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送走三泽的第二天,又到这个车站来接母亲和兄嫂。
对我来说几乎想象不到的这件事,从开始筹划到最后办成,全是冈田。他平时就好玩弄这种手法来炫耀他的成功。他还故意把我叫到电话机旁说过几天一定有使我吃惊的事。不久,阿兼来到旅店找我说明原委,我着实怔住了。
“你来有什么事啊?”我问。
我从东京出发前曾听说我母亲在城郊有块地皮,正挡住那里准备新铺设的一条电车轨道,所以政府要征购前面的几坪[1]地。我劝母亲说:“那么,用这笔钱今年夏天带着大伙儿出去旅行吧。”母亲笑话我说:“二郎又出鬼点子了。”母亲老早就说过有机会想到京都、大阪看看。也许是钱一到手,由于冈田的劝诱才有这么庞大的计划吧。就算是这么回事,冈田又为什么出这个主意呢?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考虑,大概只是想报答府上从前对他的关照,陪你们在这里玩玩吧。而且,还有那件事。”
阿兼说的“那件事”就是那桩婚事。我琢磨母亲再喜欢阿贞也不会专门为此事而远路迢迢到大阪来。
当时我的腰包快要空了,后来还为三泽向冈田借了一些钱。母亲和兄嫂此行有什么其他用意姑且不管,但他们的到来对弥补我用钱的不足却有利。我想冈田也一定知道这点,才痛快地借给了我所需要的钱。
我同冈田夫妇一起去车站。我们三人在等火车时,冈田问我:“怎么样二郎,吓一跳吧?”类似的话我不知听他说过多少遍了,我无法作答。阿兼对冈田说:“你近来一个人太得意忘形了。那件事二郎早听腻味了。”她边说边把目光转向我,道歉似的加了一句:“您说对吧?”我从阿兼温存的话语中不由得看出她有一种艺妓般的媚态,使我回答她的腔调也一下子失常了。阿兼假装糊涂似的对冈田说:
“你好久没见夫人了,说不定夫人的态度有了改变呢。”
“我们前不久见面时,大婶还和从前一样哩。”
冈田叫我母亲为“大婶”,阿兼叫“夫人”,我听起来很不顺耳。
“假如始终站在局外旁观,可不知道变还是没变哟。”我笑着回答说,这工夫火车到了。冈田又说预先特地为他们三人订下了旅店,已让车夫直接把他们拉到南面去了。我呆呆地坐在车上,对冈田经常搞突然袭击感到愕然。上一次他突然到东京把阿兼抢也似的带走了,也肯定是使我吃惊的显赫功绩之一吧。
* * *
[1]计量土地的单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二
母亲住的旅店虽不那么大,可比我住的地方高级得多。房间里有电扇、中国式台桌,尤其是桌子旁还安装了电灯之类。哥哥当即在桌上的电报稿纸上写“已抵大阪”几个字交给了女佣。冈田从袖口中掏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三四张彩色明信片,分别写上叔父、阿重、阿贞的名字,然后分给大家说:“喂,请每人写一张吧!”
我在给阿贞的明信片上写了:“祝贺你!”母亲又接在后面写:“请注意身体!”我吃了一惊。
“阿贞生病了吗?”
“说实在的,因为有那件事,这次正是个好机会。本想带她一起来,都让她做了准备,可是不巧,她肚子坏了,真遗憾哪。”
“不过,不要紧的,她已经能喝粥了。”嫂子在一旁说。嫂子拿着给父亲的明信片在思索什么。冈田建议说:“叔父是位风流人,擅长和歌吧?”嫂子说:“他哪里懂什么和歌。”冈田又在给阿重的明信片上恭恭敬敬地写了一句:“未能听到您恶语伤人实在抱歉。”哥哥取笑说:“将棋的棋子[1]还在兴风作浪哩。”
写完明信片又聊了一阵家常话之后,冈田和阿兼说“改日再来”,也不顾母亲和哥哥的挽留就回去了。
“阿兼真像个夫人啦。”
“想想她往咱家送和服的时候,简直认不出来啦。”
母亲同哥哥评论着阿兼,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哀愁:我可上年纪啦!
“阿贞也快啦,妈!”我从一旁插嘴道。
“真的哟。”母亲说。母亲的心里似乎正在嘀咕着还没有对象的阿重。哥哥回头问我:“听说三泽生了病,你们哪里也没去吧?”我答道:“哦,没想到卡到这么个鬼地方,哪儿也没去成。”我同哥哥拉话时使用的语言经常相差这么悬殊,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年纪差几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旧脑筋的父亲总想把长子培养成最高掌权人。母亲偶尔也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个敬称,叫“二郎君”,可我确信这只不过是借哥哥的光。
大家只顾说话,忘记了换上单衣。哥哥站起来一边往肩上披件浆得硬邦邦的单衣,一边催促我:“你怎么样?”嫂子递给我一件说:“你的房间究竟在哪里?”正在栏杆那里闷闷不乐地望着鼻子尖下高大漆墙的母亲问我说:“这里的房间倒可以,就是有点阴森森的。二郎,你的房间是这样吗?”我走到母亲身旁往下面看了看。下面是宛如晒衣板一般的细长院子,稀稀拉拉地长着细竹,石头上面放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灯笼。那石头和竹子都在洒水时被淋得湿漉漉的。
“地方虽窄小却也讲究,可是不像我住的地方还有一条河哪,妈。”
“哎哟,什么地方有河呀?”母亲的话音刚落,哥哥和嫂子都提出希望换一个能见到河的房间。我把自己的旅店方向、街道等情况做了介绍。我们暂时商定我先回去拾掇行李,然后搬到这里来。随后我便离开了旅店。
* * *
[1]在《朋友》中,阿重曾说过冈田的脸像将棋的棋子,这里是借用阿重的话。
三
那天傍晚我付了店钱后,同母亲、哥哥等住在一处了。看来他们三人晚饭吃得迟了些,正在食案前使牙签。我打算领他们散散步去。母亲不想去,说是太累了。哥哥怕麻烦。只有嫂子露出想去的样子。
“今晚就算了吧。”母亲制止说。
哥哥躺着同我拉话。听他的口气好像很了解大阪似的。可仔细一听,全是什么天王寺[1]啦,中岛[2]啦,千日前[3]啦等地名,在地理知识方面零零碎碎、懵懵懂懂的,好像在梦里一样。
不过,哥哥似乎还记得一些片断,什么“大阪城石头墙的石头[4]非常大”啦,“登上天王寺的塔[5]向下俯视令人头晕眼花”之类的。其中我听得最有兴趣的是他从前住过的旅店的夜景。“在旅店内一条窄路的拐角,到有栏杆的地方可以看见柳树。房屋一间挨一间的,很拥挤,但是很幽静。从窗子里望见的长长的桥富有山水画的情趣。从上面通过的车子的声音也很悦耳。不过,旅店对客人不热情而且脏得很……”
嫂子问:“这究竟是大阪的什么地方?”哥哥完全不知道了,甚至方向也记不得了。这就是哥哥的特点。他有个毛病:对事情的片断有惊人的记忆力,记得一清二楚,而对地点及时间却忘得一干二净。对此,他满不在乎。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多没意思啊。”嫂子又开腔了。哥哥和嫂子在这种场合经常是意见不一致。哥哥高兴时倒也没什么,可稍不顺心就麻烦了。这种情况并不是偶尔一两次。心中有数的母亲开口道:“在什么地方也无所谓,也不光是这一点忘了。往下讲吧。”哥哥声明说:“这些话对妈和阿直(嫂子的名字)都是无聊的呀。”又对我说:“二郎,你住在那里的二楼时觉得有意思吧?”本来我就该一个人听哥哥讲话。
“后来怎么啦?”
“夜里一觉醒来看到一轮明月照着青柳。我是躺在床上看的哩。突然下面有人‘嗨’地叫了一声。四周静悄悄的,那声音特别响亮。我赶忙爬起来到栏杆旁往下面窥探,只见对面柳树下有三个精赤条条的男子在轮流比赛举一大块压咸菜缸的石头。‘嗨’的叫声就是两手用力向上举石头时发出来的。三个人拼命地比赛,大概是过于专心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望着在皎洁的月光下默默转动的赤身露体的人影,心里泛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当儿,其中一个人把一根细长的扁担似的东西抡得团团转……”
“有点像中国《水浒传》中的人物呀!”
“从此以后,这件事便隐隐约约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今天回想起来真像一个梦。”
哥哥喜欢回忆这些事,母亲和嫂子听不大懂,只有父亲和我还能听懂。
“我当时在大阪感到有兴趣的,只有这件事。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一点也不像大阪呀。”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从三泽住的医院三楼望到的下面那条整洁的小路。我想哥哥看到的舞棒的人和力士们大概就是这种街道上的年轻人吧。
冈田夫妇按约定那天晚上又来了。
* * *
[1]即“四天王寺”,据说是593年圣德太子所建最早的寺院。战争中几乎夷为平地。
[2]大阪市内淀川内的一个岛名,大阪市最早的公园建于此。
[3]大阪的娱乐中心地,在南河区原町。
[4]据说大阪城石头墙的石头是丰臣秀吉筑城时用船从濑户内海各岛运来的,给每块巨石都取了名字。
[5]四天王寺有著名的“五重塔”及“六时堂”。
四
冈田特意在家里绘制了一份颇为详尽的游览目录之类的东西拿来给母亲和哥哥看。搞得非常精密,母亲和哥哥“嗬”地惊叫了一声。
“各位能在此逗留几天吧?我还根据情况搞了个日程表哩。这里同东京不一样,稍离市区就有许多地方可以游览。”冈田的话音里多少带点不满意,同时又颇为得意。
“在一旁听您讲话,您简直是吹捧大阪哪。”
阿兼笑眯眯地提醒一本正经的丈夫。
“不,不是吹捧,不是吹捧……”
冈田让妻子这么一说,态度更严肃了,还显得很滑稽,大家都笑了起来。
“冈田在这五六年里已经完全‘大阪化’了呀。”母亲开了个玩笑。
“冈田只是没有忘掉东京话呀。”哥哥接着又挖苦了一句。冈田瞅着哥哥说:“好久不见面了,一见面就来这个可受不了。东京人到底是嘴皮子厉害。”
“何况又是阿重的哥哥哩,冈田。”这次是我脱口而出。
“阿兼,帮个忙啊。”冈田最后说,一边把刚才放在母亲面前的日程表拿起来装到袖口中,一边故意嗔怪说:“我费了牛大的劲儿还给人捉弄,真傻。”
开了一阵玩笑之后,正如我所料,母亲把话题转到了佐野。母亲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郑重其事的口吻对冈田说了“这次又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的感谢话,冈田还是装模作样地说“做得还很不够”之类的客气话。在我看来双方都有些夸大其词。然后冈田说:“现在正是时候,一定请你们见见佐野本人。”便开始商量会见的事。哥哥不参加进来说几句,于情理上说不过去,就边吸烟边同母亲、冈田聊起来了。我琢磨着让病榻上的阿贞看到这种情形是值得庆幸呢,还是弄巧成拙呢?我真想问个明白。同时,我又想起了同三泽分别时在我脑海中留下崭新印象的那位患精神病的美丽“姑娘”的不幸姻缘。
嫂子和阿兼关系并不亲密,由于都是年轻的女性,刚才她们两人就在交谈。然而,可能因为都摸不透心思,两人都很拘谨,一点也谈不拢。嫂子生来沉默寡言,阿兼和蔼可亲。阿兼说十句话的工夫,嫂子只能说一句话。而且,话题光了,还得阿兼提供。最后谈到了孩子,这一次嫂子突然占了优势。她津津有味地谈起了她的小独生女儿的日常表现。阿兼对嫂子的絮絮叨叨的叙述似乎很佩服地听着,实际上完全是漫不经心,只说了一句“哎哟,一个人都能看家了!”还像真心诚意。嫂子回答说:“因为对阿重很亲近啊。”
五
母亲和兄嫂在这里停留的天数意外地少。他们预定在市内玩两三天,再到郊外玩两三天,不到一个星期就回东京。
“哪怕再多待几天也好,难得到这里来一次,以后想来也不易,懒得出门呀。”
冈田虽然也这么说,可母亲在这里停留期间,自然不容许他完全不到公司上班每天陪伴到处走。母亲也好像惦挂着东京家中的事。让我同母亲和兄嫂一起来,这已是奇妙的组合了。本来按自然的组合可以配搭成两三组,比如父母一起来呀,兄嫂同来避暑呀,或者为了阿贞的婚事可以等她病好后父亲或母亲带她来,早点把事情办完。为什么会出现现在这种奇妙的组合形式,我一开始就不理解。母亲似乎是心照不宣。不只母亲,兄嫂仿佛也有所察觉。
按照惯例,同佐野见了面。母亲和哥哥对冈田表示了谢意。冈田回去后,母亲和哥哥对佐野都没有发表评论。也可以解释为大事已定,不容议论了。谈妥了年底结婚,佐野找机会到东京来举行婚礼。我对哥哥说:“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可本人还蒙在鼓里,真有意思。”
“本人当然知道喽。”哥哥回答说。
“会非常高兴的。”母亲作了保证。
我闭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我说:“不过,日本的女性也没有自己主动处理这种事情的勇气。”哥哥默默不语了,嫂子露出诧异的神色扫了我一眼。
“不光是妇女哟,即使男子自己随便胡来也不行啊。”母亲提醒我说。可哥哥却说:“索性那么办反倒好些。”腔调也许过于冷淡,母亲脸色有点不高兴。嫂子还是那副诧异的神情。可是她们什么也没说。
过了片刻,母亲总算开了腔:
“不过,只要阿贞定下来,妈就非常放心啦,因为下面只有阿重了。”
“此事也是托了父亲的福啊。”哥哥回答说。母亲没有留意到哥哥说这话时嘴唇上轻轻闪过讥讽的影子。
“完全是托你爸爸的福啊。他同冈田一样,现在很积极呀。”
可怜的母亲一心相信父亲如今在社会上还有从前那种势力。到底是哥哥,他早看穿了父亲如今等于从社会上隐退,连从前的一半影响也没有了。
我同意哥哥的看法,不禁深深感到我们一家人合伙欺骗了佐野。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脑海里从一开始就萦绕着一个想法:佐野上当也是很自然的。
总之,会见圆满地结束了。哥哥说天气太热头不舒服,主张早些离开大阪。我本来就表示赞成。
六
实际上,当时的大阪是很热,尤其是我们下榻的旅店更热。院子狭小,墙又高,阳光射不进来,通风又不好。有时,潮湿的茶室内很憋闷,好似四周生了火炉一般。我彻夜开着电扇呜呜地响,母亲甚至还批评我尽干蠢事,说吹感冒了怎么办?
我赞成哥哥离开大阪的意见,心想若是去有马[1]很凉爽,对哥哥的头脑有好处。我还不了解这个有名的温泉。我从前听到一个故事,便讲给他们听:据说车夫在车把上拴一条绳子,绳子头上还拴一条狗,让狗帮助拉上坡路。因为太热,狗总想喝溪流中的清水,车夫便怒气冲冲地用竹竿乱抽乱打,狗便痛苦地呻吟着拉车。
“我可不喜欢坐这种车啊,太可怜了。”母亲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不让狗喝水呢?怕耽误时间吧?”哥哥问道。
“听说在半路上一喝水就累得不成,狗再也无用了。”我答道。
“嘿——,那为什么?”这次是嫂子好奇地问,我也答不出来。
有马之行尽管不是狗的原因,可到底是告吹了。没想到哥哥提议去和歌浦[2]。这是我老早就想游览的名胜。母亲说孩童时就对这个名字有好感,便立即同意了。只有嫂子显出好像到哪儿都无所谓的样子。
哥哥是个学者,又是个有见识的人,还是个具有诗人般纯粹气质的天生好人。可是,正因为是长子,总有点任性。在我的眼睛里,他比一般的长子娇生惯养得多。不仅对我,对母亲和嫂子也是高兴时好得出奇;一旦来了倔脾气便几天没个好脸色,故意缄口不言。而一到人前,哥哥简直判若两人,即使发生一般问题也要保持他的绅士风度,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因此,他的朋友们都相信他是个稳健的好人。父母听到这种评论总是感到意外,但心里还是乐滋滋的,露出一副“到底是我的儿子!”的神气。我若是同哥哥吵架时听到这种反映,就火冒三丈,恨不得一个一个地找到他们的家门去消除他们的误会。
我琢磨母亲立即赞成去和歌浦,大概因为她摸透了哥哥的脾气。母亲长期对长子娇惯成宝贝似的,结果现在只能在宝贝面前磕头作揖,任其摆布。
我上厕所时发现嫂子呆头呆脑地站在水盆旁,便问:“嫂子,近来怎么样?哥哥的情绪是好了些,还是坏了?”嫂子只是说:“同以前一样。”即使如此,嫂子凄怆的面容上还是绽出一个笑窝。她的脸历来就苍白,当中有一个凄凉的笑窝。
* * *
[1]神户市兵库区有马町,那里有据称日本最古老的温泉。
[2]和歌山市的名胜地,自古以在此地咏和歌而闻名。
七
我想在出发前付清向冈田借的钱。本来,只要对他讲一下回东京后再偿还也未尝不可;但我想这种人的钱,尽可能早点还清心里更踏实些。于是,我找个谁也没在跟前的时机求母亲给想想办法。
母亲正因为看重哥哥,自然打心眼里疼爱哥哥。不过,也许因为哥哥是长子或者哥哥难对付,有些地方总要显得客气些,即使劝他一件小事,从一开始就得当心不要惹他生气。反过来,母亲简直把我当成小毛孩子看待,劈头盖脑地批评我:“二郎,哪有这种规矩呀!”可另一方面也曾有过这种情况:有时母亲疼爱我甚至超过哥哥。我记得经常背着哥哥给我点零花钱什么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把父亲的衣服改了给我穿。这种事不止一两次了。哥哥很不满意母亲的这种态度,一点小事常使哥哥不痛快。因此,这个快活明朗的家庭便顿时充满了忧郁的气氛。母亲紧锁双眉,常常对我悄声细语说:“一郎又犯病啦!”我很高兴母亲把我看成她的心腹,便装模作样地说:“老毛病啦,请您不要管他。”哥哥不仅性格乖僻,而且忌讳大事小事总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捣鬼。当我后来知道哥哥这是出自一种正义感时,我为自己对哥哥做出这样轻率的评价而脸红。可是,好多事情表面上征求哥哥的意见时,他总是不同意,因而我一有机会便独自投到母亲的怀抱里央求。
母亲听我说完为三泽从冈田那里借钱的原委,露出惊愕的神色。
“三泽怎么能为那么个女人花钱呢!太糊涂了。”母亲说。
“不过,三泽也有他的情义呀。”我争辩道。
“什么情义不情义,你的话妈可不懂哟。若是可怜她,空着手去看看就行了嘛!若是空手不好意思,带盒糕点去不就足够了吗?”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好,就算三泽有那么多的情义,可你却没有从冈田那里借钱的情义吧?”
“好啦,算了吧。”我答道。说完,便起身想下楼。哥哥正在洗澡,嫂子借用下面的小房间正在梳头。房间里除母亲外别无他人。
“哎,你等一下呀。”母亲叫住我,说,“我可没说不给你一分钱呀。”
母亲的话里充满了不安:你哥哥一个人就够受的了,你又何必欺负我这个老太婆呢。我照母亲的吩咐又回到原来的座位,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也不敢抬起来。于是,很难堪地像个孩子似的从母亲手中接过了我要的钱。母亲压低嗓门,同往常一样地对我说:“要对哥哥保密呀!”一种难以形容的不愉快蓦地涌上我的心头。
八
我们第二天早晨就该向和歌山出发了。我寻思着反正还得返回这里一次,那时把钱还给冈田也不迟。可性急的我又不愿在怀里揣个钱包。我猜想冈田晚上照例要来旅馆话别。我打定主意那时再悄悄还给冈田。
哥哥从浴池出来了,腰带也没系,披着浴衣一直走到栏杆附近,把湿毛巾挂到上面了。
“让你久等了。”
“妈,怎么样啦?”我催促着母亲。
“噢,你们进来吧。”母亲说完瞧瞧哥哥的脖颈和胸部夸奖说,“气色很不错啦,而且还长了点肌肉。”哥哥生来就是个瘦干儿。家人都议论说是神经造成的,不再稍胖一点可不好。其中,母亲是最焦躁不安的了。哥哥本人也跟受罪一样忌讳自己的瘦削。尽管如此,还是一点也胖不起来。
听了母亲的话,我实在觉得母亲的心肠太可怜了,因为母亲不得不把这种疼爱作为一种慰藉献给自己的儿子。我抬起比哥哥结实得多的身子对母亲说声“那么,我先走了”,便下了楼。向浴室隔壁的小房间瞟了一眼,嫂子刚刚挽好发髻,正在用两面镜子前后对照着又梳鬓又抚弄头发的。
“已经完了吧?”我问。
“哦,您到哪儿去呀?”
“我想洗个澡。对不起,我先进去可以吧?”
“请吧!”
我边进浴室边琢磨嫂子今天为什么又在那蓬松的头发上梳个椭圆的平髻呢?我从热水池中大声喊道:“嫂子!嫂子!”从走廊的出口传来了回答声:“什么事呀?”
“天这么热您受累了。”我说。
“为什么?”
“为什么呀,你把头梳得那么显眼,是投哥哥的所好吧?”
“我不知道。”
我清楚地听见了嫂子从走廊上楼的草鞋声。
走廊前面就是院子,有一棵八角金盘的残株。我眺望黑糊糊的院子前方,让伙计给我擦背。这当儿,从入口顺着走廊又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
穿着一身白色立领制服的冈田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我不由得叫了声:“喂,你,你!”
“哟,正洗澡呢,太暗了,我一点也没留意呀。”冈田向后退一步,边向浴室窥望边对我寒暄。
“找你有点事。”我突然开口道。
“有事?什么事?”
“噢,请进来吧。”
冈田露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神气。
“阿兼没来吗?”
我回答说“没来”,冈田又问:“大伙儿都在吧?”我说“都在”。冈田迷惑不解地问:“那么,你们今天哪儿也没去呀?”
“出去了,已经回来啦。”
“实际上我也刚从公司回来,天气太热啦。——不管怎样,我先去问个安,失陪了。”
冈田说完这句话,也没问我有什么事便到二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也从浴室出来了。
九
冈田那晚痛饮了一场。他本打算同我们一起去和歌浦,不巧他的同事因病请了假,他很遗憾自己的愿望未能实现。为此,再三向母亲及哥哥道歉。
“今晚就要分别了,请再坐一会儿吧。”母亲劝道。
我的家人都不爱喝酒,谁也无法陪冈田对饮。因此,大家告了声罪,先一步用餐完毕。冈田摆出“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的架势,独自在食案前自斟自饮起来。
他生来精力旺盛,而且一喝酒就更加神采奕奕。不管对方听不听,他心不在焉地信口开河,一个人还不时地放声大笑。
他十分满意地罗列一些统计数字,说大阪的财富过去二十年增加了多少,今后十年将是现在的几十倍。
“比起大阪的财富,你自己的又如何呢?”哥哥嘲弄他时,他把手放在斑秃的头上笑了起来。
“我能有今天——这样说有点吹牛,然而总算能凑合过去,全是托叔父和婶母的洪福,别看我喝了这么多的酒口若悬河,东拉西扯,可这一点决没忘记啊!”
冈田说完,对身旁的母亲和遥远的父亲表示了谢意。他一喝醉总会把一句话重复好几遍。尤其是这个谢意,他以稍微不同的形式从嘴里说了好几次。最后,他激动地表示一定要请父亲去吃什么“滩万的鲳鱼”[1]。
我记得从前他还是寄食学生时,有一年过年那天晚上不知在哪里喝了一通招待酒,回来时把三寸来长的红蟹腿放到父亲面前磕着头说:“谨献上北海的珍味!”父亲顿时发了火:“什么玩意儿?像个压纸用的红镇尺!我不要,你快拿到那边去!”
冈田还是没完没了地喝酒不回去。他的话开始时还能增添一些兴致,逐渐大家也听腻味了。嫂子用团扇遮住脸打哈欠。我终于不得不把冈田领出去了。我借口出去散步,和他一起蹓跶了五六百米。这时我从怀里掏出钱还给了他。他把钱接到手时,尽管醉醺醺的,确实是愣住了。他说:“你用不着现在还嘛!不过,阿兼会高兴的呀,谢谢!”说着把钱装到西服的内口袋里了。
路上鸦雀无声。我禁不住仰望夜空,星光格外地朦胧。我担心明天的天气。这当儿冈田没头没脑地说:“一郎其实是个难对付的人啊!”他这句话又勾起我对一件往事的回忆:从前有一次哥哥同我下棋时,因为我说了句什么话,哥哥动了肝火,突然抓起棋子打在我的额头上。
“反正那时他很任性啊。近来他的脾气好多了吧?”冈田又说。我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了。
“不过有了夫人以后已经好多了。然而,夫人也够操心的吧,对吧?”冈田说。
我还是无以作答。当来到十字路口同他分手时,我只说了句“问阿兼好!”就顺原路回来了。
* * *
[1]滩万是大阪市东区的一家饭馆,以做鲳鱼著称。
十
第二天早晨我们坐火车出发,并在火车上狭小的餐车里吃了午饭。冈田早就对我说:“餐车招待都是女的,很有意思。而且,其中有的很漂亮,还围个白围裙哩。请你务必在餐车吃顿午饭看看。”我用心地审视着端盘的或倒汽水的女招待,并没有发现特别标致的。
母亲和嫂子好奇地眺望窗外欣赏田园风光。实际上,窗外的景色对刚离开大阪的我们来说,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火车沿着海岸附近飞驰时,松绿和海蓝交互辉映,在被煤烟熏得疲倦的眼睛中反射出清爽的蔚蓝色。树荫里时隐时现的屋脊的形状,在东京地方的人看来也别具风格。
“那屋脊很奇特,我还以为是寺庙哩,其实不是。二郎,你看还是个庄户人家吧?”母亲特意用手指着一个比较大的屋脊给我看。
我在车中挨着哥哥坐着,哥哥在沉思。我琢磨哥哥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我真不知道是跟他谈点什么让他快活起来呢,还是默不作声佯装不知才好呢?哥哥不知为什么生气的时候或者思考高深难题的时候都表现出这副模样,所以我一点也辨别不清楚。
最后我终于下决心找个话头同他谈谈,因为坐在对面的母亲在同嫂子拉话的间隙曾偷偷地瞅了哥哥一两眼。
“哥哥,我谈一件有趣的事吧。”我望着哥哥说。“什么事?”哥哥的语气跟我预料的一样冷淡。不过,我早有精神准备。
“就在前两天我刚从三泽那里听到的呀……”三泽对我讲过,那位患精神病的姑娘出嫁后又离了婚,被收养在三泽家。三泽出门时,她总想三泽,嘴里不住地念叨“快回来呀”。我刚谈到这里便停住了。这当儿哥哥颇有兴趣似的说:“这件事我已听说了。听说那女人死的时候三泽还在她冰冷的脑门上亲吻了一下哩!”
我吓了一跳。
“还有这种事吗?三泽可一点也没提亲吻的事呀。众目睽睽之下,三泽能去亲吻吗?”
“是当着大家的面干的,还是别人不在时干的,我可不清楚。”
“就算谁也不在时吻了她,我想三泽也不可能一个人守在那姑娘的遗体旁。”
“所以,我事先声明不知道嘛。”
我默默地思索着。
“哥哥到底是从哪儿听到这件事的?”
“从h君那里听到的。”
h君是哥哥的同事,三泽的老师。h君又是三泽的保人,交情可能很深,但他为什么把听到的这种下流事告诉哥哥,哥哥自己也不知道。
我最后问哥哥:“哥哥为什么把这事藏在心里不说,一直到今天?”哥哥沉下脸来说:“没有必要说嘛。”我想看情况再追问哥哥几句,这当儿火车到站了。
十一
一出车站,马上就有电车等着。哥哥和我一手提溜手提包,一手搀扶着母亲和嫂子赶忙上了电车。
电车里只有我们四人上来,还不能开车。
“电车可清闲呀。”我轻蔑地说。
“早知这样,把我们的行李拿上来都行嘛。”母亲回头望了望车站方向。
这工夫手拿书本的学生模样的男子和摇着扇子的商人打扮的男子前后上来两三个人,零零散散地找个地方坐下了。司机这才开始转动方向盘。
我们拐过好像城市外围的两侧是连绵不断的断垣残壁的狭小街道,又通过两三个车站之后,看到高大石墙下有一条护城河。河面上满满地浮着青翠的荷叶,中间红花点点,真使我们眼花缭乱。
“嘿,这是从前的老城啊!”母亲以赞许的口吻说。据说母亲的婶母从前在纪伊[1]藩主德川家上房干活,所以母亲更加感慨无限。我也不禁想起孩提时代常常响在耳边的“纪州太太”、“纪州太太”这个封建时代的字眼。
过了和歌山市,在乡间公路上行驶一会儿,电车便到了和歌浦。办事周到的冈田老早就提醒我到当地第一流旅馆预订房间。不巧,来避暑的客人太多,依山傍水便于眺望的房间都客满,我们当即让车夫绕过海滨的一角,在面临大海的高大三层楼上租了一个房间。
这里虽是朝南和朝西的宽敞房间,但建筑结构却像东京的漂亮的小客店。从等级来说,根本无法与大阪的旅馆相比。二楼是提供给不时来此的团体客人的,那里都是连着的大厅,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望着凹凸不平的劣质铺席,不由得使人感到有点煞风景。
哥哥默默地望着大厅里作为临时间壁竖起来的六折屏风。由于父亲的熏陶,哥哥对这种东西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屏风上工笔纤细地画着栩栩如生的竹叶。哥哥突然转过头来叫道:“喂,二郎!”
当时哥哥和我想到下面洗澡,我们都提溜着毛巾。我站在离他约摸不到四米远的地方又看着他正在欣赏屏风上竹子的样子。我琢磨哥哥一定要对屏风上的画发表点评论。
“什么事呀?”我答道。
“刚才在火车里谈到的三泽的事呀,你怎么看的?”
哥哥的问题真使我感到意外。在火车里我问他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时,他只是露出一副苦相回答说没有必要。
“就是亲吻那件事吗?”我反问道。
“不,不是亲吻。是这件事——那个女人在三泽出门后很想念三泽,一定要说句‘快点回来呀!’”
“我觉得两件事都挺有意思的,不过,亲吻更显得纯美。”
此时,我们已从二楼楼梯走下一半。哥哥突然止住脚步说:
“你这话很富有诗意,用欣赏诗的慧眼看问题才会感到两件事都有意思。可我说的并非这个,而是更实际的问题。”
* * *
[1]旧国名,大部分指今和歌山县,部分属三重县。
十二
我不大理解哥哥的意思,一声不响地下了楼,哥哥只得跟在我的身后。我在浴室门口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问哥哥:
“你说的实际问题是什么?我有点不懂。”
哥哥焦急地说: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果真是像三泽想象的那样在思念着他呢,还是克制着想对从前的丈夫说的事,由于精神病而迷迷糊糊地说了出来呢?你认为是哪种情况?”
我开始听到这话时也稍微动了一下脑筋,可我毕竟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再考虑下去了。因此,我对哥哥的问题提不出像样的意见。
“我不了解。”
“是这样啊。”
哥哥这样说,仍不想进浴室,就站在那里。我也没办法,只好暂不脱光衣服。浴室比预料的小而且有点旧。我先朝昏暗的浴室内探视一下,然后对哥哥说:
“哥哥有什么话要说吗?”
“不管怎样,我也只能认为那个女人对三泽有意啊。”
“为什么?”
“我是这么解释的。”
我们没谈出个结果就走进浴室。从浴池上来,该轮到妇女们洗澡了。海面上波光粼粼,我们的房间正当夕阳西晒,烫得像熔化的铁水一样。我们到隔壁的房间躲避了一会儿。二人相对坐定之后,哥哥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
“不管怎样,我也是这样想的呀!”
“哦。”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听着。
“人在一般情况下,有许多事,比如什么体面啦,情义啦,即使想说也说不出口的,是吧?”
“是有许多。”
“可是,如果是精神病——这样说似乎包括所有的精神病,说不定要被医生笑话的——一旦得了精神病,不是就变得放纵不羁了吗?”
“大概有这样的患者吧。”
“不过这个女人如果是这种类型的精神病患者,那么,一个普通人的责任感肯定都从她的头脑中消失了。一旦消失,涌上心头的事情不论什么都会露骨地说出来吧。这样看来,她对三泽讲的话比起我们信口寒暄的客套话,不是更富诚意和真心吗?”
我对哥哥的解释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拍手说:“太有意思了!”可是,哥哥的脸色却意外地难看,追问我说:“可不是有意思没意思这种轻薄话呀。二郎,说实在的,你认为我刚才说的对吗?”
“这个嘛……”
我不能不犹豫了一下。
“啊,若是不把这样的女人看成疯子,就不会了解她的本来面目呀。”
哥哥说完,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十三
旅店下面有一条相当大的水渠。水渠怎样连接大海还不大清楚。黄昏时分不知从什么地方划来一两条渔船,缓缓地从楼前驶过。
我们沿着水渠向右走了一两百米后,又拐向左侧开始横穿田间小路。向对面望去,田野的尽头是个缓坡,顺着缓坡登上去是个堤坝,左右两侧有长长的两排松树。大浪敲击石头的咚咚声震动我们的耳鼓。从三楼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撞碎的波浪忽然化作一股白烟升向空中。
我们终于到大堤上来了。波浪经常是撞在堤坝稍前面一点的筑得厚厚的石墙上粉身碎骨,翻滚起一阵白烟刮到空中。偶尔也有大浪撞碎后流过石墙,哗啦一声落入墙内。
我们一时对这壮观的景色入了迷。不久,便在波浪的咆哮声中走开了。当时母亲和我并排而行,谈论着这大概就是山部赤人在《万叶集》中描写的大浪吧。哥哥和嫂子略微走在我们前面一点。他们都穿着单衣,哥哥拄着一根细拐杖,嫂子还系一条绣着优美图案的窄幅麻腰带。他们距我们几乎有四十来米,两人还是并排走着,可他们之间约摸有五尺多的距离。母亲不时地以一种又关切又不在意的目光望着他们。这种神经过敏的眼神只能使人想到母亲边走边考虑着兄嫂的事。我怕话太絮烦,就假装糊涂,故意放慢了脚步。我尽可能地表现出悠闲自得的样子,光说逗母亲发笑的滑稽事。母亲同往常一样,说:“二郎,若是都能像你这样生活,世上就没有什么苦恼啦。”
最后,看来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二郎,你看。”
“什么?”我反问道。
“那两个人嘛,真叫人伤脑筋。”母亲说,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走在前面的兄嫂的背影。我至少在表面上不能不承认母亲所说的“伤脑筋”的含义。
“哥哥又因为什么事生气了吧?”
“那是他的事,我说不上来呀。可既然是两口子,丈夫再冷淡无情,你这方面总是个女人呀。应该劝劝阿直把脾气改一改才好呢。你看,这下可好,简直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朝同一个方向走着。不管怎么说,一郎总不会要求阿直不准靠近他吧。”
在这对默默无言保持一定距离走着的夫妇中,母亲只想怪罪嫂子。我多少也有同感,而且在一个平素观察兄嫂关系的局外者心中自然会产生这种感受。
“哥哥又在专心思考什么问题,嫂子可能有所顾忌故意不搭话吧。”
我为了安慰母亲才有意说这样的宽心话,以便搪塞过去。
十四
“即便你哥哥在思考什么问题,可阿直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使你哥哥也没法搭腔呀。真像故意保持距离似的。”
在主要同情哥哥的母亲眼中,嫂子的背影该使人感到多么冷淡啊。我对母亲的话无言以对,只是边走边从一般的角度考虑嫂子的性格。我并不认为母亲的批评毫无道理,但我怀疑母亲是不是由于溺爱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把嫂子的缺点看得过重。嫂子在我眼中绝不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可你若对她亲热,她也给你温暖。她没有天生的妩媚,却可以看你手段如何而赢得她的好感。她嫁给哥哥后,我经常发现她的冷淡令人气愤,但我相信她绝没有不可克服的不热情和冷漠。
不幸,嫂子的这种气质在哥哥身上更多。因此,这一对类型相同的夫妇相互间从一开始就要求对方满足自己难以达到的需求,为此至今还在感情上合不来。只有哥哥心情舒畅时嫂子才似乎显得愉快,这当然应视为哥哥容易兴奋的秉性能激发出女人的热情。如果不是这种情况,那就正如母亲评价嫂子过于冷淡一样,嫂子说不定在内心里也认为哥哥冷若冰霜哩。
我一边同母亲并排走,一边这样思考着走在前面的兄嫂二人。我不想对母亲讲这种深奥的道理。于是,母亲说:“真叫人纳闷啊。”
“阿直的性情本来就不招人喜欢,但对你爸爸对我倒总是相同的态度。二郎,对你也一样吧?”
这的确如母亲所说,我本来是个急性子,常常大声喊叫,发脾气,奇怪的是还没有跟嫂子吵过架,而且有时比哥哥和她还谈得投机。
“对我也是一样的。不错,听您这么一说,她肯定是有点怪。”
“所以嘛,我总认为阿直是故意对一郎赌那么大的气啊。”
“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坦白地说,我对这个问题并不像母亲考虑的那么细致。因此,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怀疑。即使有,首先也是在原因方面。
“不过,对嫂子来说,哥哥岂不是家中最宝贵的人吗?”
“所以嘛,妈才感到纳闷呢。”
特地到这风景优美的地方来同母亲喋喋不休地背后议论嫂子,我感到太无聊了。
“以后有机会我再请嫂子谈谈心里话,妈放心好了。”说完,我便从对面石墙下面的茶馆跑到堤坝上,扯着嗓门用力喊:“喂——喂——”兄嫂吃惊地回过头来。这当儿在堤坝上撞碎的浪头高高溅起形成浪花,落下来变成冲洗脚面的水流,把我弄得像个落汤鸡似的。
我挨了母亲的申斥,身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直淌,和他们三人一起回到了旅店。轰隆隆的波涛声在回来的路上震动我的耳膜。
十五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一起在一顶雪白的蚊帐中睡觉。蚊帐比一般麻制品薄得多,风戏弄着华丽的束带显得很凉爽。
“这蚊帐真好啊,咱们家也买一顶这样的吧。”我劝母亲。
“这蚊帐看起来很漂亮,可并不那么贵呀。咱家那顶白麻蚊帐倒是上等货哩。不过,这蚊帐轻飘飘的,没有接头,所以显得美观呀。”
我家的那顶是早年山口县岩国一类的地方生产的麻蚊帐,母亲很赞赏这种东西。
“首先,在睡觉不着凉这点上,咱家的蚊帐就有利得多。”母亲说。
女佣进来关上拉窗,蚊帐一动也不动了。
“一下子变得闷热了呀。”我唉声叹气地说。
“是呀。”母亲安详地说,简直没把闷热当回事。不过,也可以隐隐听到她摇团扇的声音。
这以后,母亲便完全缄口不语了。我也闭上眼睛睡觉。兄嫂在隔扇拉门的隔壁房间里睡,他们刚才就静悄悄的。我没有了谈话的对象,房间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细听哥哥的房间更为静谧。
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然而总是不能成寐,最后深深体会到这种闷热仿佛是寂静带来的。为了不影响母亲的睡眠,我悄悄地从铺席上起来了。然后,撩起蚊帐的下摆,想去廊子里。我尽可能不发声响地“唰”的一下子打开了拉窗。我一直认为已经睡着的母亲突然问我说:“二郎,去哪里呀?”
“热得睡不着,想去廊子里凉快一下。”
“是这样呀。”
母亲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我这才知道直到现在她也未曾入睡。
“妈也没睡着吗?”
“哦,也许因为床变了,总觉得什么都跟原来不一样了。”
我在借来的单衣腰上只围了一条三尺腰带,怀里揣上“敷岛”牌香烟和火柴到廊子里去了。走廊上放着两把套着白罩的椅子,我拉过来一把就坐下了。
“弄得咚噔咚噔地响,妨碍哥哥可不好呀。”
母亲这样提醒我。我边吸烟边默默地望着眼前梦幻般的景色。在夜里,景色自然是朦朦胧胧的。没有月亮的晚上更是一片昏暗。白天看到的堤坝上的两排松树更显得黑糊糊的,好像向左右两侧伸出的长长的带子。下面撞碎的白色浪花在夜色中不停地翻动着,格外刺眼。
“差不多就进来吧,感冒了可不好呀。”
母亲从拉窗内提醒我。我倚在椅子上想劝劝母亲欣赏一下夜景,但她不同意。我又乖乖地钻进蚊帐里,把头放到枕头上了。
我从蚊帐里出出进进的时候,兄嫂的房间寂静无声,依然如故。我躺在床上后还是一片寂静。只有撞在堤坝上破碎的波浪声总是在耳边轰隆隆地响个不停。
十六
早晨起来坐在食案前一看,四个人的脸色都呈现出睡眠不足的样子。四个人都在睡眠不足的阴云中望着食案,好像故意将谈话的气氛变得阴郁似的。我感到异常拘束。
“好像昨晚吃砂锅蒸真鲷中毒了。”我说完便紧绷着脸离开了座位来到栏杆附近,眺望隔壁的“东洋第一电梯”的牌子。这个电梯不同于一般电梯那样从房屋底层通到上层,而是把好奇的游人从地面拉到山顶。这东西安装在这里肯定既不相称又不风雅,但是这种连东京的浅草都没有的新奇装置从昨天就吸引着我的注意。
果然,早起的游客三三两两地开始乘电梯了。很快吃完饭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边用牙签剔牙边同我一样眺望着那个上上下下的“铁箱子”。
“二郎,今天早晨咱们也坐坐那个电梯好吗?”哥哥突然说。
我感到哥哥的话有点孩子气,便连忙回头看了看。
“总觉得那玩意儿挺有意思的。”哥哥的话音里流露出不合哥哥身分的稚气。我坐电梯是可以的,但能否到达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心里没把握。
“能去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喂,走吧!”
我琢磨当然要把母亲和嫂子一起领去,便对她们大声喊:“喂!喂!”可哥哥急忙制止住我。
“咱们俩去吧,只两个人就够了。”哥哥说。
这当儿母亲和嫂子出来说:“到哪里去?”“和二郎一起坐坐那个电梯。妇女上去有点危险,妈和阿直还是不去的好。我们先坐坐试试。”
母亲望着升向空中的“铁箱子”,露出不悦的神情问嫂子:
“阿直,你怎么样?”
嫂子照例绽出一个凄凉的笑窝回答说:“我怎么都可以。”这句话既可理解为老老实实听从摆布,又可解释成冷淡无情。我认为这对哥哥是个不幸,对嫂子也无益。
哥哥和我穿上单衣走出旅店便坐上电梯。“铁箱子”有六尺见方,进去五六个人就关上门,随后就往上升。哥哥和我从脸也伸不出去的铁栏杆的空隙向外看,感到特别闷得慌。
“简直是坐监牢啊。”哥哥对我窃窃私语。
“是啊。”我答道。
“人也就是如此而已。”
哥哥习惯用这种哲学家式的语言。我只回答“是的”。可是,我只能理解哥哥说的大概意思。
监牢般的“铁箱子”上升到小石山的山顶就是终点了。矮小的松树仿佛紧紧叮在山上似的,翠绿的色彩打破了单调,使人看到了夏天的欢快气氛。在一小块平地上有个茶馆,那里喂养着一只猴子。哥哥和我又给猴子甘薯吃又逗它玩,我们的东西都在这个茶馆消耗光了。
“什么地方可以两个人单独拉话呀?”
哥哥说着巡视四周,他的眼神像是真在寻找只能两个人拉话的僻静场所。
十七
这里由于地势高,四下的景物可尽收眼底。尤其可以望见远处掩映在郁郁葱葱树林中的著名的纪三井寺[1]。山麓下,海湾的水泛着柔和的光,又把似乎不像海滨的泽畔景色映照得五彩缤纷。我向身旁的人请教“净琉璃”中咏唱的那株“下垂松”[2],一看,果然有一株好像顺着悬崖倒伸树枝的老松树。
哥哥问茶馆的女人这里有没有安静的地方便于谈话,可那女人似乎没听懂哥哥的话,说的话一点也不得要领。而且,一句话的末尾总是带着本地的乡音“诺西”。
最后,哥哥对我说:“那么,咱们去东照宫[3]吧。”
“东照宫也是名胜之一,很好嘛!”
我们当即下了山,没坐人力车,也没打阳伞,只戴顶草帽在灼热的沙路上走着。就这样,我同哥哥一起坐了电梯又去东照宫。这一天我总有点不安。我平时跟哥哥相对而坐时虽有点憋气,可像这一天那样心神不宁也是很少见的。当哥哥对我说“喂,二郎,咱们俩去吧,只两个人就够了”时,我心中就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俩额头上直冒油汗。而且,实际上我昨晚吃砂锅蒸真鲷有点中毒。渐渐升高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我晕晕沉沉的脑袋,我只好一声不吭地挪动着脚步。哥哥也是不言不语地走着,从旅店借的粗糙的木屐陷在沙子里发出沙沙的声音。
“二郎,怎么啦?”
哥哥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么一句,把我吓了一跳。
“心里有点不舒服。”
两人又默不作声地走着。
好容易来到东照宫下面,我抬头看了看又窄又陡的台阶,其高度就令人望而生畏,我再也没有攀登的勇气了。哥哥趿拉一双摆在下面的草鞋,一个人爬了十来个台阶时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便厉声叫道:“喂,上来呀!”无可奈何,我也从老奶奶那里借一双草鞋开始吃力地往上爬。即使如此,到半腰的时候,每爬一个台阶就得把双手放到膝上以便支撑身体的重量。从下面抬头望哥哥时,只见他焦急地站在山顶的寺院山门的拐角处。
“看你东倒西歪爬台阶的样子,真像喝醉酒似的!”
哥哥怎么评论我,我都顾不得了。我急忙摘下帽子扔到地上,同时脱光了膀子。因为没有带扇子,便用手中的手绢不住地扇着胸部。我在后面想,哥哥一定要叫我一声“喂,二郎”,说我点什么,心中忐忑不安,便胡乱地挥动着被汗水润湿了的手绢,一个劲地叫着“热啊!热啊”。
不大会儿,哥哥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一块石头上。石头后面矮竹丛生,十分繁茂,一直把下面老远的石墙都遮住了。巨大的山茶向各处伸展着淡茶色的枝干,十分引人注目。
“这里果然安静,在这里似乎可以慢慢地聊了。”哥哥环视四周说。
* * *
[1]和歌山市纪三井寺的名草山上的救世观音宗寺,建于770年。
[2]“净琉璃”中有这样的词句:“和歌浦的名胜,一为东照宫,二为玉津岛,三为下垂松,四为盐釜。”
[3]祭祀德川家康的大殿,建于1621年。
十八
“二郎,有件事对你说说。”哥哥说。
“什么事?”
哥哥踌躇一下没有开口。我又不愿打听,也没有催问。
“这里真凉快啊。”我说。
“啊,真凉快。”哥哥也说。
实际上这里是个高处,阳光照不到,凉风习习。我用手绢扇了三四分钟后连忙穿好衣服。正门里有个古香古色的小前殿,看模样是相当古老的建筑,房檐上雕刻的狮子头上的涂色已剥落一半。
我看了一会儿便从正门进去来到前殿。
“哥哥,这里还要凉快,到这里来吧。”
哥哥没有回答。我利用这个机会在殿前踱来踱去,又看看遮蔽骄阳的高大常绿树。这当儿哥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走了过来。
“哎,我不是对你说有件事要谈谈吗?”
我只好坐在前殿的台阶上,哥哥也挨着我坐了下来。
“什么事?”
“实际上是关于阿直的事呀。”看那副模样,哥哥终于说出了很难说出口的事。我一听到“阿直”二字心里就打了个冷战。兄嫂关系母亲已对我说过,我也知道个大概。我曾对母亲保证,想找个机会好好地摸一摸嫂子的心事,了解情况后再主动找哥哥聊聊。我暗自担心自己还没找嫂子谈,哥哥若是先找我那可就麻烦了。说真的,今天早晨哥哥说“二郎,咱们俩去吧,只两个人就够了”时,我就担心哥哥也许要提出这个问题,一种厌倦情绪便油然而生。
“嫂子怎么啦?”我不得不反问道。
“阿直不是爱上了你吗?”
哥哥的话是如此突如其来,以致同他平素具有的风度很不相称。
“怎能这么说呢?”
“你这么问我,我就不好办了。你若再生气说‘告辞了’我就更不好办了。因为我没有拾到什么情书啦,看到你们接吻啦,我没有这类证据。说真的,我算是她的丈夫,不应该向别人公开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不过,对方是你,我也顾不上体面才忍受着痛苦提出了不便问的事。所以,你要对我讲一讲呀。”
“不过,对方可是嫂子呀。是一位有丈夫的女人,是我现在的嫂子呀。”
我只能这样回答,再没有其他话可说了。
“从形式上说,谁都要这样回答,你也是个普通人,这样回答最妥当不过了。听了你这句话,我只能感到羞愧。可是二郎,爸爸的正直品德幸好传给了你。而且,最近你又把‘无事不可对人言’这个信条奉为座右铭,所以我才问你。你早就知道我也不需要形式上的回答,只想听听你心灵深处的感受。请谈谈你的真心吧!”
十九
“这种心灵深处的感受,我怎么会有呢?”
我这样回答时目光没有对着哥哥的面孔,而是望着正门的屋脊。我有一阵子没有听到哥哥讲话。一会儿,一种尖声尖气、仿佛抑制着激动的腔调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喂,二郎为什么要说那种轻率的话?我和你可是兄弟呀。”
我惊愕地望着哥哥,也许是在常绿树荫下的缘故,哥哥的脸色带点苍白。
“当然是兄弟,我是您真正的弟弟,所以才愿说实话。刚才我说的绝不是什么虚情假意的话,我心眼里那么想的才那么说的。”
同哥哥的神经过敏一样,我的性情也容易激动。如果在平时我也许不做这样的回答。当时,哥哥简单地从口中迸出一句:
“肯定是实话吗?”
“哦,肯定是实话!”
“不过,你的脸可红了。”
说实在的,当时我的脸也许红了。同哥哥的苍白的面孔相反,我不由得深深地感到自己两颊发热。而且,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这当儿哥哥好像想到了什么,蓦地从台阶上站起来抱着胳膊在我前面来回踱步。我以不安的目光盯着他。他开始还注视着地面。虽然从我面前走过两三次,可决不抬起眼睛看我一次。到第三次时,他突然在我面前停住了。
“二郎!”
“嗳。”
“我是你哥哥呀。我刚才实在是说了孩子气的话,对不起。”
哥哥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为什么?”
“我自认比你有学问,也一直认为自己比一般人有见识。可我刚才竟说出了那样孩子气的话,真丢脸啊。请你不要看不起哥哥呀!”
“为什么?”
我一再重复这句简单的问话。
“你不要那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了。啊,我太蠢了。”
哥哥说着伸出手来,我马上握住哥哥的手。哥哥的手很凉,我的手也很凉。
“只因为你的脸有点红我就怀疑你的话,在人格上实在对不起你,请原谅我吧。”
我十分了解哥哥的气质很像个女人,恰似反复无常的天气那样变幻莫测。然而,在我的眼里,他是个颇有见识的人,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又像个晶莹玲珑的诗人。我尊敬他,但又认为他有时总容易办蠢事。我握着他的手说:“您今天有点反常啊。这种无聊的话下不为例。好啦,咱们回去吧。”
二十
哥哥突然松开我的手,可一点也没有离开那里的意思,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默默地低头看着我。
“你理解别人的心吗?”哥哥突然问道。
这次轮到我不得不一声不吭地抬头望着哥哥。
“我的心哥哥还不了解吗?”我稍停了一会儿说道。我回答的语气比哥哥还要坚定有力。
“你的心我很了解。”哥哥马上答道。
“那不就得了吗?”我说。
“不,不是你的心,我是说女人的心啊。”
哥哥说的后半句话火烧火燎地刺耳,以致我的耳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反响。
“女人的心也罢,男人的心也罢,……”我的话刚出口,他突然打断我,说:
“你是个幸福的人,恐怕还没感到有必要研究这种事吧。”
“因为我不是哥哥那样的学者……”
“混账话!”哥哥训斥似的叫道。
“什么钻书本啦,抠心理学啦,我指的不是那种转弯抹角的研究。现在,在我眼前本来是个最亲爱的人,如果不研究这个人的心就坐卧不安。我是问你碰到过这种情况没有?”
我对哥哥说的“本来是个最亲爱的人”的含义一下子就明白了。
“哥哥做学问的结果思虑过度了吧?稍微蠢一点不好吗?”
“对方反而利用我惯于思考的头脑故意逼我进行思考,我无论如何也蠢不了啊!”
事已至此,我几乎无言相劝了。头脑不知比我聪明多少倍的哥哥对这种奇妙的问题不知比我伤多少脑筋。一想到这里,我就非常于心不安。哥哥和我都清楚地知道,哥哥比我更加神经过敏。可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事情让哥哥如此歇斯底里,因而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你知道梅雷迪斯[1]这个人吗?”哥哥问道。
“只听说过他的名字。”
“你读过他的书简集吗?”
“连书皮都没看到,更不要说读了。”
“原来是这样!”
哥哥说着又坐到我的身边。我这才想起怀里的“敷岛”牌香烟和火柴,便取出来先点燃一支递给了哥哥。哥哥机械地接过去吸了起来。
“他的书简集中有一封信是这样说的——我看到对女人的容貌心满意足的人就很羡慕;看到对女人的肉体心满意足的人也很羡慕。但无论如何,不抓住女人的灵魂即所谓精神,我是不会心满意足的。因此,我从未经历过爱情。”
“这么说,梅雷迪斯这个人一辈子就是过独身生活喽?”
“这我不知道,而且此事也无关紧要。然而,二郎,我同一个既没抓住灵魂也没抓住所谓精神的女人结了婚,这一点可是千真万确的!”
* * *
[1]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据说夏目漱石早前很喜欢他的作品,并受到极大的影响。
二十一
哥哥的脸上分明露出了苦闷的表情。我在各方面都忘不了尊敬哥哥,但此刻内心深处不能不泛起一种近于恐怖的不安。
“哥哥!”我故意从容不迫地说。
“什么?”
哥哥的话音刚落,我便站了起来,特意在哥哥坐着地方的前面同哥哥刚才做的一样,来回走动了两三次,但我的用意和哥哥完全不同。哥哥对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两手好像梳子齿那样深深地插入略长的头发中间,眼睛瞅着下面。他有一头光泽很美的头发。我每次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总要瞟一眼他那漆黑的头发以及头发中显露出的关节纤细而娇嫩的手指。那手指平时在我的眼中犹如反映他的神经质一样,显得温柔而瘦削。
“哥哥!”我又叫了一声,他终于吃力地抬起了头。
“对哥哥讲这种话也许很不礼貌,我想别人的心,您再有学问再加以研究,也不会理解的。哥哥比我有学问,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自然会注意到这一点的。可是,再亲密的父子也罢,兄弟也罢,也只能有心心相通之感,实际上彼此的心是分离的,正如双方的身体分离一样。因此,还是没有别的办法呀。”
“别人的心可以从外表研究出来,但是却不能变成那颗心,这一点我想我是明白的。”
哥哥很直率地却又懒洋洋地说。我当即接着说:
“只有宗教才是超脱的呀。我这个人很笨,无能为力,可哥哥凡事都善于思考,所以……”
“只是思考,谁能有宗教的虔诚之心?宗教可并非思考,而是信仰呀。”哥哥以厌恶的口吻断言道。过了一会儿又说:“啊,我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信仰的,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信仰的。我只是思考,思考,思考!二郎,请你相信我吧。”
哥哥的话是受过堂堂教育的人说的话。可他的态度几乎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我为自己面前的这位哥哥感到可悲。当时他真像一条在泥沙中翻腾的泥鳅。
各方面都比我强的哥哥向我表示这种态度,还是第一次。我一方面感到可悲,另一方面又为哥哥担心:他长此以往发展下去,说不定不久就会精神失常。我顿时感到恐惧。
“哥哥,这件事实际上我也早就想到了……”
“不,我不想听你谈什么想法。今天我把你领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件事求你。请听我说呀。”
“什么事?”
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可哥哥又不轻易谈出他的要求。这当儿台阶下面出现三四名同我们一样的男女游客。他们纷纷脱下木屐换上草鞋,顺着高台阶向我们这里爬了上来。哥哥看到这些人影,马上站起来说:“二郎,咱们回去吧。”说完,便开始下台阶。我随即跟在后面。
二十二
哥哥和我又返回原路。早晨出来时,我肚子和脑袋感到不舒服,回去时也许是阳光最毒的时候更加难受。偏巧我们都忘带表了,也不知道时间。
“已经几点钟了?”哥哥问。
“啊……”我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大概还没到正午吧。”
我们本想按原路返回,可不知怎么走错了路,来到腥气扑鼻的海边。这里已形成一个渔家和杂货铺混杂的穷镇子,还有屋脊上插一面旧旗的轮船公司的候船室。
“好像走错路了吧?”
哥哥还是看着地面,边思考边走路。地上到处都散落着贝壳。我们踩碎贝壳的脚步声不时给单调的行走带来一种乡村风味的变化。哥哥停住脚步向左右张望着。
“这里不通大路吧?”
“哦,不通。”
“原来是这样。”
我们又向前走着。哥哥还是低头看下面。我担心迷了路回旅店晚了怎么办。
“什么呀,这地方很小,再搞错也总能回去的嘛!”
哥哥说着便加快了脚步。我从后面看他的步子想起“信步而行”这句老话。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落后他十来米是最好不过的。
我在同哥哥一起回来的路上暗中做了思想准备:哥哥一定会向我谈出刚才的要求。可事实正相反,他采取了尽可能少说话快走路的方针。这固然令人扫兴,却又使人高兴。
在旅店里,母亲和嫂子把条纹罗和绉绸之类的出门用的衣服挂到栏杆上后,都穿着单衣相对而坐。见到我们回来,母亲露出惊异的神情问道:“啊,你们到哪儿去啦?”
“你们哪儿也没去吗?”
我边望着栏杆上晒的衣服边问她们,这时嫂子回答说:“哦,出去过啦。”
“去哪儿啦?”
“请你猜猜看。”
哥哥就在我面前,嫂子对我讲话这么随便,我感到对哥哥实在抱歉。不仅如此,在哥哥看来,只能解释成嫂子故意向我表示亲热而使哥哥感到有一种无法对人表白的苦痛。
嫂子一向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冷淡的表现呢,还是满不在乎呢,还是不顾常识呢?我有点难以理解。
母亲和嫂子去参观了纪三井寺。母亲对哥哥说是从玉津岛明神社[1]前面走到马路上,在那里乘电车直接到纪三井寺前面的。
“台阶可高啦,妈只抬头向上一望就头晕眼花的呀!我琢磨无论如何是爬不上去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我让阿直拉着我的手,好歹算上去了,浑身都湿透了呀……”
“噢,是这样啊,是这样啊!”哥哥不时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 * *
[1]和歌浦的一个神社。
二十三
那一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傍晚,四个人玩扑克牌。大家各拿四张牌,然后把其中一张面朝下依次传给下一个人,在这当中把点数一致的拿出去,最后看看谁手中还剩一张黑桃。拿黑桃的人就算输了。这是在温泉地一类的地方流行的最简单的游戏。
母亲和我每当拿到黑桃时就露出奇异的表情,马上可以看出来。哥哥也常常苦笑着。最冷淡的是嫂子,拿没拿到黑桃,那模样好像根本与己无关似的。与其说是模样,毋宁说是她的性格。尽管如此,我还在琢磨哥哥刚才同我那样交谈后还能这样克制住兴奋的神经。我暗中表示佩服。
晚上我失眠了,比昨晚更甚。在轰隆隆的波涛声中,我侧耳倾听兄嫂睡觉的房间,他们依然同昨晚一样恬静。我怕母亲责备,那一夜没敢去廊子里。
早上,我领母亲和嫂子去乘那个“东洋第一电梯”。同昨天一样,给山上的猴子甘薯吃。这一次,旅店那位同猴子混熟了的女佣也一起来了。她又是抱猴子,又是逗它叫唤,比昨天还热闹得多。母亲坐在茶馆的折叠椅上用手指着叫作新和歌浦的光秃秃的咖啡色的山峰,问那是什么。嫂子一再嚷嚷着有没有望远镜。
“嫂子,这可不是东京芝公园的爱宕神社[1]呀!”我对嫂子说。
“不过,有个望远镜不好吗?”嫂子还在嘟嘟嚷囔的。
傍晚,我到底被哥哥拉到纪三井寺去了。哥哥借口昨天她们已参观过了,只好我们俩去。其实,这是哥哥为了对我谈他的要求才约我去的。
我们径直登上母亲望而生畏的高石阶。石阶上面是半山腰,在便于眺望风景的地方放一把长椅子。正殿旁边有四重塔[2],比一般常见的佛阁更古雅。从房檐正中垂下一条白带子[3],显得特别幽静。
我们并排坐在长椅子上,眼前景物一览无余。
“景色真美呀!”
极目远望,大海波光闪闪,宛如沙丁鱼的肚子。夕阳洒满海面,绚丽而耀眼,仿佛把我们的面颊都染红了。很像沼泽的不规则的水面在比大海还近的地方,平坦地舒展开来,恰似一面镜子。
哥哥把手杖支在下巴下面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好像下定决心的样子转过来对我说:
“二郎,说实在的,我有件事求你。”
“哦,我就是想听听什么事才特意来的,请慢慢讲吧。能办得到的话,我是有求必应。”
“二郎,说实在的,有点不便开口呀。”
“不便开口的事也无妨,是我嘛,没关系的。”
“嗯。我相信你才对你讲,你可别吓一跳。”
我还不知道什么事,哥哥就这么说,我倒先吃了一惊。我怕从哥哥嘴里不知会提出什么要求哩。如前所述,哥哥的情绪反复无常。可一旦谈了出来就固执己见,不照他的话去办,他是不答应的。
* * *
[1]据说当时爱宕神社备有望远镜供游客使用。
[2]正殿旁并无五重塔,可能是作者记忆的错误。
[3]大概指参拜的人鸣铃时的带子。
二十四
“二郎,可不要吓一跳呀。”哥哥又说了一遍。而且,仿佛以嘲笑的目光注视着正感到惊讶的我的面孔。我把现在的哥哥同在神社前的哥哥一比较,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哥哥以不可动摇的坚定决心面对着我。
“二郎,我相信你,你的清白已经用你的言语证明了。这大概是不错的。”
“不错。”
“那么,实话对你说吧,我想让你试试阿直的贞操。”
我听到“试试贞操”这句话时,着实吓了一跳。尽管哥哥两次提醒我不要吓一跳,我还是非常惊愕,只能目瞪口呆。
“为什么你脸色变成这个样子?”哥哥说。
我不能不感到我的面孔在哥哥眼里显得特别没出息。我只能认为同之前会面时相比,我们的兄弟关系简直调换了个位置。于是,我猛然间打起精神说:
“要试试嫂子的贞操?——这种事还是不要干吧。”
“为什么?”哥哥问。
“为什么?您不觉得太愚蠢了吗?”
“愚蠢什么?”
“也许不愚蠢,但没有必要吧?”
“因为有必要,我才求你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宽敞的寺院内见不到一个参拜人的影子,四周格外寂静。我环顾周围,心里有点发毛。
“您说试试,可怎样才能试出来啊?”
“你同阿直两个人去和歌山市睡一个晚上就成了。”
“真不像话!”我一句话给顶回去了。哥哥这一次不吭声了,我当然也保持沉默。射向大海的落日光辉逐渐减弱,但仍把那淡红的余晖拖到遥遥的远方。
“你不愿意吗?”哥哥问。
“哦,别的事都好说,唯独这件事不能做。”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我不求你了。可我一辈子要怀疑你的。”
“那就不好办了。”
“若是不好办,你就照我的要求去做。”
我只是耷拉着脑袋。若在平时,此刻哥哥早就动手了。我低头寻思着哥哥的拳头马上就要飞到我的帽子上,或者他的巴掌会啪的一声扇到我的脸上。我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大发雷霆。我想抓住他大发雷霆后常常出现的反悔心理使他的情绪稳定下来。我早就以超过他人一倍的强烈感觉充分掌握了哥哥这种容易反悔的气质。
我耐心地等待着哥哥铁拳飞来,可我的期待完全是徒劳的。哥哥安静得像个死人。最后,我不得不露出狐疑的眼神窥测哥哥的表情。哥哥的脸色是苍白的,一点也看不出冲动的神情。
二十五
停了一会儿,哥哥以激动的口吻说:
“二郎,我相信你,可我怀疑阿直。而且,被怀疑的那个人的对象不幸就是你。但是,这种不幸对你来说是不幸,对我来说也许是幸运。正像我说的,你讲的那些话都可信,而且什么都能讲出来,所以我是很幸运的。因此,我才求你。我说的话也不完全是不合情理呀。”
我当时怀疑哥哥讲这话的背后可能有什么深奥的含义。我相信哥哥心中认为我同嫂子已发生了肉体关系才故意提出这个难题的。我叫了声“哥哥”,好歹让他听起来我的声音是强有力的。
“哥哥,同别的事情不一样,这可是伦理道德上的大问题呀……”
“那当然喽。”
我对哥哥十分冷淡的回答感到意外,同时刚才的怀疑越来越重了。
“哥哥,就算是兄弟关系,我也不想干那种残酷的事啊。”
“不,对方对我太残酷啦。”
我无意问哥哥嫂子为什么残酷。
“那么,我再向您请教一次,您刚才求我的事就免了吧。我有我的名誉,就是为了哥哥也不能牺牲名誉呀。”
“名誉?”
“当然是名誉。人家求我试试别人——旁的事我都讨厌,何况这种……我又不是侦探……”
“二郎,我不是要求你主动同对方干那种下流勾当,只是让嫂子和弟弟去一个地方,同宿一个旅店,没有什么名誉不好的问题吧?”
“您这样强求我,大概是怀疑我吧?”
“不,相信你才求你。”
“口头上相信,内心里可怀疑哩。”
“混蛋!”
哥哥同我如此交锋了好几遍,每重复一次,双方就激烈一些。这当儿因为一句什么话,像突然降温似的,二人都平静下来。
在争吵激烈的刹那间,我甚至断定哥哥是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然而,他的发作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之后,我又感到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最后,我说:
“实际上,最近我也稍微考虑了一下这件事,我想找机会问问嫂子心里有什么想法。如果只做这件事,那我就包下来。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回东京了。”
“那么,你明天就做吧。明天白天你们一块儿去和歌山,天黑前就赶回来。这总可以的吧?”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做。我本想回东京后慢慢找机会再说,可刚刚拒绝那件事又不好说不愿干这件事,因此,我终于决定只去和歌山游览一下。
二十六
第二天清晨起来时,不巧,天空出现了一片片乌云。而且,风刮得很猛,在堤坝上撞碎的波浪发出可怕的轰鸣。凭栏眺望,白烟蒙蒙,弥漫整个海岸。上午,四个人都没心思去海边了。
中午之后,天气有所好转。甚至从云层的裂隙中断断续续地透出了阳光。即使如此,仍有四五条渔船比往常还早地划到了楼前的水渠中。
“真叫人不舒服,好像暴风雨快来啦。”
母亲仰望不同寻常的天空边说边回到原来的座位。哥哥马上起身又到栏杆前。
“没关系呀,肯定没什么了不起的。妈,我已经答应哥哥了,还是出发吧。再说,人力车已经订妥了。”我说。
母亲什么也没说,瞅了我一眼。
“去是可以去的,不过若去还是大家一起去吧。”母亲说。
我觉得这样轻松得多。我琢磨着如果办得到,我就设法陪伴着母亲,不去和歌山。
“那么,我们一起到开凿的山路方向去看看吧。”我说着站起身来。这当儿,哥哥凶狠的目光马上落到我的脸上。我转而一想还得履行约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噢,对了,我同嫂子已经约好了。”
我如果不对哥哥假惺惺地讲这么一句,就说不过去。母亲这次却露出了难堪的脸色。
“我看别去和歌山了。”
我打量一下母亲和哥哥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嫂子同平常一样,还是冷冰冰的。我在母亲和哥哥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嫂子几乎一言不发。
“阿直,你应该让二郎带你到和歌山去啊。”哥哥这样说时,嫂子也只是“哦”了一声。母亲劝阻说“今天别去了”时,嫂子还是“哦”了一声。我回头问嫂子“怎么样”时,嫂子又说:“怎么都成啊。”
我有点事到楼下,母亲也跟着我下来了。看母亲的神色,有点心慌意乱。
“你真想同阿直两个人去和歌山吗?”
“哦。不过,是哥哥同意的呀。”
“哥哥再同意,妈也不好办,所以别去了。”
母亲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这种不安是对哥哥呢,还是对嫂子和我呢?我一时判断不清楚。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同阿直一起去呀。”
“您是说对哥哥不好吧?”我直截了当地问。
“不仅仅是对哥哥不好……”
“那么,您是说对嫂子啦,或者对我不好吧?”
我的话比前一句更加露骨。母亲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我难得见到母亲的脸上笼罩着猜疑的阴影。
二十七
我看到母亲脸上露出信任而又钟爱我的表情时,马上又畏缩了。
“那么,我不去了。本来就不是我提议邀请嫂子去的,只是哥哥说‘你们两个人去吧!’我才去的。妈若是不同意,我随时可以拒绝。不过,请妈向哥哥谈清楚还是不去的好。因为我已同哥哥约定好了。”
我这样说,羞羞答答地站在母亲面前。实际上,我没有勇气离开母亲。母亲也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母亲终于果断地说:“那么,我去对你哥哥说,你在这里等着。你若是同我一起到三楼来,说不定事情又麻烦了。”
我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思忖着:如今事情变得这么错综复杂,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带嫂子去和歌山了;就是去了,也无法说明关键的目的,还是设法按母亲的想法行事为好。于是,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宽敞的客厅里来回无目的地踱着。
不大会儿,哥哥从三楼下来了。我瞥了他一眼,马上意识到我是无论如何也得去的。
“二郎,事到如今,你若毁约我可不好办。你小子也是个男子汉呀。”
哥哥常常叫我“你小子”,而且,一旦从他口中冒出“你小子”,一定要当心避免不测的后果。
“不,我是打算去的。因为妈说别去了。”
我这样解释着,母亲又放心不下地从三楼下来,马上凑到我跟前说:
“二郎,妈刚才虽然那样说了,可仔细问了下一郎,才知道原来你们在纪三井寺已约好了,很遗憾,但也没办法。还是照你们约定的办吧!”
“哦。”我只答应了一声,往下我什么也不说了。
不久,母亲和哥哥坐上在下面等着的人力车,车轮从楼前发出吱吱响声向右侧跑去。
“那么,我们也该出发了吧?”我回头对嫂子说,实际上我心里很不痛快。
“怎么样,你有勇气去吗?”我问。
“你呢?”嫂子问我。
“我有。”
“你若有,我也有呀。”
我站起来开始换衣服。
嫂子一边给我挂起上衣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呀,今天好像没勇气似的。”我根本没有勇气。
我们向电车站走去。偏巧,由于抄近路嫂子的薄木屐和白袜子之间,每走一步就往里面钻沙子。
“不好走吧?”
“哦。”她手拿着阳伞,转过身来看她的后脚。我穿双红鞋,一边在沙土里蹚着,一边琢磨在什么地方、怎样完成今天的使命。也许因为边思考边走路的关系,一点也没有同嫂子拉话的兴致。
“你今天沉默得出奇呀。”嫂子终于提醒我说。
二十八
我同嫂子并排在电车里坐下。由于心里装着就要同嫂子谈的重要问题,我们的拉话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呀?”她问道。我从旅店出来后,她已经两次这样问我了。言外之意就是两个人还可以谈得有趣些。
“你对哥哥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略微严肃地说。嫂子瞟了我一眼,马上眺望窗外,说:“景致很美啊!”果然,当时电车通过的地方景致确实不错。可很明显,她是故意向外眺望。我有意叫声嫂子,又重问她一遍。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无聊的事呀?”她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电车又开了。我在到达下一站之前,又死乞白赖地提出这个问题。
“真讨厌啊。”她终于说,“你问这种事干什么?毕竟是两口子,类似的话我记得说过呀。怎么啦?”
“不怎么的。我只是说你对哥哥说话时也要始终这样好言好语。”
她苍白的脸上涌出一点血色。也许是血量不足的关系,好像面颊后面点一盏灯从远处烤着皮肤似的。然而,我并没有深思这里面有什么含义。
到和歌山后,我们下了车。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初次来和歌山。实际上,我是借口到这里游览把嫂子带来的,所以在形式上必须去什么地方看看。
“哎呀,你还不熟悉和歌山就把我领来了,真够粗心大意的。”
嫂子怯生生地打量四周,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是坐车让车夫随便拉到什么地方,还是向城里方向蹓跶蹓跶呢?”
“这个嘛……”
嫂子眺望远方的天空,眼光没有落到跟前的我身上。这里同海边一样,天空阴沉沉的。几层不规则的浓淡交错的乱云遮在我们头上,比太阳直射还闷热。而且,天空的某一部分已黑压压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一场暴雨。黑压压的那一圈四周闪烁着模模糊糊的光,恰好在我们刚才未曾留意的和歌浦方向的天空勾画出可怕的一角。嫂子似乎紧蹙双眉正在眺望那个瘆人的地方。
“要下雨吧?”
我本来就料到一定要下雨。因此,觉得好歹雇辆车从值得看一看的地方跑过去为上策。我当即命令车夫不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尽可能快些把我们拉到可以游览的地方。车夫似懂非懂地乱跑起来。忽而拉到狭窄的街道,忽而拉到荷花盛开的水渠,又来到狭窄的街道,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地方。最后,我发觉只是坐在车上这么跑谈不成要紧的事情,便吩咐车夫拉到一个能够坐下来不慌不忙谈话的地方。
二十九
车夫领会了意图之后又跑起来。我正在想车夫同刚才不一样,跑得太猛的时候,车子拐过一条狭窄的横道,突然钻进一个大门。我急忙要叫住车夫,车把已横靠在门前。我们毫无办法。之后,一位年轻的衣着华丽的女佣出来引路,我们不得不跟进去。
“就不该到这种地方来。”我终于申辩似的说。
“为什么?不过,这里可是个很美的茶馆呀。挺好嘛。”嫂子说。从她说话的神态推断,她似乎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到这种茶馆来。
实际上正如嫂子所说,客厅修建得很美观坚固。
“比东京一带的便宜旅馆还好哩。”我巡视了一下顶梁柱的木头材质和壁龛上的挂轴之类后说。嫂子到栏杆附近朝院子里张望。在老梅树下,繁茂的兰花一片葱茏。梅枝上处处黏附着坚硬细长的青苔。
女佣拿着浴衣领我们去洗澡。我舍不得进澡堂的时间,怕洗完澡天黑了。我打算尽可能早点办完事,以便按约定在天还没有黑时回到海边。
“怎么样嫂子,洗澡吗?”我问。
由于哥哥事前交代了天黑前赶回来,嫂子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从腰带里掏出表看了看。
“还早哩,二郎。洗个澡也没关系呀。”
她将错以为时间不早了完全归咎于天气的原因。天空乌云密布,天色确实比钟表上显示的时间看起来阴暗得多。我怕马上就要下雨,可转而又想,哗哗地下一阵雨之后回去时倒也舒服。“那么,咱们就进去冲冲身上的汗吧。”
我们到底还是进澡堂去了。从澡堂出来时,食案已经放好了。从时间来说,吃饭还有点早。我不想喝酒,也不会喝,只好喝点清汤,夹几片生鱼片吃。我嫌女佣待在这里碍事,便说“有事时叫你”,她便退下去了。
我盘算着:是对嫂子郑重地谈出来呢,还是在拉话时顺便婉转地提出来呢?想来想去,哪个办法都各有利弊。我手端碗汤,直愣愣地望着院子。
“你在想什么?”嫂子问。
“噢,我在想会不会下雨。”我马马虎虎应付了一句。
“哦,这么害怕天气呀,可跟你这个人不相称呀。”
“我倒不怕。不过,来场暴雨可不得了呀。”
我正在说话时,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对面二楼的客厅里,可以看到两三个穿着有家徽的外褂的人影,他们似乎老早就在那里举行宴会。还可听到艺妓合着三弦唱的曲调。
从旅店出来的时候,本来我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此刻更不平静了。我内心里很怕今天不能平心静气地谈话。我也后悔为什么要在今天答应这种怪事。
三十
嫂子不会留意到这一点。她看到我担心下雨,反而莫名其妙地责怪我。
“你为什么那样担心下雨?下雨后变得凉爽些岂不更好吗?”
“因为不知雨什么时候才能停,所以愁人呀。”
“没什么愁人的。虽说约好了来此游览,但天气不好也没法子呀。”
“然而,我对哥哥是要负责的哟。”
“那么,咱们马上回去吧。”
嫂子这么一说便站起身来,表现出一种下定决心的模样。对面的客厅大概是客人到齐了,三弦的声音隔着雨听起来很清新悦耳。电灯也亮了。我一半是受嫂子决心的影响也站了起来,可转而一想,我答应哥哥的话还一句没说出口。如同我回去晚了对不起母亲和哥哥一样,不对嫂子把重要的事情讲明白,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嫂子,这雨看样子不那么容易停下来啦,而且我来这里是同嫂子谈件事的呀。”
我望了望天空,又回头看看嫂子。别说我,就是已经站起来的嫂子也没开始做回去的准备。嫂子站起来,似乎要在不到五分钟之内根据我的情况决定她下面怎么办。我又伸长脖子向檐端上方看了看。由于这个房间隔着院子的对面是一个二楼的大客厅,天空在视野中不像平常那样开阔。因此,一般情况下看不出云脚和下雨的势头。但狂风刮得院子里的树摇摇晃晃的,比刚才还厉害,这倒是事实。我对这种风有点胆怯,甚至超过了对雨和天空的担心。
“你这个人有点怪啊,说是要回去,也打算作准备,可又坐了下来。”
“还谈不上什么准备吧?只不过是站起来了嘛。”
我说这话时,嫂子莞尔一笑。接着故意打量一下我的衣袖和下襟,那惊异的眼神像是说果然如此,又像是感到意外。然后,她又一屁股坐到我的面前,我正含笑望着她。
“有什么事要谈啊?我可不懂那种深奥的东西呀。还不如听听对面客厅的三弦哩。”
外面传来雨打在屋檐的声音,说得确切些是让风吹动随便打在什么地方的声音。这当儿三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我们二人的耳边掠过。
“你若有事,就请快点说吧。”嫂子催促我。
“可不是一催促就能轻易说出来的事呀。”
实际上,她这么催促我,我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于是,她吃吃地笑着说:
“你今年多大啦?”
“你不要奚落我了,当真是个严肃的问题呀。”
“所以,你快点说嘛。”
我终于对继续故作正经地规劝她感到厌倦了。我深深感到自己现在来到她面前被她看不起,比她矮了半截。然而,又不能不感到这里面有一种亲密的感情。
三十一
“嫂子多大年纪啦?”我终于提出了突如其来的问题。
“还很年轻呀。估计比你小得多。”
我压根儿就无意把我的年纪同她比较。
“嫁给哥哥已经几年啦?”我问。
嫂子只是若无其事地说“这个嘛”,然后接着说:
“这种事我全忘啦,甚至自己的年纪也记不得啦。”
嫂子以装糊涂而出名,这句话就很典型。而我却琢磨着,这种娇滴滴的造作不正是给一本正经的哥哥带来极大的不愉快吗?
“嫂子连对自己的年纪也很冷漠呀。”
我不由得挖苦说。然而,我马上觉察到自己说话时滋生了一种邪念,心中突然充满了对不起哥哥的恐惧。
“你对自己的年纪怎样冷漠也无所谓,可对哥哥要注意再热情一些。”
“我对你哥哥似乎不那么热情,尽管这样,我还是想对你哥哥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呀。不只是你哥哥,对你也如此。是不,二郎?”
我以恳求的目光注视嫂子的眼神说:“对我不热情也无妨,但对哥哥要再热情点。”我又突然发现自己太天真了。我甚至想到,在嫂子面前这样相对而坐,终归是不能诚心诚意为哥哥办成事的。我一点也不感到理屈词穷,什么话语都可以为哥哥而说。但容易落到这样的结果:话说出来时,我的心不是为了哥哥,反倒是为了自己。我这个人决不该接受这个任务,事到如今我后悔了。
“你怎么一下子不说话啦?”嫂子这时开口道,简直像击中我的要害一样。
“因为我刚才为了哥哥而求你的事,你并没有认真听啊。”
我抑制着自己的羞涩故意这样说。嫂子露出异常凄凉的神色,笑着说:
“不过,这办不到呀,二郎!说不定因为我糊涂没有注意到,大家感到我冷酷无情,可我完全是想对你哥哥做力所能及的事呀。——我真是个窝囊废。尤其是最近,我简直丢了魂啦!”
“别那么垂头丧气,再积极一点怎么样?”
“你说积极一点是什么意思?说奉承话吧?我最讨厌奉承话了,你哥哥也讨厌哟。”
“不是什么奉承话或讨人欢心的话。可是,如果再想点办法,哥哥会幸福的,嫂子也会幸福的呀……”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嫂子说着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像我这样丢了魂似的人,你哥哥大概是看不上的吧。然而,我却以此为满足。我感到这就足够了。对于你哥哥,到现在为止我不曾对任何人讲过他的不是。这一点,二郎你应该大致都了解的呀。……”
嫂子抽抽搭搭地说,听起来断断续续的。然而,这种时断时续的话却以其强烈的感染力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
三十二
一位有经验的长辈曾告诉我:女人的眼泪里基本上没有钻石,一般都是玻璃制品。我当时很佩服地想:原来如此啊!可这只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缺乏经验的我看到嫂子在面前流泪,不由得产生不胜怜悯之心。如果在别的场合,我真想拉着她的手一起哭一场。
“谁都知道哥哥难以对付,你的忍耐大概也是非同小可的。可哥哥人品高尚,十分清白,十分正直,是个可爱的人……”
“二郎,你不讲这些我也了解您哥哥的为人,我是他的妻子嘛!”
嫂子说着又抽泣起来。我越来越可怜她。我看到她擦拭眼睛的小手绢揉搓得湿淋淋的,我真想把手伸到她面前用自己的干手绢给她擦眼睛和脸蛋。我又强烈地感到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紧紧捆住我的手,使我动弹不得。
“说真的,嫂子是喜欢哥哥,还是不喜欢?”
我这样说了之后,发现自己没有伸手去擦嫂子的脸蛋,而是自然地从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嫂子在用手绢擦眼泪的间隙窥视了我一眼。
“二郎!”
“哦。”
我这个简短的回答恰似被磁石吸出来的铁屑那样,没有任何阻力和感觉,脱口而出。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有什么必要问我这种事呀?你认为我除你哥哥以外,另有所欢吗?”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呀。”
“所以,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看起来冷酷无情,完全因为我是个窝囊废。”
“你故意把自己说成是窝囊废,那就不好办了。家里谁也没有这样骂你呀。”
“就是没人说,也是个窝囊废。我自己很清楚呀。尽管这样,有人还经常表扬我热情哩,也不是那样看不起我。”
我曾有一次请嫂子在大坐垫上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绣上蜻蜓、花草之类。我向她道谢说:“你真热情。”
“哎呀,那件东西还在吧?漂亮吧?”
“哦。我珍藏着呢。”我回答道。因为这是事实,我只能这样回答。我既然说了这话,就不能不从反面承认她对我是热情的。
侧耳倾听,对面二楼弹的三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剩下的客人喝醉酒的声音,不时被风吹了过来。已经这么晚了吗?我正想找个表看看时,女佣脚踩踏石从走廊探出头来。
我们从女佣的口中得知和歌浦眼下正在暴风雨的包围之中,电话线被刮断,不能通话了,路上的松树被刮倒,电车也不通了。
三十三
我当时蓦地想起了母亲和哥哥,简直像火烧眉毛似的着急。狂风恶浪戏弄他们所住的旅店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嫂子,不得了啦!”我回头对嫂子说。
嫂子并不那么大惊小怪。可能由于情绪的关系,平时就苍白的脸显得更苍白了。在苍白的脸上的一角和眼眶上还挂着刚才的泪痕。大概嫂子是怕给女佣看出来,把脸转到电灯照不到的很别扭的方向故意不看门口。
“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和歌浦了吧?”嫂子说。
由于估计不准声音的方向,我没弄清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女佣说的。
“坐人力车也不成了吧?”我把同样的问题转达给女佣了。
女佣虽然没有说“不成”二字,却一再把危险的意思说给我听,劝我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住在和歌山。女佣的表情很严肃,毋宁是以我们二人的利害关系为出发点而谈问题的。我越是听信女佣的话就越挂念母亲。
堤坝和母亲住的旅店约摸有五六百米的路程。我又盘算着,如果海浪略高于堤坝,大概用不着担心能轻易冲到三楼房间。然而,若是海啸一起涌来的话……
“喂,那一带的旅店有没有因海啸而被大浪卷走的事?”
我由于焦虑过度便向女佣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女佣断言没有这种事。然而,她却说有两三次由于海浪越过堤坝落到坝下,坝内积满海水,像个湖泊似的。
“这样一来,泡在水中的房屋很危险吧?”我又问道。
女佣回答说房屋至多在水中打转转[1],不必担心冲到海里。这种漫不经心的回答使忧心忡忡的我不禁失笑。
“在水中打转转就足够啦!一旦被冲到大海里,那才叫大难临头了!”
女佣一声不吭地笑了笑。嫂子也从暗处朝电灯看了看。
“嫂子,怎么办呀?”我问。
“怎么办?我是个妇道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办呀。你若是说回去,危险再大我也跟你一起走。”
“走是没关系的,不过——难办啊。那么,今晚是没法子啦,在这儿住下吧?”
“你若是住下,我也只能住下。一个女人,天又这么黑,无论如何也是走不到和歌浦的。”
女佣露出一直把我们误会了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喂,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吗?”为慎重起见,我又问了一次。
“不通。”
我也没有勇气到电话机旁直接打打看。
“那么,没法子就住下吧。”我这次对嫂子说。
“哦。”
嫂子的回答和往常一样,简单而冷静。
“到街上去有人力车吧?”我又对女佣说。
* * *
[1]当时的日本式房屋多为木质结构,易在水中漂起。
三十四
我们不得不马上去饭馆给介绍的旅店。整装完毕走出大门时,那里的电灯和车夫的灯笼在风雨交加的吼叫声中闪闪发光,好像照明工具照耀着在黑暗中狂舞的怪物。嫂子那色泽鲜艳而耀眼的倩影,首先消失在黑色的车篷中,接着我也钻进了又窄又深的车篷。
我躲进车篷里几乎无暇顾及街道上的可怕景象。我的头脑不是被自己还未经历过的海啸占据着,就是痛苦地感到由于天公不作美,自己的命运就是无论如何也得干在哥哥面前已拒不接受的事。在我的头脑里,当然没有工夫从容地进行想象或领悟,只是像身处纷乱的失火现场一般,滴溜溜地转着圈子。
这当儿,车把横靠在一家旅店模样的店门口。我仿佛感到自己掀起门帘进到“土间”[1],但记不大准确了。“土间”从长度和宽度的比例看是相当长的。既看不见账房,也没有掌柜的,只有一个女佣代为办理。天刚黑就这个样子,也太冷清了。
我们默默无言地伫立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跟嫂子拉话了。她也满不在乎地站在那里,把绸面阳伞的尖端斜戳在“土间”。
女佣领我们进去的房间是古香古色的客厅,客厅前面是走廊,屋檐上挂着神殿常挂的那种帘子。顶梁柱由于年代过久,闪着黑油油的光。天棚也都黑不溜秋的。嫂子把阳伞挂在套间的衣架上说:“这里对面好像是高大的房脊,这边是厚厚的土墙,因此刮风的声音听不大清楚。可刚才坐车时很厉害呀。车篷上呜呜直叫,怪瘆人的。你坐在车里应该知道风吹打车篷的厉害吧。我想差一点要翻车哩。”
我有点头昏脑涨,当时未能很好地留意,可现在也没有胆量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哦,风是不小啊。”我支吾了一句。
“这里都这个样子,恐怕和歌浦更吃不消了。”嫂子还是第一次提到和歌浦。
我的心又怦怦直跳,说:“嫂子,这里的电话也不通吧?”还未等嫂子回答,我就走到靠近浴室的电话机旁。我一边翻阅着电话簿,一边不断地拨号码,试着往母亲和哥哥住的旅店打打看。不可思议的,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三言两语,我想这可难得啦,刚要问一问暴风雨的情况,又戛然无声了。然后我又叫了好几遍“喂!喂!”反复拨弄号码盘,叫也罢,拨也罢,一点也无效。我终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房间。嫂子坐在铺垫上饮着茶,听到我的脚步声时回过头来问:“电话怎么样?打通了吗?”我把打电话的前后始末对她谈了。
“我想今晚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因为风把电话线刮断啦。你听外面那种声音不就明白了吗?”
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两股风突然交错而过,一阵怪叫之后好像又升腾到遥远的太空。
* * *
[1]日本房屋入口处没铺地板的地方叫土间。
三十五
我们竖起耳朵听风的声音时,女佣来领我们去洗澡,然后问“是否吃晚饭?”我没有心思吃。
“怎么样?”我同嫂子商量一下。
“这个嘛,怎么办都可以。不过,特意住了下来,还是吃顿饭好吧。”她回答道。
女佣心领神会刚站起来要走,室内的电灯啪的一声熄灭了。屋子里的黑梁柱和烟熏的天棚本来就显得阴森森的,这一下更是一片漆黑。我仿佛用鼻子闻都能闻到坐在我身前的嫂子。
“嫂子,不害怕吗?”
“我怕呀!”声音是从我预料的方向传来的,可声音之中丝毫没有害怕的味道,但也不是故意装作害怕给我看的那种娇滴滴的轻浮态度。
我们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默默坐着。也许是眼睛看不见颜色的关系,外面的暴风雨比任何时候都要响彻耳鼓。雨被风吹散后,声音不那么可怖了,可风又把房脊、墙和电线杆一股脑儿地刮得嗷嗷直叫。我们的房间像是地面上的窖子,四面被坚固的建筑物和厚墙包围着,连走廊前面的小院落看起来也比较安全。然而,四周发出一种可怕的音响,在漆黑的夜晚使人感到难以抵抗、不可思议的恐惧。
“嫂子,请再忍耐一会儿,女佣就要拿灯来了。”
我这样说着,暗中期待嫂子能从那个地方大声讲点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这似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逞威风,连女人纤细的声音都传不过来。我多少有点害怕。
最后,我担心起本应坐在我身旁的嫂子来了。
“嫂子!”
嫂子还是不吭声。我通过想象描绘出电灯未灭时坐在我对面的嫂子同我保持的适当的距离,并据此又叫了声“嫂子!”
“什么事?”
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你在吗?”
“我在,你呀!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哩,你若不信就请把手伸到这里摸一摸。”
我想凑过去伸手摸一摸,可没有这个胆量。这当儿在嫂子坐着的地方发出了腰带的摩擦声。
“嫂子在做什么呀?”我问。
“哦。”
“你在做什么呀?”我又问。
“刚才女佣拿来了浴衣,我想换上,正在解腰带呢。”嫂子答道。
我正在黑暗中听嫂子解腰带的时候,女佣点着一支旧式的蜡烛,从走廊走过来了。之后把蜡烛插在客厅里壁龛旁边的桌子上。烛光一闪一闪地左右摇摆着,不用说黑色的梁柱和烟熏的天棚,凡是能照到的地方都被抖动着的微暗的光照得忽闪忽闪的,使我感到很孤寂烦躁。尤其是壁龛上挂的轴画以及前面的插花,在烛光的照耀下更令人毛骨悚然。我拿着毛巾又到浴室中冲汗去了。浴室里点着怪里怪气的马灯。
三十六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好容易认出小木桶来,便用它哗哗地冲了脊背。刚出门时,为慎重起见又“吱——吱”地拨了电话,可总是打不通,便放下了。
我从浴室出来,嫂子刚一进去便又退了出来。她说:“里面黑洞洞的,有点害怕呀。而且水桶和澡盆都是旧的,我不想洗了。”
当时,我不能不把恭恭敬敬端坐在那里的女佣叫到面前,借着烛光在登记簿上登记。
“嫂子,登记簿上怎样写才好呀?”
“怎么都行,马马虎虎写上就成了。”
嫂子说着从小衣袋中掏出一个装着梳子之类的印花纸包,然后背过脸去独占一支蜡烛对着梳妆台在做什么。没办法,我写了东京的住址及嫂子的姓名,还特意在旁边注上“一郎妻”,同样在我的名字旁边特意注上“一郎弟”。
饭前,没想到刚才熄灭的电灯又都亮了。厨房里有人高兴得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尽管女佣解释说由于暴风雨的关系没有鱼,可我们的食案上却明显地摆着鱼。
“真像死而复生一样啊!”嫂子说。
这当儿电灯突然又灭了。我顺手放下筷子,一时也动弹不得了。
“喂!喂!”
女佣大声招呼着同伴拿蜡烛来。我在电灯突然亮起来的瞬间看到嫂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淡施粉黛的娇艳面容。现在电灯又灭了,我感到只有她的面庞在黑暗中依然如故。
“嫂子什么时候化妆的呀?”
“哟,真讨厌,黑咕隆咚的说这种事。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女佣在黑暗中笑了起来,赞赏我的敏锐的目光。
“嫂子,这种时候还带来了胭粉,真用心周到呀。”我又在黑暗中对嫂子说。
“我才没带胭粉哩。那是雪花膏,你呀。”她又在黑暗中辩解道。
我在暗处,特别是在女佣面前开这种玩笑,觉得比平常更有意思。这工夫其他女佣又点燃两支蜡烛拿来了。
室内被光溜溜的蜡烛光照得直晃动,像水打漩一样。我和嫂子都紧蹙双眉凝视着燃烧的火苗,心里那种平静不下来的寂寥感实在无法形容。
不大会儿我们睡觉了。上厕所时我从窗子仰望天空,刚才多少缓和一点的暴风雨似乎在这夜阑人静时更加猛烈,在漆黑的夜空逞凶,没有片刻止息的样子。我脑海里浮现出黑色的电光在可怕的空中互相摩擦,不间断地释放出黑针似的东西,把黑暗藏在巨大的声音里。想到这里,我真有点胆怯。
女佣在蚊帐外面整理床铺时拿掉蜡烛,换上了纸灯笼。那灯笼又陈旧又阴暗,发出令人生畏的微弱的光,还不如索性灭掉让人摸黑心里倒舒服些。我擦根火柴,在暗处吸起烟来。
三十七
我从刚才起就一点也没睡着。去厕所小解时,在吸支香烟的工夫考虑了许多事情。杂乱纷繁的问题一齐涌了出来,我抓不住什么主要的。甚至有时划了火柴竟忘记吸烟,想起来后再把烟嘴叼在嘴里时,烟味特别难闻。
在我的脑海中剧烈地翻腾着刚看过的弄不清本来面目的漆黑夜空,然后母亲和哥哥住的三楼房间几度蒙受大浪冲击的景象滚滚呈现在眼前。这方面还没完,又想起正在这个房间睡觉的嫂子。我琢磨虽是天气造成的,可我们二人睡在这里有何理由?我还想到我辩解之后怎样才能使哥哥的情绪恢复正常。同时,我今天和嫂子一起出来共同历经了这种不多见的风险,却有一种喜悦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这种喜悦使我把风、雨、海啸、母亲和哥哥都置诸脑后了。这种喜悦转眼间又变成一种恐怖。与其说是恐怖,毋宁说是恐怖的前奏,潜伏在什么地方的一种不安的征兆。这时候外面肆虐的狂风暴雨把树连根拔起,刮倒了围墙,掀掉了房顶上的瓦。不仅如此,还似乎预示着要把正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吸无味的香烟的我毁成齑粉。
我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在蚊帐里老实得像个死人似的嫂子忽然翻了个身。而后,好像让我听见似的,打了个很长的哈欠。
“嫂子还没睡吗?”我在香烟的烟雾中问道。
“哦。风雨这么大,想睡也睡不着呀。”
“那么大的风声在我耳边作响,我也毫无办法。电灯熄灭好像是因为这附近有一两根电线杆子刮倒了。”
“是的,刚才女佣说了。”
“不知母亲和哥哥怎么样了?”
“我刚才也光在想这件事。不过,大浪不至于进去吧。即使进去了,被卷走的也是堤坝上松树附近的不牢固的单房呀。假如海啸真的袭来把那一带洗劫一空,我还觉得真可惜哩。”
“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看看那种凄惨的场面呀。”
“别开玩笑了。”我想打断嫂子的话。
可嫂子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哟,是真的呀,二郎!我若是寻死的话,才不愿搞那些上吊、抹脖子之类的小动作哩。我想还是让大水卷走或者遭雷殛,猛然间一口气死去的好。”
我第一次从不大喜欢读小说的嫂子口中听到了如此浪漫的语言。我心中盘算这完全是神经过度兴奋的结果。
“这种死法好像是哪本书里描写的吧?”
“是书本上的还是戏剧中的,我不清楚。不过,我是当真这样想过的。你若认为我说谎,咱们马上去和歌浦,大浪也罢,海啸也罢,一起跳进去试试如何?”
“你今天晚上太兴奋啦。”我安慰她说。
“我不知比你冷静多少倍。男人大体上在关键时刻都是胆小鬼呀。”她在床上说。
三十八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对女人并没有研究。嫂子无可争辩地是一位怎么也无法下手的女人。你若积极往前上,她会像个帘子似的毫不抵抗;你若是无奈地退回来,她会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表现出惊人的顽强。在这种力量中,有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恐怖。你也许会想:既然对方理我就可以往前上的,可还没等你前进的时候,对方又忽然无影无踪了。我同她谈话过程中始终有一种被她捉弄的感觉。奇怪的是,这种被捉弄的心情对自己来说本应是件不愉快的事,我却感到非常愉快。
她最后谈到了可怕的决心:希望被海啸卷走或者被雷殛毙,总之想死得壮烈而不平凡。
我平时(尤其是我们俩来到和歌山后)在身体、力气方面占绝对优势,可对嫂子总有点胆怯,而这种胆怯又和一种极易产生的轻佻心理奇妙地搅在一起了。
我更想追究明白,对诗和小说不那么感兴趣的嫂子为什么竟激动地说要葬身于海啸之中呢?
“嫂子提到死的事,今晚是第一次吗?”
“哦。从嘴里说出来,今晚也许是第一次。不过,死,也只有死这件事在我心里可没有一天忘记过啊!所以,你若认为我说的不是实话,请把我带到和歌浦去,我一定跳进大浪里,死给你看看。”
在微暗的灯笼光下,在暴风雨的怒吼中,我听了嫂子这番话真感到可怖。平素她是位娴静的女人,几乎没有歇斯底里的表现。寡言寡语的她,脸色经常是苍白的。一不对劲儿,眼睛里就射出意味深长的不可理解的光芒。
“嫂子今晚可同往常大不一样呀,有什么兴奋的事情吧?”
我未能看到她流泪,也未能听到她哭泣。可我仿佛觉得她马上要这样做,便借着昏暗的灯笼光向蚊帐里窥视。她把红被子叠成双层,上面还有一条镶边的白麻被子整齐地盖到胸口附近。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瞅她时,她正挪动枕头看着我。
“你老是说我‘兴奋、兴奋’的,可我比你不知要冷静多少倍。我随时都做好了精神准备呀。”
我无言以对。借着昏暗的灯影默默地开始吸第二支“敷岛”牌香烟。我只是望着从鼻子和口中喷出的浓烟。这当儿我转动有点可怕的眼珠不时地向她的蚊帐里窥视。嫂子安静得像死人一般,使人感到她也许已经入睡了。突然,她仰面朝天地叫道:“二郎!”
“什么事?”我答道。
“你在那儿干什么?”
“吸烟呢。因为睡不着啊。”
“请快点休息吧,睡不着对身体可有害呀。”
“哦。”
我掀起蚊帐回到自己床上了。
三十九
第二天同昨天相比,天气完全变了样,黎明时分即可望到美丽的晴空。
“天气变好啦。”我对嫂子说。
“真的。”她答道。
我们由于睡得不好,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只是天空一片蔚蓝,使我们有一种一离开床铺就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的感觉。
我面对放有早饭的食案,望着从房檐透过的光线,突然发觉气氛起了变化,感到对面坐着的嫂子好像同昨晚完全不一样了。今天早晨一看,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放出浪漫的目光,只是那睡眠不足的眼眶忍受着突然射进来的清爽的阳光,呈现出一种异常慵懒的倦怠。她面容同平素一样,仍旧是苍白的。
我们尽快吃完早饭离开了旅店。旅店的人告诉我们电车可能还不通,我们便雇了人力车。车夫一眼望到从“土间”走到外面的我们便似乎认定我们是夫妇。一上车,我乘的那辆车便到了前面。我制止说:“到后面去!到后面去!”车夫会意,递个眼神说:“夫人在前面。”嫂子的车从我身边擦过时,她又露出那个笑窝儿说:“我先走了!”我虽说“请吧!”可心里总是想着车夫说的“夫人”这个词。嫂子毫不在意,车子一超过我,便撑起那把绣花的绢伞。她的背影好像十分清爽。她大模大样地坐在车上,那态度只能叫人感到:管他叫不叫夫人的,跟我毫不相干。
我一边望着嫂子的背影,一边想到她的为人。我以为平时对嫂子的性格了解得相当透彻,可一旦正式听她谈自己的真实想法时,却恰似陷入迷宫,一切都变得茫然无知了。
从男人来观察,所有的女人大概都像嫂子那样,难以了解其本来面目。缺乏经验的我曾这样想过。同时,我也想过:难以识别本来面目这一点似乎是其他女人身上没有而只是嫂子才有的特点。总之,在我对嫂子的本来面目还根本没搞清楚的时候,天空放晴了,万里无云。我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不断地眺望着她在前面的背影。
突然,我发觉回到旅店后还有向哥哥汇报嫂子情况的义务。我真不知道汇报什么才好。应该说的东西虽然很多,但我毕竟没有勇气当着哥哥的面一一讲出来。即便讲出来,最后一句也只能简单地归结为“不可能了解她的本来面目”。也许哥哥本身也同我一样,为弄清嫂子的本来面目而心烦意乱,结果就陷入这种状态。当我想到我如果和哥哥遭到同样命运可能比哥哥更要操心劳神时,心中第一次感到恐惧。
车子到了旅店,三楼的走廊上见不到母亲和哥哥的影子。
四十
哥哥在三楼太阳照不到的房间把乌黑铮亮的头枕在枕头上仰面躺着,但没有睡着,不如说他正睁大充血的眼睛紧张地盯视着天棚。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马上把充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嫂子。我事前不是没有料到哥哥会有这种眼神,但我同嫂子并排站在门口,看到他流露出昨晚一夜未曾合眼的通红而尖锐的目光时为之一怔。在这种情况下,我照例要把母亲叫来充当“缓和剂”。母亲不在客厅,也不在走廊,什么地方也找不到。
当我找母亲的时候,嫂子坐到哥哥的枕头旁寒暄说:
“我回来啦!”
哥哥什么也没说,嫂子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得不就势开口道:
“昨晚这里的暴风雨很厉害吧?”
“嗯。风很厉害呀。”
“大浪越过那个石坝从林荫道流下来了吧?”嫂子问。
哥哥打量她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不,没流下来,房子没出事。”
“那么,我们若是坚持回来是可以回来的。”
嫂子说着回头瞅瞅我。我没有看她,反倒转向哥哥说:
“不,绝对回不来的。首先电车就不通嘛!”
“也许是这样。昨天从傍晚起,那浪头就非常大。”
“半夜里房子是否摇晃了?”
嫂子又问哥哥,哥哥这一次旋即答道:
“摇晃了,连妈都说很危险,到下面去了。”
哥哥的目光虽很阴险,但他的言行举止却没有那么大的杀气,我看到这一点时总算松了口气。哥哥脾气非常暴躁,约摸胜过我五倍。然而,一种天赋能力有时使他能够巧妙地把这种暴躁控制住。
这当儿母亲参拜玉津岛明神社回来了。看到我之后,脸上现出总算放下心来的神色。
“能回来得这么早就好啊——哎呀,昨天晚上可吓坏啦,简直没法说了,二郎!这根顶梁柱嘎吱嘎吱一响,房子就左右摇晃,还有那大浪的声音——我现在听起来还浑身打冷战哩……”
母亲特别害怕昨晚的暴风雨,尤其联想到可能冲垮堤坝,就更厌恶波浪声。
“我可不去和歌浦,也不去大海了。我不贪那个眼福,想快点回东京。”
母亲说着,紧锁眉头。哥哥瘦削的脸上堆满皱纹,苦笑着问道:
“二郎,你们昨晚睡在哪里了?”
我说出了和歌山的旅店名字。
“旅店好吗?”
“总而言之,那是个黑暗阴森的地方。是不,嫂子?”
哥哥把血红的眼睛转向嫂子。
嫂子只是瞅着我说:“那房子里简直要闹鬼了!”
傍晚我在楼梯下面遇见了嫂子。我问道:“怎么样,哥哥发脾气了吗?”
“什么怎么样,我一点也不了解他肚子里想什么啊。”嫂子惨然一笑上了楼。
四十一
母亲害怕暴风雨想早点离开这里,大家便就此告一段落,决定尽快回去。
“再好的名胜,看一两天还可以,时间一长可就无聊了。”哥哥同意母亲的看法。
母亲把我叫到僻静处问道:“二郎,你打算怎么办?”我心里嘀咕着我不在时哥哥是不是把一切都向母亲挑明了。然而,从哥哥的日常表现观察,他好像不是那种心里装不住话的人。
“昨晚我们没回来,哥哥不高兴了吧?”
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母亲沉默了一阵子。
“昨晚啊,你知道风大浪急,没工夫谈这些,可是……”
母亲怎么也不往下说了。
“妈妈像有点怀疑我同嫂子的关系吧……”我刚一开口,一直盯住我眼睛的母亲急忙挥手打断我的话头,说:
“你呀,妈怎能那么想呢?”
母亲的话是很明白的,脸色和眼神也显得很兴奋。可母亲的内心是叫人摸不透的。作为她的亲生儿子,我有时明明知道父母在说假话,可还得一本正经地听下去,因此,我早就认为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讲真心话。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哥哥,因为我们是约定好了的。妈不必操心,放心好啦。”
“那么,你也尽快收拾一下吧,二郎。”
我们决定乘第二天晚上的快车回东京。其实,在大阪等地还有许多值得参观或顺便逛一逛的地方,但母亲情绪不高,哥哥提不起兴趣,甚至连在大阪换车的时间都舍不得,要直接坐卧铺到东京。这就是母亲和哥哥的意见。
我们不得不乘明天早晨的火车从和歌山到大阪。按照母亲的吩咐,我给冈田家打了电报。
“不必给佐野打电报了吧?”我边说边瞅母亲和哥哥。
“没有必要。”哥哥说。
“只要给冈田打电报,即使不给佐野打电报,他也一定会来送行的。”
我拿起电报稿纸,脑海里浮现出一定要娶阿贞的佐野的锛儿头和他脸上那副金边眼镜。
“那么,就不给那位锛儿头打电报了。”
我这么一说,把大家逗笑了。如同我老早就注意到佐野的锛儿头一样,其他人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这个特征。
“那锛儿头比照片上看到的还厉害哩。”嫂子严肃地说。
我一面在开玩笑过程中掩饰自己,一面琢磨利用什么机会向哥哥汇报嫂子的事。于是,我不时偷偷趁哥哥不注意时观察他的表情。哥哥同我预料的相反,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四十二
哥哥把我叫到别的房间去,是这以后不久的事。当时,哥哥同平常一样(让嫂子评论,她说哥哥故意装成这种态度)安详地说:“二郎,有句话对你说,到那个房间来。”我顺从地回答声“好吧!”便站起身来。可不知为什么,我站起来时瞥了嫂子一眼。当时还没有留意到有什么问题,过后才感到这个平凡的动作是我的一种傲慢,不断地在我心中回荡。嫂子同我目光相遇时照例绽出一个酒窝笑了笑。别人若是看到我和嫂子的眼神岂不感到其中带着得意的光芒吗?我站起来回头向正在隔壁房间叠单衣的母亲瞟了一眼,不禁怔住了。母亲的眼神只能说明她刚才一个人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我们。我怀着被母亲怀疑上了的心情走进哥哥的房间。
当时,正赶上旧历的盂兰盆节[1],可能因为波涛汹涌,当天返回的客人都不见踪影,更不要说住店的客人了。因此,宽敞的三层楼上有许多空房间,如果想通融一下,随时都办得到。
哥哥似乎老早就命女佣在房间里面对面地准备了两个坐垫,中间放个精美的烟灰缸,甚至还放一把团扇。我坐在哥哥面前,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呢?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是一声不吭。哥哥也不轻易开口。然而,我猜想在这种情况下,从性格上说准是哥哥主动搭话,我便故意没完没了地吸烟。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解剖当时的心理状态虽不至于戏弄哥哥,但不能不承认确实多少存有点想让他焦急的心思。不过,我为什么能对哥哥如此大胆,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嫂子的态度不知不觉地移到我身上的缘故吧。如今,我愿对自己这种既不可挽回又不能补偿的态度深表忏悔。
我正在默默吸烟的时候,哥哥果然叫了声“二郎!”
“你了解阿直的性情了吧?”
“不了解。”
由于哥哥的问题过于严厉,我结果如此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话出口后,我发觉徒具形式,后悔这样说不好,但已来不及了。
哥哥后来什么也没问我,也没有回答一句。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待着,我感到非常痛苦。现在想来,哥哥一定比我还痛苦。
“二郎,作为你的哥哥,没想到你只回答一句‘不了解’,太冷淡啦。”
哥哥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而且颤抖。哥哥似乎极力抑制着他那在母亲面前、旅店前、我的面前以及谈问题时本应很高的嗓门。
“你就那么冷冰冰地回答我一句,难道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你又不是小孩子。”
“不,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这样回答着,确实是个纯朴善良的弟弟。
* * *
[1]旧历7月15日祭祀鬼神、保佑祖先在天之灵的节日。
四十三
“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你就应该说得详细些,像个没有这种意思的样子。”
哥哥痛苦不堪地注视着团扇上的画。我暗中偷偷地看哥哥的面孔,幸亏哥哥没有看到我的表情。我的答话似乎是轻侮了哥哥,让人很是于心不安。但在哥哥的表情中,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态度中也稍微表现出缺乏大人风度的稚气。我现在认为对哥哥这种纯真而待板的态度应该表示适当的敬意。但当时还不会做人的我,在这个问题上总纠缠着一种利害观念:钻对方的空子办事才是聪明的办法。
我把哥哥的模样打量一阵子,感到他是容易对付的。他在发脾气,他在焦躁不安,他在故意克制,他紧张得完全沉不住气了,却又像个汽球一样轻飘飘的。只要再等一会儿,不是自我爆炸就是自己飞到什么地方——我就是这样观察哥哥的。
我这时才感到嫂子对哥哥无能为力,其根源全在这里。而且,我也想到从嫂子的处境来说,她采取的办法是最巧妙的了。我在今天以前只是看到哥哥的正面,对他客客气气,顾虑重重,有时又觉得对不起他。然而,昨天同嫂子度过一天一夜的经验,不料从反面变为瞧不起这位令人讨厌的哥哥的结果。我不记得嫂子什么时候教会我要这样看待哥哥。可是,当着哥哥的面,我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我比较装模作样地在这里盯视着正在看团扇的哥哥的前额。
这当儿哥哥突然抬起头说:
“二郎,不说点什么吗?”一句鼓励的话射进我的耳鼓,这声音又使我恢复了常态。
“我正想说哩。可事情很复杂,不知从哪儿说起啊。哥哥也知道此事不同于别的事情,所以,我再说下去您就要耐心地听。如果像法官那样板起面孔斥责我,我话到嘴边也会吓得咽回去的。”
我这么一说,哥哥确实是位有见识的人,他说:“啊,原来是这样,都怪我不好。你是个急性子,而我脾气又暴躁,这样就会把事情搞糟的。二郎,你有时间可以慢慢谈。如果需要我耐心听,我现在就办得到。”
“哎呀,等回到东京后再谈吧。回东京也就是明晚的快车,说到就到。而且,我想把我的想法也慢慢地对您谈一谈。”
“这也好。”
哥哥冷静地说,仿佛我的信任把他过去的暴躁都吹散了一样。
“那么,希望这么办吧。”我刚要站起来,哥哥“啊”了一声点头表示同意。但我一跨门槛,哥哥又招呼我:“喂,二郎!”
“详情等到东京后再问你,现在我只问你一句好吗?”
“关于嫂子吧……”
“当然喽。”
“关于嫂子的人格,完全没有可疑的地方!”
我这样一说,哥哥马上变了脸色,可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便起身走了。
四十四
我估计当时搞不好要挨哥哥的拳头,或者背后挨一顿臭骂。我是不理睬变了脸色的哥哥而离开座位的,因此,肯定比平时更瞧不起哥哥。而且,我做了充分准备为嫂子辩护,必要时不惜诉诸武力。与其说这是因为嫂子清白无辜,毋宁说我对嫂子有了新的同情更为妥当。换句话说,越是这样,我就越开始蔑视哥哥。我离开座位时甚至对他多少产生了一种敌忾心。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母亲还未叠完单衣,正在埋头整理小件,即使如此,好像精力也不那么集中,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子问:
“哥哥呢?”
“就要过来了吧。”
“你们谈完了吗?”
“谈完也罢,没谈完也罢,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为了让母亲放心,我故意说得这么啰唆。母亲把零碎东西从行李中拿出来又放进去的。我这一次对嫂子有些羞怯,再也不敢瞅一瞅在旁边帮忙的嫂子。她细嫩而凄凉的嘴唇上闪出的冷笑仿佛从我眼前掠过。
“现在就捆行李呀?有点早啊!”我故意嘲笑似的提醒年迈的母亲。
“不过,既然说回去,还是尽早做准备好啊。”
“是嘛。”
嫂子这句话好像是抢先堵住我的嘴,应声脱口而出似的。
“那么,用绳子捆吧,这可是男人的任务呀。”
同哥哥相反,我擅长干车夫和手艺人做的那种粗活儿,尤其是捆行李更内行。我把绳子摆成十字形后,嫂子便起身去哥哥的房间了。我禁不住目送着她的背影。
“二郎,哥哥的情绪怎么样?”母亲故意悄声问我。
“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您有点放心不下吧。不要紧的。”
我特意说得粗声粗气,用右脚紧紧踩住行李的外罩。
“说实在的,我也有话对你说,回东京后再慢慢谈吧。”
“哦。我耐心听您说。”
我满不在乎地回答着,心中却恍恍惚惚地浮现出母亲所谓的谈话内容。
不大会儿,哥哥和嫂子从别的房间走了出来。我故作镇静地同母亲拉话的时候,心里也多少惦记着他俩见面以及见面的结果。母亲见到他俩并排走出来,露出这下可放心了的样子。我也多少有这种感觉。
我用力捆行李,汗水从脸上和背上一直流了下来。于是便卷起袖子,不客气地用袖头揩汗。
“喂,他太热啦,给他扇一扇吧。”
哥哥说完,回头扫了嫂子一眼。嫂子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给我扇扇子。
“不,不必啦,马上就完了。”
我表示拒绝。不大会儿便把明天要带的行李打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