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人们正要去昂代尔马特和德·拉夫奈尔两家专用的餐厅吃晚饭,贡特朗推开门,报告:“两位奥利沃小姐到。”
她们俩走进来,神情尴尬,贡特朗一边推着她们,一边笑嘻嘻地解释道:
“瞧呀,我是在大街上把她们劫来的。这还引起了一场轰动。我把她们硬拉到你们这儿来,因为我有一件事要跟路易丝小姐解释一下,而我又不便在闹市里这样做。”
他接过她们刚才戴着的帽子、拿着的阳伞,因为她们是散步回来;他让她们坐下,亲吻了克里斯蒂亚娜,跟父亲、妹夫和保尔握了手,然后,向路易丝·奥利沃走过来,说:
“现在好了,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这段时间您对我们很不友好?”
她就像一只落到网子里,被猎手抓住的鸟儿一样惊慌。
“没有呀,先生,绝对没有!是什么让您这么认为?”
“一切,小姐,一切的一切!您不再到我们这儿来,您不再来乘‘挪亚方舟’[1](他这么称呼那辆六座大篷车)。每次我遇见您,跟您说话的时候,您总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才不是呢,先生,我向您保证。”
“就是,小姐,我可以肯定。总之,我不愿意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要跟您签一个和平协议,就在今天。噢!您知道,我嘛,我是很执拗的。您再对我冷淡下去也没有用,我一定会战胜您的这种态度,迫使您对我们变得和您的妹妹一样,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天使。”
有人报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大家就过去入席。贡特朗挽着路易丝的胳膊。
他对她和她的妹妹都十分殷勤,用令人赞叹的分寸感分配着他的恭维话。他对妹妹说:
“您嘛,您是我们的伙伴,我将要慢待您几天。您是知道的,对朋友可以比对其他人少花点精神。”
他转过来对姐姐说:
“而您呢,我要引诱您,小姐,我要像光明正大的敌手一样通知您。我甚至要追求您。啊!您脸红了,这是个好兆头。您会看到我很可爱,当我认真这么做的时候。是不是,夏洛特小姐?”
确实,她们两个人都脸红了;路易丝像往常一样神情严肃,嘟哝道:
“噢!先生,您简直是发疯了!”
他回答:
“哼!好听的话,您以后一定能听到的,在交际场上,等您结婚了,用不了多久了。恭维的话,到那时人们会对您说的!”
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布雷蒂尼对他把路易丝·奥利沃带来的举动很表赞赏;侯爵听了他这番孩子气的调情,开心地微笑着;昂代尔马特在想:“这捣蛋鬼,不笨。”而贡特朗呢,感情把他带向夏洛特,利益却把他推向路易丝,不得不扮演这样的角色,这让他十分恼火,他对路易丝面带微笑,心里却咬牙切齿地嘀咕着:“啊!你的恶棍父亲自以为在耍弄我,但是我现在就要大张旗鼓地向您进攻,小丫头;您看吧,看我干得高明不高明。”
他轮番地看着这姐妹俩,对她们做着比较。毫无疑问,年轻一点的这个更让他喜欢;她更风趣,更活泼,鼻子微翘,两眼炯炯有神,额头稍窄,稍稍有点阔的嘴里露出略略有点大的漂亮的牙齿。
不过,另一个也很漂亮,虽然多一点冷淡,少一点欢快。她永远也不会有风趣,在私生活中也不会有魅力,但是,如果和出身高贵的人来往惯了,在进入一个舞会,当人们宣布“德·拉夫奈尔伯爵夫人到”的时候,她很适合冠有这个姓氏,也许比妹妹更合适。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火气难消;他怨恨这两个女孩,对她们的父亲和哥哥也一样;他暗下决心,以后,等他成了主人,他一定要让他们为他的不幸遭遇付出代价。
大家又回到客厅,贡特朗让路易丝用纸牌替他算命,她预测人的未来很有一套。侯爵、昂代尔马特和夏洛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情不自禁地被未知世界的神秘、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对奇迹无法克制的轻信吸引了;这种轻信困扰着人类,经常把最强大的头脑也搞乱,让它们相信江湖骗子最拙劣的发明。
保尔和克里斯蒂亚娜则倚在一个开着的窗口前谈话。
一段时间以来,她感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自己了,变得郁郁寡欢;由于彼此的过错,他们在爱情上的隔阂日益加剧。公司举行庆典的那一天,把保尔叫到大路上的那个晚上,她第一次怀疑起这不幸。不过,她虽然看清他的目光里不再有以前那样的温情,他的声音里不再有以前那样的抚慰,不再有以前那样的热情关切,但她并没有猜到这变化的原因。
其实,这变化存在已久。那一天,她在跟他日常的幽会时幸福地大声说:“你知道,我想我真的怀孕了。”他当时就感到皮肤上起了一阵不愉快的鸡皮疙瘩。从那一天起,这变化就开始了。
后来,他们每一次见面,她都跟他说起这让她快乐得心跳的孕事;但她对怀孕的津津乐道,反而伤害了他对自己崇拜的偶像的虔诚狂热,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可气、丑恶、不洁的事。
再后来,他看到她身体变形了,人消瘦了,脸蛋下陷了,脸色变黄了,他想:她本应该消失几个月,免得他看到这场面,然后,再出现的时候,比以前更鲜艳、更美丽,让人忘记了这怀孕的意外事故,也许还在她情妇的娇媚之外更添一种魅力,懂事而又谨慎的年轻母亲的魅力,只让人远远看见她的婴儿,而婴儿又是裹在玫瑰红[2]的襁褓里。
再说,她曾经有过一个难得的机会,表现他希望她具有的这种机智:在她来奥利沃山度夏,把他留在巴黎的时候,让他看不到憔悴而且变形的她。他多么希望她能理解他!
但是,刚到奥弗涅,她就不断地写一些绝望的信,叫他过来,她写了那么多信,每封信都是那么迫不及待,他由于心软和怜悯,就来了。而现在,她又用失宠的哭诉和哀鸣弄得他无法忍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她,再也不想见到她,再也不想听到她唱那令人恼火的不合时宜的恋歌。他真想把自己心上所有的厌恶对她一吐为快,告诉她,她是多么笨拙和愚蠢;但是他无法这么做,他不敢离开她,而又忍不住用尖酸伤人的言语向她表明自己的厌烦。
而她呢,本来就有病,加上孕妇经受的各种磨难,病情日渐加重,正是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慰藉、需要呵护、需要倍加眷爱的时候,因而她尤其感到痛苦。她以自己的灵与肉和全部存在完全忘我地爱他,有时甚至把爱情变成毫无保留的无限牺牲。她不再认为自己是他的情妇,而是他的妻子,他的伴侣,他的信徒,他的忠仆,他的五体投地的奴隶,他的属物。在她看来,他们之间已经用不着什么殷勤献媚,撒娇调情,渴望永远取悦,继续费力讨好;既然她已经完全属于他,既然他们已经被这如此温柔美好、如此强大的纽带连接在一起——那就是很快就要降生的孩子。他们刚单独一起来到窗边,她就又开始温柔的怨诉:
“保尔,亲爱的保尔,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爱我?”
“当然了!行啦,你每天都跟我重复这一套,已经变得单调乏味了。”
“请原谅我!这是因为我不能再相信这一点,我需要你让我放心,我需要你不停地对我说这句甜美的话;由于你不再说,而你以前是那么经常说,所以我不得不向你请求,向你恳求,向你乞求。”
“那么好吧,我爱你!不过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事吧,我求你啦。”
“啊!你多么无情!”
“才不呢,我并不是无情。只不过……只不过,你不懂……你不懂……”
“啊!我懂!我很懂,你不再爱我了。你不知道我多么痛苦!”
“行啦,克里斯蒂亚娜,我求你啦,你别让我心烦了。你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愚蠢。”
“啊!如果你还爱我,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见鬼,如果我不再爱你,我就不会来了。”
“你听着。你是属于我的,现在,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们之间有这个即将出生的生命的纽带,什么也割不断;不过,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好,我答应你。”
“你能对我发誓吗?”
“我对你发誓。”
“不过,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做朋友,是不是?”
“当然了,我们仍然做朋友。”
“如果有一天你不能再真情爱我,你一定要来找我,对我说:‘我的小克里斯蒂亚娜,我很爱你,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让我们做朋友吧,只是做朋友。’”
“就这么说,我答应你。”
“你对我发誓?”
“我对你发誓。”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非常伤心!你去年是多么崇拜我!”
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大声通报:
“德·拉马斯-阿尔达维拉公爵夫人到!”
她是以邻居的身份被邀请来的,因为克里斯蒂亚娜就像王公们在自己的王国里招待贵宾一样,每天晚上都要招待主要的浴客。
马塞利医生满面堆笑,态度恭顺,跟在西班牙美人身后。两个女人握了手,坐下就交谈起来。
昂代尔马特招呼保尔:
“亲爱的朋友,快来看呀,奥利沃小姐用纸牌算命真是灵极了,她对我做了些令人吃惊的预言。”
他拉着保尔的胳膊,又说:
“您呀,您这个人真奇怪!在巴黎,我们从来见不到您,一个月见不到一次,尽管我妻子一再恳求您。到这里呢,也必须写十五封信才能让您来。而且自从您来了以后,就好像您每天输了一百万似的,总是那么垂头丧气。您说,您是不是隐瞒着一件让您不开心的事?也许我们可以帮助您呢?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一点也没有,亲爱的朋友。如果说在巴黎我不经常来看你们……因为那是在巴黎,您明白吗?……”
“我明白……完全明白。可是,到了这儿,总应该做点事吧。我为您准备了两三个晚会,我想一定会很成功。”
有人报告:“巴尔夫人和克洛什教授先生到。”教授和他的女儿走进来。女儿是个年轻寡妇,棕红的头发,大胆泼辣。接着,同一个仆人几乎立刻又叫喊:“马斯-鲁塞尔教授先生到。”
教授的妻子陪伴着他。他的妻子脸色苍白,已经不大年轻,头发平平地贴在两鬓。
雷米索教授是前一天走的,据说在走以前,他以特别优惠的条件买下了他住的那座木屋。
另外两位医生都很想知道这些条件,但是昂代尔马特只是回答:“噢,我们为大家都做了些小小的优惠安排。如果您愿意效仿他,我们可以商量着看,可以商量着看……等您决定了,您就通知我,那时,我们再细谈。”
拉托纳医生也来了,然后是奥诺拉医生,不过他没有带妻子来,他从来不带他妻子出席这种场合。
此刻,一片人声,一片谈话的喧哗声,充满了客厅。贡特朗再也不离开路易丝·奥利沃,靠近她的肩膀跟她说个没完,时不时微笑着对经过身边的随便什么人都说一句:
“这是我正在征服的一个对手。”
马塞利医生坐在克洛什教授女儿身边;几天以来,他一直跟随着她;她也挑衅性地大胆接受他的殷勤表示。
公爵夫人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她好像被激怒了似的,微微地颤抖着。她突然站起来,穿过客厅,打断她的医生和漂亮的棕红发女郎的密谈:
“喂,马塞利,我们这就回去吧;我感到有一点不舒服。”
他们刚走出去,克里斯蒂亚娜就走到保尔身边,说:
“可怜的女人!她一定非常痛苦!”
他漫不经心地问:
“谁痛苦?”
“公爵夫人呗!您没看见她多么嫉妒。”
他粗暴地回答:
“如果您借什么茬都悲悲切切,今后,您还会有流不完的眼泪呢。”
她转过脸去,真的要哭出来了,她觉得他是那么狠心。她在夏洛特·奥利沃身边坐下。夏洛特一直独自坐在那儿,心神不定,她再也不明白贡特朗在做什么。克里斯蒂亚娜也不顾小女孩是不是懂得她的意思,就对她说:
“有些日子,人真想死。”
昂代尔马特正在几位医生中间,叙述着克洛维斯老爹的不同寻常的情况:他的两条腿又开始活了。他是那么充满信心,任何人也不会怀疑他的诚实。
他早已看透了两个农民和那个瘫痪者的狡黠,明白了前一年,由于自己一心相信矿泉水的功效,上了他们的当,被他们欺骗和忽悠了;特别是后来,又经历了不花钱就平息不了老爹的可怕的抱怨,他现在反而把它变成了一个广告,而且已经玩得得心应手。
马塞利把他的女主顾送到住处,刚回来;他自由了。
贡特朗拉着他的胳膊,说:
“漂亮医生,请您给我一个建议,两个奥利沃小姐里面,您更喜欢谁?”
漂亮医生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要是睡觉,小的;要是结婚,大的。”
贡特朗笑着说:
“嘿!我们的看法正好一样。我非常高兴!”
说罢,他走到一直在跟夏洛特谈话的妹妹身边,说:
“你不知道吧?我刚才决定,星期四去尼瑞尔山[3],那是整个山脉最美的火山口。大家都同意。就这么定了。”
克里斯蒂亚娜无所谓地小声说:
“你们想做什么,我都同意。”
这时,克洛什教授,接着是他的女儿,前来告辞,马塞利自告奋勇送他们回去,便跟在年轻寡妇后面走了。
几分钟的工夫,所有的人都走了,因为克里斯蒂亚娜十一点钟要睡觉。
侯爵、保尔和贡特朗送两个奥利沃小姐回家。贡特朗和路易丝走在前面,布雷蒂尼隔着几步走在他们后面,他感到挽着自己的夏洛特的胳膊在发抖。
他们分手时大声说:“星期四,十一点钟,来旅馆吃午饭。”
回来的路上,在花园的一个角落,他们遇见被马斯-鲁塞尔教授留住的昂代尔马特。教授先生正在跟他说:
“那么,如果不打扰您的话,我明天上午来跟您谈关于木屋的小买卖。”
威廉赶上两个年轻人,一起回旅馆;他踮起脚,凑在内兄的耳边说:
“恭喜恭喜,亲爱的朋友,您今天做得太棒了。”
两年以来,贡特朗就被令他的生活败兴的金钱需要所苦。在他还能坐吃母亲留下的财产的时候,他就抱着从父亲那儿继承的懒散和得过且过的态度,在那帮有钱、麻木和腐化的年轻人中间厮混。每天早上报纸都登载着这些纨绔子弟的丑闻,他们属于上流社会,但是很少到上流社会中去,而是结交一些举止和心态都近乎妓女的轻浮女人。
他们这一伙大约有十二个人,每天晚上,从十二点直到三点,都在林荫大道上的同一家咖啡馆里聚会。他们外表很潇洒,穿着黑色礼服和白色坎肩,衬衫镶着在顶级珠宝店购买,而且每个月都要更新的二十路易[4]的纽扣;他们在生活里唯一操心的就是玩乐,追女人,让别人议论他们,千方百计地找钱。
除了知道前夜的丑行、床笫和赛马的琐闻、决斗和赌博的逸事,他们别的一无所知,他们思想的境界就局限在墙壁之间。
他们占有风流场上各种明码标价的女人,然后互相介绍,互相转让,互相出借。他们之间谈起各自的情场业绩,就像谈论赛马的品质。他们也和那帮世人经常议论的有爵衔、爱哗众取宠的人交往,这些人的妻子几乎都有尽人皆知的外遇,而她们的丈夫,或者满不在乎,或者故意回避,或者视若无睹,或者不大明察。他们像评判其他女人一样评判她们,在评价中把她们混为一谈,仅仅视她们的出身和社会地位而略有不同。
由于经常使用计谋寻找他们生活必要的钱,经常糊弄高利贷者,经常向各方面借贷,经常轰走供货商,经常对每半年就带着涨了三千法郎的账单上门的裁缝嗤之以鼻,经常听妓女们讲述她们女性的贪婪骗局,经常目睹圈内的种种舞弊,经常看到自己、感到自己被仆人、商人、大饭店老板和其他所有人欺骗,经常为捞取几个路易而了解和插手交易所和非法交易的投机勾当,久而久之,他们的道德感已经迟钝,已经耗散,他们剩下的唯一荣誉观念就是:一旦有人怀疑他们干了任何或虚或实的坏事,便与人决斗。
过了几年这种浪荡生活以后,他们所有的人,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人,最后的结局,不是结一门富有的亲事,就是闹出一个丑闻,或者自杀,或者像死了一般神秘地彻底消失。
但是,他们还是都指望结一门富有的亲事。一些人希望家里给他们找,另一些人暗地里自己寻觅,他们握有一些女继承人的名单,就像有些人握有待售房屋的名单一样。他们尤其觊觎异国女性,如北美的和南美的;他们的风头,他们享乐的名声,他们的情场战绩,和他们的倜傥,很容易让她们眼花缭乱。
他们的供货商,也指望着他们能攀上富有的婚姻。
但是,这场对陪嫁丰厚的女孩的逐猎,时间可能很漫长。通常情况下,需要不断追寻,下功夫吸引,不知疲倦地频频交往,这一切都需要花费精力;而贡特朗偏偏天性漫不经心,做不到。
由于越来越感到缺钱的痛苦,很久以来他常对自己说:“不过我必须上点心了。”可是他并没有上心,所以他什么也找不到。
他不得不用山穷水尽的人所用的各种不正当手段,时不时弄一点小数目的钱;最后无计可施,只能常年赖在家里。就在这时,昂代尔马特突然提出他和奥利沃姐妹中的一个结婚的主意。
出于谨慎,他起初并没有说什么,虽然乍一看,小姑娘的出身和他相比太过低下,他很难同意这种门户不当的婚姻。但是,几分钟的思考很快就改变了他的看法,他立刻决定在嬉笑之间向她求爱,一场温泉城的求爱,这既不会伤害他的名誉,也容许他后退。
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妹夫,知道这个建议一定是经过长时间思考,反复权衡,专为他准备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它本身就值一笔别处难找的大价钱。
另外,他不费吹灰之力,弯下腰就能捡起一个漂亮姑娘,因为两姐妹中的妹妹很让他喜欢,他常对自己说,以后和她约会,她可能会非常可爱。
于是,他选了夏洛特·奥利沃,在很短时间里,他就把她带到按常理必须求婚的地步。
可是,老奥利沃却把昂代尔马特垂涎的那份陪嫁给了另一个女儿,贡特朗不得不放弃这桩婚姻,或者转而追求姐姐。
起初短暂的片刻,他是那么恼火,真想叫他的妹夫见鬼去,自己宁愿依然做光棍,等待新的机会。
可是,他此刻正一文不名,囊中羞涩,连去娱乐场赌一次都得向保尔借二十五路易,而在这以前,他已经向他借了很多,从来没有还过。再说,想要的女人,还必须去寻找,必须找到,必须吸引,也许还得和一个怀有敌意的家庭斗争;而不需要转换阵地,只须几天的用心和殷勤,他也许就能像征服妹妹一样把姐姐征服。这样做,他可以万无一失,因为他可以在妹夫身上找到一个始终为之担责的银行家,可以永远责怪他,而且其钱柜总是对他敞开的。
他将来娶了路易丝为妻子,会把她带到巴黎,向人介绍说是昂代尔马特合伙人的女儿。再说,她有一个作为温泉城名称的姓氏,而根据河水从来不会流回源头这个原则,他永远也不会把她带回家乡!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她的容貌和气质都好,相当优雅,而且完全可以变得十分高雅;她相当聪明,而且聪明到足以参透上流社会,在那里站稳,在那里露脸,甚至可以为他增光。人们会说:“这个浪荡子,居然娶了一个漂亮姑娘,他好像还不大当回事呢。”的确,他是不大当回事,因为他还打算用装满口袋的钱,在她身边重拾他单身汉的生活。
于是,他转而向路易丝·奥利沃发起攻势,不知不觉地利用年轻姑娘多疑的心里觉醒的妒意,激发她身上依然沉睡的娇媚的本能,以及把这个号称“伯爵先生”的美貌情人从妹妹那里夺过来的模糊意愿。
这种事,路易丝以前从未想过,既没有考虑过,更没有谋划过,所以在街上和他相遇,被他强拉过来的时候,她十分惊讶。但是,见他殷勤而又多情,从他的举止、眼神、整个态度,她感到他根本不爱夏洛特;她并没有前思后虑,睡觉的时候,她已经感到幸福和愉快,几乎是得意扬扬了。
下一个星期四到了,去尼瑞尔山以前,他们迟疑了很久。天色晦暗,空气凝重,他们害怕会下雨。但是贡特朗极力坚持,带动了犹豫不决的人。
吃午饭的气氛有些死气沉沉。前一天晚上,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不知道为什么争吵起来。昂代尔马特在担心贡特朗的婚事不成,因为当天早上老奥利沃话里有话地议论过他。贡特朗听说了,十分愤怒,反而决心要把这桩婚事搞成。夏洛特已经预感到姐姐会胜利,她完全不能理解事情怎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因此坚持要留在村里。人们费了不少口舌,才终于让她决定来了。
“挪亚方舟”满载着常客,向俯瞰沃尔维克[5]的高原进发。
路易丝·奥利沃突然变得爱说话了,一路上都在尽地主之谊。她解释说,沃尔维克的石头不是别的,都是附近火山的熔岩;她告诉大家是如何用这些石头来建筑当地所有的教堂和房屋的,所以现在奥弗涅地区的城市外表都是那么灰暗,近乎煤炭的颜色。她指给大家看那些切割石头的工地,指出那些像石矿一样开发的熔岩流,人们就是从那里采掘赭色的熔岩;她让他们欣赏屹立在一座山头、鸟瞰沃尔维克、护佑这座城池的宏伟的黑色圣母雕像。
接着,他们往更高的高原行驶。一座座火山把这高原弄得凸凹不平,几匹马在漫长艰难的大路上缓步徐行,大路两边是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没有人再说话。
克里斯蒂亚娜却在想着塔兹纳湖。那是同一辆马车,也是同一些人,不过不再是同样的心!一切似乎都一样!……只不过!……只不过!……发生了什么事呢?几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她更多了一点爱!……他更少了一点爱!……几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还在生长的意愿和已经死去的意愿之间的差别……几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厌倦让感情产生了看不见的裂痕!……啊!几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几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眼神变了,因为同一双眼睛不再怀着同样的温情看同一张脸!……什么是一个眼神呢!……几乎什么也不是!
马车夫停下车,说:“就是这儿,从右边这条小路往树林里走,顺着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大家都下了车,只有侯爵除外,他觉得天气太热。路易丝和贡特朗走在前面,夏洛特跟保尔和克里斯蒂亚娜落在后面,克里斯蒂亚娜只能勉强走着,这条穿过树林的路在他们看来十分漫长。后来,他们到了一个长满深草的山脊,顺着这山脊往上走,直到一个古火山口的边缘。
路易丝和贡特朗在山顶停下,两个人都是又高又瘦,仿佛站在云雾中。
当其他人也走到他们这里的时候,生性狂热的保尔·布雷蒂尼忽来一股抒情式的冲动。
在他们周围,在他们身后,左左右右,尽是古怪的无头锥体,一些挺拔,另一些破裂,但是所有的锥体都保留着它们奇形怪状的死火山的面貌。这些平顶山峰的沉重残体从南面延伸到西面,耸立在惨遭蹂躏的无垠高原上。这高原比利马涅平原高出千米,从高原上瞭望,由东到北一望无际,蒙在雾霭中,呈淡蓝的颜色,直到永远看不尽的天边。
多姆山在右边,超过它所有的小兄弟;它的小兄弟有七十到八十个之多,都是还在沉睡的火山。再远些,是格拉芙努阿尔山、克鲁埃尔山、拉佩日山、索尔山、诺尚山、拉瓦什山。近一些,是帕里奥山、克姆山、于姆山、特莱苏山、卢沙狄埃尔山。真是一座巨大的火山墓园。
几个年轻人看着这场景,惊讶不已。他们脚下就是尼瑞尔山的第一个火山口,像一个绿草覆盖的深深的大盆,底部还可以看到这魔鬼最后一次吐气时掀起,然后又跌落在临死的嘴里的三堆巨大的赭色熔岩,多少世纪又多少世纪以来,它们就这样永远停留在那里。
贡特朗大喊:
“我呢,我要到底下去,我要去看看这些畜生们是怎么死的。走呀,小姐们,顺着斜坡往下跑呀,没有多远。”说着,他抓住路易丝的胳膊,拉着她就往下走。夏洛特也跟在他们后面跑起来;不过,随后她突然停住了,因为她看到他们挽着手,一蹦一跳地跑远了。她猛地转回身,朝着坐在斜坡顶上草地上的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爬过去。爬到他们身边时,她跪倒在地上,把脸藏在少妇的连衣裙里,啜泣起来。
克里斯蒂亚娜明白了。一段时间以来,别人的忧伤全都像对她的伤害一样刺痛着她。她用一只胳膊搂住夏洛特的脖子。她被这女孩的泪水感动了,小声说:“可怜的小东西,可怜的小东西!”女孩一直在哭,跪着,埋着头,用垂在地上的两手无意识地拔着野草。
为了装作没看见这情形,布雷蒂尼已经站起来。但是,这女孩子的不幸,这个无辜少女的悲痛,突然让他对贡特朗生出满腔愤怒。克里斯蒂亚娜深深的悲伤让他生气,他却被这小女孩的第一次幻灭深深地触动。
他走回来,也跪下,对她说:
“好啦,别难过,我求您啦。他们马上就上来了,别难过。别让他们看见您哭。”
想到姐姐会看到她哭得眼泪汪汪,她害怕了,便站起来。她忍住喉咙里满含的呜咽,把它咽了下去,咽到她的心里;这让她更加难过。她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是的……结束了……没什么了……结束了……您瞧……看不出来了……是不是?……看不出来了。”
克里斯蒂亚娜用自己的手绢替她擦着面颊,然后也在自己的面颊上擦了擦。她对保尔说:
“您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现在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他们消失在那些熔岩堆下面了。我呢,我陪着小姑娘,安慰她。”
布雷蒂尼站起来,声音颤抖地说:
“我这就去……我把他们找回来;不过,您的哥哥,我会找他算账的……就在今天……既然他那天跟我们那样说,他应该就自己的可耻行为给我一个解释。”
他顺着斜坡向火山口中心跑下去。
贡特朗拉着路易丝,使尽全力在陡峭的斜坡上把她向大洞推搡;然后,又拽住她,揪住她,让她喘不过气来,让她头昏眼花,让她害怕。她呢,被他推搡着,试图阻止他,断断续续地说:
“噢!别这么快……我要摔倒了……您疯了……我要摔倒了!……”
他们俩冲下来,到了那些熔岩堆旁;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们围着熔岩堆转了一圈,看着宽阔的裂隙在下面形成的有两个出口的洞穴。
当火山生命熄灭,喷出这最后的泡沫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把它向空中高高抛起,就把它吐出来,越积越厚,冷却一半时,就在垂死者的嘴唇上凝结。
贡特朗说:
“我们下到洞里去。”
他推着年轻姑娘在他前面走。进到洞里以后,他说:
“好啦,小姐,现在是向您宣布一件事的时候了。”
她目瞪口呆:
“宣布一件事……向我!”
“是呀,简单一句话:我觉得您可爱。”
“这句话您应该对我妹妹说。”
“噢!您很清楚,我是不会对您的妹妹说的。”
“算了吧!”
“嗨,如果您连这一点也不懂,那您就不是个女人!我以前对她献殷勤,是为了看您怎么想!……您对我会是什么脸色!结果您对我满脸愤怒!啊!我多么高兴!于是我就怀着最大的敬意,竭力向您表明了我对您的想法!……”
从来没有人跟她这样讲过话。她又害羞又高兴,心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
贡特朗接着说:
“我知道,我对您妹妹做的很不光彩。也罢!她呢,也并没有信以为真,那就好。您看见了,她留在山坡上了,她不愿意跟我们一起下来……哈!这说明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明白了!……”
他握住路易丝·奥利沃一只手,轻轻地、多情地吻着她的手指头,低声说:
“您真可爱!您真可爱!”
她背靠着熔岩壁,听着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一句话也不说。思想,唯一在她紊乱的头脑里浮动的思想,是胜利:她战胜了她的妹妹。
但是,洞的入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保尔·布雷蒂尼在看他们。贡特朗十分泰然地把捧在嘴唇边的她的小手放下来,说:
“噢!你来了……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呀。看到你们在下面不见了,大家都很奇怪。”
“好吧!我们回去吧,亲爱的。我们正在看这个洞。是不是很有趣?”
路易丝脸红到耳根,第一个走出洞,开始往坡上爬;两个年轻男人跟在后面,低声说着话。
克里斯蒂亚娜和夏洛特手拉着手,看着他们走过来,等着他们。
他们回到马车那里。侯爵仍然待在那儿。“挪亚方舟”又启动,返回昂瓦尔。
突然,马车在一个小松树林中间停下来,马车夫破口骂起来;原来是一条死了的老驴挡住去路。
大家都想看看这条死驴,便下了车。它横躺在浅黑色的尘土里,而它本身是深暗色的;它是那么瘦,被突起的骨头磨损的皮似乎就要被戳破,如果这畜生还没有断最后一口气。整个肋部的骨架都在虫蛀的毛皮下面勾画出来,脑袋显得非常大,可怜的脑袋闭着眼睛,搁在碎石头铺成的床上,显得那么安宁,那么镇静,似乎能获得这新的休息,它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意外。它的变软了的大耳朵,像破布片似的耷拉着。膝盖上的两个带血的伤口说明它经常摔倒,甚至就在这一天,在最后一次跌倒以前,还摔过;腹部的另一个伤口表明,那是主人年复一年,为了加快它沉重的脚步,用固定在棍子顶端的铁头刺它的地方。
“挪亚方舟”的车夫抓住死驴的两条后腿,把它拖到沟边;它的脖子被拉得老长,仿佛还要嘶鸣,发出它最后的哀嚎。车夫把它拖到了草地上以后,还气愤地嘀咕道:“真可恶,把它丢在马路中间。”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大家又登上马车。
目睹这动物的可怜生命就这样在路边结束,克里斯蒂亚娜非常伤心,震惊不已:它原是一头欢快的小驴,大脑袋上两只眼睛闪亮、滑稽而又温顺,毛皮厚厚的,耳朵高高的,在母亲的腿中间自由地蹦蹦跳跳;随后,是第一次拉车,第一次爬坡,第一次挨打!接着,接着是在没有尽头的大路上不停地艰难奔走!挨打!挨打!拉着不堪的重负,顶着炙热的太阳,吃的却是一点麦秸、一点牧草、一点树枝,沿途的绿色牧场只是苦难历程中可望而不可即的诱惑。
再后来,上年纪了,安了铁头的木棍代替了软鞭,疲惫、气喘、累得半死的悲惨的受难者仍然拉着过重的负载,它四肢疼痛难忍,像乞丐的破衣一样磨损的衰老的身体疼痛难挨。最后,就是死亡,在离沟边草地三步远的地方解脱般的死亡;一个过路人为了清除路上的障碍,咒骂着,把它拖到沟边。
克里斯蒂亚娜第一次了解到奴隶们的苦难;死亡,也向她显示出有时可能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们突然超过一辆板车,一个几乎赤背的男人、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带着一只精瘦的狗,筋疲力尽地拉着这辆车。
只见这两个人汗淋淋的,气喘吁吁;那条狗伸着舌头,皮包骨头,浑身疥疮,拴在车轮之间;板车上装着从各处捡来的,也许是偷来的木头、树根、树墩,以及折断的枝柴,下面似乎还掩藏着别的东西;此外,在这些枝柴上放着一些破衣裳,破衣上有个孩子,只有一个小脑袋从灰突突的破布堆里伸出来,像一个有鼻子有眼睛有嘴的圆球!
尽管这样,这也是一个家庭,一个人类的家庭!驴已经累死了;男人不但不同情那个死去的苦力,甚至没有把它推到车辙外面,而是把它撂在路中间,任后来的车碾压。然后,他和他的女人在空辕里驾起车,两个人拉起来,就像刚才那头驴拉车一样。他们走呀走!去哪儿?去做什么?他们有钱吗,哪怕是几个苏?这辆板车……难道他们就永远自己拉,不能再买一头牲口?他们将来靠什么生活呢?他们拉到哪里为止?他们也许会像他们的驴一样死掉。
这两个穷苦人,他们是夫妻吗?或者仅仅是同居?他们的孩子,那个藏在肮脏的破衣裳里的还未定形的小东西,将来会像他们一样当牛做马吗?
克里斯蒂亚娜思索着这一切,一些新的东西霍地出现在她惊恐的心灵深处,她终于看见了穷人们的苦难。
贡特朗突然说: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如果今晚我们一起去英国人咖啡馆[6]吃晚饭,一定会很有味道。我一看到林荫大道就高兴。”
侯爵小声说:
“算了吧!我们在这里就很好。新旅馆比老的强多了。”
说话间,他们路过图尔诺维尔。克里斯蒂亚娜认出了那棵栗树,那桩往事的回忆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看了保尔一眼;保尔已经闭上了眼睛,根本看不见她这谦卑的呼唤。
不久,他们远远看见马车前面有两个男人,两个劳动回来的种植葡萄的人,肩上扛着锄子,迈着工人疲乏的大步。
两个奥利沃小姐脸红到耳根。那正是她们的父亲和哥哥,像往常一样从葡萄园干活回来。他们整天在让他们致富的土地上流汗,弯着腰,屁股迎着太阳,从早到晚翻着土地。与此同时,他们漂亮的礼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五斗橱里,大礼帽搁在衣橱里。
两个农民露出友好的微笑,向他们打招呼。马车里的人都一边挥手,一边祝他们晚安。
回到旅馆,贡特朗下了“挪亚方舟”,就要上山去娱乐场。布雷蒂尼陪他一起去;走了几步,他就让贡特朗停下,说:
“听着,亲爱的,你做的可不好,我答应你妹妹要跟你谈一谈。”
“跟我谈什么?”
“谈你几天以来的做法。”
贡特朗已经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做法?对谁?”
“对那个你卑劣地抛弃的小姑娘。”
“你觉得?”
“是的,我觉得……而且我这么觉得是有理的。”
“嘿!现在,你在抛弃的问题上变得很慎重啊。”
“喂,这里关系的不是一个下贱的女人,而是一个年轻姑娘。”
“我很清楚,所以我并没有跟她睡觉。这是很不一样的。”
他们又肩并肩走起来。贡特朗的态度很让保尔恼火,他又说:
“如果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会对你说得很不客气。”
“而我呢,若不是朋友,我根本不会允许你说这些话。”
“喂,你听着,亲爱的,这个小女孩让我可怜。她哭得那么伤心。”
“噢!她哭了吗?哈,我为此而骄傲!”
“算了吧,别开玩笑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我?什么也不打算做。”
“那可不行,你追求过她,而且几乎带坏了她。那一天你对我们,对你妹妹和我说,你要娶她……”
贡特朗站住了,用带着威胁的嘲讽语调说:
“我妹妹和你最好不要操心别人的风流事。我的确跟你们说过这个姑娘挺让我喜欢,如果我娶了她,我就是做了一件聪明理智的事。如此而已。可是今天,那个姐姐更让我喜欢!我改主意了。谁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说罢,他正面瞪着保尔:
“你是怎么做的,当一个女人不再让你喜欢?你会怜惜她吗?”
保尔·布雷蒂尼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在竭力揣测他这番话的深层含意,弄清他这些话里掩藏着什么意思。他也有点火了,激动地说:
“我再说一遍,这关系到的不是一个轻佻的女孩,也不是一个已婚的女人,而是一个你欺骗了的小姑娘,即便不是通过许诺,至少也是通过你的举止。你听见了吗?你这样做,既不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也不是一个正派的男人!……”
贡特朗脸色煞白,语气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住口吧!……你说得太多了……我也听得太多了……现在轮到我说了,如果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好脾气也是有限度的。我再说一句,我们之间算完了,永远完了。”
然后,他一边慢慢地字斟句酌,一边冲着保尔的脸慷慨激昂地说:
“我没有什么要向你解释的……倒是我可以要求你解释……那跟多情的人无关,也跟正直的人无关,那是一种道德不高尚……它可以有很多形式……友谊也许应该保护一些人……而爱情不会原谅……”
他突然改变了语调,几乎是开玩笑地说:
“至于那个小夏洛特,如果她让你心软,如果她让你喜欢,你就收了她,娶了她吧。身处困境的情况下,结婚往往倒是一个解决的方法。这既是一个解决方法,又是一座要塞,可以在里面构筑街垒,抵御顽强的绝望……小夏洛特又漂亮又富有!……你最好还是以这桩意外事件收场!……如果我们同一天在这里结婚,那才有趣呢!……因为我一定会娶那个大的。我这是私下里跟你说,你暂且不要外传……不过你绝不要忘记,你,你比任何人都无权谈论什么爱情的诚实和感情的认真。现在,回去管你自己的事吧。我去办我的事了。晚安!”
他突然转到另一条路上,向村庄的方向走下去。保尔·布雷蒂尼的心在犹疑,头脑混乱,迈着缓慢的脚步走回奥利沃山旅馆。
他在竭力回忆和理解贡特朗说的每一句话,确定它们的含意;他感到惊讶,某些人的灵魂里竟会掩藏着如此不可告人和可耻的隐秘反转。
克里斯蒂亚娜问他:
“贡特朗怎么回答您?”
他结结巴巴地说:
“见鬼,现在……他……他更喜欢那个大的。我甚至相信他会娶她……面对我有点严厉的责怪,他竟然用一些……针对我们俩的……令人不安的暗示来封我的嘴。”
克里斯蒂亚娜瘫倒在椅子上,一面喃喃地说:
“啊!我的天!……我的天!……”
这时贡特朗正好走进来,因为吃晚饭的钟声刚刚响过;他愉快地吻过她的额头,问:
“喂,小妹妹,你好吗?你不是太累了吧?”
接着,他跟保尔握手,转过身问跟在他后面的昂代尔马特:
“请告诉我,像珍珠一样可贵的妹夫、丈夫和朋友,你能准确地告诉我,死在路上的那头老驴值多少钱吗?”
* * *
[1] 挪亚方舟:《圣经·创世记》中挪亚及其家人和世界上各种陆上生物借其躲过上帝酿成的一场大洪水。
[2] 玫瑰红:法文为rose,又含有美好、贞洁的意味。
[3] 尼瑞尔山:法国中央高原皮依山脉中的著名火山之一,位于克莱尔蒙-费朗市西北二十公里,沃尔维克市境内。
[4] 路易:法国钱币,一为一六四〇年轧制的有法国国王即路易十三世头像的金币,一为一八〇三年起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使用的金币,每枚二十法郎。此处应指后者。
[5] 沃尔维克: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是克莱尔蒙-费朗市都市区的一部分
[6] 英国人咖啡馆:巴黎的一家著名餐馆,位于意大利人林荫大道和马利沃街的转角,开业于一八〇二年,结业于一九一三年,巴尔扎克、斯丹达尔、大仲马均曾光顾,巴尔扎克在《高老头》、福楼拜在《情感教育》、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莫泊桑在其小说中均有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