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瓦尔的几个医生之间的问题,现在成了一个热门的话题。他们突然占据了这一乡的人心,吸引了居民们的全部注意、全部兴趣。以前,泉水在波纳菲尔医生独享的权威下流淌,好动的拉托纳医生和平静的奥诺拉医生虽然有些怨气,却也无碍大局。
现在,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得益于克洛什、马斯-鲁塞尔和雷米索三位教授强有力的协助,昂代尔马特在上一个冬天准备的蓝图得到了全盘的实现,这几位教授每人至少带来了两三百个患者的兵团。拉托纳医生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大人物,因为他获任新浴所的医务督察,尤其是得到马斯-鲁塞尔教授的保护,他是后者的学生,甚至连老师的衣着和姿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至于波纳菲尔医生,他几乎不再算什么了。这位老医生对奥利沃山浴所满腔怒火,怨气冲天,骂声不绝,整天和几个依然忠实的老患者待在老浴所里,闭门不出。
的确,在这硕果仅存的几个顾客的头脑中,只有他了解这里的矿泉水的真正特性,甚至可以说,只有他掌握这些矿泉水的奥秘,既然从温泉站存在伊始,他就正式管理这里的温泉。
奥诺拉医生差不多只保留下一些奥弗涅本地的顾客。他倒也满足于这平淡的运气,和大家相安无事。他爱好纸牌和白葡萄酒胜于行医,并且以此自慰。
不过,他也绝不至于热爱他的同行。
若不是一天早上突然出现一个矮小的人,拉托纳医生仍然会稳坐奥利沃山温泉的大预言家的宝座。这个矮得几乎像侏儒的人,大脑袋深陷在两个肩膀中间,生着一双很大的圆眼睛和一双很大的手,看上去很古怪。这位新来的医生就是雷米索教授带来的布拉克先生,他的信仰特别虔诚,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几乎每天早上,在接诊两个顾客之间,他都会去教堂待上几分钟;几乎每个星期日他都要去领圣体。不久,本堂神父就让他看一些病人,一些老处女,一些穷苦人,他免费给穷人看病;还有一些虔诚的贵妇,她们在求医以前,总要先向自己的宗教指导者打听,把这位科学家的职业感情、慎重程度和廉耻心了解得清清楚楚。
后来有一天,人们听说马德堡亲王夫人要来。这位年老的德国殿下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根据一位罗马红衣主教的举荐,她来到的那一天晚上,就把布拉克医生叫去见她。
从这一刻起,布拉克医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时髦人物。让他看病成了一种高雅、高尚、很光彩的事。他是唯一行为端正的医生,甚至有人说,他是唯一值得女人完全信赖的医生。
这个脑袋像哈巴狗似的小个子男人,只见他从早到晚,从一家旅馆跑到另一家旅馆,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跟什么人,说起话来总是低声细语,就像有重要的秘密向人透露或者听人说似的,因为人们总遇到他在过道里,跟旅馆的老板,跟他的顾客们的贴身女仆,跟任何接近他的病人的人,神秘兮兮地说个不停。
他在大街上远远看见一个熟人,就立刻迈着小而快的步子向那人走去,喃喃地口授起新的,而且细致入微的医嘱,就像教士在宣道。
年老的妇女们特别喜爱他。他听她们讲故事,从头到尾绝不会打断,而且还会记下她们所有的意见、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愿望。
他每天都会变更患者饮水的剂量,或增加,或减少,这让他们满心以为,他对病人真是关心备至。
“昨天,我们还是喝两杯零四分之三,”他说,“好吧!今天,我们只喝两杯半;而明天,喝三杯……别忘了,明天,三杯……我在这一点上是很认真、很认真的!”
于是,所有的患者都深信:他的确很认真。
为了不忘记那些数字和那些数字的分数,他把它们记在小本本上,以便任何时候都不会弄错。因为哪怕是半杯的差错,顾客也绝不会原谅。
他同样精细地调节和改变每天洗温泉浴的时间。要问他是根据什么原则,那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拉托纳医生又嫉妒,又气愤,经常耸一耸肩膀以示轻蔑,同时宣称:“这是个故弄玄虚的家伙。”他对布拉克医生是那么痛恨,有时甚至对矿泉水也大加否定:“既然我们连它怎样起作用都只是略知一二,那就根本不可能每天开处方改变剂量;无论哪种治疗方法,都无法规定剂量。这种做法实在是对医学的最大伤害。”
奥诺拉医生则只是微微一笑。每次看过一个病人,五分钟以后他就把自己刚开的处方里写的杯数丢在脑后。高兴的时候,他常对贡特朗说:“多喝两杯或者少喝两杯,只有矿泉自己知道,而且还是在不大打扰它的情况下。”他允许自己拿这位笃信宗教的同行开的唯一玩笑,是称他为“圣坐浴堂医师”。他的嫉妒总是谨慎、尖刻,但又不动声色。
他最多会加上一句:“噢!这一位,他对病人了解得真彻底……不过,对我们行医的人来说,最好还是了解病情。”
一天早上,一个西班牙的贵族之家,德·拉马斯-阿尔达维拉公爵和公爵夫人,带着他们的医生,一个意大利人,米兰的马塞利医生,下榻奥利沃山旅馆。
马塞利医生三十岁左右,高个子,细身条,是个很标致的年轻人,只留着唇髭。
来到昂瓦尔的第一天晚上,马塞利医生就征服了餐桌上所有的人,因为公爵这个人情绪低落,患了严重的肥胖症,怕孤独,所以希望在共同的餐厅里和大家一起吃饭。马塞利医生已经熟知几乎所有常客的姓氏;他对每一个男士都说了一句恭维话,对每一位女士都发了一句赞美之词,甚至对每一个仆人也微微一笑。
他坐在公爵夫人的右首。夫人是个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美人,脸色有一点苍白,眼睛乌黑,头发透着淡蓝。每次上一道菜,他都对她说:“吃一点。”或者说:“别,别吃这个。”或者说:“可以,这个可以吃一点。”他亲自给她斟酒,非常之细心,准确地拿捏着掺在一起的酒和水的比例。
他也掌管公爵的饮食,不过显然就随便一些。再说,这位患者对他的话也毫不买账,总是像猛兽一样,贪婪地大吃大嚼,把端上来的食物一扫而光,每顿饭喝两个长颈大肚玻璃瓶不掺水的葡萄酒;然后走到旅馆门外的露天里,瘫在一张椅子上,难受得哼哼唧唧,抱怨着消化不良。
吃完第一顿晚饭,对这小小世界已了如指掌的马塞利医生,来到娱乐场的露台上,走到正在抽雪茄的贡特朗身边,做过自我介绍,就和他聊起来。
一个小时头上,他们已经成了知己。第二天,洗完温泉浴出来,他让贡特朗把自己介绍给克里斯蒂亚娜,十分钟以后就博得了她的好感。当天,他又让克里斯蒂亚娜认识了公爵夫人,后者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他照管这个西班牙人家的一切:给大厨一些烹调的卓越建议,给贴身女仆一些保持头部卫生、使女主人头发浓密又光泽鲜亮的宝贵意见,给马车夫一些兽医方面的很有裨益的参考。而且,他善于把时间变得轻松而显得短暂,发明一些消遣的方法,在各家旅馆找到些精心挑选的过路的熟人。
提起他,公爵夫人就对克里斯蒂亚娜大加称赞: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亲爱的夫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有这样好的身条就是多亏了他。”
“您的身条,怎么啦?”
“是的,我开始发胖的时候,是他用他的饮食方法和他调配的各种利口酒救了我。
“另外,他甚至能把医理也变得很有趣,说起来那么头头是道,那么令人愉快,还偶尔表现出轻微的怀疑主义态度,让人更信服他,相信他的高明。
“他常说:‘这很简单,我不相信有什么救药。或者说我不大相信。旧时的医学是从一切都有救药这个原则出发的。当时的人甚至认为,天主在他神圣的仁爱里就包含了医治百病的药品,只不过,也许是开玩笑,他让人类自己费心去发现。然而,人类发明了无数种药,也没法确知哪种药适应哪种病。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救世良方,有的只是种种疾病。一种病发生了,一些人认为要打断它的进程,而另一些人认为,不管用什么方法,要将其加速。每一个学派都鼓吹自己的方法。对同样的病,可以看到人们使用极端矛盾的治法和截然相反的药物:一个人要冰镇,另一个人要加温;这个人主张禁食,那个人强迫加餐。且不说化学提供给我们的从矿物和植物中提取的无数有毒产品。这些产品都发挥作用,没错,但谁也不知道它们怎么发挥作用。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却会要人命。’
“他慷慨激昂地指出,在有机化学和生物化学成为新医学的出发点以前,不可能有什么可靠的保证,也缺乏一切科学的基础。他举了一些事例,最伟大的医生们犯过的一些骇人听闻的错误,证明他们所谓的科学是多么不智和虚伪。
“他常说:‘你们一定要让身体活动,一定要让皮肤、肌肉、所有的器官都活动,特别是要让胃活动,因为胃是整个机器的营养之父,是它的调节器和活力的仓库。’
“他经常宣称,如果他愿意,他只需通过调养就能让人或喜或忧,让人适于体力劳动或者脑力劳动,而这完全取决于让他们摄入的饮食的性质。他甚至可以对大脑的功能,对记忆,对想象,对一切智力的表现施加影响。还有,他总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这样说:
“‘我呢,我能用按摩和库拉索柑香酒[1]给人治病。’
“他说起按摩的妙处来,就像在谈荷兰人奉为天神的哈姆斯特朗[2],此人创造过不少奇迹。他还会露出细而白的双手,说:
“‘用它,可以让死人也复活。’”
公爵夫人补充道:
“的确,他按摩得好极了。”
他主张病人喝各种含酒精的饮料,不过酒精的比例很小,只是为了在某些时候刺激一下胃;他亲自调制这些饮料,而且搭配得挺科学,要求公爵夫人在规定的时间喝,有时在饭前,有时在饭后。
每天九点半钟,就看见他到娱乐场的咖啡座,叫人拿出他的那些瓶子,于是就有人搬给他。那些瓶子都用小银锁锁着,他掌握着钥匙。他从这个瓶子,又从那个瓶子,慢慢地,把一些液体倒在一个很漂亮的蓝色玻璃杯里;一个衣着整齐的跟班,毕恭毕敬地捧着这个玻璃杯。
调配完了,医生就吩咐:
“好啦!给公爵夫人送去,她正在洗温泉浴,让她在刚出浴,穿衣服以前,喝完。”
如果有人好奇地问他:“您那个玻璃杯里装的是什么?”他会回答:“没有什么,只是一点上等的茴香酒、一点很纯的库拉索柑香酒和一点优质的荷兰苦开胃酒。”
这个标致医生,在几天的时间里就变成了所有女患者注视的对象,为了从他嘴里得出几句健康方面的意见,她们把各种各样的计谋都用上。
每当他在病人散步的钟点从公园的小路上经过,人们就只听见所有的椅子上都发出“大夫!”的喊声。美丽的夫人们,年轻的少妇们,在喝两杯克里斯蒂亚娜温泉泉水的间歇,在那里稍事休息。等他面带微笑,应声站住,她们就把他拉到河边小道上聊一会儿。
她们先跟他随便谈点什么,然后才谨慎地、巧妙地、娇滴滴地谈到健康问题,不过仍然显得似乎无关紧要,像是在谈报纸上的一件社会琐闻。
这一切都因为,他这个人不是为公众服务的;人们不能花钱请他看病,更不能把他叫到家里来,因为他属于公爵夫人,只属于公爵夫人。正是这种情况激发着她们的努力,刺激着她们的欲望。由于有人私下里断言,公爵夫人爱嫉妒,很爱嫉妒,为了从漂亮的意大利医生那里得到一点医疗见解,这些妇女之间竟然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
实际上,他却不用人们三请四求,就有问必答。
于是,为了证明他特别关心自己,在他惠予指导过的夫人们之间便开始了一场场推心置腹的悄悄话的游戏:
“啊!亲爱的,他向我提了一些问题,而且是一些……”
“刨根问底的问题?”
“噢!太刨根问底了!甚至可以说骇人听闻。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知道那些事……那些事……”
“跟我也一样。他还问了很多我丈夫的情况呢!……”
“跟我也是……而且问到许多细节……非常……非常私密的!他提的那些问题,太让人难为情了。不过,大家都很明白,那是必要的。”
“噢!完全必要。健康正是取决于这些细枝末节。我呢,他答应给我按摩,今年冬天,在巴黎。我非常需要按摩来补充在这儿的治疗。”
“告诉我,亲爱的,您打算怎么办?我们不能给他钱,是不是?”
“当然!我想送给他一个领带上的别针。他一定喜欢别针,既然他已经有两三个非常好看的。”
“噢!您真教我为难了。我本来也有同样的想法。那么,我就送给他一枚戒指。”
她们密谋出好些惊喜去讨他的欢心,好些精巧的礼物去感动他,好些小殷勤去引诱他。
就在马塞利医生已经变成“今日秘闻”的化身、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公众关注的唯一主题时,又传来一个消息:贡特朗·德·拉夫奈尔伯爵在追求夏洛特·奥利沃,而且要娶她。这顿时成为昂瓦尔震耳欲聋的新闻。
自从那个晚上,他和她参加了新娱乐场开幕典礼的舞会,贡特朗和这个年轻姑娘的连衣裙就难分难解了。在大庭广众之间,他对她尽显男人取悦女人时的各种小殷勤,毫不避讳。他们通常的交往,也同时变得活泼而又自然,势必会让他们日久生情。
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因为奥利沃家的两个女孩已经对克里斯蒂亚娜产生了特别的友情,其中当然也掺杂了很多受到宠幸的虚荣心。贡特朗突然再也离不开他的妹妹了;他开始组织早上的散步和晚上的游戏,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对他的这种变化十分惊讶。另外,他们还发现他特别专注于夏洛特。他眉开眼笑地逗弄她,不露声色地夸赞她,对她表现出足以在两个生灵间结成温情联系的无数轻微的关爱。那个年轻姑娘对这个巴黎上流社会子弟的自由不羁的作风已经习以为常,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任随自己正直无猜的天性引导,开始和他嬉笑和游戏,就好像是和一个兄长在一起。
不过,一天晚上,在旅馆里,在一起玩“鸽子飞”[3]的时候,贡特朗受罚以后好几次试图拥吻她;在和姐姐回家的路上,一段时间以来就显得忧虑和烦躁的路易丝,语调生硬地对她说:
“你的举止最好当心一点。贡特朗先生对你不规矩。”
“不规矩?他说什么了?”
“你很清楚,别装傻。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要让人带坏了!如果你把握不了自己的行为,那么我就要注意了。”
夏洛特被弄糊涂了,觉得受到了屈辱,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我不清楚……我向你保证……我没有看到任何问题……”
姐姐又神情严肃地说:
“你听着,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如果他要娶你,应该让爸爸来考虑和回答;如果他只是闹着玩,那他就必须立刻停止。”
一听这话,夏洛特突然发起火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发火的。她现在不满的,是姐姐掺和进来教训她,斥责她;她眼里含着泪水,声音颤抖着对她说:她最好别管与自己无关的事。她说话都口吃了,简直是恼怒之极,本能让她隐约而又肯定地感觉到路易丝刻薄的心里唤起的妒意。
她们没有拥吻就分手了。夏洛特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想着那些她从没有料到也没有猜到的事。
泪水逐渐停止,她便思索起来。
贡特朗的态度变了,这倒是真的。她已经感觉到了,不过,在这以前她还不明白。她现在明白了。无论什么事,他对她说起来都娓娓动听。有一次,他还吻过她的手。他要做什么?她让他喜欢,但是喜欢到了什么程度呢?难道会有他娶她这样的好事?她仿佛立刻就听见空气里,某个地方,在她的梦想开始飞舞的空寂的黑夜里,一个声音在叫喊:“德·拉夫奈尔伯爵夫人……”
她是那么激动,不禁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把光着的脚伸到放着她的连衣裙的椅子底下,寻找拖鞋,然后走去推开窗户,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想让她的希望有一个更大的空间。
她听见有人在楼下的客厅里谈话,后来,“大块头”提高了嗓门,说:“你别管了,你别管了。还有时间看。父亲会处理这件事的。反正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发生不好的情况。这是归父亲管的事。”
她看着楼下灯光照亮的窗户投在对面房子上的白色方框。她想:“谁在那儿呢?他们在谈什么呢?”一个人影从照亮的墙上闪过。那是姐姐!这么说,她还没有睡觉。为什么呢?不过,那灯光熄灭了,夏洛特便又想起在她心里翻腾的新事情。
她现在没法入睡。他真的爱她吗?啊!不会!至少还没有!但是,他可能爱她,既然她让他喜欢!如果他很爱她,疯狂地爱她,就像上流社会恋爱的时候常见的那样,他肯定会娶她。
出生在葡萄种植者家庭的她,尽管在克莱尔蒙的女修院寄宿学校接受过教育,但是仍然保留着乡村姑娘的谦逊和卑躬。她本想,她或许会有一个做公证人,或者做律师,或者当医生的丈夫;做上流社会的真正的贵妇,姓氏之前带一个贵族称号,这意愿从未真正进入过她的头脑。她刚读完一本爱情小说,在这美好愿望的触动下,她曾想象过几分钟,这愿望便立刻像离奇怪物一样从她心灵里远走高飞。但此时此刻,这没有想过的不可能的事,经姐姐几句话突然点拨,在她看来正在像风推船帆一样向她接近。
她每呼一口气,嘴里就咕哝着:“德·拉夫奈尔伯爵夫人!”眼皮之间的乌黑的眸子,就在黑夜里闪出充满幻象的异彩。她仿佛已经看到灯火辉煌的客厅,向她颔首微笑的美丽的贵妇,在宫殿台阶前恭候她的华美马车,在她经过时鞠躬致敬的穿制服的高大仆役。
她睡在床上热得慌,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再次起身,喝了一杯水,又在她卧室冰凉的石板地上,光着脚站了好一会儿。
后来,她稍稍平静了一些,终于睡着了。但是,她的心里是那么烦乱不宁,天一亮就醒了。
她的房间狭小,白色的墙是本地匠人用白灰和水涂抹的,寒碜的窗帘是印花棉布的,五斗橱两个角落里的两把从没挪动过的椅子是麦秸垫的,这让她感到羞惭。
在这些道出她出身的粗俗的陈设中间,她深感自己是一个乡下丫头,深感自己是多么卑微,配不上那个爱嘲弄人的漂亮小伙子;他的金黄头发、满脸笑容的形象在她眼前浮动,消失了,又浮现,逐渐占据了她的心灵,已经驻扎在她的心里。
于是,她跳下床,跑过去找她的镜子,盘子底儿那么大的梳妆用的小镜子;然后,拿着镜子跑回去躺下,两手捧着镜子,在白色枕头的背景里,在乱蓬蓬的头发中间,看着自己的脸。
她时而把这照出她形象的轻轻的玻璃片儿搁在被毯上,想着这门婚姻会是多么困难,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这时,她就像被深深的苦恼掐住了喉咙。但是很快,她又含笑打量着自己,高兴起来,因为她认为自己确实长得可爱,那些困难也就消失了。
她下楼吃午饭的时候,姐姐还是气嘟嘟的,问她:
“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夏洛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们不是跟昂代尔马特夫人坐马车去卢瓦亚吗?”
路易丝回答:
“你一个人去吧;不过,我昨天晚上对你说了那些话以后,你会做得好些吗?……”
妹妹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需要你指教……你管好自己的事吧。”
她们不再说话了。
老奥利沃和雅克走进来,大家就开始吃饭。老人几乎立刻就问:
“你们今天做什么,丫头们?”
夏洛特不等姐姐开口,就回答:
“我嘛,我跟昂代尔马特夫人去卢瓦亚。”
两个男人满意地看了看她。老汉露出他谈判有利可图的交易时怂恿人的微笑,小声说:
“很好。很好。”
从他们的整个态度里,猜得到他们对这桩秘密的赞同,和路易丝显而易见的愤怒相比,这更让夏洛特吃惊;她有点疑惑,心想:“他们是不是在一起谈过这件事?”
吃完饭,她立刻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戴上帽子,拿上阳伞,把一件薄外套搭在胳膊上,便离家去旅馆,因为约好一点半钟就要出发。
克里斯蒂亚娜见路易丝没有来,有点诧异。
夏洛特的脸一下子红了,回答:
“她有点疲倦,我想是头痛吧。”
他们登上马车,那辆他们一直使用的六座大篷车。侯爵和他的女儿坐在尾部的正座,奥利沃家的小姑娘就坐在前面的倒座,夹在两个年轻人中间。
他们驶过图尔诺维尔,然后顺着山脚下一条景色宜人的大路继续前行,这条大路在核桃树和栗树下蜿蜿蜒蜒。夏洛特发现贡特朗有好几次往她这边靠,不过做得非常小心,她也不好反抗。他坐在她的右边,跟她说话的时候紧挨着她的面颊;她回答他的时候连头也不敢转,怕闻到他的气息,因为她感到他的嘴快挨到她的嘴唇了;她也怕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目光会让她难为情。
贡特朗对她说着些殷勤而又幼稚的情话,滑稽而又傻气的笑话,逗乐而又讨喜的恭维话。
克里斯蒂亚娜几乎不说话,她身体沉重,因为怀孕而不太舒服。保尔好像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只有侯爵悠闲自在地谈着,一副自得其乐的老绅士的欢快潇洒的神态。
他们在卢瓦亚公园下车听音乐,贡特朗挽起夏洛特的胳膊,和她径自往前走。亭子周围的椅子上坐满了浴客大军。亭子里,乐队指挥一边看着穿梭的游人,一边给铜管和小提琴乐手们打着节拍。妇女们展示着她们的连衣裙、她们伸到邻近椅子铁撑上的脚,以及让她们更显妩媚的鲜艳的夏季的帽子。
贡特朗和夏洛特在那些坐着的听众中间游荡,寻觅着能把他们逗乐的滑稽的面孔。
他不时地听见有人在他们身后说:“瞧,好一个美人。”他自鸣得意,心想,不知道这些人以为她是他的妹妹,还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情妇。
克里斯蒂亚娜坐在父亲和保尔之间,看到他们来回走过好几次,觉得他们有点孩子气, 她喊他们,让他们安稳下来。但是他们根本不听她的,继续在人群中漫游,开心极了。
她声音低低地对保尔·布雷蒂尼说:
“他这样做下去,会让她学坏的。今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跟他谈一谈。”
保尔回答:
“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您说的完全正确。”
他们去克莱尔蒙-费朗的一家饭馆吃晚饭,侯爵是个吃家,据他说,卢瓦亚的饭馆太差。他们天黑才往回走。
夏洛特已经变得严肃了,因为离开饭桌的时候,贡特朗借着把手套递给他,使劲捏了一下她的手。她那女孩子的心立刻不安了。这是一种宣示?一种表达方式?还是一个无礼举动?她该怎么做?对他说吗?不过对他说什么呢?生气会显得很可笑!在这种情况下,必须非常有分寸!但是,如果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那就好像接受了他的攻势,成了他的同谋,对这捏手的动作说“好”了。
她估量着处境,责怪自己在卢瓦亚的时候表现得太高兴、太亲热,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她已经陷入危险的境地,她完了!马车在大路上疾驰,保尔和贡特朗默默地抽着烟,侯爵在打瞌睡,克里斯蒂亚娜看着星星,夏洛特竭力忍着泪水,因为她喝了三杯香槟酒。
回到昂瓦尔的时候,克里斯蒂亚娜对父亲说:
“已经天黑了,你送小姑娘回去吧。”
侯爵伸出胳膊让夏洛特挽着,很快就走远了。保尔抓着贡特朗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
“来,跟你妹妹和我聊五分钟。”
他们走上楼,到了连接昂代尔马特和他妻子两个卧室的小客厅。
他们一坐下,克里斯蒂亚娜就说:
“你听着,保尔先生和我要教训教训你。”
“教训我!……怎么啦? 我安分得就像个木头人,想不安分也没有机会呀。”
“别说笑话。你在做一件不谨慎和很危险的事,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你正在带坏这个小姑娘。”
贡特朗好像很惊讶。
“你说谁?……夏洛特?”
“是的,夏洛特!”
“我带坏夏洛特?……我?……”
“是的,你正在带坏她。这里所有人都在谈这件事,刚才还这样,在卢瓦亚的公园里,你们太……太……轻佻了。是不是,布雷蒂尼?”
保尔回答:
“是的,夫人,我和您完全有同感。”
贡特朗把椅子掉转过来,就像骑马似的,拿出一支雪茄,点着,然后笑着说:
“哈哈,好吧,我就是在带坏夏洛特·奥利沃。”
他等了几秒钟,想看看他这回答会有什么效果,然后宣称:
“就算这样吧,谁跟你们说了我不想娶她?”
克里斯蒂亚娜惊讶得跳起来:
“娶她?你?……你疯了!……”
“为什么我疯了?”
“这个……这个……乡下女孩……”
“嘿!……这些偏见……你丈夫教给你的吧?……”
见她不回答这直截了当的推论,他自问自答地接着说:
“她是不是漂亮?——是!——她是不是有教养?——是!——而且比上流社会的女孩更天真、更可爱、更淳朴、更清新。她和别的女孩会的东西同样多,因为她会说英语和奥弗涅话,这就是两种外语。她和过去的圣日耳曼城厢[4]的那些女继承人同样有钱,现在那地方倒不如称呼它‘圣穷汉城厢’。总之,如果说她是个农民的女儿, 那只能说明她更健康,可以给我生几个漂亮的孩子……就是这样……”
见他总是面带笑容,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克里斯蒂亚娜将信将疑地问:
“喂,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啊,当然了!这个姑娘可爱极了。她心地善良,容貌美丽,性格欢快,脾气温顺,面颊鲜嫩,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嘴唇红润,长长的头发光亮、浓厚而又柔软;而且,亲爱的妹妹,多亏你丈夫的帮助,她的种植葡萄的父亲将会像克罗埃苏斯[5]一般富有。你还要什么呢?农民的女儿!可是,一个农民的女儿,难道就比不上那些付重金嫁给来历不明的公侯的腐败金融家的女儿?难道就比不上那些帝国[6]留给我们的挂着爵衔的妓女的女儿?难道就比不上我们在社会里遇到的那些有两个父亲的女儿?这个姑娘,如果我娶了她,那会是我一生中第一个聪明和理智的行动!……”
克里斯蒂亚娜思索着,然后,她突然被说服了,征服了,她喜出望外,大声说:
“他所说的太对了!这完全真实,完全正确!……那么,你要娶她了,我的小贡特朗?……”
现在,是他让她平静些了。
“别忙……别忙……让我也考虑考虑。我只是肯定:如果我娶她,将会是我一生中第一件聪明和理智的事。这还不等于我一定娶她;但是我在思考,在研究,我且下点功夫追求她,以便看看她是否完全让我喜欢。总之我现在既不能跟你说‘是’,也不能回答你‘否’,不过,更接近‘是’而不是‘否’。”
克里斯蒂亚娜转向保尔:
“您怎么想,布雷蒂尼先生?”
她有时叫他“布雷蒂尼先生”,有时只简单地称他“布雷蒂尼”。
他呢,一切他认为从中看到了高尚的事物,一切在他看来慷慨低就的婚姻,一切隐藏着善心的豪壮情感,都能让他感兴趣,他回答:
“我嘛,我现在觉得他是对的。如果她让他喜欢,他就娶她,他不能找到再好的了……”
这时侯爵和昂代尔马特回来了,大家便谈起别的事情;后来,两个年轻人就去娱乐场,看赌场关门了没有。
从这一天起,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就好像都赞成贡特朗对夏洛特公开求爱了。
他们更频繁地邀请这个年轻姑娘,留她吃晚饭,到后来待她简直像家庭的一分子了。
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为此欣喜若狂! 她的小脑袋已经有些恍惚不定了,在建造着一座座神奇的空中楼阁。然而贡特朗什么也没有对她说;但是他的态度,他的每一句话,他对她说话的语调,他开玩笑时更认真的样子,他的温情的目光,似乎每天都在重复着这句话:“我已经选定你,你将是我的妻子。”
而她现在和他在一起时,那温柔友好、谨慎陶醉、圣洁矜持的语调,似乎总在回答:“我知道,只要你向我求婚,我一定会说‘愿意’。”
在女孩子的家里,人们也在窃窃议论。路易丝已经不大理睬她,只偶尔酸溜溜、咬牙切齿地说几句话,为的是刺激她伤心的幻想。老奥利沃和雅克倒好像很高兴。
然而,她无疑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她却还根本没有问过自己,是不是爱这个漂亮的准备求婚的人。他让她喜欢,她不停地想他,觉得他健美、风趣、潇洒;她尤其想着,他娶了她以后她能做些什么。
在昂瓦尔,人们已经忘记了医生们和温泉老板们之间恶意满满的对立,德·拉马斯公爵夫人对她的医生的感情的种种揣测,以及像温泉站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流淌的各种闲话,转而专注于这件不同寻常的事:贡特朗·德·拉夫奈尔伯爵就要娶奥利沃的小女儿了。
贡特朗认为时机已到,一天早上,他拉着昂代尔马特的胳膊,离开饭桌,对他说:
“亲爱的,铁已经烧热了,快打吧!现在形势正好。那小姑娘在等着我求婚,我还没有贸然提出要求,不过她一定不会拒绝的,您放心吧。现在重要的是探明她父亲的态度,能不能让您的生意和我的生意一举两得。”
昂代尔马特回答:
“您放心吧。这件事我包在我身上。我今天就去试探他。我不会牵扯您,不会把您推出来: 等形势明朗了,我再说。”
“好极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贡特朗又说:
“喂,这也许是我单身汉的最后一天了。我现在就去卢瓦亚,那一天我在那儿看到几个熟人。我晚上回来就去敲您的门,听您去探访的结果。”
他叫人备好马,就骑马沿山路而去,一路呼吸着清新的微风,时而加速小跑,领略一下空气迅速拂过面颊鲜嫩的皮肤、轻挠他的髭须的快感。
在卢瓦亚度过的晚上很快乐。贡特朗会见了一些朋友,每个人都有美女相伴。他们夜宵吃了很久;他很晚才回来。他敲响昂代尔马特的房门时,奥利沃山旅馆里所有的人都已经休息了。
起初没有人回答他;后来,他把门敲得很响,才有一个嘶哑的声音,睡意仍浓的人的声音,从里面低声抱怨道:
“谁呀?”
“是我,贡特朗。”
“等一下,我这就开门。”
昂代尔马特穿着睡衣出现了。他面孔浮肿,下颌的须毛翘起来,头上包着一个围巾。然后,他又回到被毯里,坐着,两只手伸在被毯上,说:
“喂,亲爱的,事情不妙。情况是这样的:我探测了奥利沃这个老狐狸,没有提到您的名字,只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也许让他误以为是保尔·布雷蒂尼了。我说这个朋友可能适合他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问他会给她什么陪嫁。他没有回答,反而问我这个年轻人有多少钱。 我说三十万法郎,还有更多的希望。”
“可是,我一点钱也没有。”贡特朗嘀咕道。
“我借给您,亲爱的。如果我们一起做这笔大生意,您把那些地给我,就足够还我钱了。”
贡特朗冷笑了一下:
“太好了。我得老婆,您得钱 。”
昂代尔马特火冒三丈:
“我为您办事,可不是为了让您侮辱我。算了,到此为止吧…… ”
贡特朗连忙道歉:
“别生气,亲爱的,请原谅我。我知道,您是个很正直的人,在生意上光明正大,这一点是无可挑剔的。如果我是您的马车夫,我不会跟您要小费;而且,如果我是百万富翁,我会把我的钱财都委托给您……”
威廉的气消了一点,又说:
“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先说完我们的大问题。那老家伙没有落入我们的圈套,他回答我:‘ 那要看是哪一个女儿。如果是路易丝,老大,她的嫁妆就是这些。’他向我列举了浴所周围的所有土地,以及浴所到旅馆、旅馆到娱乐场之间的土地,总之,所有对我们来说必不可少的土地,在我看来有不可估量的价值的土地。相反,他给小女儿的是山的另一面,那以后无疑也会很值钱,但目前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千方百计试图让他变更这个分配方案,把陪嫁颠倒过来。我算遇到了一头犟驴。他不会改,说这已经定了。您考虑吧,您想怎么办?”
贡特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回答:
“您呢,您自己想怎么办?您认为他做出这个分配计划的时候,想到的是我吗?”
“我不怀疑是这样。这乡下人一定对自己说:‘既然小女儿让他喜欢, 就让我们看紧钱袋吧。’他更希望把女儿给您,而留住他的地……另外,也许他本来就希望厚待老大……他偏爱她……谁知道呢……她更像他……她更有心计……更机灵……更实际……那个丫头,我看她的确也更厉害……我呢,处在您的地位……我会把扁担换个肩膀……”
这让贡特朗震惊不已,嘟哝着:
“见鬼……见鬼……见鬼!……那么夏洛特的那些地呢……您,您不想要了?……”
昂代尔马特大声说:
“我……不要……一千个不要!……我要的是能把我的浴所、我的旅馆和我的娱乐场连在一起的土地。这很简单。别的地,我一个法郎都不会付,那些地只能等以后,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卖给个人……”
贡特朗一个劲地重复:
“见鬼……见鬼……这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生意……那么,您给我出个主意?”
“我不能给您出任何主意。我想您最好考虑考虑,然后在两个女儿中间做个决断。”
“对……对……有道理……我是要考虑考虑……那么,我先去睡觉了……静夜出主意嘛……”
他正要站起来,昂代尔马特拦住了他:
“对不起,亲爱的,还有一件事,我要说几句。您总说些含沙射影的话讽刺我,我装作不明白,其实我很清楚,我不愿意这种事再继续下去了。
“您责怪我是犹太人,也就是说我赚钱,我吝啬,我是个尔虞我诈不择手段的投机家。然而,我这一辈子都在借钱给您,或者说送钱给您,这些钱,我可不是不费力气得来的。这些咱们暂且不说!不过有一点我不能接受!不,我绝不是吝啬鬼!证据嘛,就是我给你妹妹两万法郎的礼物;给你父亲他渴望已久的一幅价值一万法郎的泰奥多尔·卢梭[7]的画;来这里的时候,我送给您一匹马,您刚才去卢瓦亚骑的就是那匹马。
“我哪儿吝啬了?我不让别人盗窃我,难道就是吝啬?我的种族素来都是这样做的,而我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先生。我要再跟您说一遍,免得以后重复。人们把我们当作吝啬鬼,其实是因为我们知道事物的准确价值。在你们看来,一架钢琴就是一架钢琴,一把椅子就是一把椅子,一条裤子就是一条裤子。对我们来说也一样,不过这同时又代表着一种价值,一个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准确判断出的商业价值,而所以要做出这种判断,不是为了节省,而是为了不纵容欺诈。
“如果烟草店的女零售商,一张邮票或者一盒蜡绳跟您要四个苏,您会怎么说?您也许会去找一个治安警察,先生,为了一个苏,是的,为了一个苏! 您火冒三丈!而所以如此,因为碰巧您了解这两件东西的价值。而我呢,我了解所有可以买卖的东西的价值;人家一张邮票要您四个苏时,您的那种愤怒,如果只值十五法郎的一把雨伞,有人跟我要二十法郎,我当然也同样会感受到! 您明白了吗?我反对商人、仆人、车夫们确已证实的可恶的不断盗窃。我反对你们整个种族在商业上的不诚信,尽管你们瞧不起我们。我给人小费是依据他们为我的服务所应该付的,而不像你们,乱扔小费,不知道为什么,凭一时的心情,可以从五个苏到一百苏。您明白了吗?”
贡特朗站了起来,嘴唇上露出特别适合他的细腻嘲讽的微笑。
“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了,您说的完全正确,特别是和我的祖父德·拉夫奈尔老侯爵比较,他几乎没给我可怜的父亲留下分文,因为他有个坏毛病,无论买什么东西,他从来不捡起商人找给他的零钱,他觉得这有失绅士的尊严;他总是给人整数和整块的钱。”
说罢,贡特朗带着得意的神情扬长而去。
* * *
[1] 库拉索柑香酒:库拉索位于加勒比海南部,是荷属安的列斯群岛的一部分,现为荷兰王国的构成国。这里产的橙子,外皮曾用来试验造酒,这里发明的库拉索柑香酒是利口酒的一种。
[2] 哈姆斯特朗:原文为hamstrang。查无合适的荷兰人。但英文hamstring有“腿筋”之意。结合上下文,此处或许意指荷兰的一位按摩师。
[3] “鸽子飞”:一种游戏,一个参加者说出一个东西的名字,后面加一个“飞”字;若说出的东西会飞,其他参加者须迅速起立;如果不起立,或者说出的东西不会飞而起立,均受罚。
[4] 圣日耳曼城厢:十七世纪起在巴黎老城墙外、圣日耳曼·德·普雷修道院和荣军院之间扩建的市区,十八世纪达到鼎盛,曾有“高贵城厢”之称,但十九世纪也见证了贵族阶级的没落。
[5] 克罗埃苏斯(约公元前596—约公元前546):古希腊吕底亚王国的末代国王,约公元前561—公元前546年在位,后被波斯居鲁士大帝战败,居鲁士允其占有帕克托勒斯河旁的一个城市,传说他靠这河里流淌的金箔成为古代巨富之一。
[6] 帝国:此处指拿破仑三世统治下的法兰西第二帝国(1852—1870)。
[7] 泰奥多尔·卢梭(1812—1867):法国画家,擅长风景画,其绘画技法与印象派相近,和米叶、迪亚兹、杜普雷等组成著名的巴比松画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