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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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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洛朗监狱。监狱长是个矮胖子,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穿着干净的白色制服,紧身短上衣上挂着荣誉勋位团十字勋章。他说起话来手势极多,带着很重的南法地区口音。他乐呵呵的,庸俗又无知,但为人和善宽容。他靠着某种政治影响力得到了这份工作。他年薪六万法郎,不过很可能还有高额的津贴。他喜欢这份工作,因为这样他日常花销不多,可以攒些钱。他很期待十年之后退休,可以到里维埃拉建一栋自己的房子。

他的妻子圆圆胖胖的,长得挺漂亮,但有些不修边幅。她的母亲在塞特开了家烟草店。她和她的丈夫是青梅竹马。她几乎总是穿着一件蓝底白点的薄绸衣,这衣服和她的蓝眼睛相配。她天真,有些轻佻,但她爱她的胖丈夫,以他为傲。

监狱看守长是个巴黎人,高个子,头发不是深色而是金色的。他真诚、腼腆、非常有礼貌。他对刑罚学很感兴趣,读了很多书。他认为,只要能感染囚犯们,唤醒他们天性中善良的一面,就能有巨大收效。他希望能改造他们。

圣让的老看守。他长着短而浓密的白发,一大把白胡子,晒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反对死刑,认为谁都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生命。他讲了一件事,说一个医生和一个即将上断头台的人约定,砍了头之后若还有知觉就眨三下眼睛。他说他看到那人眨了两下。

要判一个人死刑,必须得到巴黎部长的最终批准。星期天不执行死刑。如果两个或两个以上犯人要同时行刑,就首先处决罪行最轻的人,这样他不必胆战心惊地看着同伴死去,不用多受一份罪。行刑前看守会走进来说“鼓起勇气来”之类的话,在此之前犯人并不知道自己会上断头台。当有人被处决时,其他的犯人都情绪低落,心情紧张,做工时也郁郁寡欢,一声不吭。

脑袋被砍下来以后,行刑者就揪着耳朵把它拎起来,向围观者展示,嘴里说着:“au nom du peuple français justice est faite.(法语:代表法兰西人民,让正义得到了伸张。)”断头台的旁边是一个大柳条筐,上面盖着黑色的布料,尸体就放到里面。断头刀以闪电般的速度落下,血溅得刽子手浑身都是。每次行刑后都要发给他一套新衣服。

监狱长的房子。这是一栋白色框架式大房子,屋里的家具是政府统一发的,每个房间的中央都有一盏枝形吊灯,休息室里摆着后背笔直、坐上去很不舒服的椅子。房子面朝大海,有一个很大的游廊用作客厅。花园里种着九重葛、巴豆、肉桂、番木瓜、凤凰木,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像是市郊哪个退休商人的园子。

处罚室。它们又长又窄,里面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张小凳和一张固定在墙上的小桌子。房间里闷热极了,只有厚厚的大门上有一个小口,可以透点光进来。被判关禁闭的犯人锁在里面,只有早晚能出来放一个小时的风。走廊尽头的几间牢房里漆黑一片,因为只有走道那头的入口处才能透进光来。

大多数囚犯都住在有五六十个床位的监房里,不过在这个监房的楼上和另一座院里还有一些单人牢房,那些表现好的犯人如果提出要求就可以搬进去。不过有时他们不喜欢单独一人住,又要求回到集体监房里。每一间单人牢房里都有一张吊床,还有一张小桌子供犯人放他们的零零碎碎、剃须刷、剃须刀、梳子、一两张照片。墙上贴着他们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图。

囚犯。他们穿着红白条纹的睡衣,戴着圆草帽,穿着木底皮面的鞋,但不穿袜子。他们的头发剪得很短,而且剪得非常糟糕。他们的食物包括灰面包(一天两大块)、骨头和肉熬的汤、土豆、包菜叶,如果他们表现得好,还有一份奶酪,以及一份酒。他们从一个蓝色小包里拿粗烟草卷烟抽。他们坐在走廊或房子的门廊上,聊天、抽烟,或者四处闲逛,有的是独自一人,有的由狱卒看守,干起活来也漫不经心。尽管食物充足,他们还是很瘦弱,他们时常发烧,容易生钩虫,他们全都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他们看起来神智不太正常。有朗姆酒喝是最奢侈的享受。他们都有刀。

看守都不敢在晚上锁门后再进囚犯监舍,不然他就别想活着出来。

监狱的大门整天大敞着,他们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进出。

监狱里的下层看守是表现良好的犯人,这个职位基本上也可以算是官了。他们不和其他犯人住在一处,戴的是毡帽而不是草帽。其他犯人不喜欢他们,经常有人被杀害。

刽子手,他也是个囚犯,他有两条杂种狗,是专门训练了来保护他的,它们晚上就在大院里巡视。他自己有一座小房子,就在狱长家边上。其他的犯人都不跟他说话,他的饭由助手从监狱厨房端来。他闲暇时间就在公共花园里散散步,钓钓鱼。他把钓到的鱼卖给狱长太太。

断头台在监狱里的一个小屋子里,但是外面专门有一道门通进去。为了确保它工作正常,他们就拿香蕉树干作演练,因为它和人的脖子一样粗。从缚好犯人到他人头落地,整个过程只要三十秒。刽子手每行刑一次可以得一百法郎。

上任刽子手失踪了,他们认为他逃跑了。三个星期后他被发现吊在一棵树上,身上有刀伤,人们能找到他是因为看见有一群兀鹰(他们叫“胡兀鹫”)聚集在树上。他之前就知道囚犯们要杀他,于是申请调去卡宴[1]或调回法国。他们还是抓住了他,把他捅死之后拖到了树林里。

这些流放犯都是些惯犯,把他们送到圣让来,倒不完全是要让他们服刑,而是为了维护国内社会治安。他们抓蝴蝶和甲虫,制成标本放在盒子里出售,或是用水牛角做饰物。在拘留营的一处有一个报亭,就和一个法国小火车站上的报亭一样,那里有书出租,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个月前的各类报纸。报亭上面写着“le crédit est mort.(法语:赊账免谈。)”另一处有一座小剧院,里面有舞台,舞台背景是流放犯们草草画成的。

海里尽是鲨鱼,他们笑着说鲨鱼就是最好的监狱看守。

我今天调查了这些杀人犯的作案动机,想看看是什么让他们锒铛入狱,基本上得终生服役。我很惊讶地发现,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们杀人是因为爱情、嫉妒、仇恨、被冤枉了进行报复,或只是突然一下控制不住情绪,但当我再进一步追问,就认识到在表象之下、隐藏并不很深的真正动机是金钱。我所询问的所有杀人犯里,作案的根本动机总是这样那样地和金钱牵扯在一起,只有一个例外。这个例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是个小羊倌儿,他强奸了一个小姑娘,当她叫喊时,因为害怕别人听见,他掐死了她。他现在才十八岁。

马提尼克岛[2]。1902年,培雷火山[3]爆发,吞没了圣皮埃尔镇,四万人丧生。火山爆发前不久有一些火山活动,圣皮埃尔镇北部有一次喷发,死了不少人。几天后,熊熊大火突如其来,像燃烧着的漩涡一般横扫圣皮埃尔镇,摧毁了港湾里的船只。火焰后面跟着的是滚滚而下的熔岩和火山灰,还伴有浓稠的毒气,躲过了前面几劫的人没逃过这一劫,都窒息而死。只要能跑的都纷纷出逃,往镇外跑,全家人一起冲,但是奇怪得很,毒气并不是均匀地扫过人群,所以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两批人得以逃脱,而中间的那批却被毒气包围,丢掉了性命。

我问我的朋友们这场灾难对那些幸存者有什么影响。我很想知道大难临头、侥幸脱险对他们的精神、道德有没有影响,这场灾难有没有改变他们之后的生活,他们是更加虔诚还是动摇了信仰,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所有人给我的答复都是一样的:灾难对他们一点儿影响都没有。他们大多数人都彻底破了产,但他们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之后,他们重新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们的虔诚没有增减一丝,他们的好坏没有改变一毫。我想人大概天生有韧性,有遗忘的本领,或者仅仅是迟钝麻木,因此虽然自他们来到这个世上起就一直处在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恐慌之中,他们却依然能存活下来。

西印度群岛。一个女孩来到这里做家庭教师,负责照看定居在岛上的某家英国人的孩子,不久后有一个种植园主向她求婚。乍一看起来,这个对象很不错:他富有,是个好人,大家都喜欢他。他稍微有些有色人种的血统,因此他不属白种人阶级,但从他的外貌、习惯、举止上看,他同任何一个白人男子一样“白”。女孩很爱他,他也很爱女孩,但女孩的雇主告诫她切不可草率行事,他们劝她回英国去呆上六个月,这样才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六个月后她回来了,两人结了婚,两人达成共识不准备生孩子。种植园主是一个好丈夫、好情人、好伴侣,她幸福极了。后来他染了伤寒,病得厉害,女孩在他年老的黑人奶妈的帮助下照料他。她奇怪地感觉他渐渐变了,而她无法理解这种变化。他似乎是精神上,而不是肉体上,在崩溃。他似乎中了迷信的毒,她知道有色的人种一向很迷信。有一天他拒绝去英国医生那里看病:“只有我的老奶妈能救我,”他没好气地说。她好言相劝,他则粗暴地叫她闭嘴,“你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天晚上他们把她赶出门外,奶妈领着三个老男人进来,他们都是黑人,其中一个人胳膊下面夹着只白公鸡。她站在门外,听到里面奇怪的咒语,然后是一阵扑腾声,应该是翅膀扑棱吧,她意识到他们在宰鸡。这些有色人走出房间后她才得以重新进房间,进去之后,她看见病人的额头、脸颊、下巴、胸口、双手、双脚上都涂满了鲜血。那时她才明白,尽管她的丈夫有光洁的蜜色皮肤和红色的鬈发,但他心底下还是个黑人。两三天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 * *

[1] 卡宴(cayenne)是法属圭亚那的首府,十九世纪中叶成为法国在圭亚那的犯人流放地中心,有“囚城”之称。当地的几个监狱于1945年关闭。

[2] 马提尼克(martinique)是法国海外省,西印度群岛中向风群岛的一座岛屿。

[3] 培雷火山(mt. pelée)是一座海拔约1373米的火,位于法属西印度群岛马提尼克岛北部。曾于1902年5月8日爆发,致约四万人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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