避免直接同阿兼打交道,可实在不得已,便把冈田的信揣在怀里去“天下茶馆”了。阿兼一听到我的声音便跑到楼梯口,惊讶地说:“天这么热,哎呀!”两次三番地说“请进!”我站在那里说:“有点急事呀。”就把冈田的信递了过去。阿兼双膝支在楼梯口上把信拆开了。
“您特意来这里,实在不敢当。那么,我马上陪您走一趟。”说着,阿兼进里屋去了,里面传来了小柜橱把手的声音。
我和阿兼一起乘电车到终点站,下车后分手。阿兼说声“回头见”便打开了阳伞。我又雇辆车回到医院,洗洗脸,擦擦身子,同三泽聊了起来。这当儿,我正盼望的阿兼来了。她把我叫到医院大门口,从腰带中抽出银行的存折,取出里面夹着的钞票放在我手中。
“请您清点一下。”
我形式上点了点之后便谢道:“不错——太麻烦你了,大热天的。”阿兼由于急匆匆赶路,脸上的汗珠都把她“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两侧润得湿漉漉的。
“怎么样,上来凉快一下吧?”
“不,今天很忙,这就告辞了。代问病人好。——不过,好了就快点出院吧。我爱人也是很放心不下,听说他常打电话询问病情。”
阿兼一边说应酬话,一边撑开那把淡黄色的阳伞回去了。
三十
我咳嗽了几声,握着钞票从台阶上跑也似的来到三楼。三泽比平时更加心绪不宁,刚点燃的香烟马上又放到烟灰缸里,也不说声“谢谢”,就从我手中把钱接了过去。我提醒他点一点钱数,问:“可以吧?”他只是“嗯”了一声。
他凝神注视“那个女人”的房间。由于时间关系,走廊上看不到一双前来探望的人脱下的草屐。平时就很安静的房间,此刻更加寂寞。那位漂亮的护士照例倚在门口的柱子上,正在读助产学之类的书。
“那个女人好像正在睡觉。”
三泽在寻找去“那个女人”房间的好机会,却又怕妨碍她睡眠。
“也许正在睡觉。”我也这样想。
过了一会儿,三泽轻声对我说:“你去问问那位护士是否方便。”三泽说他未跟这位护士搭过腔,这个差事只好由我完成了。
护士瞅着我,脸上现出又惊诧又滑稽的神情。可是,一看到我的严肃面孔,便进房间里去了。不到两分钟又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护士说患者此刻心情很好,可以会客。三泽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三泽没看我一眼,也没看护士一眼,默默起身后很快就消失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了。我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呆呆地望着他的后影,直到看不见他之后还在徒劳无益地盯视那个地方。冷冰冰的护士瞥了我一眼,嘴唇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便靠到原来的柱子上,又在膝盖上默默地摊开了刚才读的那本书。
“那个女人”的房间在三泽进去后也是静悄悄的,同三泽进去之前一个样。当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护士不时突然抬头向房间里面望望,然后目光马上落到书本上,一点也不给我递个眼神。
傍晚时我在这个三楼上听到过清脆的虫鸣,但白天从未听到蝉的喧叫。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耀眼的阳光射进来,比半夜还要静谧。这死一般的寂静反倒使我烦躁不安,急不可耐地等待三泽从“那个女人”的房间里出来。
不大会儿,三泽慢腾腾地出来了。我只听到他跨门槛时笑嘻嘻地对护士寒暄说:“打搅你了。你真用功啊!”
他故意把草鞋的声音弄得很响,一到他的房间便说:“好容易办完啦!”我问:“怎么样?”
“好容易办完啦,可以马上出院了。”
三泽只是重复同样的话,其他只字未提,我也不便再去多问。我琢磨还是及早办完出院的手续为好,便动手收拾乱丢在那里的东西。三泽本来就等不得了。
三十一
我们雇人力车离开了医院。三泽的车夫在前面撑着车把跑得太猛,我大声喊叫想进行劝阻。三泽回过头来摆手示意,好像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就不再提醒他注意了。到旅店后,他双手扶在靠河边的栏杆上,定定望着眼睛下面的大河。
“怎么样?心情不好吗?”我从后面问。他头也不回,说:“不,我到这里看这条河之前,简直把这个房间给忘了。”
他这么说着,仍面对着河流。我不去管他,盘腿坐在麻布垫上。由于等得发急,我便从和服袖口中取出“敷岛”牌香烟吸了起来。吸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三泽才离开栏杆到我面前就坐。
“在医院这些日子就好像昨天今天的事似的,想起来时间已经不少啦。”三泽说着便扳手指头计算天数。
“三楼的情景大概暂时不会从你眼前消失的吧。”我打量着他的表情。
“我真没想到经历了这么一段,大概也是某种因缘吧。”三泽也望着我的面孔。
他拍手叫来女佣,预定了今晚的快车卧铺票,然后,掏出怀表看一看吃完饭后还能剩多少时间。我们不习惯拘束地坐着,便一骨碌躺下了。
“那个女人的病好了吗?”
“啊,也许会好的。不过……”
女佣把我们要的水果装在盆里上楼来了,“那个女人”的事也就给打断了。我躺在那里吃水果,三泽只是瞅我的嘴,一声不吭。最后他说了一句:“我也想吃啊!”话音很像个病人。刚才我就看他不高兴的样子,便劝他:“不要紧的,吃好了。吃吧!吃吧!”幸好三泽忘记了那天我不准他吃冰激凌的风波。他只是苦笑着把脸扭了过去。
“我不管怎样想吃,可明知吃了不好,硬吃下去像她那样可就糟了!”
他刚才似乎在想“那个女人”,现在也只能认为是在想“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记得你吗?”
“记得。前些日子相遇时,我还强迫她喝酒哩。”
“恨你吧?”
一直把脸扭向一边拉话的三泽蓦地转过头来,从正面瞅着我。我觉察到他的变化,立刻严肃起来。可是,三泽到“那个女人”的房间同她谈了些什么,还是滴水不漏。
“那个女人也许会死的。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万一她的病好了,恐怕也没有机会见到她。真怪啊!提起人的离合,尽管有些小题大做,可在我看来,实际上已经有了离合之感。那个女人知道我今晚回东京,笑盈盈地祝我一路平安。我总感到今晚在火车里要梦见她的凄惨的笑。”
三十二
三泽只说了这些。他还没有做梦,眼前就好像浮现出“那个女人”的凄惨笑容。我十分了解三泽有些多愁善感,然而,三泽被“那个女人”打动到这种程度是否仅仅因为这一点,尚值得怀疑。我想仔细问问他同“那个女人”告别时说了些什么,便用话挑逗他,可是毫无效果。而且,他的态度似乎是:把自己舍不得的东西分给别人一半就少了一半,所以他是不愿意的。我心里越来越觉得有点离奇。
“咱们走吧,夜里的快车很挤呀。”我终于催促三泽说。
“还早哩。”三泽给我看看表。果然离开车时间还有两个多钟头。我决心不再打听“那个女人”的事,也尽量不提医院的名字,躺在那里开始同他聊聊普通家常话。他虽做了一般的应酬,可不知什么地方总有点不协调,显得挺不愉快。尽管这样,他还是没离开座位,到最后索性哑口无言地眺望着河流。
“你还在考虑吧!”我有意地大声叫道。三泽直愣愣地望着我。从前在这种场合他眼里一定露出“你这个庸俗之辈”的神色,非得轻蔑地瞥我一眼不可,然而,此时此刻却一点也未显出这种表情。
“哦,在考虑呢。”他轻声说,“我正在考虑是对你讲明白呢,还是不讲,不知怎样才好。”
我当时听他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这番话同“那个女人”毫无联系,更使我感到意外。
离现在五六年前,三泽的父亲曾把一位朋友的女儿嫁到另一位朋友的家中。不幸,姑娘由于复杂的情况还不到一年就从丈夫家出走了。可是,那里也有复杂的情况,不能马上把她领回娘家。因此,三泽的父亲便以媒人的情分暂时把姑娘收留下来。三泽把这位已嫁过人的女子叫“姑娘”、“姑娘”的。
“这位姑娘大概由于担惊受怕,精神有点不正常。不知是来我家前还是来我家后,总之,我家人发现她有这种病是在来我家不久。肯定是原来精神就有点不正常,可是乍一看,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每天总是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可是,这姑娘……”
三泽说到这里稍稍犹豫一下,又说:
“这姑娘说话虽然滑稽可笑,我外出时却总要送我到大门口。我即使想偷着出去,她也一定送出来。而且,必然说:‘快点回来呀!’我回答:‘嗳,我早点回来,你乖乖地等着吧!’她才满意地点点头。我若是不吭声,她就‘快点回来呀’地唠叨个没完。我在家人面前实在不好意思,可我又觉得这姑娘十分可怜。因此,外出时尽量注意早点回来。回来后要到她身旁站着说一句‘我回来啦’。”
三泽说到这里又看了看表说:
“时间还早哩!”
三十三
当时,我想打断三泽讲这位姑娘的事,幸而时间还很充裕,我还没有开口,三泽便又接着讲了下去。
“我家里人明显看出这姑娘精神不正常后,起初还好,不知不觉之间,像我刚才说的,我对姑娘的露骨表现很伤脑筋了。父母愁眉苦脸的,厨房的人偷偷嗤笑。没办法,当姑娘送我到大门口时,我把头转回两三次想狠狠地发一顿脾气。可是一打照面,我就很可怜她,别说发脾气,连句刻薄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姑娘是位面色苍白的美人。黑油油的眉毛下,有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那乌黑的眸子水灵灵的炯炯有神,仿佛始终眺望着远方的梦境,流露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哀伤。我回过头来想发火,可那姑娘跪坐在门口对着我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恰似倾诉她的孤独。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仿佛感到姑娘扯住我的衣袖央求说:我一个人这样生活太寂寞啦,请救救我吧!——就是那眼睛呀,那对黑溜溜的大眼睛对我这么诉说的呀!”
“她爱上你了吧?”我问三泽。
“这个嘛,因为是个病人,谁也不知道是爱呢还是病。”三泽答道。
“所谓花痴说的就是这种人吧?”我又问三泽。
三泽面色阴沉下来。
“花痴对谁都是招风惹草的。这姑娘只是把我送到门口时才说‘快点回来呀’,不一样哟!”
“原来是这样啊!”
我的回答太令人扫兴了。
三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不管这姑娘病也罢,什么也罢,我想姑娘的心里装着我。至少,在我这方面是想这样解释的。”三泽脸上的肌肉反倒紧张起来。他接着说:“然而,听说事实并不是这样。姑娘先前的丈夫不知是个浪荡汉还是个交际家,刚结婚就经常不回家,有时夜里回来很晚,把姑娘的心伤透了。可是,她对丈夫绝口不谈自己的苦楚,一直忍受着啊!因为当时的烦恼在头脑里作祟,即便离婚后也想对丈夫讲的事,由于得了病而对我讲了。——可是我不相信。至少,我相信不是这么回事。”
“你对这位姑娘如此钟情啊?”我又问三泽。
“她病得越重,我越是看上她啦!”
“那姑娘后来呢?”
“住进医院后死了。”
我沉默不语了。
“你劝我出院那天晚上,我算算正是这位姑娘的三周年忌辰,仅为了这一点,我就想回来。”三泽对我讲了出院的动机,我仍旧一声不响。
“啊,忘了件重要的事!”三泽叫了起来。我不禁反问一句:“什么事?”
“那个女人的脸,说真的,真像这位姑娘呀!”
三泽的嘴边流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在说:这一回你懂了吧。我们后来雇车直奔梅田站去了。站内已挤满了等待快车的旅客。我们过了桥,到对面等着上行列车。不到十分钟,列车轰隆轰隆地驶了过来。
“再见吧!”
我为了“那个女人”,也为了“这位姑娘”,紧紧地握住三泽的手。列车呜地叫了一声,三泽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