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代尔马特和拉托纳医生在娱乐场前面装饰着仿大理石花盆的露台上散步。
谈到同行波纳菲尔医生,拉托纳医生说:“他现在甚至连招呼也不跟我打了。他就待在那里,在他的窝里,像一只野猪一样。我相信,倘若他有机会,他甚至可能在我们的泉眼里下毒。”
昂代尔马特两只手背在身后,把礼帽,一个灰毡圆顶小礼帽,推到后脑勺上,似乎故意让人知道他秃顶,在深深地思考。他终于说话了:
“再撑不过三个月,那个公司就要举手投降。我们大约用一万法郎就能把它拿下来。现在就是这个倒霉的波纳菲尔在挑唆他们抵制我,叫他们相信我一定会让步。可是他错了。”
新督察又说:
“您知道吧,他们昨天已经把他们那个娱乐场关了。他们已经一个顾客也没有了。”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们这里的顾客也还不够多。顾客待在旅馆里的时间太长;而老待在旅馆里会感到厌倦,亲爱的朋友。必须让浴客开心,给他们解闷,让他们感到来一个季度还太短。我们奥利沃山旅馆的客人每天晚上都去娱乐场,因为他们离得很近,但是其他地方的客人就会犹豫,就会留在住处。没有别的,归根到底是个道路的问题。成功与否,往往就取决于一些难以觉察的原因,应该善于发现这些原因。通往一个娱乐场所的道路,本身就应该是一种乐趣,是马上就要享受到的乐趣的开始。
“然而,到这儿来的路都很糟糕,全是石头,非常坚硬,走起来很累人。如果通往人们隐约有意去的某个地方的路又柔软又宽阔,白天有树木遮阴,晚上走起来很平缓,也不费力,人们肯定会选择走这条路,而不是别的路。您一定要知道,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头脑没有劳神记下来,身体却记得清清楚楚!我想动物的记忆就是这样完成的!您以前去某个地方的时候晒得太热,走在凸凹不平的石块上脚磨得生疼,觉得一条上坡路很陡,即使您当时在想别的事情,您的身体却会对再去这个地方产生一种无法克制的反感。您走路的时候在和一个朋友聊天,根本没有发现有点轻微的厌倦,您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记下;但是您的两条腿,您的肌肉,您的肺,您的整个身体,它们没有忘记,它们对头脑说:‘不,我不去,我受够了。’头脑听从载负着它的伙伴们的无声语言,没有争辩就服从了这抗议。
“所以,我们必须要修一些漂亮的道路,话又说回来,我必须得到那个像犟驴一样的老奥利沃的地。只好耐心等等了……噢!对了,马斯-鲁塞尔也买下了他那座木屋,价钱跟雷米索一样。这固然是个小牺牲,但是我们会得到他更多的补偿。您尽量了解一下克洛什有没有意思买。”
“他一定会像那两位一样做的,”拉托纳医生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想了好几天,是我们完全忽略了的;那就是气象报告。”
“什么气象报告?”
“巴黎几大报纸里的气象报告!这个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温泉站的气候,必须比周围的竞争对手好,变化不大,始终比较稳定。您要在各家主要报刊都订一份气象报告通报,而我呢,我每天晚上都用电报给它们发一份我们这里的气候状况报告。我要通过所发的报告表明,我们这里经过确认的年平均温度高于周围最好的平均温度。现在,打开各大报纸,进入我们眼帘的第一件事,夏天,是维希、卢瓦亚、道尔山、沙泰尔-吉雍等处的气候,而冬季,是戛纳[1]、芒通[2]、尼斯[3]、圣拉法埃尔[4]的气候。这些地方,我的董事长,必须总是又温暖又晴朗,才能让巴黎人在心里对自己说:‘见鬼!去那儿的人,他们真有运气!’”
昂代尔马特惊呼:
“太好了!您说的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今天就办这件事。至于其他要办的事,您给德·拉尔纳尔和帕斯卡利斯两位教授写信了吗?我希望能把这两个人也拉到这儿来。”
“亲爱的董事长,这两个人简直没法接近……除非……除非经过很多实验,他们能亲自证明我们的泉水品质优秀……跟他们打交道,您想提前……先斩后奏,用言语说服他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他们从保尔和贡特朗面前走过,他们都是吃过午饭来喝咖啡的。其他的浴客正在陆续到来,尤其是一些男客,因为妇女离开饭桌以后,总会上楼去她们的房间里休息一两个小时。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在监督他那帮侍应生,同时用洪亮而深沉的声音叫喊:“一杯莳萝利口酒,一杯优质白兰地,一杯茴香酒。”一小时以后,他将要用同样的声音指挥排练,给女主角定音。
昂代尔马特停下,跟两个年轻人谈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和督察并肩散步。
贡特朗叉着两条腿,叉着两只胳膊,仰坐在椅子上,后脑勺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叼着雪茄吸着,沉醉在美满的幸福里。
他突然问保尔:
“待会儿,你可愿意去无忧谷[5]兜一圈?两个女孩子也去。”
保尔犹豫了一下,考虑了一会儿,说:
“好呀,我很愿意。”
然后,他接着问:
“你的事情进行得还好吗?”
“这还用说!哈哈!我已经抓住了她,现在,她想跑也跑不了。”
贡特朗如今已经把他的朋友当作知心人,每天都向他讲述自己的进展和成绩。他甚至邀请他作为同谋者,从旁参与他的约会,因为他已经非常巧妙地让路易丝·奥利沃答应跟他约会了几次。
原来,自从去尼瑞尔山游玩以后,克里斯蒂亚娜就不再出去游玩了,也不怎么出门,这一来,他们见面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他起初被妹妹的这种态度弄得很头痛,便想方设法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
他是熟悉巴黎风尚的,在那里,女人都被本阶级的男人视为逐猎的野味,要有所斩获,绝非易事。以前,他用过很多心计去接近自己垂涎的女人,比任何人都更善于利用居间人,更善于发现乐于相助的好心人,而且能一眼就判断出那些有助于他实现目的的男人和女人。
自从突然失去克里斯蒂亚娜无意中的援助,贡特朗就在周围物色必要的联络人,用他的话说就是“软心肠”,来取代他的妹妹。他的选择很快就落在奥诺拉医生的妻子身上。他选中她,有多方面的理由。首先,她的丈夫跟奥利沃一家联系很密切,二十年来一直是这家人的家庭医生。他看着这家的孩子们出生;他每个星期天都在他们家吃晚饭,每星期二都在自己家招待他们吃饭。他的又胖又老的妻子,称得上半个贵妇人,自命不凡,很容易被虚荣心征服,德·拉夫奈尔伯爵要她做什么,她必然效劳,何况伯爵的妹夫是奥利沃山浴所的大老板。
另外,贡特朗很了解拉皮条的人的特征,只看奥诺拉夫人在大街上走过,他就断定这个女人颇具天赋。她有干这一行的外形,而他想,如果一个人有干某一行的外形,就一定有干这一行的心灵。
于是,有一天,他送她的丈夫直到家门口,就顺便走进她的家。他坐下,拉起家常,对夫人说了不少恭维话;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府上的味道很香啊,您的厨艺比旅馆里还好!”
奥诺拉夫人骄傲得简直膨胀了,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天呀!……伯爵先生……不知道我可以不可以……”
“您想说可以什么,亲爱的夫人?”
“请您分尝我们简单的便饭。”
“说实话……说实话……我会说遵命。”
医生很不安,小声说:
“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准备,什么也没准备:蔬菜牛肉浓汤,牛排,仔鸡,就这些。”
贡特朗笑着说: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丰盛。我遵命了。”
他就在奥诺拉家吃晚饭了。胖女人站起来,从女仆手里夺过端来的菜,生怕她把汤汁洒在桌布上,尽管她丈夫很不安,这顿饭全由她亲自伺候。
伯爵称赞过她的厨艺、她的房子、她的好客,然后就告辞了,留下热情满腔、兴奋不已的女主人。
后来,他为了对这次招待表示感谢,又去拜访,又再次受到邀请。现在,他已经是奥诺拉夫人家的常客了。作为邻居和朋友,很多年以来,奥利沃家的两个女儿就随时可以到他们家来玩。
就这样,他经常一连几个小时和三个女人在一起度过,他对两个姑娘都很友好,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路易丝的偏爱越来越显而易见。
自从他对夏洛特表现得殷勤,两姐妹间就产生的妒忌,现在已经变成姐姐方面的仇恨敌对和妹妹方面的鄙视之间的战争。路易丝虽然表面克制,其实在对贡特朗的保留和不满里添加了卖弄风情和迎合讨好,比对手以前所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夏洛特以前所做的完全是出于自由欢快的天性。夏洛特的心受到了伤害,但是她把痛苦深埋在自尊心里,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明白,继续参加奥诺拉夫人家的聚会,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洒脱的态度。她不愿躲在家里不出来,怕别人以为她伤心了,流泪了,把位子拱手让给姐姐了。
贡特朗呢,他对自己的恶作剧十分自豪,没法藏在心里,忍不住要说给保尔听。保尔觉得很有趣,便开心一笑。自从这个伙伴说了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他已经决心不干预他的事,而且经常在心里自问:“他是不是知道克里斯蒂亚娜和我的什么事?”
他太了解贡特朗了,不相信他会对自己妹妹的私情视而不见。既然如此,贡特朗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向他表明他猜到或者知道了这件事呢?事实是有一种人,认为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理当有一个甚至几个情夫,家庭只是一个互助团体,道德只是为掩饰自然赋予我们的多种情趣而必不可少的一种态度,上流社会的高洁只是为掩盖风流秽行而应有的门面,贡特朗就属于这种人。再说,他当初推动妹妹嫁给昂代尔马特,不也是怀着一种想法,即使不是很明确,至少是隐约的想法,认为这个犹太人将来可以承受全家人各种形式的盘剥吗?如果他不在妹夫的钱袋里捞钱,他甚至会瞧不起自己;同样,如果克里斯蒂亚娜始终忠于这个因门当户对、有利可图才嫁的丈夫,他也许会瞧不起她呢。
保尔想着这一切;这一切搅动着他这个随时准备临危退让的现代堂吉诃德的心灵。他此时对这个谜一般的朋友已经变得十分谨慎了。
所以,当贡特朗告诉他如何利用奥诺拉夫人的时候,布雷蒂尼笑了起来;过了不久,他甚至让他把自己也引介到这个女人家里,兴致勃勃地跟夏洛特聊起天来。
医生的妻子对旁人要她扮演的角色可谓尽心尽意,乐此不疲。就像巴黎的贵妇人们那样,五点钟刚到,她就献上茶,外加她亲手做的小点心。
保尔第一次走进这个家时,她就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款待他,请他坐下,不由分说,接过他脱下的礼帽,拿去放在壁炉台上的座钟旁。然后,她殷勤备至,张罗个不停,庞大身躯挺着肚子,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问:
“您可以吃个便饭吗?”
贡特朗不时地说句俏皮话,逗个乐,开怀大笑。有时,他在夏洛特紧张不安的目光下,把路易丝领到一个窗户旁边待一会儿。
奥诺拉夫人在和保尔聊天,用慈母般的口吻对他说:
“这些可爱的孩子,他们来这儿聊几分钟,这完全是纯洁无邪的事,是不是,布雷蒂尼先生?”
“嗯!很纯洁,夫人。”
他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就亲热地叫他“保尔先生”,待他有点像好伙伴了。
后来,有一天,贡特朗带着嘲弄的意味,对他讲起奥诺拉夫人如何对人百依百顺,说他前一天问她:
“您为什么从来不和两位小姐去无忧谷的那条路上散步?”
“我们要去的,伯爵先生,我们要去的。”
“明天,三点钟,比方说。”
“行,明天,三点钟,伯爵先生。”
“您太可爱了,奥诺拉夫人。”
“您尽管吩咐,伯爵先生。”
贡特朗向保尔解释道:
“你明白,在她家客厅里,当着妹妹的面,我不能对姐姐说一点要紧的话。但是在树林里,我和路易丝可以走在前面,或者落在后面,随便怎么都行!你愿意去吗?”
“好呀!我很愿意。”
“那我们就一块儿去。”
他们站起来,顺着大路慢慢走;然后,过了罗什普拉蒂埃尔,他们向左拐,穿过杂乱的灌木丛,下到绿荫浓密的山谷,越过一条小河,就坐在小路边等候。
三位女士很快就鱼贯走来,路易丝走在前面,奥诺拉夫人在最后。在这儿相遇,双方都好像很意外似的。
贡特朗大喊:
“嘿!到这里来,您的主意真好!”
医生的妻子回答:
“就是嘛,是我出的这个主意!”
他们便继续散步。
路易丝和贡特朗逐渐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越来越远,小路一转弯,已经看不到他们了。
胖夫人喘着粗气,向他们远远投去宽容的目光,小声说:
“没什么!他们就是年轻,腿脚利索。我呢,我可跟不上他们。”
夏洛特大声说:
“等一等,我去叫住他们。”
她说着就往前冲去。医生的妻子拦住她:
“别妨碍他们,我的孩子,也许他们想谈谈心。打扰他们不好,他们自己会回来的。”
她在一棵松树荫下的草地上坐下,用手绢给自己扇着风。夏洛特向保尔伤感地望了一眼,仿佛在恳求和悲叹。
他明白了,说:
“好吧,小姐,让夫人在这儿休息,我们呢,我们去找您的姐姐。”
她激动地回答:
“啊,好呀,先生。”
奥诺拉夫人也没有任何异议:
“去吧,孩子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可别去的时间太长。”
他们俩便走了。他们起初走得很快,因为看不见那两个人,希望能赶上他们;后来,过了几分钟以后,他们想,路易丝和贡特朗想必穿过树林,不是向右就是向左拐了,夏洛特便用颤抖而又压抑的声音呼喊。没有人回答她。她嘀咕着:“噢!我的天,他们去哪儿了?”
保尔感到那深深的怜悯之心,那在尼瑞尔火山口边感动过他的痛苦的恻隐之情,重又占据了他的身心。
他不知道对这个悲伤的女孩说什么才好。他有一股激情,一股强烈的慈父般的激情,要搂住她,把她抱在怀里,给她一点温暖和慰藉的东西。什么东西呢?她转身向四面探望,眼睛疯狂地在树枝中搜寻,倾听着一丝丝声响,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他们在这边……不,在那边……您什么也没听见吗?……”
“没有,小姐,我什么也没听见。最好还是在这里等他们……”
“啊!我的天呀……不行,一定要找到他们……”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对她低低地说:
“这很让您痛苦吗?”
她抬起头,用伤感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开始聚集的泪水,被褐色长睫毛镶边的眼皮衔住,给眼珠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水的薄云。她很想说话,但是她不能说,也不敢说;而她的难过、压抑、充满悲伤的心又那么需要倾吐。
他接着说:
“这么说,您真的很爱他……但是他不值得您爱,看开一些吧。”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边用两只手捂着眼睛,隐藏她的泪水,一边说:
“不……不……我不爱他……他……这么做实在太卑鄙……!他戏弄了我……这太卑鄙……这太可耻……不过,这毕竟还是让我痛苦……很痛苦……因为这很残酷……非常残酷……唉!是啊……但是,最让我痛苦的是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她也不爱我了……而且她……比他更可恶……我感觉得到,她不爱我了,一点也不爱我了……她现在恨我……以前我还有她……现在我谁也没有了……而我,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能看见她的耳朵和脖子,她的细嫩的脖子伸进连衣裙的领子里,在轻盈的绸子下伸向丰满的肌体。他被恻隐之心和怜爱之情深深感动了;每当一个异性触动了他的心灵,他总是被一种仗义尽忠的强烈愿望所激励,涌起这种温柔的感情。目睹这无辜、动人、天真、可爱得令人心痛的姑娘的苦难,他那像热情火箭一样易受触动的心灵,顿时变得激奋昂扬。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就像爱抚、安慰孩子一样,靠近她的肩膀,从背后抚着她的腰。他立刻感到她的心在急促跳动,就像感到一只被捉住的鸟的小小的心脏在悸动。
这持续而急促的跳动,顺着他的胳膊上升,升向他的心房,他的心跳也加快了。他感到那迅速的咚咚声,通过肉体、肌肉和神经,从她传向他,两颗合成了一颗痛苦的心,经受着同样的痛苦、被同样的心悸拨动、分担着同样命运的心,就像用一根线远远地连着的时钟,一秒一秒地同步走着。
但是,她露出自己一直发红的脸,连忙擦了擦,说:
“我们走吧,我本不该跟您谈……我疯了。我们赶快回到奥诺拉夫人那儿去。请您忘记今天的事……您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
她向他伸出手:
“我信任您。我相信您是很正直的,您!”
他们走回来。他托起她,迈过小河,就像去年他托起克里斯蒂亚娜那样。克里斯蒂亚娜!在热恋她的那些日子里,有多少次他和她一起从这条路经过。这变化让他吃惊,他想:“那段爱情多么短暂!”
夏洛特用一个手指点着他的胳膊,小声说:
“奥诺拉夫人睡着了,我们坐下,别弄出声音。”
奥诺拉夫人靠着松树干,手绢蒙着脸,两只手交叉在肚子上,果然在睡觉。他们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一声不吭,免得吵醒她。
树林里的寂静是那么深沉,在他们的心灵里变成难以承受的痛苦。除了在稍远的低处,水在石头间流淌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此外,就是那跑过的小动物发出的轻得听不见的战栗,那飞舞的苍蝇或者拨弄着枯叶的黑色大昆虫发出的难以捉摸的喧声。
路易丝和贡特朗去哪儿了呢?他们在做什么?突然,听到了他们在远处说话的声音;他们正在往回走。奥诺拉夫人醒了,诧异地说:
“嘿!你们已经回来了!我没有感觉到你们走近!……他们呢,你们找到他们了吗?”
保尔回答:
“他们在那边,就要到了。”
他们听出了贡特朗的笑声。这笑声让夏洛特心上不堪忍受的重压放了下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很快,看得见他们了。贡特朗几乎在奔跑,拉着脸色通红的年轻姑娘的胳膊。他是那么急于讲述他的故事,还没有来到跟前,就说:
“你们知道我们遇到了谁?……我让你们猜一千次也猜不到……漂亮的马塞利医生和大名鼎鼎的克洛什教授的女儿,就像威勒说的,红发的漂亮寡妇……哈哈!不过他们在那儿……被我们看见了……你们明白吗?……被我们看见了……这个恶棍,他在拥吻她……哈哈!真是!……哈哈!真是!……”
面对这过分的高兴,奥诺拉夫人做了一个严肃的表情,说:
“噢!伯爵先生……您还是想想这两位小姐吧。”
贡特朗深深一鞠躬。
“亲爱的夫人,您提醒我庄重些,这太对了。您所有的灵感都好极了。”
接着,为了不一块儿回去,两个年轻人就向女士们告别,穿过树林走回来。
“怎么样?”保尔问。
“怎么样?我向她宣布我爱她,并且非常高兴能够娶她。”
“她说什么?”
她说得既可爱又谨慎:
“‘这要由我父亲决定。我听他的。’”
“这么说,你要进行下去了?”
“我要立刻委托我的大使昂代尔马特向她正式求婚。如果老农民有点装腔作势,我就通过一个爆炸性的举动损坏这个女孩的名誉。”
昂代尔马特这时还在娱乐场的露台上和拉托纳医生谈话,贡特朗把他们分开,很快就原原本本把情况向妹夫做了介绍。
保尔向通往利奥姆的大路走去。他需要独自一人冷静一下;因为当我们遇到一个女人,就要爱上她时的那种整个思想和身体的躁动不宁,正弄得他心烦意乱。
一段时间以来,他就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这个被抛弃的小姑娘的深入人心的清新魅力。他看得出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那么朴实、那么正直、那么天真。起初,他仅仅是被恻隐之心感动;女人的悲伤总能在我们心里引起这种温柔的恻隐之心。继而,随着常和她见面,他让这颗种子,这颗女性在我们身上迅速播下的小小的温情的种子,长大了,在他的心田里萌芽。现在,尤其是一个小时以来,他开始感到自己已经着迷了,这个女孩虽然不在身边,他却感到她须臾不离地存在。这感觉,就是爱情的最早征兆。
他在大路上走着,脑海里萦绕着对她的眼波的记忆,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她微笑时的酒窝和悲泣时泪水的遗痕,她举手投足的姿态,直至她的连衣裙的色彩和颤动。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想,我是爱上她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这很让人烦恼。也许我最好回巴黎。见鬼,她还是个小女孩啊。我总不能让她这样的小姑娘做我的情妇。”
然后,他就想象起她来,就像一年前他想象克里斯蒂亚娜一样。这个女孩,她和他认识的所有生长在城市里的女人大不相同,她甚至和从小受母辈的风雅娇媚或街市的妖冶风骚熏陶的姑娘们也不可同日而语。她丝毫没有为诱惑男人而养成的女人的矫揉造作,她的言语里没有丝毫的油滑,她的姿态里没有丝毫的俗套,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虚假。
她不仅是一个崭新的纯洁的人,而且出自一个淳朴的家族,直到今天,在即将成为一个城市女人的时候,她仍然是个真正的土地的女儿。
在为她辩护的同时,他也逐渐振奋起来,反对在自己心里感到的模糊的抵抗。一些诗意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瓦尔特·司各特[6]、狄更斯[7]、乔治·桑[8]笔下的人物形象,在他的眼前闪过,更加刺激了他总是被女性鞭策的想象。
正像贡特朗所说的:“保尔嘛!他是一匹背上驮着一个爱神的脱缰的马,当他把一个抛在地上的时候,另一个又跳到他身上。”
但是,布雷蒂尼发现夜晚来临。他已经走了很久。他便往回走。
经过新浴所前面的时候,他看见昂代尔马特和奥利沃父子在大步走来走去,测量葡萄园;从他们的手势,他猜想他们在激烈地讨论。
一个小时以后,威勒一面走进全家人都在的客厅,一面对侯爵说:
“亲爱的岳父,我向您宣布,贡特朗就要结婚了,再过六个星期,也许两个月,您的儿子贡特朗就要娶路易丝·奥利沃小姐了。”
德·拉夫奈尔侯爵大吃一惊:
“贡特朗? 您说什么?”
“我说,再过六个星期,也许两个月,只要您同意,他就要娶路易丝·奥利沃小姐了。她很快就会很富有的。”
侯爵听了,只简单地说:
“老天,只要他喜欢,我呢,我很愿意。”
于是,银行家便回叙了他和老农民交涉的过程。
原来,贡特朗告诉他路易丝一定会同意,他就当机立断,要立刻得到葡萄园主的赞同,而不给他留下筹划阴谋诡计的时间。
他当即跑到奥利沃家,发现老汉正在一张油渍麻花的纸片上,在掰着手指头做加减法的“大块头”的帮助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算他的账。
一坐下,他就说:
“我很乐于喝一杯您的好葡萄酒。”
等大个子雅克拿着几个酒杯和一满罐葡萄酒回来,他又问,路易丝小姐回来了没有;然后,他就请他们把她叫来。路易丝来到他面前,他站起来,一边对她深深鞠躬,一边说:
“小姐,此时此刻,您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吗?是的,对不对?好吧,我是受人之托来执行一项很微妙的使命。我的内兄,拉乌尔-奥里维埃-贡特朗·德·拉夫奈尔爱上了您,我很赞赏他的眼光,他委托我当着您家人的面问您,您是不是愿意做他的妻子。”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她感到意外,她把惶惑的眼睛转向父亲。老奥利沃也大吃一惊,看了看儿子,他的日常顾问;“大块头”看了看昂代尔马特,后者相当傲慢地接着说:
“小姐,您要明白,我接受这项使命的时候,答应过我的内兄一定要立刻得到一个答复。他深知,他可能并不使您中意,在这种情况下,他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另外,我还知道,您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可以对我,一个纯粹的中间人,说:‘我愿意。’或者说:‘我不愿意。’”
她低下头,脸羞得通红,但是语气坚决,慢吞吞地说:
“我很愿意,先生。”
说罢,她就快步逃走,以至于在经过门口时碰到了门。
昂代尔马特于是又坐下,照乡下人的样子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说:
“现在,我们就来详细谈谈事情吧。”
他甚至不容许有犹豫的可能,便直奔陪嫁问题,咬定了葡萄园主三个星期以前对他做过的声明。他估计,贡特朗的财富达三十万法郎,还有希望更多些;他暗示,如果像德·拉夫奈尔伯爵这样一个男人同意向奥利沃家的小姑娘求婚,虽然她也是个可爱的人,但是为了感激这份荣誉,家里毫无疑问也会做出一份金钱的牺牲。
农民有些猝不及防,更有些受宠若惊,几乎已经被解除了武装,但仍试图护住他的财产。争执了很长时间。不过昂代尔马特的一项声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讨论会容易得多。
“我们不要求现金,也不要求有价证券,只要求一些土地。您已经向我指定过作为路易丝小姐陪嫁的那些地,还有其他几块地,我这就告诉您。”
不需要掏出现金!这些慢慢积攒起来,一个法郎一个法郎、一个苏一个苏地进了家的钱币;这些被手、钱袋、衣袋、咖啡馆的桌子、旧衣柜的深深的抽屉磨损了的白花花黄澄澄的可爱钱币;这些如同铿锵作响的故事一样,意味着那么多辛苦、忧虑、疲乏和劳作的钱币;这些和农民的心、眼和手指那么亲密,比母牛、葡萄园、田地和房屋还要可贵的钱币;这些有时比生命还难以牺牲的钱币,不会随着出嫁的女孩一起离去,这前景立刻给奥利沃父子的心带来莫大的平静和妥协的愿望,甚至让他们暗自欣喜。
然而,他们还是为多保留几块地争执了一番。昂代尔马特把奥利沃山的详细图纸摊在桌子上,把给路易丝的那一部分土地一块块打上叉号。为争取最后两方土地,他费了一个钟头的口舌。为了防止一方或另一方有任何变故,他们带着图纸前往现场,精细地认出打了叉号的每一块土地,又在图纸上重新做了记号。
但是,昂代尔马特还不放心,他怀疑下次会面时两个奥利沃会否认一部分同意割舍的土地,想要回几个葡萄园、几个对他的计划有用的角落;他在寻找一个实用而又可靠的方法,把他们的协议一劳永逸地固定下来。
他突然来了一个主意;他先是微微一笑,后来觉得这主意简直好极了,虽然有些荒唐。
“如果你们愿意,”他说,“我们去把这一切写下来,免得以后忘记,好吗?”
在他们回村庄的路上,昂代尔马特在一家烟草零售商前面停下来,买了两张印花契约纸。他知道,土地名单列在这些法定纸张上,在农民的眼里就代表了法律,永远看不见然而始终有威胁力的法律,由警察、罚款和监狱捍卫着的法律。
就这样,他在一张契约纸上写下,并且在另一张上面抄下如下字据:“根据贡特朗·德·拉夫奈尔伯爵和路易丝·奥利沃小姐互换之婚约,身为父亲的奥利沃先生自愿割舍以下列明之财产,作为给他女儿的陪嫁……”然后,使用市政当局地籍册上的编号,详详细细列出老奥利沃割舍的所有地块。
接着,他首先写下日期、签了名,又让老奥利沃签了名;根据老奥利沃的要求,他又写明了未婚夫的财产。诸事完毕,昂代尔马特的衣袋里装着契约,就离开老汉家,返回旅馆。
听了他的故事,大家都笑了,贡特朗笑得比其他人都响亮。
这时,侯爵非常庄重地对儿子说:
“我们两个人今晚一起去访问这一家人;我要亲自再次表达先由我的女婿表达的求婚的愿望,把这件事办得更正式些。”
* * *
[1] 戛纳:法国市镇,濒临地中海,位于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滨海阿尔卑斯省。
[2] 芒通:法国市镇,离法国和意大利边境不远,濒临地中海,位于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滨海阿尔卑斯省。
[3] 尼斯:法国市镇,濒临地中海,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滨海阿尔卑斯省省会。
[4] 圣拉法埃尔:法国市镇,濒临地中海,位于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瓦尔省。
[5] 无忧谷:法国自然景区和旅游胜地,位于奥弗涅地区多姆山省沙泰尔-吉雍境内,利奥姆西北方。
[6] 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长诗《湖上夫人》,小说《威弗利》《艾凡赫》等。
[7] 查理· 狄更斯(1812—1870):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匹克威克外传》《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
[8] 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主要作品有《木工小史》《小法岱特》《魔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