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特朗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未婚夫,既可爱又勤力。他用昂代尔马特借给他的钱给所有人送礼;他经常去看路易丝,或者去她家,或者在奥诺拉夫人家。保尔现在几乎总陪着他,为的是能够见到夏洛特;可是每次访问以后,他又都决定再也不见她。
夏洛特已经勇敢地忍受了姐姐的婚姻,谈起这件事来甚至神情自若,尽量不显出心灵上还留下丝毫的痛苦。只不过她的性格似乎有点改变,变得更稳重,不再那么开朗了。贡特朗在一个角落里,用半高不低的声音跟路易丝说情话的时候,布雷蒂尼就在一旁郑重地和她交谈,任自己慢慢地被征服,任自己的心被这新的爱情像上涨的潮水一样淹没。他知道,但是任其自然,心想:“不要紧!到时候,我一逃了之,没什么。”离开夏洛特,他就去克里斯蒂亚娜那儿,她现在从早到晚躺在长沙发上。一进门,他就感到紧张,警觉起来,为应对由厌腻产生的小小争吵做好准备。她所说的一切,她所想的一切,事先已经注定会让他恼火;她的痛苦的表情、委屈的态度、责怪和乞求的目光,都让他愤怒的言语涌到嘴边,只不过起码的人情世故让他又咽了回去;尽管人在她身边,他心里保留的还是对那个刚刚分手的年轻姑娘的恒久记忆和固定形象。
因为现在很少看到他,克里斯蒂亚娜恓恓惶惶,总问他这些天都在做什么,问东问西,弄得他不胜其烦。为了应付她,他编造出种种故事,而她便细心地听着,一边试图出其不意地考察他是不是想着某个别的女人。她深知无法挽留住这个男人,无法把折磨自己的爱情倾泻一点给他;她深知自己既不能再用肉体取悦于他、委身于他,也不能再通过抚爱征服他,既然她不能用缠绵的温情让他回心转意。这让她畏惧一切,而又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恐惧固定在哪里。
她模糊地感到一种危险,一种说不清的大危险在自己头上盘旋。她凭空嫉妒,嫉妒一切,包括从她窗前经过而她认为可爱的女人,甚至不知道布雷蒂尼是否跟她们说过话。
她会问他:
“您是不是注意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一个褐发女人,个子挺高,我不久前见到过的,大概是最近几天才到的?”
当他回答:“没有。我不认识。”她立刻怀疑他在撒谎,脸色变得煞白,接着说:
“您不可能没见过她,在我看来她漂亮极了。”
克里斯蒂亚娜执拗地这么说,让他很惊讶。
“我向您保证,我没见过她。我倒想要见一见了。”
她想:“肯定就是这个女人。” 有些日子,她也深信他隐瞒和当地一个女人有私情,或者怀疑他从巴黎叫来一个情妇,也许就是他那个女演员。她向所有人,向他的父亲、哥哥和丈夫,打听他们在昂瓦尔认识的所有令人羡慕的年轻女人。
如果她走得动,能亲自寻找,能跟踪他,她还能稍稍放心一点;而现在,她必须保持几乎绝对的静止,这让她就像殉难者一样无法忍受。她和保尔说话的时候,连她声调里透露出的痛苦,都更加激起他心中对这已经结束的爱情的神经质厌烦。
除了谈贡特朗即将到来的婚礼,他再也不能和她心平气和地说话。谈这件事,他就有机会说出夏洛特的名字,并且深情地想念这个年轻的姑娘。听克里斯蒂亚娜一个音一个音地说这个名字,称赞这个小女孩的美貌和种种优点,为她抱怨,因为哥哥牺牲了她而感到遗憾,希望有一个好心的男人能够理解她、爱她、娶她,他甚至感到一种神秘、隐约、不可解释的愉悦。
他说:
“唉!真的,贡特朗做了一件蠢事。这个女孩非常可爱。”
克里斯蒂亚娜没有起疑心,重复道:
“非常可爱。简直是一颗珍珠!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孩!”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像保尔这样一个男人会爱上一个小女孩,会有一天和她结婚。她只害怕他的那些情妇。
由于一种荒诞的心理现象,对夏洛特的赞扬,从克里斯蒂亚娜的嘴里说出来,在保尔看来就具有极高的价值,会刺激他的爱,鞭策他的欲望,赋予这年轻姑娘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过有一天,他和贡特朗走进奥诺拉夫人家和奥利沃姐妹见面的时候,发现马塞利医生泰然地坐在那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漂亮医生向两个年轻人伸出双手,带着意大利式的微笑,似乎要把整个心都随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献给你。
贡特朗和他虽然熟识,但也只是肤浅之交,友情里更多的是潜在的一致、隐藏的类似和本能的默契,而非真正的好感和信任。
伯爵问:
“您在无忧谷树林里的那个金发美人好吗?”
意大利人微微一笑:
“不谈她了!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很冷淡。有些女人,一切都可以拿出来,但是什么也不给,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便聊起来。漂亮医生对两位年轻姑娘,特别是对夏洛特,大献殷勤。在和女人谈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姿势和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永恒的崇拜,他的整个人从头到脚似乎都在对她们说:“我爱您!”态度是那么令人信服,足以万无一失地赢得她们的芳心。
他有着女演员的娴雅气质,女舞者的轻盈姿态,魔术师的柔软动作,总之,自然的或故作的诱惑技能,他都能持续不断地运用。
在和贡特朗回旅馆的路上,保尔满腹牢骚地大声说:
“这个江湖医生到这家来干什么?”
伯爵从容不迫地说:
“谁知道呢?这些冒险家的事,你永远没法搞清楚!这些家伙到处乱窜,这个家伙也许厌倦了他的漂泊生涯,便跑去听那个西班牙女主人的差使,与其说是她的医生,不如说是她的奴仆,也许还不止于此。可是他一直在寻找。克洛什教授的女儿是个很好的猎物,不过据他说,他失败了。在他看来,奥利沃家的小女儿的价值也不差。他正在尝试,在试探,在观察,在摸底。如果成功,他就会变成温泉的共同所有人,可以设法扳倒这个愚蠢的拉托纳,至少,每年夏天在这里可以为自己招徕一批高贵的冬季顾客……肯定!这就是他的计划,哼!……毫无疑问。”
一股深沉的怒气、嫉妒的敌意,在保尔心里醒来。
一个人在叫喊:“喂!喂!”是马塞利赶上了他们。
布雷蒂尼带着挑战的讽刺口吻问他:
“医生,您跑这么快是去哪儿?您好像是在追逐财富?”
意大利人微微一笑,没有停下来,而是往后轻轻跳了一步,用一个小丑似的麻利动作,把两只手插进两个口袋,然后立即把它们翻出来,用两个手指捏着缝合的底边,让人看两个口袋都是空的,接着说:“可惜,我还没有把它抓到。”
说罢,他用鞋尖做了一个潇洒的原地旋转,像有急事要办似的,一溜烟地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又在奥诺拉医生家里见到他好几次。他在那里通过无数细小可爱的服务,运用他无疑在公爵夫人那儿用过的同样的灵巧,为三个女人效劳。从说恭维话到发表冗长的演说,他都能做得尽善尽美。此外,他还是个出色的厨师,为了避免油污,系着一条女仆的蓝色围裙,戴着一顶大厨的纸帽,用意大利语唱着那不勒斯民歌,风趣地做着厨房的杂活,一点儿也不显得荒唐。他把所有人都逗乐了、吸引了,直到愚笨的女仆,只听她惊叹:“天哪!老天爷!”
他的图谋很快就昭然若揭,保尔再也不怀疑,他在设法让夏洛特爱他。
他似乎很成功。为了讨她喜欢,他那么会奉承,那么殷勤,那么八面玲珑,以致年轻姑娘远远看见他,脸上就露出打心眼里高兴的神情。
保尔呢,甚至还没有弄清楚要怎么办,就采取了一个情敌的态度,摆出了一副竞争者的架势。一看到医生和夏洛特在一起,他就走过来,而且以他一贯的更直接的方式,极力争取年轻姑娘的好感。他表现得突如其来地温柔,又友爱,又忠诚;他用直率得随便、让人觉察不出是爱情表示的语调,反复对她说:“我很爱您,放心吧!”
马塞利被这意想不到的敌对弄得十分惊讶,便施展出自己的一切手段。嫉妒心是天生的,男人在所有女人身边,即使还没有爱上她,只是对她有好感,也会被这种嫉妒心缠住。当布雷蒂尼备受嫉妒心折磨的时候,当性情暴躁的他变得盛气凌人、傲慢无礼的时候,意大利医生总是更加柔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细腻、尖刻、巧妙和嘲讽的恭维话回敬他。
这成了一场每日都在进行的战斗,也许没有任何一方有事先制订好的计划,但双方都十分顽强,双方都绝不退让,就像两只咬住同一只猎物的狗。
夏洛特又恢复了她的好心情,但是怀着更尖锐的狡黠,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微笑和目光里少了一些诚挚。似乎贡特朗的脱逃教训了她,让她学会了应对可能的失望,她变得机灵了,她把自己武装起来了。她以灵活机智的方式在这两个钟情人之间周旋,对每个人都说应该说的话,绝不让他们彼此冲突;绝不让一个人猜想,她爱这个胜于爱那个;她在这个人面前讥讽几句那个人,在那个人面前讥讽几句这个人,让他们进行平等的较量,甚至不显出在认真对待他们中的任何人。不过她这一切都做得很简单,像个寄宿生,而不像卖弄风情的女人;带着小姑娘幼稚的神情,有时让他们更难以抵抗。
但是,马塞利好像突然占了上风。他好像变得和她更为知心,仿佛他们之间订立了一个秘密协定。跟她说话的时候,他轻轻地玩弄她的小阳伞,摸弄她的连衣裙的缎带,在保尔看来这就如同一个精神占有的行动,气得他真想扇意大利人一个嘴巴。
不过,有一天,在老奥利沃家,布雷蒂尼一边在跟路易丝和贡特朗聊天,一边用目光监视着跟夏洛特低声说话的马塞利;马塞利说了些引她发笑的事,她突然脸红了,表情是那么慌乱,毫无疑问,这个家伙在说情话;她低下头,不再微笑,但是始终在听。保尔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发作了,对贡特朗说:
“我求你,跟我出去五分钟。”
伯爵对未婚妻说声对不起,就随他的朋友走出去。
他们一走到大街上,保尔就嚷道:
“我的朋友,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个可恶的意大利人引诱那个对他毫无防备的孩子。”
“你要我怎么办?”
“你要告诉她,他是个冒险家。”
“喂,朋友,这些事和我无关。”
“无论怎么说,她即将是你的小姨子。”
“不错。可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向我证明马塞利对她有不轨的意图。他跟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多情,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不当的事,说过任何不当的话。”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承担这件事,那么我就来执行吧,虽然这和我的关系肯定没有和你的关系大。”
“这么说,你爱上夏洛特了?”
“我?……不……但是这个恶棍玩的把戏,我看得很清楚。”
“朋友,这样,你就介入一些微妙的事情里了……除非你爱夏洛特……”
“不,我不爱她……但是我要赶走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国流氓,就是这么回事。”
“我可以问你,你打算怎么做吗?”
“扇这个恶棍耳光。”
“干得好,要让她爱他,这是最好的方法了。你们去打架吧,不是他把你打伤,就是你把他打伤,在她的心目中,他都会成为一个英雄。”
“那你说怎么办?”
“处在你的地位?”
“处在我的地位。”
“我会像朋友一样跟小姑娘说话。她对你是很信任的。既然如此,我就三言两语简单地告诉她,社会上那些招摇撞骗的家伙是什么样子。这些事你是很会说的,你有热情。我会让她明白:第一,他为什么攀附那个西班牙女人;第二,为什么他曾经试图追求克洛什教授的女儿;第三,为什么这次冒险没有成功,作为最后一招,他就竭力征服夏洛特·奥利沃小姐。”
“为什么你不这么做呢,你,就要成为她的姐夫了?”
“因为……因为……由于我和她之间曾经发生的事……不多说了……总之我不能。”
“有道理。那么,我去对她说。”
“我立刻去为你安排一个密谈的机会,好吗?”
“当然啰,还用说?”
“好吧,你去溜达十分钟,我去把路易丝和马塞利诓出来,你回来就可以单独和她谈了。”
保尔·布雷蒂尼一边向昂瓦尔谷口那边走,一边寻思着如何开始这场艰难的谈话。
回来时,他果然看到夏洛特一个人,在父亲那间用石灰粉刷的冷清的客厅里;他便在她旁边坐下,对她说:
“小姐,是我请求贡特朗为我提供这个跟您单独谈话的机会的。”
她用明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哦,为什么?”
“啊!不是为了对您说那些意大利式的庸俗无聊的恭维话,而是为了像朋友一样,像必须给您一个忠告的忠诚的朋友一样,和您谈谈。”
“那就请说吧。”
他由远及近,从自己有经验和她缺乏经验开始,慢慢地谈到那些冒险家,话说得谨慎,但是明确。他告诉她,这些人到处寻找财富,以专业的巧妙手法诈骗所有天真善良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诈骗他们的金钱和感情。
她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全神贯注地认真听着他的话。
她问:
“您说的话我似懂非懂。您在说某个人,可是,在说谁呢?”
“我在说马塞利医生。”
她听了,低下头,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才迟迟疑疑地说:
“您这么坦率,我也会像您一样做。自从……自从……自从我姐姐订婚以后,我已经变得不那么……不那么傻了!实际上,您跟我说的情况,我已经猜到一些……我看到他来,只是暗自觉得好笑。”
她已经抬起脸。在她的微笑里,在她精明的目光里,在她翘起的小鼻子里,在她唇间微露的牙齿的湿润而闪亮的光彩里,透出那么多诚挚的美、愉快的狡黠和可爱的顽皮。布雷蒂尼突然来了一股猛烈的冲动,狂热的激情把他抛在这最后的爱人脚下。他的心欣喜若狂,因为她并不偏爱马塞利。这么说,他,他胜利了!
他问:
“那么,您并不爱他?”
“谁?马塞利?”
“是呀。”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是那么悲伤,让他一阵心慌。他用恳求的声音说:
“难道……您……谁也不爱?”
她垂下眼睛,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爱真心爱我的人。”
他猛地抓住年轻姑娘的两只手,疯狂地吻着;在这情不自禁的瞬间,他的头脑已经疯狂,唇间说出的话更多的是来自激动的肉体,而不是发自已经迷乱的精神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爱您,我的小夏洛特,我,我爱您!”
她很快抽出一只手,放在他的嘴上,小声说:
“别说了……我求您了,别说了!……倘若这又是一个谎言,对我造成的伤害就太大了。”
她挺直身子;他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忘乎所以地吻着她。
突然,一个声音让他们分开;老奥利沃走进来,愤怒地看着他们,接着,大声嚷道:
“ 啊,畜生!啊,畜生!……啊,畜生!……浑蛋的……!”
夏洛特已经逃走;两个男人面对面。
难堪了几秒钟以后,保尔试图解释:
“天呀……先生……我的行为……真的……就像个……”
但是,老汉并不听他说话,愤怒,疯狂的愤怒,已经控制了他,他向布雷蒂尼逼进一步,攥着拳头,重复着:
“啊!浑蛋的畜生……”
两人近得鼻子对着鼻子,老汉用两只农民的关节粗大的手抓住保尔的衣领。但是,保尔也很高大,而且因为经常做体育运动更有力量,一把推开奥弗涅人的束缚,并把他抵在墙边:
“您听着,奥利沃大叔,我们没必要打架,应该互相理解。我吻了您的女儿,这是真的……我向您发誓,这是第一次……我也向您发誓,我要娶她。”
老人身体里的火气在对手的反击下已经降了下来,但他的怒气一点也没有平息,他仍然嘟嘟哝哝地说:
“啊!就是么!你来偷我的闺女,想要她的钱。骗人的畜生……”
他心里的一切怨气化成了许多伤心的话,一股脑儿倾吐出来;答应给大女儿的陪嫁,落到巴黎人手里的葡萄园,让他至今耿耿于怀。他现在怀疑贡特朗贫穷,昂代尔马特奸诈,却忘掉这位银行家给他带来的意想不到的财富。他把对这些让他再也不能睡安稳觉的坏蛋的恼怒和怨恨,尽情发泄出来。
就好像昂代尔马特,他的家庭和他的朋友们,每天夜里都来他家翻箱倒柜,偷他的东西,偷他的土地,偷他的矿泉和他的女儿。
他把怨气全都喷在保尔的脸上,指控他也想骗他的财产,是个骗子,为了得到他的田地而来引诱夏洛特。
保尔呢,很快就失去耐心了,冲着他的鼻子大喊:
“可是我比您有钱,见鬼,老毛驴。不就是钱的事吗,我将来会给您的……”
老人住口了,虽然还将信将疑,但是注意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用缓和下来的声音,又开始指责。
现在,保尔在回答,在解释;他感到被这意外的事件捆住了,而自己责无旁贷,于是提议娶夏洛特,并且不要任何陪嫁。
老奥利沃摇着脑袋和耳朵,让他再说一遍。他不明白。在他看来,保尔又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家伙,一个隐形的穷光蛋。
布雷蒂尼气急败坏,冲着他的鼻子吼叫:
“我一年有不止十二万法郎的利息,老傻瓜。您听见了没有?……就是有三百万法郎的资产!”
对方大声问:
“您能写在纸上吗?”
“当然可以,我能写在纸上。”
“您能签字吗?”
“我当然能签字。”
“在公证用的纸上?”
“当然可以,在公证用的纸上!”
于是,老人站起来,从大衣柜里取出两张带国家印记的空白纸,一边回想着几天前昂代尔马特强迫他做出的保证,起草了一份荒唐的结婚承诺书,说明未婚夫确实有三百万法郎资产,然后布雷蒂尼不得不在下面签了字。
保尔又走到外面的时候,觉得地球好像不再向同一个方向旋转。这么说,在他不情愿、她也不情愿的情况下,由于一个偶发事件,由于这事件鬼使神差地堵塞了所有的出路,他成了未婚夫。他嘀咕着:“多么疯狂的事!”继而,他又想:“也罢!或许天底下我都找不到更好的姑娘了。” 落进这命运的陷阱,他打心底里感到快乐。
第六章
第二天白天对昂代尔马特来说开始得很糟糕。走到浴所的时候,他得知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夜里在大光明旅馆因脑出血去世。这位工程师有丰富的知识、无私的热情,热爱奥利沃山温泉站犹如自己的女儿,是个对他很有用处的人;此外,令人十分遗憾的是,一个为了预防脑出血而来的病人,竟然在大力治疗期间,在最佳的季节,在新生的温泉城初获成功之际,偏偏因为这个病而死亡。
督察不在,银行家在他的诊室里心烦意乱地来回走着,寻思着怎样把这件不幸的事归咎于其他的原因,构想着一次意外事故,一次失足跌跤,一个不慎动作,或者一个动脉瘤破裂。他焦急地等候拉托纳医生到来,以便对死亡情况做一个巧妙的认定,免得人们对这桩意外事件的起因产生任何怀疑。
医务督察急匆匆地走进来,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一进门就问:
“您知道那个不幸的消息了吧?”
“知道了,奥波利-帕斯德先生死了。”
“不,不,马塞利医生带着克洛什教授的女儿逃跑了。”
昂代尔马特浑身打了个寒战。
“怎么?……您说……”
“噢!亲爱的董事长,这真是一件可怕的灾难,一件天塌地陷的大事……”
他坐下,擦了擦脑门,然后就讲起他从佩特吕斯·马尔泰尔那里听到的情况来,而佩特吕斯又是刚刚直接从教授先生的贴身仆人那里得知的。
马塞利这家伙风风火火地追求过那个漂亮的红发寡妇,一个不知餍足的风流女人,一个放荡不羁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为他们结合得过于甜蜜,得了肺痨病死的,有人这么说。不过,克洛什先生看破了意大利医生的企图,绝不愿这个冒险家做他的二婚女婿,就在这意大利人跪在女儿膝边的时候抓住了他,毅然决然地把他赶了出去。
可是,马塞利从大门出去,很快就顺着情人们的软梯子从窗口爬了回来。外面流传着两种说法。根据第一种说法,他让教授的女儿迷恋和嫉妒到了发狂的程度;第二种说法是,他继续秘密地来看她,但是表面上却钟情于另一个女人,最后从情妇那里知道教授始终不肯让步,他当夜就把她拐走,想通过制造丑闻,让这桩婚事不成也得成。
拉托纳医生又站起来,背靠着壁炉;而震惊不已的昂代尔马特继续踱来踱去,一边慷慨陈词:
“一个医生,先生,一个医生竟然做出一件这样的事!……一个医学博士!……多么丧失人格!……”
痛心疾首的昂代尔马特,已经在估量这件事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将这些后果分门别类,像算账似的估摸着它们的分量。这些后果是:
第一,不愉快的消息会传遍附近的一些温泉城,甚至一直传到巴黎。不过,搞得好的话,也许可以把这起拐带事件变成一个广告来利用。在发行量大的报纸上发表十几篇妙笔生花的报道,反而会引起人们对奥利沃山的强烈关注。
第二,克洛什教授一定会离开,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第三,德·拉马斯-阿尔达维拉公爵和公爵夫人一定会离开,这是第二个不可避免和无法挽回的损失。
总之,拉托纳医生说的有道理,这是一个可怕的灾难。
于是,银行家转过脸对医生说:
“您得马上去大光明旅馆编写一份奥波利-帕斯德的死亡证明,免得人们怀疑是脑出血。”
拉托纳医生拿起礼帽就要走,临出门,又说:
“噢!还有一个正在流传的消息。您的朋友保尔·布雷蒂尼要娶夏洛特·奥利沃,是真的吗?”
昂代尔马特惊讶得打了个哆嗦:
“布雷蒂尼?算了吧!……谁跟您瞎说的?……”
“这个嘛,还是佩特吕斯·马尔泰尔,他可是听老奥利沃亲口说的。”
“听老奥利沃说的?”
“是呀,听老奥利沃说的,老奥利沃还说他未来的女婿有三百万法郎资产呢。”
威廉简直不知道怎么想了,嗫嚅道:
“的确,有这个可能,他一段时间以来就闹得挺欢!不过这样一来……整个小山就都属于我们了……整个小山!……噢!我得立刻去探明这件事。”
他跟在医生后面走出去,为了赶在吃午饭以前和保尔谈谈这件事。
他一走进旅馆就有人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问了他好几次。他到了房间,发现她还躺在床上,在和她的父亲和哥哥谈话;后者正在漫不经心、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报纸。
她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焦躁不安。她很害怕,但又不知道怕什么。另外,几天以来,她的孕妇的脑子里就有一个不断增长的念头,想请布拉克医生给她看一看。她听周围不少人说拉托纳医生的笑话,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很想听听另一种见解,布拉克医生的见解,这位医生的口碑正日盛一日。恐惧,困扰着妊娠末期的女人的种种恐惧、种种顽念,现在从早到晚折磨着她。自从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她总以为孩子转得不好,在目前的胎位无法正常分娩,必须剖腹产才行。而且,她仿佛在脑子里亲眼看着在她身上正在做这个手术。她看到自己仰面躺在那里,肚子被剖开,满床都是血,有人手里拿着一个红的东西,那东西不动也不叫,是死的。而且,每隔十分钟,她就闭上眼睛,为了再次看到这个场面,再次观看她那惨烈痛苦的酷刑。这时她便想象,布拉克医生,只有布拉克医生,能告诉她真相。于是,她立刻就叫人去请他,要他马上替她做检查,马上,马上!
昂代尔马特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说: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这很难办,由于我们和拉托纳医生的关系……这……这甚至不可能。你听着,我有一个主意,我去找马斯-鲁塞尔教授,他比布拉克高明一百倍。他一定不会拒绝我。”
但是她十分执拗。她要见布拉克医生,非他不可!她需要见他,需要看到他的塌鼻宽嘴守门犬似的大脑袋在她身边。这是一种愿望,一种疯狂痴迷的愿望;她就是要见他。
威廉于是试图改变她的思路:
“你不知道吗,昨天夜里,那个阴谋家马塞利把克洛什教授的女儿拐走了?他们走了,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这真是一件奇事儿!”
她从枕头上抬起身子,伤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结结巴巴地说:
“噢!可怜的公爵夫人……可怜的女人,我真同情她。”
很久以来,她的心就能理解这颗受到伤害的热情的心!因为她自己也经受着同样的痛苦,流着同样的泪水。
但是,她接着又说:
“听着,威勒,去给我找布拉克医生。我觉得,如果他不来,我就要死了。”
昂代尔马特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吻着:
“别这样,我的小克里斯蒂亚娜,请你放理智些……你要明白……”
他看到她眼里就要涌出泪水了,便急忙转过脸对侯爵说:
“最好还是您去请,亲爱的岳父。我呢,我实在不方便。布拉克先生每天一点钟的光景到旅馆来看望马尔德堡亲王夫人。等他路过的时候您拦住他,请他到令爱的房间来一下。克里斯蒂亚娜,您还可以再等一个小时,是不是?”
她同意等一个小时,但是拒绝起来吃午饭,让男人们自己去餐厅。
保尔已经在餐厅。昂代尔马特远远看见他,就大声说:
“哈哈!您知道人们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说您要娶夏洛特·奥利沃小姐。 不会是真的吧,是不是?”
保尔目光慌乱地向那扇关着的门望了一眼,用半低不高的声音说:
“见鬼,是真的。”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任何人谈过这件事;三个男人和他面面相觑,全都目瞪口呆。
威廉问:
“您着了什么魔?您那么富有,还结婚?您拥有所有的女人,却要找一个女人绊住您?再说,那个家庭的格调也不够高雅。这对贡特朗倒是件好事,他分文没有!”
布雷蒂尼笑了起来:
“我父亲是靠面粉发财的,他是磨坊主……虽然是做大宗生意的磨坊主。如果您认识他,您也会说他格调不高雅。说到那个年轻姑娘……”
昂代尔马特打断了他的话:
“啊!那姑娘真是完美无缺……清纯动人……完美无缺……而且……您知道得很清楚……她将来一定和您一样有钱……即使不是更有钱……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可以保证!……”
贡特朗低声说:
“是呀,结婚,不但没有丝毫坏处,而且还可以掩护他从情场撤退。只不过,他不该没有通知我们。这件事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搞成功的,我的朋友?”
于是,保尔就把事情略加变化地叙说了一边。他添枝加叶地描述自己如何一再犹豫;不过,年轻姑娘的一句话让他相信她的确爱他。他讲到老奥利沃如何出其不意地闯进来,他们如何争吵,并且在这一点上又夸张了一番。最后,他说到那农民怀疑他的富有,从大衣柜里取出带印花税票的纸,让他立此存照。
昂代尔马特笑出了眼泪,用拳头敲着桌子,说:
“哈哈!他照搬了印花税纸的招数!这个招数,是我发明的呢!”
不过,保尔有点脸红了,慢腾腾地说:
“我求您啦,先别把这个消息告诉尊夫人。看在我和她现在的交情,最好还是由我亲自告诉她……”
贡特朗带着诡谲而又高兴的微笑看着他的朋友,似乎在说:“这很好,所有这些,很好!事情就应该这样结束,既避免了闲话,也避免了是非,避免了悲剧的场面。”
他建议:
“如果你愿意,我的老朋友保尔,吃完午饭,我陪你一起去,那时她也起床了,你就把你的决定告诉她。”
他们互相凝视着,眼神里满含着从未有过的意味,过了一会儿才移开。
保尔满不在乎地回答:
“行,我很乐意;这一切,我们待会儿再谈。”
一个旅馆的侍者走进来,报告布拉克医生正要到亲王夫人的住处;侯爵立刻走出去拦他。
他向医生说明了情况:他女婿处境为难,而她女儿坚持要见他。他没有费力就把医生带了来。
这个大脑袋的小个子医生一走进克里斯蒂亚娜的房间,她就说:
“爸爸,你让我们单独谈吧。”
侯爵退了出去,她便用微弱而和缓的声音,像忏悔一样,一一陈述她的不安、她的恐惧、她的噩梦。医生也像教士一样倾听着,时而用大大的圆眼睛扫视她一下,微微点一下头,证明他在注意;低声说一句:“是的”,仿佛在说:“我对您的情况了如指掌,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把您治好。”
等她说完,他又细致入微地询问了她的生活细节、起居习惯、饮食规律,以及接受治疗的情况。他有时微微颔首表示赞许,有时说一声充满保留的“噢!”表示责怪。听她说非常害怕胎儿位置不正,他立刻站起身,带着神职人员纯洁无邪的表情,用手在被毯上轻轻摸了摸,然后宣布:“不,位置很好。”
她真想拥抱他。这位医生真是个正人君子!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开了处方。处方写得很长很长。然后,他又来到床边,跟她聊起来,不过,语气已经判若两人,表明他已经完成自己的职业和神圣的任务。
他的声音深沉而又浑浊,那么有力的声音是矮胖的侏儒特有的;平淡的话语里往往隐藏着一些微妙的问题。他无所不谈。贡特朗的婚事似乎让他颇感兴趣。接着,他又带着丑八怪的狡黠微笑,说:
“我还没有跟您说到布雷蒂尼先生的婚事呢,虽然这已经不是一个秘密,因为老奥利沃在向所有人说这件事。”
她顿时浑身虚弱,从手指尖直到全身:胳膊、胸脯、肚子、腿。她现在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非常害怕错过真相,便突然变得注意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哦!老奥利沃在向所有人说?”
“是呀,是呀。就在十分钟以前,他还对我说过呢。好像布雷蒂尼先生很富有,他爱上小夏洛特已经很久了。另外,是奥诺拉夫人促成这两个人结合的。她帮助他们,把自己的家提供给年轻人幽会……”
克里斯蒂亚娜已经闭上眼睛。她已经失去知觉了。
听到医生的召唤,一个贴身女仆连忙跑来;接着,侯爵、昂代尔马特和贡特朗也出现了,他们去找来醋、醚、冰块,还有其他二十种五花八门没用的东西。
少妇突然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举起胳膊,在床上扭动着身子,同时发出一声让人心碎的叫喊。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说话:“啊!我太痛苦了……天呀……我太痛苦了……我的腰……有人在撕裂我的身体……啊!天呀……”她又开始叫喊。
人们很快就看出是分娩的征兆。
昂代尔马特便冲出去找拉托纳医生。找到他时,他正好吃完午饭:
“请您快来……我妻子有紧急的情况……快来……”
接着,他耍了个小聪明,对他说,妻子第一次阵痛的时候,布拉克医生刚好在旅馆。
布拉克医生也向他的同行证实了这个谎言:
“我正要进亲王夫人的房间,人们通知我昂代尔马特夫人情况不好,我就连忙跑来。正是时候!”
不过,威廉很着急,心跳得厉害,不知所措,竟然怀疑起这两个人的医术来,连帽子也没戴,又跑出去找马斯-鲁塞尔教授,求他快来。教授立刻同意,就像所有出诊医生那样,用机械的手势扣好礼服,迈着紧急的大步——仿佛出马便可救人一命的卓越人物的严肃大步,出发了。
他一进门,另外两个医生就对他表现得毕恭毕敬,谦逊地向他求教,同声重复着,或者几乎同声重复着: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亲爱的大师……您不这么看吗,亲爱的大师?……会不会是时间到了,亲爱的大师?……”
妻子的呻吟让昂代尔马特焦急万分,他也不时插话请教马斯-鲁塞尔教授,并且满口称他“亲爱的大师”。
克里斯蒂亚娜几乎赤裸裸地躺在这些男人面前,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她痛苦万分,一切思想都从她的头脑里逃逸了。她感觉就像有人在她的腹部和腰部,在髋的高度,用一个钝齿的长锯,慢慢地割裂着她的骨头和肌肉,没有规律,时而震动,时而停止,时而又开始,越来越可怕。
每当这酷刑减弱的时候,每当身体撕裂让她恢复了理智的时候,一个比肉体痛苦更残酷、更尖锐、更可怕的思想便占据她的心灵:他爱另一个女人了,并且就要娶她。
为了让这折磨她头脑的念头平息下来,她竭力唤醒她肉体所受的酷刑;她晃动侧腹,转动腰;剧痛重又开始,这样,她至少可以不再想那件事。
在十五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这样受着磨难,受着痛苦和绝望的煎熬,真想一死了之,恨不得在令她抽搐的痉挛中一命呜呼。但是,在一次更长更剧烈的挣扎以后,她身体里面的东西好像突然全部逃逸!终于结束了;她的痛苦就像退去的潮水一般平息了;她感到那么轻松,居然连她的悲伤也麻木了好一会儿。有人跟她说话,她用疲惫、微弱的声音回答。
突然,昂代尔马特的脸凑近她的脸,对她说:
“她会长大的……她几乎是足月……是个女孩。”
克里斯蒂亚娜却只是喃喃地说:
“啊!天呀!……”
这么说,她有一个孩子了,一个活着的孩子了,而且她将会长大……一个保尔的孩子!这个新的不幸让她那么痛苦,她真想再放声呐喊。她有一个女儿了!但她并不想有!她绝不会看她!……她永远不会碰她 !
有人帮助她重新睡下,照料她,吻她!谁?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想必是吧?她不知道。但是他呢,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如果他爱她,此时此刻她会感到多么幸福啊!
时间在流逝,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甚至分辨不出白天还是黑夜,因为现在,她只感觉到这个想法在灼烧:他爱另一个女人了。
她突然心想:“如果这不是真的呢?……为什么我没有更早得知他要结婚,这个医生倒先知道了呢?”
然后她又想,一定是人们向她隐瞒了。保尔早就留了心眼,不让她知道。
她看了看房间,想看看谁在那儿。一个陌生女人,一个平民女人,在那儿守着她。她不敢向她打听。这种事她能问谁呢?
门突然被推开。丈夫踮着脚走进来。见她睁着眼睛,他走到她旁边。
“你好些吗?”
“好些了,谢谢。”
“从昨天起,你让我们好害怕。不过现在,危险过去了!对了,有一件事真让我为难。我给我们的朋友伊卡尔东夫人发了一封电报,她是应该在你分娩的日子来陪伴你的,所以我告诉她你临产了,请求她快点来。谁知道她在患了猩红热的侄子那儿……可是你身边又总不能没有一个……一个……像样一点的女人……碰巧一个本地的夫人自愿陪伴你,每天都来陪伴你。于是,当然啰,我就接受了。那就是奥诺拉夫人。”
克里斯蒂亚娜突然想起布拉克医生的话!她吓了一大跳,哀求道:
“噢!……别……别……别让她来……千万别让她来!……”
威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说:
“你听着,我知道她是个很平庸的人。但是你哥哥很欣赏她;她帮过他很多忙;另外,据说她从前是个助产士,奥诺拉医生就是在一个女病人家里认识她的。如果你认为她很不合你的意,我第二天就辞退她。总可以试试看吧。让她先来一两次。”
她不说话了,她在思索。她要了解真相,了解全部真相。这个需要进入她的脑海,这个需要是那么强烈,她要让这个女人亲口说出来,从她嘴里套出那一句句令她心碎的话。这个需要让她改变了主意,她现在很想回答他:
“去……马上去找她……马上……快去!……”
除了这了解真相的不可抗拒的欲望,她还有一种奇怪的自找苦吃的需要,像在荆棘上打滚一样在自己的不幸上打滚的需要,像受难者一样呼唤痛苦的神秘、病态、狂热的需要。
于是她慢吞吞地说:
“好吧,我愿意,去把奥诺拉夫人带到我这儿来。”
不过,她突然感到不能再等了,否则她就没法知道、没法确定无疑地知道这桩负心事的真相;她用微弱得像哈气一样的声音问威廉:
“布雷蒂尼要结婚了,这是真的吗?”
他平心静气地回答:
“是的,是真的。如果能和你说话,我早就告诉你了。”
她又说:
“和夏洛特?”
“和夏洛特。”
不过,威廉也有一个已经让他丢不下的想法:他的女儿,生命还脆弱的女儿,他不时地走过去看看她。他很生气,克里斯蒂亚娜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要看孩子。他用温和的语气责怪道:
“喂,看呀,你还没有问小宝贝的情况呢,是不是?你知道吗?她很健康。”
就好像他碰到了她的新伤口似的,她打了个寒战;不过,这受难历程的每一站,她总得都走一遭的。她说:
“你把她抱来吧。”
他走到床脚的帷幔后面,然后走回来,脸上焕发着自豪和幸福的光彩,两只手笨拙地捧着一个白布的包裹。
他把这包裹放在绣花枕头上,挨着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克里斯蒂亚娜的头,说:
“喏,瞧她多漂亮!”
她看着那个包裹。
他用两个手指撩起轻盈的镂花纱,下面露出一个红红的小脸儿,那么小,那么红,闭着眼睛,小嘴在嚅动着。
她俯下身去看这个初生儿,心里想着:“这是我的女儿……保尔的女儿……就是她,让我受了那么多的痛苦……这……这……这……这是我的女儿!……”
这孩子的降生曾经那么残酷地撕裂她女性的可怜的心和滋润柔软的身体,不过,此时此刻,她对这孩子的反感顿时消失了;现在,她怀着热烈而又痛苦的好奇心,带着深深的惊讶,带着看到头胎儿从自己体内出来的动物的惊讶,打量着这个孩子。
昂代尔马特本期待她会热情洋溢地抚爱她。他再一次感到诧异和不快,问:
“你不亲亲她?”
她慢慢地把身子俯向绯红的小脑门儿;她的嘴唇越挨越近,她也越来越感到被它吸引和召唤。当她把嘴唇贴在上面,当她碰到那个小脑门儿,她感到它微湿而又温暖;这温暖就来自她的生命,她仿佛再也不能把嘴唇从这孩子的肉体上撤回,她会永远把嘴唇留在上面。
有什么东西蹭到她的面颊;是她丈夫的胡子,他俯着身子,在吻她。他先怀着感激之情久久地搂着她,接着又亲他的女儿,用伸出的嘴轻轻地频频亲吻她的鼻子。
克里斯蒂亚娜的心被他这番抚爱的动作弄得烦乱;她看着身边的这两个人,她的女儿和他……和他!
他很快就说,得把孩子送回摇篮了。
“别,”她说,“再让她待几分钟,让我感觉一下她就在我的脑袋旁边。别说话,别动,让我们安静些,你等等。”
她用一只胳膊搂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把自己的额头紧挨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
但是,过了几分钟,威廉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说:
“好啦,亲爱的,理智一点!别太激动,你明白,别太激动!”
说完,他就把他们的女儿抱走了;母亲目送着,直到她消失在床帷后面。
然后,他又走回来:
“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早上就让奥诺拉夫人来陪你。”
她用坚定的语调回答:
“好,我的朋友,你可以把她给我叫来……明天早上就来。”
她在床上躺好;她累了,精疲力竭了,或许也不那么悲伤了?
晚上,父亲和贡特朗来看她,跟她说了些本地的新闻:克洛什教授匆匆离开,去找他的女儿了;还有关于德·拉马斯公爵夫人的种种猜测,见不到她了,大概也走了,去找马塞利了。这些冒险故事让贡特朗觉得好笑,他从这些事件中汲取出一个滑稽的教训:
“这些温泉城,真是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地球上仅存的神话国度了!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这里发生的奇事比世界其他地方十个月里发生的还多。就好像泉水不是矿物化,而是魔术化了。而且到处都一样,埃克斯[1],卢瓦亚,维希,吕松[2];海滨浴场也一样,蒂埃普[3],埃特尔塔[4],特鲁维尔[5],比阿利兹[6],戛纳,尼斯。在这些地方,可以遇到各个民族、各个社会的标本,令人艳羡的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别处难找的人种的混杂,以及种种神奇的冒险。女人们在这里轻而易举、驾轻就熟地表演着一出出闹剧。在巴黎,人们还可以抵制;但是在温泉城,人们就容易堕落,扑通!男人们在这里大发其财,如昂代尔马特;而另一些人在这里送命,就像奥波利-帕斯德;还有一些人的下场更惨……在这里结婚……就像我……和保尔。这种事,愚蠢可笑吗?你已经知道保尔要结婚了,是不是?”
她小声说:
“是呀,威廉刚才告诉我了。”
贡特朗接着说:
“他做得对,很正确。夏洛特是农民的女儿……那有什么不好? 她比一个肆无忌惮的女人或者一个直言不讳的妓女好多了。我了解保尔。他甚至会娶一个女叫花子,只要她能抗拒他六个星期。在他看来,能够抗拒的女人,不是一个恶婆,就是一个纯洁的女孩。他碰上了一个纯洁的姑娘。该他走运。”
克里斯蒂亚娜听着,每句进入她耳朵里的话都直捅她的心窝,让她疼痛,撕心裂肺地疼痛。
她闭上眼睛,说:
“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他们拥吻过她,就走了。
但是,她无法入睡,她的思想是那么活跃清醒,让她心如刀绞。保尔不爱她了,一点也不爱她了,这思想对她来说是那么不可忍受,若不是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在扶手椅里打盹的女看护在那儿,她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坠落在楼下大门前的石阶上了。一缕纤细的月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小亮斑。她看到这个光斑,往事的记忆也随之涌入她的脑海:小湖,树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撩乱人心的第一声“我爱您”;图尔诺埃尔,夜晚,他们在晦暗途中的所有温存;还有那通往罗什普拉蒂埃尔的大路。她蓦地又看到那条灰白的大路,在满天星斗的夜间,他,保尔,搂着一个女人的腰,走一步就吻一下她的嘴。她认出那个女人了。那是夏洛特!他紧紧搂住她,像他擅长地那样微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他擅长的甜蜜话语;接着,他跪下来,亲吻她面前的土地,就像他以前亲吻她克里斯蒂亚娜面前的土地那样!这是多么残酷啊,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啊!她翻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绝望那么沉重地锤击着她的心,她几乎喊出声来。
她的每一次心跳都震动着她的喉咙,都在她的两鬓嘶鸣,都像在抛出这个词:保尔——保尔——保尔——就这样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她用手捂住耳朵,把头缩进被毯里,不想再听到个这名字;但是这名字伴随着每一次无法平息的心跳,又在她的心房深处回响。
女看护醒了,问她:
“您不舒服吗,夫人?”
克里斯蒂亚娜转过身来,脸上沾满泪水,小声说:
“不是,我睡着了,做梦了……梦里很害怕。”
然后,为了不再看到月光,她叫女看护点亮了两支蜡烛。
不过,将近早晨的时候,她终于昏昏入睡了。
她昏睡了几个小时。昂代尔马特进来了,带着奥诺拉夫人。这个胖女人马上就跟人熟络起来,在床边坐下,拿起产妇的手,像医生一样询问起她来。她对克里斯蒂亚娜的回答很满意,说:“放心吧,放心吧,会好的。”说完,她脱掉帽子、手套、披肩,转过脸对女看护说:
“您可以走了,我的姑娘。听到铃声您再来。”
克里斯蒂亚娜已经有点厌烦了,对丈夫说:
“把女儿抱给我看看。”
威廉像前一天一样,一边深情地吻着,一边把孩子抱来,放在枕头上。克里斯蒂亚娜也像前一天一样,隔着布闻着她的面颊,感受着这包在襁褓里的无名小身体的温暖,一种慈爱的恬静之感顿时沁透她的身心。
小东西突然哭叫起来;她用尖细刺耳的声音哭喊着。昂代尔马特说:“她想吃奶。”他按响了铃,奶妈进来了,这是一个身体硕大的红发女人,嘴大得像吃人妖魔,满口的大牙亮晶晶的,几乎把克里斯蒂亚娜吓了一跳。她从敞开的怀里拖出一个像母牛肚子下面垂着的乳房一样沉重、柔软、充满奶水的乳房,克里斯蒂亚娜看着女儿饮着这肉墩墩的葫芦,有点嫉妒又有点恶心,真想抓住她,把她抱回来。
喂完奶,奥诺拉夫人嘱咐了她几句,奶妈便抱着孩子走出去。
昂代尔马特也走出去。只有两个女人留在屋里。
克里斯蒂亚娜不知道怎么提那件让她伤心的事。她浑身发抖,因为生怕自己心情激动,失去理智,哭泣,暴露了自己的感情。但是,奥诺拉夫人什么也没问,径自絮叨起来。她先东拉西扯讲了些本地的琐闻逸事,然后谈到了奥利沃一家:
“这都是些好样的人,”她说,“真是些好样的人。倘若您认识这家的母亲就好了,多么正派的女人啊,非常能干!她一个人有十个人的价值,夫人。另外,女儿们也都像她。”
接着,见她要转到另一个话题,克里斯蒂亚娜连忙问:
“两个女儿里,您更喜欢哪一个,路易丝还是夏洛特?”
“噢!我嘛,夫人,我更喜欢路易丝,您哥哥的那一个。她更聪明,更规矩。她很本分!不过,我丈夫更喜欢另一个。男人们,您知道,他们有他们的口味,跟我们不一样。”
她不说了。克里斯蒂亚娜的勇气也减弱了,怯生生地说:
“我的哥哥经常去您家和他的未婚妻会面吗?”
“噢!对呀,夫人,我敢说,天天如此。一切都是在我家进行的,一切!我呢,这些孩子,我由着他们敞开了谈,我明白这种事!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真的,是看见保尔先生爱上那个妹妹。”
听到这里,克里斯蒂亚娜用难以理解的语调问:
“他真的很爱她吗?……”
“啊!夫人,他当然爱她!最近,他甚至为她就像掉了魂一样。不过那个意大利人,就是拐走克洛什女儿的那个人,也围着夏洛特转,其实只是瞧一瞧、试一试而已。我真担心他们会大打出手呢!……啊!您要是看见保尔先生那双眼睛才有趣呢!他看夏洛特,就像看贞洁圣母一样!……一个人能爱到这种程度,真让人高兴!”
克里斯蒂亚娜便问起在她面前发生的一切:他们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特别是他们去无忧谷游玩的情况,保尔以前曾在那里多次表白对她的爱。她提了一些颇让胖女人吃惊的出乎意料的问题,说到一些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因为她一面听,一面不停地比较。她想起去年的千百个细节,保尔所有动人的情话、殷勤的献媚,他为让她喜欢而精心发明的小动作,他那些证明一个男人具有引诱的强烈欲望的种种可爱体贴和温情照顾。她想知道他是否也为另一个女人做了这一切,是否也以同样的热情、同样的冲动、同样不可抵挡的激情,再次向一颗心灵发起攻势。
每当她从奥诺拉夫人的话里认出一个小小的事实、小小的线索、有趣的细节、保尔爱她时经常做出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出格举动,躺在床上的克里斯蒂亚娜就发出一声短暂而又痛苦的“啊”!
奥诺拉夫人对这奇怪的叫声感到惊讶,就更加肯定地说:
“的确是这样。就跟我对您说的,一切都跟我对您说的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痴情的男人。”
“他给她念过诗吗?”
“我相信他念过,夫人,而且是很美的诗句呢。”
她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到奶妈在隔壁房间里哄孩子入睡的那一成不变的温柔歌声。
走廊里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马斯-鲁塞尔和拉托纳先生来探望他们的病人。他们发现她烦躁不安,情况还没有前一天好。
他们走了以后,昂代尔马特又推开门,但是没有进来,只听他说:
“布拉克医生要看看你,你愿意吗?”
她从床上抬起身子,大喊:
“不……不……我不愿意……不!……”
威廉惊愕地走向前:
“不过,你听着……必须……他有必要……你应该……”
她就像发疯了似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嘴唇在发抖。她用尖厉的声音重复着,那么响亮,想必能穿透所有的墙壁:
“不……不……永远也不要!……让他永远也别来……你听着……永远也别来!……”
接着,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伸出一只胳膊,指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奥诺拉夫人:
“她也不要来……把她赶走……我再也不愿意看到她……把她赶走!……”
昂代尔马特冲向妻子,抱住她,吻着她的额头,说:
“我的小克里斯蒂亚娜,冷静些……你怎么啦?……快冷静些!”
她不知道说什么了,泪水夺眶而出:
“让他们全都走,”她说,“我只要你一个人留下来陪我。”
他毫无办法,连忙跑到医生夫人跟前,轻轻地把她推向门口:
“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我请求您啦。她发烧了,害了产后热。我去让她安静下来。我待一会儿来找您。”
等他回到床边,克里斯蒂亚娜已经又躺下,一边不停地哭着,身体也不晃动了,筋疲力尽了。生平第一次,他也哭起来。
夜里,产后热果然发作了,紧接着是精神错乱。
神志迷乱了几个小时之后,产妇忽然说话了。
侯爵和昂代尔马特仍然留在她的房间里陪她 ,一边玩纸牌,一边低声算着点数。他们以为她在喊他们,急忙站起来,跑到床边。
可是她并没有看见他们,或许是没有认出他们。她的头搁在雪白的枕头上,脸色煞白,金黄色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明亮的蓝眼睛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神秘而又奇异的狂人生活的世界。
她摊在被毯上的双手时而动弹一下,也许是一个不自觉的迅速动作,也许是战栗,也许是痉挛。
起初,她好像并不是在和某个人谈话,而只是自己在看,在说。她说的那些事既不连贯也不可理解。她遇到一块岩石,因为太高,她不敢往下跳,害怕扭伤。接着,一个男人伸出手帮助她,而她并不怎么认识这个人。后来,她又说起香水。她好像在回忆一些忘记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甜美?……它就像葡萄酒一样醉人……葡萄酒可以迷醉人的思想,而香水可以迷醉人的梦想……通过香水可以闻到香精,事物和世界的纯粹的精华……人喜爱品味鲜花……树木……田野的青草……人的辨别力甚至辨得出在古老家具、古老地毯和古老帷幔中沉睡的古老住房的灵魂……”
接着,她的脸变皱了,好像她经受过长时间的劳累。她在慢慢地吃力地攀登一个山坡,对某个人说着:“噢!再背我一下,我求你了,我快要死在这儿了!我实在走不动了。像你在峡谷顶上做过的那样背我一下好吗?你想一想!……你那时多么爱我!”
随后,她发出一声惊慌的叫声,一股恐惧在她眼里掠过。她看到前面有一头死了的牲口,哀求人们把它挪开,但是不要弄疼它。
侯爵声音低低地对女婿说:
“她在想我们从尼瑞尔回来的路上遇到的那头驴。”
现在,她在和这头死驴说话,安慰它,对它说她也很不幸,她,而且不幸得多,因为她被人抛弃了。
然后,她突然拒绝有人强迫她做的一件什么事,高喊着:“噢!不,别这样!噢!原来是你……你……想叫我拉这辆车!……”
现在,她在喘气,就像确实在拉一辆车似的。她哭泣、呻吟、叫喊,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一直在爬这面坡,使出可怕的力气,身后拉着车,想必就是那辆驴车。
现在有人在恶狠狠地鞭打她,因为她在说:“噢!你打得我好痛!求你别再打我,我会走的……别再打我了,我求你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再打我了!……”
最后,她的悲伤渐渐平息下来;直到天亮,她都只是在轻声地说胡话。她就这样,迷迷糊糊,终于睡着了。下午两点钟光景,她醒来的时候,她还在发烧,但是理智恢复了。
不过,直到第二天,她始终头脑麻木,恍恍惚惚,神魂不定。她不能立刻找到想说的词句,找得十分辛苦。
但是,在休息了一夜以后,她的神志完全清醒了。
不过,她感觉到自己变了,仿佛这次危机改变了她的心灵。她不那么痛苦了,而是更多地思索。那些很近的可怕事件,在她的心里已经退往遥远的过去,她现在可以用从未有过的清醒的头脑清晰地审视它们了。这突然进入她心灵的光明,这在某些痛苦时刻照亮某些生灵的光明,让她豁然看清了生活,看清了人、事、整个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一切,就好像从未见到过它们似的。
从塔兹纳湖回来的那个夜晚,她在房间里曾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是那么孤独;现在,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生活中完全被抛弃了。她明白了,所有的人,即便并肩穿越过种种事变,也从没有任何东西把他们真正相连。通过她曾倾心信赖的那个男人的背叛,她感到别人,所有别的人,永远都不过是人生旅途中无关紧要的他人,不管这人生是短暂还是漫长,是悲惨还是欢乐,因为永远无法猜测明天会怎样。她明白了,即使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当她自认为和他融为一体、进入他的身心的时候,当她认为两个人的肉体和灵魂已经只是一个肉体和一个灵魂的时候,实际上,它们只是比较接近了一点,神秘的自然把人孤立和封闭起来,只让你能触及那个不可穿透的包装。她看清了,不论过去和将来,人类在生活里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彼此相距遥远,什么也不能冲破这让人看不见的障碍。
她猜到了,自开天辟地以来,人类所做的不断的努力,为撕破永远禁锢和孤立人们灵魂的套子所做的不知疲倦的努力,胳膊、嘴唇、眼睛、口、颤抖和赤裸的肉体的努力,仅仅为了把生命赋予某个被抛弃的他人而精疲力竭地亲吻的爱情所做的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
于是,她生出一个不可抗拒的愿望:再看看她的女儿。她叫人把孩子抱来,抱来以后,她又请人脱掉婴儿的衣裳,因为她还只认识她的面孔。
奶妈便把襁褓解开,露出新生儿的可怜的小身体,那小身体做着生命赋予造物雏形的模糊的运动。克里斯蒂亚娜用一只怯生生、颤巍巍的手抚摸她,接着又吻她的肚子、腰、腿、脚,然后就凝视着她,满脑子转动着稀奇古怪的想法。
两个生物相见,相爱,如胶似漆;在他们的缠绵中,这小东西诞生了!这东西,是他和她的交融,直到这小孩子死亡;这是他和她融为一体的重生,含有些许的他和些许的她,再加上让它区别于他们的某种不可知的东西。在身体形式的它和心灵形式的它里,在它的线条、它的举止、它的眼睛、它的运动、它的趣味、它的激情,直到它的声音和它的姿态里,它再造出他们彼此,然而它又是一个新的存在!
他们现在分开了,他们,永远分开了!他们的目光再也不会在让人类不可摧毁的兴奋的柔情中交汇。
她把孩子紧靠在自己的胸口,小声说:“永别了——永别了!”她是在女儿的耳朵里对他说“永别”,道出一颗骄傲心灵的勇敢悲壮的永别,一个还会长久痛苦,也许永远痛苦,但至少知道隐藏她所有泪水的女人的永别。
“哈哈!”威廉从半开的门外嚷着,“我终于抓住你了!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好吗?”
他跑到床边,用他已经熟练的手抱起小宝贝,把她高高举到自己头上,一迭连声地呼喊:
“你好,昂代尔马特小姐……你好,昂代尔马特小姐……”
克里斯蒂亚娜在想:“这就是我的丈夫。”她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像第一次看到他似的。这就是他,法律把她嫁给和献给的男人!根据人类的、宗教的、社会的观念,应该是她的一半的男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她的主人,日日夜夜的主人,她的心灵和身体的主人!她几乎要笑出声来,此时此刻,在她看来这是那么荒诞,因为在她和他之间永远也不会有任何联系,不会有那种这么快就破裂,唉!但又像是永恒和无法表达的甜蜜,几乎是神圣的联系。
她甚至毫不后悔曾经欺骗他、背叛他!她很惊讶怎么会这样,寻思着为什么。为什么?……想必他们太不相同,彼此相差太远,属于太不一样的种族。他根本不了解她,她也根本不了解他。尽管如此,他是善良的、忠诚的、顺从的。
也许只有那些身材相同、性情相同、精神本质相同的人,才可以互相感知,通过心甘情愿的义务的神圣锁链,彼此联系在一起。
人们又把孩子包裹起来。威廉已经坐下。
“你听着,亲爱的,”他说,“自从你给我面子,接待了布拉克医生,我再也不敢向你宣布有人来访了。不过还有一个人,你如果愿意见他,我将非常高兴,那就是:波纳菲尔医生!”
她一听,笑了,这还是第一次,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虽然笑容仅仅留在嘴唇,并没有深入内心。她问:
“波纳菲尔医生?真是个奇迹!你们难道和好了?”
“是呀。你听着:我私下里还要向你宣布一个重大消息:我刚刚买下了老浴所。现在,这个地方整个都是我的了。啊!多么伟大的胜利,是不是?当然啰,这可怜的波纳菲尔医生比所有人都更早得知这件事。他很圆滑;他每天都来探问你的消息,留下他的名片,上面还总写着一句殷勤话。我呢,为了回答他的好意,我答应他来拜访你一次;现在我们的关系好极了。”
“那就让他来吧,”克里斯蒂亚娜说,“他愿意什么时候来都行。我会很高兴接待他。”
“好,谢谢你。我明天早上就带他来看你。我不说你也知道,保尔千叮咛万嘱咐,托我转达对你的亲切问候,向我打听我们小宝贝的情况。他非常想看她。”
尽管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还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不过,她仍然能够说:
“你替我谢谢他。”
昂代尔马特接着说:
“他很不安,想知道我们是否把他的婚事告诉了你。我回答他已经告诉你了;他就几次三番逼问,你有什么看法。”
她强忍着自己的激动,小声说:
“你对他说,我完全赞成他的决定。”
威廉十分执着,近乎残酷地接着说:
“他也非常想知道,你会给女儿起什么名字。我对他说,我们在玛格丽特和热纳维耶芙之间犹豫不定。”
“我改主意了,”她说,“我想叫她阿尔莱特。”
以前,她刚怀孕的时候,曾经跟保尔讨论过,如果是儿子叫什么,如果是女儿叫什么;女儿叫热纳维耶芙还是叫玛格丽特,曾经让他们犹豫不决。现在,这两个名字她都不想要了。
威廉重复着:
“阿尔莱特……阿尔莱特……这名字很可爱……你有道理。我呢,我本来想叫她克里斯蒂亚娜,像你一样。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克里斯蒂亚娜!”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叫受难者基督的名字,这预示着会有太多的痛苦了[7]。”
他脸红了,因为他没有想到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他站起来,说:
“再说,阿尔莱特这个名字很可爱。待会儿见,亲爱的。”
他一走,克里斯蒂亚娜就把奶妈叫来,吩咐她以后就把摇篮放在她的床边。
一直在摇晃着的吊篮式的轻便小床,连同它的白色帷帐,像帆船一样推到大床旁边时。克里斯蒂亚娜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熟睡的孩子,声音低低地说:“睡吧,我的小宝贝。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了。”
随后的一些日子,她都是在忧伤然而平静中度过的。她思索得很多,坚定着她抵抗逆境的意志,让她的心变得刚毅些,希望过几个星期就能恢复原来的生活。她现在主要做的事就是目不转睛地观察她女儿的眼睛,试图捕捉到她的第一道目光;但是,除了两个始终转向明亮的大窗户的淡蓝色的小洞,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感到深深的悲伤,因为她想到,这双还在沉睡的眼睛,将来会像她本人看世界一样,通过让少妇们的心灵变得幸福、自信和快乐的如梦般的幻觉看世界。它们会爱上所有她爱过的东西:天朗气清的日子、鲜花、树林,唉,也会爱上人!它们无疑会爱上一个男人!爱上一个男人!它们会亲自承载下他的熟悉、亲爱的身影,当他远去的时候,它们会重新看到他;远远看到他的时候,它们会闪亮……后来……后来……它们会学会哭泣!泪水,可怕的泪水,会在这些小脸蛋上流!这双即将变成蓝色的可怜的模糊的眼睛,背叛的爱情的可怕痛苦,将会让它们变得无法辨认,悲伤绝望得惊慌失色。
她疯狂地拥吻着孩子,一边对她说:“只许你爱我,我的女儿。”
马斯-鲁塞尔教授每天上午都会来看她,终于有一天,他向她宣布:
“您以后可以时不时地起来一会儿了,夫人。”
医生走了以后,昂代尔马特对妻子说:
“真可惜,你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今天我们要在浴所进行一场有趣的实验。拉托纳医生让克洛维斯老爹接受他的机械体操训练,创造了一个真正的奇迹。你想呀,这个老流浪汉现在几乎能像所有人一样走路了。而且痊愈的进展在每次训练以后都显而易见。”
为了让他高兴,她问:
“你要做一次公开演示吗?”
“也是,也不是,我们只是约了医生们和几个朋友来观看一场实验。”
“几点钟?”
“三点钟。”
“布雷蒂尼先生参加吗?”
“是的,参加。他答应过我来。整个董事会都将出席。从医学观点看,这是很有趣的。”
“那么,”她说,“那时候我也正好起来了,你请布雷蒂尼先生来看我。你们观看实验的时候,让他陪我。”
“好,亲爱的。”
“你别忘了。”
“不会,不会,你放心吧。”
说完,他就去找观众了。
在瘫痪老汉最初的治疗上,昂代尔马特被奥利沃父子欺骗了,但是他也欺骗了轻信的病人们;在治疗问题上,这些人是很容易被征服的。现在,他又要自欺欺人地亲自表演这出治愈的喜剧。他经常是那么热情、那么自信地谈论这治疗的神效,已经很难分辨自己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了。
将近三点钟的时候,他邀请的所有人都聚集在浴所门前,等候克洛维斯老爹到来。他到了,拄着两根拐,仍然拖着两条腿,一边礼貌地跟每个路过的人打招呼。
奥利沃父子和两个姑娘跟在他身后。保尔和贡特朗陪伴着各自的未婚妻。
在安置着各种活动器具的大厅里,拉托纳医生正在等候,一边跟昂代尔马特和奥诺拉医生谈着话。
他远远看到克洛维斯老爹,刮光的嘴唇上掠过一个愉快的笑容,问他:
“喂!今天怎么样?”
“噢!还行,还行!”
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和圣朗德利也来了。他们想看个究竟。前者相信,后者怀疑。在他们后面,人们惊讶地看见波纳菲尔医生进来,他走过来向他的对手致意,跟昂代尔马特握手。布拉克医生最后到。
“好吧!先生们,小姐们,”拉托纳医生一边向路易丝和夏洛特·奥利沃躬身致礼,一边说,“各位将要看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开场以前,先请各位看这个了不起的人物走几步,只是很少几步。您能不拄拐走走吗,克洛维斯老爹?”
“噢,不能!先生。”
“好吧,我们就开始实验。”
有人把老人抬到扶手椅上,把他的两条腿用系带绑在座位的活动腿上。接着,督察先生就发令:“慢走!”光着胳膊的侍应生就转动摇柄。
于是,人们就看到流浪汉的右膝盖抬起、伸直、弯曲、又伸直,然后左膝盖做同样的动作;而克洛维斯老爹突然快活起来,笑起来,一边用他的脑袋和长长的白胡子,重复着每一次腿被带动做出的运动。
四个医生和昂代尔马特向他俯下身子,带着古罗马占卜官似的庄重神情,审视着他;而与此同时,“大块头”和瘫痪老人交换着狡黠的眼色。
因为门都是故意开着的,其他人,都是些浴客,也不断走进来,你拥我挤地围观。他们深信不疑,但又不免担心。拉托纳医生命令:“加快!”苦力就摇得更起劲。老汉的两条腿跑动起来。他就像被人挠痒痒的孩子似的,快活得不得了,笑得前仰后合,疯狂地摇头晃脑,并且在一阵阵狂笑中间,重复着:“真好玩哟,真好玩哟!”毫无疑问,这是他从外来人嘴里学来的话。
“大块头”也一边用脚跺着地,用手拍着屁股,一边响亮地叫嚷:
“哈哈!克洛维斯这活宝……克洛维斯这活宝……”
“行了!”督察下令。
有人给流浪汉松了绑。医生们走到一边,去确认实验的结果。
这时,就看见克洛维斯老爹,不用搀扶,独自从扶手椅上下来了;他走起来了。不错,他只是小步走,腰弯得低低的,每使一次劲就累得做一个鬼脸。但他毕竟在走!
波纳菲尔医生第一个表示:
“这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案例。”
布拉克医生立刻好上加好。只有奥诺拉医生一言不发。贡特朗在保尔耳边小声说:
“我真不明白。瞧他们的神情,他们是真的受骗,还是故意讨好?”
不过,昂代尔马特正在侃侃而谈。他详述着这次治疗的过程,从第一天说起,如何初见成效,如何病情复发,直至最终绝对痊愈。他欣喜地补充道:
“即使我们的病人的情况每个冬天略有反复,我们每个夏天也能再把他治好。”
接着,他就颂扬起奥利沃山的泉水来,称赞它的特性,它的各种特性:
“我本人,”他说,“我就在一个最亲爱的人身上试验过它的伟力,我的家庭后继有人,就是奥利沃山泉水的恩赐。”
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答应过妻子,要让保尔·布雷蒂尼去看她。他后悔不迭;因为他对她总是关心备至。于是他环顾四周,发现了保尔,便走到他身边,说:
“亲爱的朋友,我完全忘记对您说,克里斯蒂亚娜现在正等着您呢。”
布雷蒂尼结结巴巴地说:
“等我?……现在?……”
“是呀,她今天起床了;她首先就要见您。快去吧,请原谅我的大意。”
保尔向旅馆走去,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他在路上遇见德·拉夫奈尔侯爵,侯爵对他说:
“我女儿已经起来了,她很奇怪还没有见到您。”
尽管如此,他还是刚迈上楼梯就停下来,思忖着该对她怎么说。她会怎样接待他?她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吗?如果她问起他要结婚的事,他怎么回答?
自从知道她分娩,他一想到她就不安得发抖;产后第一次见面的想法一出现在他的脑海,他的脸色就会变得通红或者煞白;每想到那个还未见过面的孩子,而他正是她的生身之父,他的心就五味杂陈,既想见她,又怕看到她。他感到自己已经陷入那玷污一个人的良心、至死也洗不清的道德污秽中。但是他尤其害怕他那么强烈爱过、又那么快就背弃的那个女人的目光。
她会责骂他,会哭天抹泪,还是会对他嗤之以鼻呢?她要他来,难道只是为了撵他走?
他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谦卑、歉疚、乞求,还是冷漠?他应该解释,还是只听不答?他应该坐下,还是始终站着?
让他看孩子的时候,他该怎么做?他该说什么?他该表现出哪种激动的感情?
走到套房的门前,他又停下了。按铃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不过,他还是摁了一下象牙的小按钮,套房里的电铃叮叮地响了。
一个女仆走来开门,请他进去。一进客厅的门,他就远远看见第二个房间尽头的克里斯蒂亚娜,躺在长沙发上,看着他。
走过两个房间的这段路,在他看来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他感到自己踉踉跄跄,害怕碰到那些椅子;为了不低下头,他又不敢看自己的脚。而她始终没有任何表示,没有说一个字;她等着他走到她身边。她右手伸展在裙袍上,左手扶着被帐子包得严严实实的摇篮的边。
走到离她三四步远的时候,他停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做。贴身女仆已经把门关上。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时,他真想跪下,求她饶恕。但是,她慢慢地抬起放在裙袍上的手,稍稍向他伸过来,语调郑重地说:“您好。”
他不敢碰她的手指,只弯下腰,用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她又说:
“请坐。”
他在她脚边的一把矮椅子上坐下。
他感到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他找不到一句话、一个想法,他甚至不再敢看她。不过,他终于还是慢吞吞地说:
“您的丈夫忘了告诉我您在等我,否则,我会来得早一些。”
她回答:
“噢!这不重要!既然我们总要见面……早就早一点……晚就晚一点!……”
见她不再说下去,他连忙问:
“但愿您身体很好,现在还好吧?”
“谢谢。经过这么大的震动,也不可能更好了。”
她脸色苍白,而且瘦了,但是比分娩以前好看多了。特别是她的眼神,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度。它们好像变暗了些,蓝色不那么淡、不那么透明,而是更浓了。她的手那么白,就像死人的肢体。
她又说:
“这些时刻很难熬。但是,经受过这么多痛苦以后,感到自己坚强了,而且直到生命的末日都会坚强。”
他很受感动,小声说:
“是的,这确实是可怕的磨难。”
她像回声一样重复说:
“确实可怕。”
几秒钟以来,就听到摇篮里发出轻微的动作声,酣睡的孩子醒来时难以察觉的响声。布雷蒂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摇篮,感到越来越强烈和痛苦的困窘。他多么想看看那里面的小生命。
他忽然发现,从上到下封住小床帐的那些金别针,正是克里斯蒂亚娜平常用来别短上衣的。以前他经常把这些镶着新月形头儿的精致的别针取下来,别到心爱的人的肩部耍着玩。他明白她的用意了;面对把他和这个孩子永远分开的金针制成的屏障,一股钻心的凄楚让他肌肉僵直。
一声轻轻的叫喊,一声微弱的哭泣,从这白色的牢笼里传出来。克里斯蒂亚娜立刻晃动摇篮,一边用生硬的声音说:
“我请您原谅,只给您这么少的时间;现在,我得照料我的女儿了。”
他站起来,再次吻她伸给他的手。在他临出去的时候,她对他说:
“我祝您幸福。”
一八八六年于昂蒂布市米泰尔斯别墅[8]
* * *
[1] 埃克斯:全名埃克斯-昂-普罗旺斯,法国市镇,位于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罗讷河口省。
[2] 吕松:法国市镇,温泉和滑雪胜地,位于今奥克西塔尼大区上加隆河省。
[3] 蒂埃普:法国市镇,旅游胜地,位于今诺曼底大区滨海塞纳省。
[4] 埃特尔塔:法国市镇,旅游胜地,位于今诺曼底大区滨海塞纳省。
[5] 特鲁维尔:法国市镇,旅游胜地,位于今诺曼底大区卡尔瓦多斯省。
[6] 比阿利兹:法国市镇,旅游胜地,位于今新阿基坦大区大西洋比利牛斯省。
[7] 法文“克里斯蒂亚娜” (christiane)的词源即“基督”(christ)。
[8] 昂蒂布,法国市镇,旅游胜地,位于地中海沿岸,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米泰尔斯别墅,位于昂蒂布市地中海岸的昂蒂布角,因其业主而得名。莫泊桑在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底租下该别墅,圣诞节(一八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前夕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